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早方傑一醒, 就發現他自己已經在睡眠中平躺了過來。他把五官都往臉中央湊了湊,擠眉弄眼地在想一些事情。忽然,他乜斜了眼朝身邊正睡着的人臉上看去,眼神中沒有盤算,卻充滿了思量。

這時,身邊平時一直要睡到七八點的顧孝成也在一種被不自然注視着的感覺中漸漸轉醒,有意識之後,就是覺得有什麽東西正盯着自己看。于是他也乜斜了眼,慢慢将眼珠子滑向方傑那一側, 一看,果然那人正盯着自己這邊看。

他忽然有一些緊張,想着這人怎麽了, 一大清早的,就用這種今人茫無端緒的眼神看向自己這邊, 一言不發,帶着揣測。他動了動喉嚨, 找到了早起後的聲線,發問:“你這麽盯着我幹嘛?真是瘆人。”

方傑聽見他問,想了想,回答:“你……”一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喑啞,很不對勁, 咳了一聲,才正常說話:“你昨天晚上說那些話……是不是為了在走之前騙我上……”他本想說“騙我上^床”的,不知怎的, 又覺得這個字眼太惡心,就沒說完整。“上^床”這字眼也不惡心在哪裏,可是仿佛現在兩人的關系過于美好與純淨,所以用任何低俗一點又或是肉^欲一點的詞,都能将它抹煞成一種惡心的關系似的。

顧孝成一聽這話,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忽然間就沒有好氣,語氣很不好地回:“騙你上X的頭的床!”

方傑一聽一愣,才說:“我就問一問,你罵我髒話幹嘛?”顧孝成偏過頭去看他:“你少來裝文明,你平時嘴裏就幹淨?髒字沒少往我身上丢。別以為你最近橙汁喝得多,早上剛睡醒時口氣也是很清新的,你就真地嘴巴不臭!”

方傑說:“你這說的什麽跟什麽?我剛剛就問問。”

這之後,兩個人的日子算是無風無浪地過了下去,小打小鬧是有的,可總體來說十分平靜,并且也沒有那種事情。顧孝成為了避免引起方傑的焦慮或是某些不必要的猜忌,所以有些事情都自行解決了,因為他實在不想看到一只顯得尤其焦慮的小母雞在房間裏面輕悄地走來走去,生怕哪個地方沒弄對,驚擾了他或是引發他的一些什麽邪思邪行。

恍惚間又過了将近一個月,進了六月之後,等于是初夏了,天氣也漸漸有了夏天的影子。

方傑坐在小店裏,今天是端午,九號周四,他爸晚上要來他這裏吃飯。

因為天氣漸熱,他怕店裏面悶,所以将鐵卷門向上收得比平常要高。他穿了一件水洗牛仔棉的立領七分袖套頭襯衫,下面穿了一條軍綠色束腳踝錐形長褲,穿了一雙夾腳拖就坐在那張大長桌前。他穿着夾腳拖的腳也并不安分,大腳趾和二腳趾還在桌子下面拼命擠啊擰啊的。

天有些熱,顧孝成也只穿了件T恤與那種很松很透風的衛褲,在一樓晃了一圈,再朝方傑伏案用功的身影瞥了幾眼,人一晃,上樓取了一只pad再下樓,随手拖了一只椅子來,坐在了方傑的左後方。

方傑電腦旁攤了一桌子的設計稿,一邊有些“狂躁”地扒着頭發,一邊進行着“激烈”地汰劣留良,對那一桌子的稿子進行着篩選——每回大上新前都是他最痛苦的時候,小上新還不用這麽煩。他小店一般逢一、三、五上新,而這些都是小上新,那些新品都是他上個月設計好、但積而未發的,而每月或三個星期左右就會有一次大上新,他就得評定一下什麽東西會暢銷,什麽東西利潤空間大,再設計出起碼三十幾樣新品的稿子,然後才選十來樣出來交到西區小廠裏面請人打版。還得給舊商品調價,而且網店還得響應網站主運營商的各種活動而進行各種價格調整與優惠設置。所以一年到頭的,也确實夠個人忙的。

