第43章
琬瑜首先教雛煙素描的入門。
兩人執了炭筆,來在窗臺下,鋪展開素描紙,就着窗外那疏胧的樹影開始描起輪廓來。
她實在聰慧靈巧,稍一指點就能做得很好了,與至于,照書圖譜,讀一遍就貫通得差不多了。他站在她身邊,覺得自己近乎多餘。
“你很有學畫的天賦,只是這一筆,你的手腕勢有些歪了。”他一面贊她,一面矯正她握筆的姿勢。
“好。”
雛煙也焦急,第一次擺弄這些東西,手足無措地,那碳棒,烏漆的顏色便伴着汗水全都抹到臉上去了,看着又狼狽又滑稽。
只是那一筆,卻怎麽都畫不好了,雛煙手腕用力的方向總是不對,越發着急了。琬瑜也跟着她着急,剛欲去捉她的手,正看見那皓腕上一道獰厲的疤痕。他給猛地吓了一跳似的,立刻就放下了。
午間,那陽光透過林梢照過來——在山城的,很稀有的陽光,帶着碧綠的,溫柔的波色,微微蕩漾着,投射到雛煙身上,使她全身都籠了一層潤玉的光輝。
她的臂膊,臉龐,白膩近乎羊脂一般,在陽光下,那肌骨幾乎是透明的,清水凝注。
她的眼眸,睫羽忽扇着,仿若還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樣子。
琬瑜看見她身上纨素的白色旗袍,那被柔碧色籠罩着的細膩精致的文繡,他看見她玲珑有致的胸部,那一雙手掐過來的腰身,那散落的烏曲的長發,那因為心急微微起伏的呼吸,她周身散着的,溫淡的香氣,他近乎迷醉……
陽光似乎也忽然變地毒熱一些,琬瑜覺得周身都變熱了,尤其臉上,心上,抑制不住地加快跳躍,是從未有過的心慌意亂。
他這是怎麽了?
“先生,先生?”
雛煙卻還沒有覺察出他的不對勁,連連喚着他。
那兩句“先生”忽然将他打下人間來。他清醒了,透徹了,忽然明白自己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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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先生?”他問她。
“怎麽,你不舒服麽?”
“我……沒有。”他說。
“今天暫且練到這裏好麽?不可貪多,我還有事,先告辭。”
“對了,前一日你在荷花池邊,演奏的那首曲子誤了一個調子。”
“是這麽?”
雛煙忽然咯咯笑起來。
“他們聽的是我,又不是我的琴聲,我彈成什麽樣子,他們總歸是跟着叫好就是,正誤又幹系麽?”
她肆意笑的樣子他并不喜歡。
太妖。
妖豔放縱,近乎失真。
晚上的時候,仆人給琬瑜這裏送過來一壺酒,說是溫家酒莊裏自産的,今天是開封的吉日,特地送來給貴客嘉賓嘗一嘗。
仆人溫了一壺酒并半盤子蟹鉗來捧送到他書桌上。
“你也來坐。”
他吩咐他。
仆人應了一聲,恭恭敬敬來坐下。
“可成家了?”
“還沒有,俺娘已經替俺相看好一個了,今年十月下聘,年後就接過來。”
他說時,黝黑樸實的臉上忽然迸出了光彩,溫和的,羞澀的,紅彤彤,那笑太過溫柔幸福了,也太遙遠了。遠得琬瑜根本抓不住,也看不懂。
他的幸福微小而實際,恰恰是別人最羨慕不來的。
他要說什麽,要對着他,相對五年前大學的講臺上,對着一雙雙青澀活潑的眼睛,大聲高呼着“婚姻自由,戀愛自由”麽?還是勸他早日脫離了家庭,尋得自身的解放?
到哪裏去找解放?去找自由?
在這個連偌大個國家都不自由不幸福的年代?
他覺得真真可笑。
那時的他可笑,從前的掙紮和反抗好像也是可笑的。
可是那時候逆來順受呢,他絕不會甘心的。
可是最起碼,他和雛煙不會是現在這樣……
他又問仆人,喜歡過別的姑娘嗎?
“俺喜歡的姑娘要是和六太太一樣,俺就能死心塌地一輩子愛她喜歡她。”
他想問,她究竟好在哪兒,可是他住口了。
從太多人口裏得到過太多同樣的回答,他們說不厭,他已經聽厭了。
她好麽?
他心裏似鲠了一根刺,就刺在心口上,動脈靜脈交換相連的那一塊,教人死不了,只是生生發疼。
幾杯酒下肚,仆人也醉了,開始胡說八道自己的身世。他大概也挺慘的,小時候沒了父親,由母親一個人撫養長大,總之是從小到大都在受氣,講到最後,又在抱怨,一邊喝一邊說,咕咕哝哝的。
琬瑜等他醉爛了,脫去他的粗布外衣,交換穿了,又扣上一柄黑帽子出齋去。仆人平日裏跟他一起走,他認識的人琬瑜自然也差不多認識,守夜的,檢查的,他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愣是沒叫人瞧出來端倪。
琬瑜也似巡夜一般,繞着溫家開始走動,一開始都是大路——就雛煙養的那條貓的夜間經歷來看,越是隐蔽處,機關警報越多。主要關卡和路線摸熟以後,他就開始一點點往那細節處探尋——他總懷疑那日見到的溫家禁地,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穿過雨荷亭子,再往前是一片竹林,他再要往前走,忽然有兩道電筒亮光照過來,他下意識躲開,一低身,忽然被人拉進池塘裏,被重重的藕花藕葉圍着。
琬瑜回頭,見水裏那人卻是雛煙。
“誰在?”
“是誰?”
水面上有人叫喊,乒乓乓乓給放了幾槍之後,竹林裏竄出來一只貓眯,嗚嗚地,叫聲尖利,不肯停住。
“壞了,是太太的貓,這下可招惹到祖宗了。”
琬瑜在水下聽那個人說道。
兩個人的聲音漸行漸遠,危機漸漸解除。這時候琬瑜才察覺出來,原來一程,兩個人都是抱在一起的。
他紅了臉,不知道該說什麽。
雛煙首先推開他,轉身欲走,卻忽然被他死死捉住了,不肯放開。拖着她,泅到無人的地方去。
“你要帶着我,咱們現在是一棵草葉上的蚱蜢,我被人發現了,死了也要帶着你不安生。”他耍無賴道。
“瘋子。”雛煙罵一句,掙脫他,可是那懷抱越掙越緊,他圈着她,兩個人的身子緊緊貼着,單隔一層布料。
他的氣息呼來出去,漸漸變得粗重,雛煙能感覺到他渾身的發熱。他的唇滾燙的,貼到她耳際處。
“為什麽救我?”
他低低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