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們兩個出門後, 方傑仍是一路避開看他的臉——那張臉在現在看來,總有些滑稽。
顧孝成受不了了,一條胳膊搭上了方傑的肩,那只手還攥緊了方傑那一側圓圓的肩頭,将頭湊低了問:“我說你今天神經病啊?老不看我幹什麽?”中國這片土地太廣,也十分神奇。在這神奇的土地上,越是發達的地方,直男們在街上走時都越是保持着刻意的距離,生怕別人以為他們是同志;而越是不那麽發達的地方, 就越會發現有時候兩個中年男人,如果是老朋友了,在路上走還會偶爾拉一下手啊什麽的。而像浯城這種中上等發達的地方, 當然在街上是看不到兩個男人手拉手以表示他們交誼深厚的,但是偶爾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倒是說得過去的, 沒人會因為奇怪而多看兩眼。
當然了,全國都公認的不可取行為是兩個男人走在大馬路上, 一方拐着另一方的胳膊,再怎麽不發達的地方估計也沒有男人這麽幹,除非他明擺着就是要昭告天下關于他自己性向的那點兒破事。顧孝成這人做事情也分地方,在他以往常待的那個紐國,他連跟同性勾肩搭背都不可能, 生怕別人以為他跟誰好上了。而在現在這浯城,他倒不怕在公衆地方跟方傑勾一勾肩膀。因為一來,街上沒人會因此而側目, 公衆也都接受這一行為,頂多就是認為這兩人是“哥倆好”;二來,這是他能在大街上和方傑做出的最親密舉止了,別人一男一女的出門可以手拉手,他能嗎?他不能,所以也只能搭搭肩膀,過過幹瘾。
方傑被問到,擡眼瞥了他一下,不行!還是想笑!馬上正過臉來,又低下頭去。顧孝成想着:說他神經病,還真犯起這病來了……
又走了一段路,顧孝成還是想着要問明白緣由。方傑想着大馬路上,兩個男人勾肩搭背的靠這麽近,還是不怎麽好看,他怕萬一有人誤會——越是心裏怕就越疑神疑鬼的,就把顧孝成拱開,說:“好好走路,——別問我為什麽,我今天一看到你的臉就想笑。”
顧孝成心裏:……
兩人涮完火鍋回到家時,已經快八點半了。他們由火鍋店出來後,走了一長段的路才坐公交車,回到小店的時間才會這麽晚。
在小店門口,隔壁影印店的老周還開着門做着生意的。老周見他回來了,就由店裏椅子上起身,走來門口,一副要找他說兩句的樣子。方傑見老周走過來了,于是将手裏的鑰匙交給了顧孝成,顧孝成接了鑰匙就去開門了。
老周倚着他那店門口的開下來的那片玻璃門,問方傑:“小方啊,我這裏前些天新購了一臺掃描儀,前陣子一連淘汰了兩批老貨,最早的那批裏面有一臺功能還是很好的,我看你老來掃描,不如那一臺你拿回去用吧,也省得跑過來跑回去的。”
小方一聽,還不錯的建議,就說:“那行,我明天來搬。我得給你多少錢?”老周說:“唉,算了算了,剩餘價值也沒多少了,拿出去賣也沒人要買那個機型,但是功能什麽的都是好的。我是要做這個生意,不得不一直給機器更新換代。你拿回去私用還是好的。”老周是因為知道他自己女兒以前老在小方那裏索要漂亮東西,他有時候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總得在什麽事情上給小方行行方便,上回說要給他個貨架子的,結果後來因為又要自己留着用,也沒給成,這回給一臺對于他店裏來說過時的機子,小方也有得用了,而他也算還了情,一舉兩得。
小方聽老周這麽說,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看老周是執意要送給他的那個意思。他把肚腸裏的心思轉了轉,想着興許老周是因為女兒常拿他的東西,才想着也回報一點什麽他能用得上的。算了,這人情還是領了吧,再推來就去的也沒意思了。于是他點點頭,說:“那真是謝謝了。我正好用得上。我明天來取。”
老周說“好的。”跟着就回他店裏去了。
而方傑也回了他小店,上電腦工作了最後的半小時,到九點才正式收工。
因為是八月份的月初,他收工後又想着開金碟軟件算算賬。剛往裏輸了幾條數目,顧孝成那厮就在背後吵,說什麽都九點了怎麽還算賬,明天白天一邊跟買家交流一邊算難道不行嗎?他沒睬他。
顧孝成見他也不睬自己,就有點悻悻地上樓拿換洗衣服洗澡去了。
這時老方發了條微信過來,說他剛安全到家,不要挂念。還說小秦已經回來了,把那個蘆荟膠給他了。方傑才想起來,還好今天下午天只是陰着,但沒有真下下來。本來還答應了小秦如果下雨,他可以來他小店借傘的,結果他自己到了八點半才和顧孝成回到小店裏來。還好沒下雨,否則小秦八點下課時萬一下了的話,來他這兒也是沒人應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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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複:安全到家就好。我剛收工,等下洗澡。
他還想往軟件裏輸入數目的,可是忽然沒有了這份心思,注意力也開始不集中了。于是他索性關了那軟件,而這時顧孝成往小衛生間去了,準備要洗澡,經過大長桌時,還看了他一眼,他們眼神還正好對上了。方傑不知怎的,心神一蕩。
他腦中有些混亂,他又胡亂點開了一個軟件,就是他用來做平面設計的那個Carol軟件,跟着他由左側的一疊手畫稿中抽了一張出來,在他電腦文件夾中找到了與那一張相應的電子掃描件,再配到設計軟件裏去,再在上面調整一些看不順眼的設計細節。
可調整了一會兒,他依舊是有一點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兒,顧孝成出來了,剛洗完澡的他就像一個冒着氣的熱源,是有熱力輻射的。方傑不用擡眼看向他也知道是這樣的。
他沒敢擡眼看,不知怎的。
于是他只是維持着一副專心做事的樣子。顧孝成看了他一眼,沒有打擾他,徑自上樓去了。
方傑等他上樓回房了,才擡頭朝樓梯那裏瞄了一眼,帶了一點心思不想被別人窺見的心虛。
他磨磨蹭蹭,用一種疲塌的腳步上樓拿換洗衣服,也下來洗澡——總覺得他自己今晚應該會面對一件什麽大事似的。
對哦,真的有些什麽事情要面對了,不是嗎……要主動嗎?還是等他主動提出來?然而他會主動提嗎?
