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天早上九點,兩人就出發去西丘園林了。這個園林比浯城其他園林奇特多了,最是有豐草長林、濃蔭蔽日的樣貌。而且地勢也有很多的起伏,就像是建在幾個小山丘上似的。

方傑除了要跟着顧孝成在那園林中“上山下海”,還得顧着他的買家們,時不時地要低頭回答一些問題。不過在手機上面的話,他都用訊X語音輸入,不需要總是打字進去,倒也省了不少輸入的麻煩。他走着走着,自己也在想,出來逛逛真好,手機上回答問題仿佛也更輕松了,畢竟是語音輸入成文字,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挂移動設備不正規。

顧孝成在他回答人家問題時,倒也不吵他,只是領着他往園林裏各處景點遛去。走去斜塔那裏才發現已經根本不讓上了。顧孝成和方傑都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這裏了,唯有記得小學來春游時,還是讓上去的,不過得由當時的園林工作人員領着,分批次上去。還記得由塔內木梯級下來時,在第三層還不知是第四層的右手邊塔內壁上有一個小龛,裏面裝有據說是一位高僧的舍利子。沒想到現在已經完全封閉,再也不讓人上了,可能是怕有再多的損壞,傾斜得畢竟已經太厲害了。

不知怎的,兩個人心裏都有點遺憾,總有一種光陰易逝、光陰不再的感覺,莫名其妙會想到,機會也是稍縱即逝的,一不留神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像是這塔,現在再想上去,就已經沒有機會了,對它的內部就只剩下了記憶,而那記憶也已經變得模糊了,仿佛只有幾條纡曲的樓梯以及由外部透進來的幾縷光柱,把黑洞洞的塔內照成了明暗交錯的樣子,仿佛幾千年的潮濕都積存在裏面,再怎麽通風也排不出去似的。

兩個浯城本地人,到了今天才知道那個塔已經不讓進了,可見他們平時真地是不大關心這一方面的事情的。帶着幾絲遺憾,又往開處走,走到一個觀景臺,那觀景臺與那塔同在這丘陵的高處。觀景臺那裏有一臺投幣的望遠鏡,但兩人也沒什麽花錢來遠眺的興致,因為視力都不錯,就這麽看看就好了。一個在逐磨着一點事情,而另一個則把嘴湊到手機底部說話,一雙眼還擡了起來四下裏看看,似乎并不想讓可能經過的游客聽到他往手機裏面說的是什麽。

等方傑這一次話說完了,顧孝成問他下不下去。因為觀景臺旁就是一長條的石樓梯,空空地懸着似的,夾道的不是山泥或樹木,而只有雕空的石欄杆。由上而下看,似乎有一點險峻的感覺。顧孝成關照方傑在這條石樓梯上就不要顧着講手機了。方傑瞥了他一眼,說他知道了。一路朝下走時,他心裏面是想着:不知我爸下周來不來,萬一他下周又要去什麽園林,又不來,我該怎麽提出讓他搬過來而讓顧孝成這家夥回他家住去呢?要不要先跟我爸通通氣……不行啊,我爸這人也說不準,不要到時候他覺得讓‘小顧’在我這裏住住也無所謂的,反而支持他再住在我這兒。要不要先跟我爸說呢?

方傑的人生硬生生被他自己給逼進了一條死胡同、無尾巷,舉棋不定也委決不下,就連他最親的人——他爸,也不知能不能信得過,來與他“合謀”将顧孝成這“孽障”給送出門去。因為他畢竟不能跟他爸把話說明白了,比方說“爸,我不能讓顧孝成再住我這兒了,他那天晚上都把我□□了。”一說了這話,那老方肯定是要喊打喊殺地将‘小顧’給扯離自己兒子身邊的。可問題是這話方傑就打算将它爛在肚子裏,誰也不告訴。跟外頭人講起這話,他覺得丢臉;而跟他爸講起這話,又怕他爸因此傷心痛心。

