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以前來,沒注意聽鹿雪禾說話。
鹿雪禾也不介意,沒聽見就算了。
在樓下轉悠了一圈,蔡遠遠走回鹿雪禾身邊。
她轉過來,伸出腳尖畫了一個圓圈,說:“我們來玩個游戲吧!你會玩嗎?”
“怎麽你也會玩這個游戲,這個畫地為牢的游戲,就是我們這片的孩子自己創造的啊!”蔡遠遠驚訝了。
鹿雪禾好像自己也有點驚訝。
蔡遠遠忽然問:“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沒有啊!”鹿雪禾真的沒來過,她十七歲以來,這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
鹿雪禾提着裙子,上樓梯,回過頭說:“是袖柒跟我說過的呢,她以前也住這一片。”
“哦。”蔡遠遠愣了一下。
袖柒啊,蔡遠遠知道,都是這裏的居民,他們只是沒往來。
牆壁上和樓梯扶手上,有很多粉筆字塗鴉,鹿雪禾小心翼翼提着裙子,才沒被染到。到了四樓,蔡遠遠繞到前面,掏出鑰匙開門。
房間裏雖然沒住人,但卻收拾得很整齊。蔡遠遠打開窗戶通風,兩間卧室挨着,小小的廚房,透望過去,是大片的草地。草地盡頭,就是白色的天空,飄着低低的雲朵。鹿雪禾看得入神了。
“噢,吼……”
扯着鼻子,翻着嘴巴,蔡遠遠扮的鬼臉非常地道。
鹿雪禾真的被吓住了,回過神來之後,氣急敗壞地追打蔡遠遠:“怎麽你跟我在一起一點也不老實呢,我明白了,你是大尾巴狼,披着羊皮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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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一下子被弄亂了。打鬧的嬉笑聲飛揚,被追的人東奔西跑,逃竄出去,樓下傳來狗叫。一定是那只有一只黑眼圈的小狗聽見了。
剛才鹿雪禾看見它了,簡直一點也沒長大。
也許那種狗生來就是長不大的品種。
她又走神了,蔡遠遠卻沒注意小狗的叫聲。他一把抱住了鹿雪禾,說道:“我好希望你一直這樣開心地笑。你不知道,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覺得你很寂寞、很憂慮、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鹿雪禾愣了,勉強地笑了:“你怎麽會看出來的呢?我會一直開心地笑,因為,有你在我身邊。對不對?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
蔡遠遠點點頭,放開鹿雪禾,說:“我去把牙刷什麽的拿出來,把兩邊的床整理好。你先休息哈。”
鹿雪禾“嗯”了一聲。
她坐到一把藤編的椅子上。
第一眼,是在游泳池邊,他看見了她,朝她走過來的那一眼嗎?應該是吧!
如果可以忘記所有,就這樣跟蔡遠遠住在這裏,永遠永遠不回去,不回學校,也不回家,是不是就能夠快樂地過完一輩子?
這個世界上,會有童話嗎?只有在童話裏王子公主最終才會在一起,幸福總跟在他們身邊,如影随形。
鹿雪禾真的有點困了,一個下午的單車,坐的人其實也會辛苦的。騎車的人可能還比坐的人舒服。
蔡遠遠走進來的時候,發現鹿雪禾躺着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輕手輕腳地鋪開涼席,躺下。他對着鹿雪禾側頭的那一邊,聚精會神地看着。入睡的鹿雪禾,恬靜、安然。
假如一個人在睡覺的時候,也好看,那就是真的漂亮了。幸好那把藤椅子他一進來就拿毛巾擦過了,不然弄髒了衣服,鹿雪禾一定會難過的。好怕看見她難過,看見她難過,自己也會心情糟糕。
很快,蔡遠遠的上下眼皮也相互親吻了。他也困了。夏日,就是這麽容易犯困。
蔡遠遠醒來時,藤椅是空的。
鹿雪禾不在藤椅裏,在廚房裏。
他們帶來的半成品和蔬菜,統統放進了冰箱。冰箱也長期不用,清理了半天才通電恢複工作。
鹿雪禾取出一點食材,開始做晚飯。
她做了一個木樨肉,還有一碗野芹菜湯。來的時候路上,看見一片野芹菜,蔡遠遠挖了一把。
蔡遠遠坐上小餐桌,兩手撐着腦袋,等鹿雪禾也坐下來。兩個人對望,然後發笑:“吃啊,你先吃!”
“為什麽不是你先呢?”
“我怕有毒。”蔡遠遠開起玩笑來。
“那好,我先吃!”鹿雪禾豎立起細細的筷子。
蔡遠遠抓起勺子,搶先舀了湯,往嘴巴裏送。
這味道……湯裏像是藏着無形的魚刺,蔡遠遠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吞,有那麽一點點難吃吧!吐,那可是鹿雪禾親自下廚做的啊!