他知道顧孝成坐到他身後了,沒空理他,就只是扒了兩下頭發,朝後睃了一眼,又轉頭“伏案用功”去了。

在大白日頭底下,況且是在一樓這樣一個光明的廳堂裏,鐵卷門被卷在了一個不算低的位置,方傑也不怕顧孝成會有什麽舉動,那種在只有兩個人的密閉房間中才會有的小母雞式的焦慮,在此刻就全然不存在了。他十分安然,伏案做他該做的事。

顧孝成看着他扒着頭發的背影,覺得他身上像是兼有一種搞藝術的人的狂躁與做數字工作的人的一板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小店的設計也是他來做,賬也是他看着,才導致現在他這樣,像是被兩種天生無法融合的特性給交迫成了一個狂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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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孝成低聲嘆了一口氣,這引起了方傑的注意,他又回過頭來,問:“怎麽的?一樓的無線網速又不慢,難道還害得你看X片都卡啊?”說來調侃他而已。

顧孝成這種人哪怕被人調侃,一聽到方傑說沒正經的話,也只會更興奮而已,往他左肩那裏一湊,說:“咦?你咋知道的?不過我沒在網上看啊,我這pad上面存了,——對了對了,你還沒看過男人的那種片子吧,要不要今天晚上看……”

他自娛自樂還不自知地說了一大堆廢話,直到注意到方傑轉過頭來那兩道鄙視的眼神,才自覺地一下收住話尾,不再往下說了。心裏面還叽咕了一句:看什麽看?我pad上面真地有嘛……

他身體往後向椅背上一坍,自己上起了網。過了一會兒,又嫌沒勁,想找方傑說會話,就身體前傾,湊到大長桌前瞄了瞄那些稿子,那稿子前面還散放着一堆水溶彩鉛,方傑時不時地還伸了右手過來夠一支在某張稿子上補兩筆。顧孝成問:“你把鉛筆放右手邊多好,拿得多方便。”方傑頭都沒回,說:“放右邊,有時候手一揮掉地上去了,‘叭’就是一大截芯子在裏面斷掉了。”顧孝成問:“你不弄一個筆筒啊,你反正不是賣這個的嗎?”方傑又沒回頭,答:“以前有想過拆一個由廠裏拿來的成品的,可是都是新的,舍不得自己用,還是拿來賣,——之前……之前有幾回那個樣品被那邊廠裏老幫我忙的那個師傅拿回家給他女兒用去了,還有……還有一次我拿了一個樣品回來放在桌子上,結果沒幾天後隔壁影印店的老周帶着他十歲的女兒來串門,他女兒喜歡那個,就給他女兒了。”

顧孝成這時才注意到他雖然賣這些可愛的東西,可是在這張大長桌上擺着的那些他自己用的文具全是一些正兒八經的無聊款式的,于是他就在想着會不會是因為方傑怕隔壁店主帶女兒來串門時一看到他桌上有什麽可愛東西都想要,所以才索性自己也不用的。

顧孝成想了想,眼睛轉了兩圈,正好方傑趁空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的這個轉眼睛的小動作。方傑轉過頭去,想了想,問他:“你不會是以為我不舍得把東西給人家女兒,所以才自己不用,不在桌面上擺什麽漂亮可愛文具的吧?”

顧孝成這“小心思”被道破,尴尬地嘿嘿笑了兩聲,說:“沒、沒。”方傑也不信他的,說“沒”,可是之前那兩聲發幹的笑聲是怎麽回事?于是他頓了頓,頭也沒回地小聲說:“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小氣的?隔壁家的女兒來,看到什麽東西喜歡總要要一兩樣,精得很,不通過她爸爸,直接跟我表示她喜歡,放也不肯放下來地捏在手裏。她爸爸要是看見了肯定是不許她這樣,但我也無所謂的,畢竟都是一些小東西,還給得起。我哪能這麽費勁地去防一個小姑娘呢?——我不用,我不用是因為這些東西,你自己看看,哪個是給男人用的,你跟我讀高中那會兒會買這些文具來用?”