所以這話就不能跟他爸老方提及,而老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肯定還是當小顧是個好人。

所以方傑現在就是走在一條無尾的死巷子裏頭,一頭是被磚壘起的牆堵上了,而另一頭就是那個越看就越顯得奸滑無匹的顧孝成。

而他自己又不敢單獨跟顧孝成提出讓他走的事,昨天晚上他也“見識”到了,那寫字桌兒的第二層抽屜裏那些“刑具”多得是,顧孝成極有可能就是一言不合就直接做的人。那到了那時,他被困在那一間小店裏,打也打不過他,跑也跑不過他,還不就得任人料理了。

顧孝成看方傑臉上昭昭然,淨是不安盤算着的神情,于是斜着眼一直盯着他的臉看。等方傑驚覺到他的“注視”之後,猛地回過神,吓得趕快收住心思,轉而縱目四望。

他們中午還是回到寶石廣場那一片去吃午飯,雖然趕到時有點晚,都一點了。但他們之前一致認為景區的飯都不怎麽好吃,所以還是趕了回去。在寶石廣場另一間餐廳吃了午餐之後,又去了甜品站。要了一冷一熱的兩杯玉米飲,再兌了喝。

下午時,方傑在樓下照應着他自己網店上的事情。而顧孝成則在樓上跟他爸媽通話,問他們在紐國住得慣不慣。他們回答還行,并且關照他每周不要忘了找清潔公司去清理住處,還關照了家裏整個院子的紅外線穹頂一定要保持開着,出門的時候那個警報感應器的終端不要忘了帶在身上。他都一一應好,并想着已有很久沒找那家清潔公司去做清潔了,明天或許得回去一次,今天就跟他們約時間,明天讓他們去。

他爸還特意關照了他別忘了給湖邊那一小片梅圃施肥。他爸最關心的就是他家園子裏的那一小片梅圃與兩小片毗連的荷花池。冬去春來或夏盡秋初之際,總要親自補肥,可是今年因為不在家,所以只能關照兒子代為料理。顧孝成應承了,要他爸放心,說他會去施肥的。

這天晚上,顧孝成就問方傑明天能不能陪他回一趟家,說他家裏要找人來清潔兩個小時,所以要在家待兩個小時,到時候他可以在他房間裏上網照應他網店事務,而他則去給梅圃施肥。方傑看他說得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好像他家的事也是他方傑的事一樣,他回去料理家務清潔事項,那他方傑也得陪着過去照應一份似的。方傑心中十分不認同他的這種态度與想法,覺得與自己并不相關,況且他現在腿腳已經十分便利了,自己打車回去又怎樣,還非得找人作陪。

可方傑忽然又一想,萬一這厮回家裏去又拿了一堆東西裝袋子裏面運過來,那可怎麽辦,現在是趕他走還趕不及,別到時候再運來一批,那他真地就能在這裏紮根了,那可就真沒有辦法補救了。就像是一棟被白蟻蛀空的木房子,只有推倒,是沒有辦法清除蟻害,再穩固房子的,這叫病入膏肓。

為了防止顧孝成這禍害進一步蛀蝕他這一間辛苦租下、維持的小店,方傑“欣然”應允了。顧孝成見方傑這麽爽快地肯陪自己回家裏去料理家務事項,也表現得十分高興。

第二天,顧孝成是和清潔公司約好下午三點到五點的時段。他與方傑三點差五分就已趕到家門口,而清潔公司的人已經來了。方傑站在那門口時,看着一隊人馬将一些小到桶、盆、抹布、地板清潔劑,大到高壓冷水清洗機、脈沖除塵機往顧家的園子裏搬時,方傑有點被這陣仗鎮住了,因為有些大型清潔設備他只在一些西丘區的小廠裏面見過,都是工業除塵的設備,沒想到顧孝成他家的家用清潔也用得上。他忽然想到當初第一次來時,顧孝成說他摔斷腿了,他那晚上還誤以為顧家這偌大的一個園子的清潔工作都是顧家三口自己做的,原來搞了半天,人家是富貴人,有些事情是絕對不會自己動手的,原來都是請清潔公司裏的這麽多人來短時高效清理的。

