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天一早, 都沒等方傑坐下來好好發信息去跟他爸把昨天晚上那話給解釋一下,老方已經在八點半的時候一條信息發了過來,質問他為什麽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什麽話都信口胡說,能說得出來的都瞎說,心裏一點數都沒有。還說沒有想到他現在在外面一個人住,竟然變成了這樣,太令人失望了。

方傑百口莫辯,又想起昨天晚上顧孝成說的話, 覺得确實不該說一些會引起他爸心裏不舒服又或是焦憂的話。倒不如默認了自己的過失,這樣他爸也不用成天想着是不是真地有人在背後說他下等。更何況他昨天那話也确實是有些不實的,顧孝成也沒有那個意思。

但老方這個人也真是的, 他就因為兒子給的錢少,就總是選擇相信一個外人, 從來不認真聽聽兒子小方怎麽說,也不細細思量一下為什麽兒子小方總是要有意無意地去抹黑小顧。

他全用金錢來衡量一個人的信用。但是他也不想想, 三萬三對于顧孝成來說連錢都不算,估計就跟幾個零錢差不多,而他兒子小方每月必然上交給他的一千塊家用是他連賺帶省給節餘出來的。這個意義就是不一樣的,他卻這樣地不信任自己的兒子,反而十分願意相信顧孝成。

這之後又過了兩天, 到了周三晚上,小方收工後洗了澡上樓去了,十分拘謹地穿着一件白色文化衫, 洗得棉料都有點薄了,上面的定制圖案都有點模糊了,顧孝成十分有理由相信這件T恤說不定就是方傑上高中那會兒,住的那個地方的居委會裏搞活動給居民發的。

就連方傑下面穿的那條淡藍白小方格的泡泡棉睡褲他都有理由相信那是他穿了起碼五六個夏天了的。那個棉紗被洗得有些稀薄,仿佛布料纖維的分布已經不均勻了,松緊褲腰,又很寬松,兩條褲管穿在方傑現在的兩條腿上就只有八分的長度。一走路,那兩個褲管就像是被風扇鼓了風似的,永遠和腿間隔着一圈空氣,在那裏晃蕩。

若說以前只穿了條包臀內褲就在房間裏瞎晃蕩的方傑,在顧孝成眼裏是一只潔白的小羊,那這幾晚的方傑又似乎在他眼裏變成了一只尤為焦慮的小母雞。

他發現自己都不能用小公雞來形容這幾晚的方傑,因為小公雞都有種初生牛犢般的無畏、剛烈與驕傲,總是昂首挺胸地站着。而這兩晚的方傑卻哪裏有什麽小公雞的架勢,只是像只小母雞似的含胸駝背,佝偻着,頭一點一點地,向這裏窺探幾下,小心翼翼地伸頭過去啄一啄,再往那邊窺探幾眼,又小心地伸頭向那邊啄兩下。簡直是有着一個灰撲撲又可憐的身影,在這個房間裏小心地走動着。

方傑把幾件幹淨衣服疊好,放入衣櫥之後,就到床上坐好,規規矩矩地劃着手機。

顧孝成忽然手在被子裏動了動,扯住方傑睡褲上的一小塊布料,在手裏搓了搓,方傑竟然沒有慌張地要躲,仿佛心裏也清楚顧孝成沒要做什麽“違背他意願”的事情。顧孝成松了手,說:“你把你這個睡褲脫了,誰睡覺穿一個化纖的料子睡,你不嫌難受?你出門的衣服鞋子還講究講究,怎麽穿在家裏的就不講究了?不講究樣子也算了,起碼布料你要看一看的吧,——快!脫掉!”說着就開始扯他的褲腰,仿佛一定要把這個泡泡棉的東西給脫下來。

方傑其實本來也不想穿着一層睡,所以也沒怎麽抗拒,就任由他幫他把這條八分長的睡褲給除了下來。顧孝成一邊除一邊說:“你這幾天這麽焦慮幹嘛?——放心吧,我也不騷擾你了,你就安心睡覺。”

方傑“哦”了一聲。心裏盤算着要不要明天出去買條五分的棉睡褲,或許可以把買睡褲的錢算在顧孝成頭上,到時在他錢袋子裏拿現金就好,反正他也不會管。而且就算他查數,他也是有理由的,誰讓這些花銷都是因為他的到來而憑空多出來的。

方傑想了一想,又轉而想着:哎?那只顧孝成放在寫字桌上的錢袋子裏怎麽老有錢啊,每次去看都有五六千,他都是什麽時候補進去的?對了!或許還是該跟他算一算水電煤的,上次那三萬三就當……就算不能當作是我的賣身錢,也得當作是他給我的精神損失費!那我為什麽不跟他算水電煤?難不成我讓他在我這裏住下了,人還被他給睡了,還要往裏頭賠貼那些水電煤的雜費?跟他就是要算清楚錢,不然就賤了!