“我不會做菜,這是第一次啊!”鹿雪禾十分通情達理。
“我就知道你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蔡遠遠終于還是吞咽下去。他裝出很無奈的樣子,“不過,起碼比我做的要好吃。我做的才叫難吃,拿去當生化武器都綽綽有餘。按照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對比,你做的菜就是美味了。”
“那你多吃,多喝!”鹿雪禾看着蔡遠遠耍貧嘴,仿佛就不用吃飯了。她飯量真的很小,胃口似乎總不大好。蔡遠遠早就觀察到了。
蔡遠遠說:“為了公平,必須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
鹿雪禾不知道蔡遠遠的真實想法,只是招牌性質地微笑,點頭。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吃東西,不管是吃什麽東西都是好的。
一陣蛐蛐的聲音,是蔡遠遠的手機響了,他的手機鈴聲什麽時候換了這個呢!鹿雪禾毫不知道。電話裏是一個緊張的聲音,蔡遠遠一聽就曉得是誰。
“媽,是你啊!”
“怎麽你沒有回家,你爸爸那邊也沒回去,在哪裏呢?”
蔡遠遠這才想起忘記跟媽媽交代他回到老房子過暑假了,雖然他們離婚了,媽媽又出國了,但是越洋電話費媽媽倒是不會節省的。媽媽是帶着歉意的,為她和爸爸的離婚。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永遠是受傷害的一方。
蔡遠遠現在不願意提起這些。
交代完了,蔡遠遠的媽媽才放心地說再見,蔡遠遠說保重,挂下電話。電話挂了,解放了蔡遠遠。天底下的媽媽都是愛啰唆的,蔡遠遠應付了媽媽,跟鹿雪禾一起收拾碗筷。
蔡遠遠翻出漁網手工做的口袋,告訴鹿雪禾:“晚上,大片的螢火蟲會出沒在麥田裏。”
那種小昆蟲,一下明,一下滅,光芒閃爍,夜空裏極美。鹿雪禾卻沒有接觸過,她只在電影裏看見過。
“等到晚上九點,九點我們就出發。”蔡遠遠說。
九點到了,一起下樓。穿過一條簡陋的街道,就是麥田,大片的麥田上空,隐約是一些螢火蟲飛舞。
蔡遠遠示意鹿雪禾退後十步。
然後,他猛然用手推過麥苗。
“嘩啦!”
無數只螢火蟲飛出來,周圍的也被連帶驚出,如同下了一場最盛大的流星雨,光是撞進鹿雪禾手持的口袋裏的,都數不清。
鹿雪禾驚呆了。
蔡遠遠開了風扇,将螢火蟲的“燈”放在鹿雪禾的卧室,跟她說“晚安”,然後關門。他在隔壁卧室睡覺。
鹿雪禾無比放心地入睡了,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半夜蔡遠遠會偷偷跑過來。
蔡遠遠确實沒有跑過去,白天他蹬車也累了,打起精神晚上抓螢火蟲,也耗了體力,一上床他就呼呼大睡。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他隐約覺得,一種香味,很細微的碰了碰他的鼻子。然後,他的嘴唇被涼涼的什麽東西拂過。
也許是做夢吧,夢裏,風吹過他的嘴唇,也是涼涼的。
第二天,陽光曬到了床上,蔡遠遠悠悠醒來。鹿雪禾已經把早餐做了,盤子裏擺着兩個金黃的煎蛋。第二天下午,他們去采了蓮子,選的最嫩的最清甜的,吃到肚子都飽了;第三天挖了馬鈴薯,在野外架了一堆火,烤來吃;第四天……每天都換着花樣。
兩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
湛藍開始催促:“我已經到學校了,你為什麽還沒回來呢!”
鹿雪禾坐在單車後面,抱着蔡遠遠的腰,依依不舍。這兩個星期,他們相安無事,已經是一對小情侶了,卻仍然停留在牽手的階段而已。
鹿雪禾覺得自己很滿意現在的這個狀态。
這應該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吧。她在心裏嘆息了一下。
蔡遠遠好像也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惆悵,身體震動了一下。
蔡遠遠在心裏嘆息了,他不知道,他能否一直一直帶給她快樂。
在回來的晚上,鹿雪禾忽然念起一首詩:“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而藍色的夜落在世上/我記得你,我的心靈攥在/你熟知的悲傷裏/你那時在哪裏?”