枉他當時還有那麽幾分的同情,想着他家裏地方大,有不便之處,他清理時一時失了腳,給摔着了。

他看着這些往裏搬擡設備以及用具的幢幢的人影,他一時間又有些酸溜溜的,想着自己一會兒回到家裏去還得拿個拖把把一二樓的地都拖一遍,他心裏有了這對比,就有點不是滋味——也不是嫉妒的那種不是滋味,只是覺得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的,因此而産生的一種感嘆而已。每周日做清潔是他的一個必做事項,除了上個星期天沒做,因為那時他自己頭一天晚上剛被“做”完,屁股實在是痛,他連路都不想走,更別提什麽做清潔了。

那一隊清潔人員進去後,顧孝成和方傑也跟着進去了,鎖了門。

接下來,清潔人員清潔,顧孝成則去他家一個隔開的後院的車庫裏拿肥料與鏟子,去給梅圃施肥。而方傑則是坐在顧孝成房間寫字臺上上網。因為不想登陸顧孝成這裏的臺式機,所以他仍舊是用手機上的網店聊天工具。

在顧孝成那張奇大的寫字臺前坐着,向窗外随意一看,就能瞥見正蹲着在湖邊那一小片梅圃裏施肥的顧孝成。方傑就盯着那個側身向他這一面、蹲着的身影多看了幾眼,心裏面也不知道在逐磨着點什麽,又仿佛在那一刻,他什麽都沒有在想着。顧孝成就變成了一個畫框中的人,可以讓他仔細地有距離地看一看。

顧孝成這房間在二樓,寫字桌前就是一整排的古建築上的的那種方形窗棂,裏頭夾着鋼化玻璃,那窗棂就像一個木制的畫框,那鋼化玻璃就像是字畫上的那一層裝裱,就這樣框住了顧孝成的身影。又或是那鋼化玻璃就像是初中時上生物課,做實驗看顯微鏡時用的玻璃片,把顧孝成那個縮小了的身體給壓在玻璃片下,可供他毫無壓力地好好觀察一下。

平時的顧孝成是讓他有壓力的。撇去顧孝成那人自身優越的條件把他對比得毫無價值這一層壓力不說,他那人就是無形中給他帶來了一種壓迫,不論是他小媳婦臉可憐樣兒的時候,還是他做□□犯害他稀裏糊塗被上的時候,他都是讓他感受到壓迫的。或許是因為方傑心中隐隐覺得他自己沒辦法掙開顧孝成,而顧孝成會慢慢逼他接受一些他根本就沒有準備要去接受的事情。

就像很多事情,沒有人逼着是不會去做的一樣。一個男人如果和一個女人同居久了,只要那女人不逼着那男的結婚,他可以無限制地拖下去。這男人可以選擇結婚也可以選擇不結,除非那女的逼得厲害了,他才決定要結這婚。而這情況放到了方傑身上,就是如果沒有一個像顧孝成這樣的人來逼他,他可以選擇在将來平常地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他不是非得跟顧孝成這樣的人在一起的;但如果有一個像顧孝成這樣其實十分強勢的人來逼他,他或許真地就能接受這種關系。

而恰恰就是這樣一種逼迫,才讓方傑意識到了壓力,甚至是危機。他不是那種性情十分剛強的人。像有些男人被女人逼着結婚,如果是性情強硬的,說不結就不結,非要結婚就散。而如果他也是個性情十分強硬的人,他說不搞這種關系,就不搞這種關系,你非硬來就滾X。