顧孝成想了想,說:“也是,那個時候每間學校旁邊好像都忽然開了許多那種賣小文具、信紙、相框什麽的小店,女同學中午的時候好像都要去逛一轉才會回學校。也是,男生都不買那種東西。”他頓了一頓,又說:“現在想想,那時候忽然冒出來的那些小店應該是因為早前一批巷弄拆遷變成小商品街的緣故吧。”

方傑聽了他的話,頓了一會兒,在電腦上敲了幾個字,又說:“是啊,文具這樣東西就是女人心中一輩子的流行,你想初中、小學生心裏對衣物流行這樣東西是鮮少有人有概念的吧,可是她們那時候已經開始喜歡萌萌的文具了,這一種喜愛會一直陪着她們度過直到大學前的學生生涯。大學忙着戀愛,那時候更愛美妝與衣服的流行,入職場之後又要忙工作又要忙着找對象結婚,人也變得灰暗與務實,那段時間是不會喜歡什麽萌萌小物的。一旦結婚有了孩子……哈哈,她們就又開始關注這方面的東西了,仿佛把所有萌萌的心都放在了孩子身上,要買最可愛的文具讓她們的寶貝寫寫畫畫。”

方傑的那個“哈哈”夾雜在他的話語裏,顯得尤為突兀,聽着有點像“哈哈,她們又開始關注這方面了,所以我的賺錢時機就來啦”的這種意味,就像是一個暗地裏搓着手、等着賺錢機會的銅臭加身的小賣貨郎一樣,臉上還有一些歪斜扭曲,眼神也顯得奸滑無比。

顧孝成不自覺地因為那個“哈哈”把方傑往那個形象上面聯系,想着想着,忽然“噗”一聲笑了出來,因為他想象不出。他沒有辦法把那只純潔的小羊與焦慮的小母雞的形象與搓着手等着賺錢的小生意人形象聯系到一個人身上去。

方傑聽他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不解,轉過頭來,看着他問:“笑什麽?”顧孝成一邊笑一邊搖手,說:“沒什麽沒什麽。”方傑白了他一眼,撇撇嘴,又轉過頭去。

顧孝成又看看他的稿子,問他:“唉?我這幾個月怎麽發現你回回都少不了生産這種紙膠帶,每個月都要設計一批,沒完的嗎?”方傑擡頭看了一眼電腦,說:“啊?這個啊,這個肯定要有,容易設計,又好賣。你看這個膠帶無非就是往上印花,都是二維平面的,而其他的什麽大到桌面收納,小到一個修正帶的外殼都是三維立體的,打版要複雜一些。而且現在那個廠拿到N次貼背膠的那種貨源了,我這一批的紙膠帶上面的背膠就比N次貼的那種粘合度要強一點就行了,到時候買家買回去還可以當書簽用的,看到哪就撕一小截下來貼到哪作标記就行了。”

今天是端午,在浯城這邊一般由昨天開始就要在門前挂艾葉了。方傑是年輕一代,一般不管這種老的習俗方面的事情,倒是他爸爸前一天就開始提醒他,要他去菜市場買一把艾葉,說菜市場門口就有得賣,才五毛錢一把,買回家來後就要葉片向下地倒挂在他店門外。

方傑昨天懶得為了買把艾葉跑到菜市場去,于是就請出家中大閑人——顧孝成,要他出門向北走,再向東拐,去那個菜市場買一把艾葉。顧孝成去之前,方傑再三叮囑:“五毛錢一把,你別被人騙了,多給人家錢。”那口氣就像是那種家長第一次叫自己七八歲的小孩出門買鹽買糖打醬油時的口氣一樣,想要給他們一次“社會歷練”的機會,可又怕他們被外面的無良商販騙了。

顧孝成看着他一再強調“五毛錢一把”的臉,心裏就納悶了:到底是你會做生意還是我會做生意,我還能叫他們給訛了?