“是誰寫的呢?”蔡遠遠問。詩句那麽憂傷,他聽着她念出來,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聶魯達,一個外國的詩人呢。”鹿雪禾反而無所謂,習慣了憂傷一樣。
“你喜歡讀詩啊!呵呵——”蔡遠遠摸摸腦袋,這方面不是他的強項。
聽起來是很動人的詩,至于內容,他大致能聽出憂傷的味道。不管怎麽樣,他都希望她快樂,喜歡一個人,就希望看見她一直快樂。
“我在一個朋友那裏看見的,覺得很優美,就背誦下來了。”鹿雪禾的語氣,像詩裏的意境一樣悠遠,似乎想起了往事。
一直給一個人快樂,能,還是不能?這是個問題。
不比莎士比亞提出的那個容易回答。
湛藍一到宿舍就後悔了,她應該多找家長要點錢的。不然,這漫長的假期沒有甜冰吃,比蹲監獄還悲慘。但是按照每天五塊錢的标準,這多出來的錢,怎麽報賬?
現在她也沒借口要了,因為她打着和同學一起學習的旗幟,聲明只要一千塊錢就足夠了。
宿舍裏不讓安空調,平時背陰,有前面的樹木遮蓋還好過。可是,氣溫高的時候,不讓舌頭泡在冰水裏,她确信自己一定會像狗那樣吐着舌頭散熱的。她滿腦子想着,到哪裏搞到一個迷你小冰箱。
湛藍找大二的表姐尋求援助,結果遭到對方嚴厲批評——這種念頭太奢侈了!表姐正在參加生存體驗,風風火火地闖蕩着,吃的比豬差,忍受酷暑,根本看不慣湛藍躺在宿舍裏消暑閑散。
鹿雪禾一進門,就看見倒在床上、把宿舍四架風扇全部打開集中風力對着自己吹的湛藍。
“怎麽了,看你很郁悶的樣子。我回來了啊,你都不起來迎接一下嗎?”鹿雪禾問。
“我要小冰箱,我要小冰箱……上帝啊,賜我一個小冰箱吧。誰送我小冰箱我就嫁給誰!”
真的,其實湛藍特可愛,頭發天生卷,人也很活潑。眼睛很大,像貓眼一樣圓溜溜,她是鹿雪禾在學校最好的朋友。
“好吧,你嫁給我吧!我送你一個。”鹿雪禾戳着湛藍的小肚子。
湛藍癢癢地咯咯笑了,迅速爬起來,伸開雙臂做呼喊救命狀。
鹿雪禾放手,湛藍伸出手:“那快交出鈔票,我們馬上打車去家用電器城。”
其實她壓根不信鹿雪禾有錢。鹿雪禾和她們一樣住普通學生宿舍,花銷很少,也不買高檔衣服和化妝品,不過她也天生好皮膚,只是把自己收拾潔淨就ok了。
鹿雪禾抿着嘴巴一笑,從抽屜裏翻出一張信用卡來,遞給湛藍。湛藍喜出望外,要擁抱鹿雪禾。
鹿雪禾連忙退後,說:“熱,熱啊!會燒起來的。”然後她指點說,“要是你懶得出門挑選,我派人去選怎麽樣?”
湛藍心領神會,她說的是蔡遠遠呢!每個女孩子,都情願把男友當最忠實的仆人。這種事情,本來也不是勉強的,男孩們是自願的,對不對?
鹿雪禾說:“我休息一下,你自己把卡拿給蔡遠遠好吧!他上不來女生樓。”
湛藍撥了電話,交代要買什麽,說這個是小禾的意思。接着,就下樓等他。
幾分鐘後,蔡遠遠到了,拿到卡。
“交給我了,放心,你就說喜歡什麽顏色吧!”蔡遠遠走出幾步,想起最重要的事了,他回頭喊住湛藍:“密碼還沒告訴我啊?”
湛藍說:“小禾說密碼你知道啊!”
知道?她什麽時候告訴過自己?
卡上簽名是“許言永”。蔡遠遠翻來覆去地看,問:“卡是小禾給你的?”
“當然。”湛藍心不在焉地說,“我回去了,晚飯前最好就送到,我想自己做奶油沙冰呢!帥哥,辛苦你了。”
蔡遠遠想起鹿雪禾那天在涼亭裏說的話。
這張信用卡肯定是她爸爸給的,那麽簽名,自然也是她爸爸的名字。很奇怪,為什麽一個姓許,一個姓鹿。難道,她不是她家裏親生的,而是收養的?或者,他是繼父?這樣的家庭關系很複雜。這個問題,也許就是鹿雪禾的心結。
蔡遠遠決定把事情弄清楚,他不能夠忍受鹿雪禾有時背對他散發出的寂寞和傷感,他希望她開心快樂。
當初,他爸媽鬧離婚,他也難過了好久,甚至自閉過三個月。幸好遇到一個很好的筆友,在她的開解下,他才走出郁郁寡歡、無比壓抑的暗室。說起來,現在已經斷了聯系,但是時常會想念那個筆友。
蔡遠遠出發了,只不過是去買一個小冰箱,他的表情卻像是要奔赴太空進行探險的宇航員。誰要這個任務是鹿雪禾布置的呢?