而他偏偏不是。他這人怕軟又怕硬。別人來軟的,像那賤人之前扮成一個小媳婦樣子,他的心就軟了,開始舍不得了;別人來硬的,像那賤人之前強X未遂,之後又強勢地誘X得逞,他也讓人家上了。所以他這人就是“軟硬不吃”那種人的反面,他軟硬都吃,還向來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

所以他感到了無限的危機感。因為他好像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這些弱點。

在這一刻,坐在窗前看窗外一樓梅圃中顧孝成那個縮小了的身體,他也還是在想:唉,這事情怎麽辦呢……

偏偏這時候,顧孝成松完了土,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二樓有人在看他,就擡眼朝向他自己的窗戶一看,果然看見方傑正單肘支着頭、托腮看向他這邊。他朝上笑了笑,而方傑一時間沒料到他會看上來,閃避不及,怔了足足有十幾秒,一臉癡呆地看向顧孝成。末了,白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低下頭去之後,他忽然心中又生出幾分後悔。想着自己早知道就落落大方地撇嘴笑笑,算是回應過去了。結果白了那賤人一眼,又低下頭來,倒弄得像是之前自己托腮正“癡迷”地看着他的身影,而後被撞破了這種“癡迷的凝視”,反而生起一種嗔怪,才白了他一眼似的。

他想着:唉,真是失策!

這天晚上,他們都洗了澡坐在床上後,都一直沒什麽話。方傑一直不跟顧孝成說話,而顧孝成也看出來他一整天都在想事情——他也不敢問方傑“你在想什麽心事?”因為男人不喜歡別人說他們在想心事。“心事”這東西是女人專有的,女人心裏面想事才叫“想心事”,男人心裏面想事那只能叫“想事情”;而女人心裏面想着很多事情那叫“心事重重”,而男人心裏面想着很多事情那也只能叫“在想很多事”而已。可方傑那臉上明明就是他正有着很多心事的昭昭然的表情,可顧孝成不能直接這樣問,怕他惱,怕他說“想什麽事?我心裏面哪有事!我在想我小店上面的事情!”

顧孝成似乎也知道方傑這人好面子,男人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們正在為與感情相關的事情煩惱,所以顧孝成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可一直到了十點三刻,方傑還是那張臉,明擺着就是肚皮裏面沒在想着與事業有關的“正事”,而是在想着與感情相關的“心事”,卻一句話也沒跟顧孝成說過。空氣不冷漠,只是有一種詭異。顧孝成忍不住了,向方傑手機上發了一條微信信息。

這時兩人都坐在被子裏,各劃着各的手機。

顧孝成卻向身邊人手機上發了一條信息,而沒有開口問。他信息上寫:你一天了都在想什麽?

方傑收到後,明顯愣了一下。才知道要偏過頭去看看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顧孝成知道自己發過去的信息他已經收到了,于是問:“收到了?還不回複我?”順帶往他手機上一瞥。而見方傑下意識地将手一收,他卻似乎看到了什麽不大對勁的東西。

他們自從住在了一起後,幾乎就沒相互間傳過什麽信息。而此時顧孝成将方傑手機奪來一看,卻見到方傑竟然将他的微信名字赫然改成了“賤人”二字。

什麽?賤人?

他乜斜了眼看過去,方傑忽然感到一陣驚恐,他那次誘X事件事發後的第二天,就憤然将顧孝成的微信大名改成了“賤人”,之後反正一直不用微信跟他聯系,因為住在一起,有什麽事直接說一聲就好了,更何況,前一陣子一向是不睬他的。哪裏知道今天坐在床頭就被直接抓了包。

方傑支吾着,也解釋不出什麽東西來。又奪回了手機,将那個“賤人”又改成了顧孝成的大名。顧孝成瞥了他好幾眼,心裏猜想着,估計是那天之後他在一種矛盾又憤慨的心情之下,決意洩憤,才将他名字改成了“賤人”的。顧孝成想了想,算了,決定不與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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