于是出門,用五毛錢買回了一大叢濃翠色澤的艾草,有十幾寸長,中間是艾草杆子與葉子,外面還搭了一些菖蒲,給紮成了一束。哪知方傑看完了實物,還是要确定一下:“五毛?”顧孝成點點頭:“五毛。”

方傑這才把這個倒挂在他店門外。卷簾門上是不能挂的了,只有挂在卷簾門內側的那個鋼化玻璃門外的把手上。

今天方傑開店門時一看那一叢艾草,水分已散逸了一些了。這艾草要在這兒挂上好幾個星期,直到完全枯掉為止。

晚上,老方提了一塑料袋的粽子過來。這些都是他昨天包好的,他包完後用高壓鍋給壓熟了,分了三批,一批是白水粽子,一批是赤豆粽子,一批是鹵肉粽。

老方和小方都沒有在什麽單位裏面上班,所以逢年過節的,也沒有節慶的東西發了好往家拿的,所以一切都得靠自己,像是這個端午,就得自己包粽子來吃。

老方的房客小秦在日資企業裏面做,并且又是一個中小型的,所以考慮不到這種端午要發點粽子、中秋要發點月餅的這類心意上的事。而另一個房客小李又是一個“胎裏素”,就是那種自生下來就沒辦法吃肉的人,他說他小時候被他爸媽逼着吃肉,吃了也是要吐出來的,所以這回他們單位發了很好的粽子禮盒,他也沒有辦法吃,因為裏面有素有肉的,所以他就把那個禮盒寄回家去給他爸媽吃了。裏面的素粽子他也沒挑出來,為了保持那個禮盒的完整性,他這人也比較孝順,怕拆得裏頭七零八落的再給爸媽寄去會顯得很難看。

所以今年這個在日企上班的小秦與在供電局上班的等着入編制的小李就都沒有粽子吃,好在他們有一個平時為人還算是挺熱心的房東老方。老方把粽子煮出來之後,給了小秦每樣各五只,給了小李白水粽子六只與赤豆粽六只。昨天他還熱情地拿了十幾只跑到他以前老鄰居老吳那裏去串門——就是每年都跟他搭伴兒逛園林的那個老吳。老吳還回了一袋子他女婿單位裏面發的粽子給老方作回禮,還說:“我其實他們這種包裝過的粽子都不要吃的,我還是每年想你包的這個粽子吃,特別是這個白水粽子。”

而今天的小秦與小李在老方走後,各煮了一個粽子當晚餐的主食,小李一邊吃一邊說:“方叔的這個白水粽子包得還真是好吃,粽葉子的香氣真是太濃了。”小李是北方人,習慣叫長輩什麽“某叔”“某姨”的,而小秦則是南方人,還是習慣叫“某叔叔”“某阿姨”。小秦咬了一口他碟中铮亮地泛着一層油脂的光亮的、但吃起來卻又不膩的鹵肉粽,說:“嗯,方叔叔這個肉粽包得也好,我這幾天反正不煮飯了。”小李問:“啊?不煮了?你天天吃糯米,你受得了啊?”

而此時在小方的小店裏面,三個人圍桌坐着,也在吃着粽子。小方反正吃飯一向有點心不在焉,他一邊吃一邊心裏面想着別的事。而小顧則是一邊吃一邊誇老方這粽子包得怎麽怎麽好吃,簡直天上有地下無的,把老方捧得差點以為他自己可以去做國宴廳的廚師長了。

老方還帶了點紹興的黃酒過來下飯,桌上還有一碟鹵水牛腱與一碟炒素,老方自己吃着牛肉,就了點酒,還勸他們年輕人也喝點,說什麽暖身去邪氣。方傑不愛喝黃酒,所以他就不單獨拿碗倒酒了,只偶爾喝兩口顧孝成碗裏的。顧孝成則是一邊幫他剝白水粽子一邊問他要不要蘸白糖,他則說不喜歡沾了白糖的,說這樣就把他爸選的優等粽葉的天然香氣給毀了。老方木讷,眼皮子底下見到兩人這樣地“不見外”與“你來我往”的,他也不覺得有什麽,還附和:“是啊是啊,他吃我包的白水粽子從來不蘸糖的”。

所以,這“一家人”倒頗顯得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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