顧孝成幫方傑把那個泡泡棉大褲管的睡褲除下來之後,擡頭一看,就見到方傑倚着那塊床板,在擠眉弄眼地想事情,不知道又在盤算着什麽。

他笑笑,沒說話,一轉身把那條輕飄飄的睡褲往寫字桌前的椅子背上一擔。

再轉過頭來坐好,拿手肘搗了搗方傑,調侃了兩句:“想什麽心思呢?不會是聽見我說‘不會對你怎麽樣’之後,心裏面其實覺得很失落吧?”方傑回過神來,聽了這話,根本不為所動,鎮定得很,連嘴都不回,自顧地看手機。

而顧孝成在大腿上架了一部手提電腦,移動着輕巧的無線滑鼠,也不知在看些什麽。

過了一會兒,方傑往顧孝成那邊瞥了一眼,卻正好看見他在看照片。出于好奇,往他身邊一湊,問:“咦,這是什麽時候拍的啊?”

顧孝成往左下方看了一眼他“膩”過來的那顆頭的頭頂,說:“這張是高二夏天的時候拍的吧。”方傑其實是喜歡看別人的舊照片的,現在看到顧孝成高二時的照片,仿佛記憶中這個人在高中時的樣子又鮮明了起來。他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說:“原來你那個時候長的是那樣的,很久了,到底還是和現在兩樣的。”

那張照片中,顧孝成蹲在他家裏的荷花池邊上,應該正是暑假的時候。原先方傑在顧孝成家中看過的那兩小片毗連的荷花池,就是照片中的荷花池。只不過方傑是冬天和開春的時候去顧孝成家中的,上面只浮着幾片黃焦焦的爛葉,而這照片中的荷葉與睡蓮正茂,荷葉有着滴翠的色澤,而荷花也開得飽滿,仿佛在顧孝成家裏被照顧與滋養得十分好,開得很幸福的樣子。

顧孝成說了一句:“我爸最在意的就是這個荷花池和那天你見過的梅圃了。”仿佛是導游在解說一樣。

忽然他想了想,又說:“對了,你去了幾次都沒看到我家梅花開時的樣子吧,我找一張給你看看。”方傑的頭還是膩在顧孝成那邊,光顧着看照片,也沒注意到現在這樣的親近,随口應了一句:“啊?好啊。”

顧孝成又找了一張臘月裏的梅圃照片,不過照片裏的人不是顧孝成,而是顧孝成的爸爸。也不知怎的,方傑忽然想到了他自己的爸爸,差不多年歲的人,顧孝成的爸爸在照片裏腰杆子筆挺,還有着一張富貴人的臉,耳垂也十分飽滿,身邊是他自己悉心照料的梅圃,而身後頭映着的是他家園林裏的朱樓碧瓦,這人比人,真是兩樣的。

方傑止住了自己這種不必要的聯想,人家在這裏讓他看照片呢,他沒事瞎比較什麽,不是應該歡喜一點嗎?

他吸了吸鼻子,又自己拿過滑鼠,在那裏翻着照片。

其實方傑無法對他自己否認的是,他是羨慕顧孝成的生活的,不論是他住的地方的格調,還是後面翻到的照片裏他在國外的生活,他看着都是羨慕的。以前對這人能擁有這樣的生活,他或許是妒忌的,現在與他有了一點親近的關系了之後,不自覺地就将那種帶着咬牙切齒意味的妒忌降格成了一種溫柔平和的羨慕。

顧孝成看他看看停停的樣子,看他只是看,也不說話,也不像有些人一看起別人老照片來就愛問東問西的,他反而有着一種不自然的沉默。顧孝成就在想,或許他一邊看着,一邊是在心中感受着生活的差距,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沉默。

顧孝成也默默地不說話,過了很久,他忽然像是下了一個決心似地問方傑:“你肯跟我到那裏去嗎?我找中介把你辦過去!”

這話其實聽起來有點滑稽,有點像是過去那種下南洋後、在當地終于混出點名堂來的男人回到故土挑媳婦的感覺,問那女人:你肯跟我去嗎?

不過方傑不是女人。而且顧孝成也根本沒在那個紐國過過一天苦日子。

不過事情注定在他們身上要複雜一層。按理說移民這回事裏面是有結婚移民這一項的,按理說那個什麽紐國也一早通過了同性婚姻法案的,可是卻從沒聽說過哪個同志是在那國家通過結婚移民去的。要是兩個男人拿着一紙婚書跑到移民局去,其中一個男人有那國的居民身份,而另一個男人說他們結婚了,所以他也要申請移民過來,恐怕只有被移民官笑的份。

這世界上大多數的同志都是這麽低調地活着的,能得到周圍人的平等對待已經不錯了,沒有多少同志真地奮勇地要求這世界上的法律也對他們平等。只身而上去頂撞,也只不過是以卵擊石,一個弄不好,就要面對排山倒海、如山壓卵的攻擊與群嘲。沒有真正平等這回事,英聯邦國家确實是通過了同性婚姻法案,可是也沒有哪個同志天真到以為可以以同性結婚這條路移民的;拉丁美洲國家的同志也不過就敢在同志大游行時那樣地奔放。