一邊洗澡,卻離面對那件事情的時刻越來越近了,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果然又覺得嗓子眼發幹,就像涸竭了的一口枯井。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的,還是因為被一種欲望給燒枯了的。
外面身上的水嘩嘩地流着,而裏面喉嚨裏卻是幹着的。內外兩重天,更讓他覺出自己嗓子正在發幹。
他不自覺地多磨蹭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作用——是想把時間拖久一點,延遲一點去面對那件“大事”?還是心底裏覺得今天應該把自己洗得幹淨一點……
反正他今天洗澡比平時多用了十來分鐘,好像洗得真地很幹淨,裏裏外外都很清爽。仿佛知道過一會兒後也是會把自己再次弄髒似的,所以現在先洗得清爽點。
等他好不容易洗完,又拖沓着上了樓。一進房間,雖然裏面的人與物都是一切如常的,可他自己心裏清楚自己正在緊張着,所以他努力地維持着自己表面的平靜。想讓自己的臉就像這屋裏的擺設靜物一樣地“如常”。
他走到了他那一側,還沒有掀被子,發現上面有一疊衣服,顧孝成看了那疊衣服一眼,說:“下午時我收回來的,疊好了,不知道你放在衣櫥裏的哪裏,你自己放一下。”他“哦”了一聲,轉身去将衣物放進了衣櫥裏。
顧孝成剛剛跟他說了幾句很尋常的話,他仿佛也輕松一點下來了。于是他折回後,掀了被子坐進去,拿了手機劃起來,一邊手指在劃着,一邊腦中在想着要找點什麽平常些的話題跟顧孝成聊一聊。
房中靜默了兩三分鐘。
忽然方傑開口說:“哦對了,今天我爸下午的時候說你說要給他蘆荟膠的。你不在,他說他弄破了點皮,我就在那抽屜裏拿了一條新的給他。”顧孝成說:“嗯。嗯?方叔叔下午來了?”今天晚上顧孝成沒跟老方在微信上聊過天,所以發生了什麽他也不知道。
方傑說:“沒來。我請人帶回去給他的。”他沒說請人帶膠回去給他爸的各種細節。顧孝成“哦”了一聲。
房中靜默幾十秒。
忽然顧孝成轉過臉來。方傑睨到他轉過臉來了,于是也偏過頭去看他,問:“幹嘛?”
顧孝成忽然眯縫了眼,問:“你由那個第二層抽屜裏面拿的?”方傑看着他,點點頭,說:“是啊,怎麽啦?”
顧孝成以一種十分嚴肅的語氣問:“其實、你不覺得那個裏頭的避X套與蘆荟膠還剩下很多嗎?從我來你這兒開始,它就是那麽一堆,到我走之前,它還是那麽一大堆……你難道就不覺得這很不合理嗎?你難道就不覺得這樣的事情就不應該讓它發生嗎?”
說完,房中又靜默了十數秒。
房裏屋外都很靜——靜無人聲。但其實在這樣一個夏日的晚上——之前七月中下旬連日苦雨初霁後的這樣一個晚上,蟲聲唧唧,這小屋的外頭竟然有一片鬧嚷嚷的情調。仿佛它們在齊聲歡唱着:夏天了喂,大家都熱情起來!呦!呦!呦!
那十數秒對于顧孝成來說有點長,他正要放棄掉某些念想——誰讓旁邊坐着的方傑他X的就不是人,是一個徹頭徹尾非人類的傑出代表!做一整年和尚都不會想肉味的男人。
就見方傑忽然點點頭,認同地說道:“嗯。”
房中又靜默了十數秒。
顧孝成以為他自己聽錯,轉過頭去,疑問地“啊”了一聲。
方傑“嗯”完了後,也覺得該補充點什麽,說:“我也覺得這不合理,我也認同這樣不合理的事情就不該讓它發生。”沒看向顧孝成,臉好像還有那麽一丁點紅——真地只有那麽微弱的一點點浮色,這不好意思也并沒有特別地明顯。
當下,顧孝成心裏就覺得“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耀着大地”。
他有一種付出就總會有收獲的、收成了後感動得想哭的感覺。就說這感情的耕耘吧,它就跟種地似的,它得有一個過程,一定是要歷經時間與陽光雨露的。春種秋熟、東作西成,此乃自然的規律。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一蹴而成的事情啊?就像地裏的菜,種兩天就能收割的那種,你敢吃?你不也怕農藥化肥激素毒素呢嗎?所以感情這東西也是這樣,雖然對方難得手,可是是經歷了時間才磨到的,心裏總歸是踏實的,比一撩就跳到你懷裏的那種感覺更踏實。
不過顧孝成這會兒也沒那個屁工夫想這些人生的破道理。解決需要啊!誰還有閑情思考什麽人生!
還是那一句,“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耀着大地。”他要在一片蟲鳴聲中澆灌他面前的這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