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二天一早,琬瑜留下要托付的消息,即匆忙離了榮盛街。
溫家的團圓宴一直要辦三天,從商界同僚到遠親近鄰,但凡有些身份且愛好熱鬧的人都給請到了。唱戲的,打鼓的,新的舊的給荟萃在一起,紛紛攘攘的,簡直叫人眼花缭亂。整個山城,有此財力和威望的,但只溫晗一人。
琬瑜到的時候正是歡宴第二天正午,正是府邸裏最熱鬧的,時候,但見屋梁棟宇,處處都張燈結彩,那歌聲戲詞嬌柔婉轉,在人耳邊響個不絕。琬瑜是見慣了熱鬧也受住了寂寞的人,對溫晗這般大肆慶祝并無多少感覺。他仍舊戴了笑,上去用溫順的言語恭喜他。
溫晗懷裏的雲哥,什麽也不懂的樣子,咯咯地沖他笑。
“你喜歡他?那給你。”
溫晗大笑着,把懷抱裏雲哥托付到琬瑜手裏。
小小的一個人,也并不重,那骨肉水做的一般清靈透澈,那眉毛眼睛,和雛煙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
接到他手上的那一刻,琬瑜的心,忽然給墜得生疼。
一衆人立刻圍上來,對着琬瑜懷裏的人一通谄贊誇炫,什麽神仙童子,白鶴下凡,前途光熠,福壽萬年,那聲音近乎将他給淹沒了。
琬瑜的古文功底深厚,更兼飽識西學,也便胡謅了幾句來奉承雲哥,溫晗聽得高興了,一一給了賞,邀請琬瑜入席。
席間,琬瑜作了兩首頌詞,文采斐然,壓了一衆賓客的風頭,溫晗大喜,與他痛飲了幾大杯,酒興盡酣。
琬瑜酒力不勝,告了醉,由一個仆人扶着自角門裏出來醒酒。溫府很大,居室,花園,書房,倉庫,零零總總加起來,占了近乎千畝的地。
故而人說,在巴掌大的山城,走來走去,走到哪兒都鄰着溫府。
“小子,這個是哪兒?”
他饧着眼睛,指着手邊不遠處那座緊閉的小閣。
“這是沉香閣,是歲末咱們祭天的時候,老爺站在那裏上香祝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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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呢?”他邊走,指向另一所房子。
“這是攬彩苑,是賬房先生們工作的地方。”
“那個……”
“那是倉庫,哎,您當心點,咱們這邊走。先生醉得太厲害了。”
“那……”
他指了西角一棟荒僻的所在,是很平庸樸素的建築,沒在日色裏,近乎沒有一般。
“咱們走罷。”
那人卻不肯說話了,拉着他往回趕。
琬瑜走的路都很巧,一來一回,路線沒有一絲重合,逛完了溫府裏近乎一半的所在。最後,兩個人跌跌撞撞,走到後花園了,只聽見一陣清妙的琴聲傳過來,悠揚的,明澈的,叫人沉醉在中,其樂融融。
琬瑜搖一搖腦袋,頓時覺得,心中的迷醉給這琴聲沖洗得幹淨了,清醒了。
“這是雨荷亭,是六太太在跟夫人們取樂呢,咱們還是別過去了好。”
他讷讷應了一聲,掉頭回去。卻忽然被一個出來的富家太太給叫住。
“前面的,太太們要吃新鮮蓮蓬,你們快去湖裏采一些來。”
“對,就是你們兩個,還愣着做什麽,快去啊。”
那太太抱着狗,一邊磕着瓜子,沖着回頭看的兩個人命令道。
“怎麽,還使喚不得了?”
那仆人剛要發作,卻被琬瑜攔下。他應了一聲,拉着仆人下了篷舟。
那舟原供主人在湖裏泛水取樂之用,除了舟楫,只清零零一條,并無采蓮的工具和任何設備,又加上叫得突然,兩個人反應過來,已經走到湖心了。
“這種活怎麽能叫先生來幹,小的來就好。”
那仆人先道。
可是琬瑜已經先他一步去摘了。
“兩個人做總比一個人做要好,我老家也在江南水鄉,這種事,我常見,自然也做得。”
這幾日的天氣并不算好,霧氣濕潮,荷葉菱草,花葉上拒是露水,兩個人蕩舟過來,一路上衣裳給露水打個濕透。那蓮蓬也并不好摘,生了老梗,一個不小心給莖邊的棘刺紮得滿手流血。
兩個人采回來,進園子托盤上去的時候,樣子都實在狼狽至極。最先發命令的那位太太,見兩個人回來,首先咧着嘴來嘲笑,也惹得衆太太笑着來圍觀。
雛煙擱了琴,頓息,擡頭正看見雙手捧着金盤進送蓮子的琬瑜。他的頭發蓬亂,雙手帶血,目光卻是平靜如許,絲毫不為眼前所撼動。
“這是陳先生不是?”她故作驚訝道。
“怎麽有如此的興致想去水裏摘那蓮蓬了?你想吃,叫下人們去就好了。”
“這是周家太太叫俺兩個摘來親自送給夫人們嘗鮮的。”
“先生摘的,雛煙嘗鮮不起。”她站起來,繼而深欠一禮。
她還沒往下說,剛才那位發號施令的周家太太立刻就坐不住,猛地變了臉色。
“那麽是誰擔當得起,就請那一位站出來。”她垂了眸,語氣和聲音化作冰冷,和之前的親熱随和完全不同了,還沒發怒,那威氣立刻懾得人渾身發抖。
“是,是我……”那太太顫顫巍巍走出來,再沒有之前那一份嚣張氣焰了。
那太太後來的下場究竟怎樣,琬瑜并不想知道,他還是雙手捧着那蓮蓬,目光淡淡地,落在雛煙手上。
他還記得,那一次,她自殺不成,腕上留下粗深一道疤痕。醫生說,傷到了筋骨,恐怕從今恢複無望了,連提重物都有問題。
如今那手,撥動琴弦也可以了,真好。
雛煙被他看得不自在,接了那盤蓮蓬,讪讪打發兩個人回去。
“夫人的心腸真好。”那仆人盛贊道。
“怎麽個好?”
“對下人們很寬恕,從不發火氣,在外人面前從來都是護着咱們的。”
“她長得也很好,聰慧,才華也豐富,天上人間,再找不到一個和她一樣美滿的人了。”
琬瑜聽他溺在自己的陶醉裏,忽然就1想起來溫榮管家的話。
她善籠人心,很會讨巧,上上下下都是全都護着她,給個府裏弄得烏煙瘴氣。
哪一個是她呢?
還有,自分別後,她那手腕,究竟如何又好了?
兩個人錯過了太多太多,他忽然想全都知道,事無巨細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