而亞洲的同志們就被硬生生地逼成了兩個極端,一部分在縱欲傳播艾滋,禍害全人類,一部分則是充分繼承了中國傳統女人式的順從與隐忍,低調而有溫情地與他們的愛人在世人的眼皮子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着。要說中國女人身上有什麽傳統美德,恐怕這些年來也鮮見了,倒是不少同志身上有這種特性,十分溫順,所以估計中國女人的傳統美德的傳承以後得靠他們了吧。

顧孝成也沒辦法帶着方傑走結婚移民這條路,所以只能通過別的方式把他弄過去。

他剛剛那句話聽在方傑耳朵裏,無疑是一種強烈的誘惑。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了:“怎麽辦過去?——我去了能幹嘛呢?我還有這個小生意要做。”

顧孝成有一點激動,說:“我幫你成立一個線下的實體公司吧,我注資五百萬進去,——你家的房是寫你的名字嗎?還有你這個網店做到現在應該沒虧損吧……只要這些都差不多,或者你家的房是寫你爸和你的名字也沒事,或者我再給你兩百萬去買一套也行,有房産有公司,有合理的收入來源,辦起來很快的……我爸媽再過幾個月要回來,我就回那邊去,我就開始幫你弄這些事情,——不過我們的時間要跟他們錯開來,等他們一年半後徹底坐完移民監了,又會回來幾年,等一年半後你就過去住下,先讀兩年的平面設計的研究生課程再說。這一年半你還可以留在這裏照顧你的小店的……”

他說得語無倫次的,但好歹方傑聽明白了。要說他一點點沒動心也是假的。

可是他聽一聽,又覺得這仿佛就像是一個少年心中偉大的夢想一樣,根本不切實際,說是說得好聽,可那個真金白銀由哪裏變現出來,難不成他要拿他爸媽的錢?再怎麽說也是五六百萬的事情,他就不信這錢說有就有。他也沒看向顧孝成,就只是低着頭,淡淡地說了一句:“哪有這麽多錢?算了,別想了。”語氣裏仿佛還有一種單純的對顧孝成剛剛那番“熱血”的話的感激,那語氣裏的意思就是:你的話我心領了,也就夠了。

顧孝成是有點激動,仿佛這個事情已經被他思算謀劃了好些年了似的。他略轉側過來,一把握住方傑的手,說:“我有的,我自己賬上就有很多!我在那邊倒買倒賣房産,一年也能淨賺六七十萬那裏的錢,兌成人民幣一年大約有三百多萬,我現在內地賬戶上有一千多萬……我是說真的,你讓我幫你弄這個事情好不好?”

方傑其實心裏面哪有不肯的。他是想着這事情要是真的話,那他肯定願意去過一過不一樣的生活,他原本心裏就有些向往的。可他又怕這事情的線放得太過于長遠,萬一途中有些磕磕絆絆的,那到時他不是要空自歡喜一場,恐怕到老時再回過頭來回味當初這一幕恍若帶了點“海誓山盟”味道的情景時,不知該是覺得有點甜還是只能苦笑。

唉,還是等他果真做到了再高興吧,現在也只不過是聽着。

他動了動他自己的手臂,倒沒有将手抽回來,只是又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去辦吧,我反正不懂。”頓了一頓,又說:“你爸媽三個月後回來,你就要過去了嗎?”

顧孝成這時的激動已經放下了一些,又冷靜多了,換了一副臉,說:“你千萬別告訴我你會舍不得我走。”

方傑把手一抽,也沒打算理他,側身卧向了西側,埋到了被子裏面去。今天晚上聽顧孝成說的話信息量太大了,對他的沖擊不小,他現在有好多心思要想。雖然他知道顧孝成剛剛的話就像是那種毛毛躁躁的少年人一時興起說的話一樣,不能太當真,可是心裏面又不自覺地開始把他自己将來的生活按照顧孝成剛剛說的那條脈絡去排布。他已經開始在想,這一年半要把小店做成一個什麽規模,到時候要請人還是委托經營,如果他出去讀書,那要自己賺多少錢出來去交學費,還有到時候在那邊一邊讀書一邊畫設計稿,要怎樣給廠商看,要怎麽驗收廠商打版做出來的樣品貨,還有爸爸要怎麽安排……

他不自覺地因為顧孝成說給他的未來生活安排而作出了許多設想,想了很久,才驀地發現顧孝成已經下床把燈都關了,房間裏墨黑一片。他才想起他正用他的屁股對着顧孝成那一邊——他前幾晚都沒敢這麽做,而此刻,他忽然發現他自己并不好意思平躺着,又或是臉朝向顧孝成那一邊,他陡地生起一股類似于“羞怯”的感覺,臉上熱熱的仿佛有汗氣在往上蒸騰。

或許就是因為顧孝成之前說了那樣的話,那仿佛是一種很重的、很有擔當的承諾。甚至于在方傑看來,比一個男人去向一個女人求婚還來得鄭重與有擔當,因為這年頭哪有男人去求婚時會說“我注資五百萬給你注冊一間公司”又或是“我再給你兩百萬買一處房産”這種話的。

方傑在這一刻,竟變得跟他爸老方像極了。老方是因為小顧轉了錢給他而覺得小顧說話的可信度就是比一般人高多了,而方傑是因為顧孝成說了那樣“明碼标價”的話語而覺得他的誠意是極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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