至于密碼,根本就沒有密碼。信用卡沒有設置密碼。蔡遠遠心裏明白,因為,鹿雪禾對他完全信任!
女生樓三樓的205室裏,湛藍沒有繼續睡覺。鹿雪禾打盹了十幾分鐘就醒了。窗簾拉上,樹影映在布上,微風一吹,左右扭動。
湛藍被鹿雪禾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話,搞得瞌睡蟲全部跑走了。兩個人目光炯炯地聊天起來。
“我聽袖柒說,你有個日記本上不寫日記,都記錄着數字呢!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好奇怪!”湛藍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
鹿雪禾才說一直都是自己在問問題,現在換湛藍問她,就撞上這個問題。她不想多提,只是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個“是啊”。
“快交代,是不是以前就談過戀愛,跟初戀情人有關?”湛藍不依不饒。
“那是一個時間的約定。”鹿雪禾眼睛有一點空洞,像是陷入了什麽往事。她遲疑了一下,說,“湛藍,我們聊點別的哦!”
“那好,你媽媽姓鹿還是爸爸姓鹿啊?這個姓好少的。”湛藍也不喜歡勉強別人,興致勃勃地換了個問題。
鹿雪禾又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她早有準備:“都不是,就是我自己想這樣叫。”
“你很牛!老爸老媽也不念叨你嗎?”湛藍隔着走道,豎起大拇指。
“反正我也有這個自由。”這樣被問下去估計問題一個比一個要刁鑽,不行,趕快打住。鹿雪禾開始反問,她眼珠一轉,不懷好意地說,“湛藍,你一直說你是花癡九段,怎麽從來不見你喜歡的人?”
這下,湛藍的臉都紅了,像一朵鮮豔的薔薇。
難得看見湛藍這樣的表情,鹿雪禾來了興趣:“我來猜,是我們班的班長?那個個子很高的方槿?我記得考試交試卷,你是最積極的,非要親手交到他手上不可。”
方槿像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但卻是個一米八高、一笑便露兩顆小虎牙的男生。湛藍張大了嘴巴,含着的一顆薄荷糖幾乎掉出來。
一猜就中。
她很驚訝:“小禾,我敢打賭,你一定是常常偷窺我的行蹤。”誰都不知道她真正喜歡的人,平時她調侃過無數個男生,姐妹們打趣說,湛藍不僅知道全校有多少個男生,而且還知道“上品”有多少,“中品”、“下品”有多少,因為她是花癡九段。
“你怎麽知道的?”湛藍好奇。
鹿雪禾微笑了:“因為你嘴巴上從來不提他,那麽多男生都被你笑過、罵過、誇過、點評過,只有方槿你從來沒提過。”
湛藍不能夠不承認,一回想,确實是這樣的。
鹿雪禾的語調忽然變得寂寥起來,然後淡淡地說:“真正喜歡的人是放在心裏的,絕對不會挂在嘴巴上,對不對?”
湛藍又怔住了,說這樣的話的鹿雪禾,像是經過了漫長的苦戀的人,口吐蓮花一般的警句,她的眉頭之間,又出現那種寂寥。湛藍見過好幾次,不知道鹿雪禾究竟藏着什麽樣的心事。
湛藍抓起枕頭邊上的一個花瓣熏香包,丢鹿雪禾:“又學林妹妹,我可不是蔡遠遠,才不會心疼你呢!”
她不想讓這種哀傷的情緒蔓延開來。
湛藍的心思,鹿雪禾了然于心,她也把幹花包丢回去:“我有蔡遠遠呢,你的方槿呢?”
湛藍立刻變成了洩氣的小皮球:“親愛的小禾,幹嗎非提我這個不開的壺嘛!”
“小藍,丘比特的黃金箭,只青睐勇敢的心。”鹿雪禾叫着湛藍的名字,那麽溫柔地對着湛藍說。
湛藍卻看出她的心已經飄遠,無從知道她想到了什麽。
“湛藍,湛藍……”
是誰在門外叫她的名字啊?湛藍把拖鞋套到腳上,跑去開門。
不是別人,正是蔡遠遠,扛着一個寶石青顏色的小冰箱,滿臉微笑。
“蔡遠遠你怎麽進來的?”湛藍瞠目結舌。
蔡遠遠晃晃另一只手裏的水果籃,說:“我分了兩個大蘋果給樓下那個阿姨,而且,我叫了她好多聲阿姨,她就放我進來了。”
湛藍恍然領悟:“難怪呢,樓下的那個歐巴桑也喜歡占小便宜的,反正放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無所謂。”
說話的空當,鹿雪禾已經扭開一瓶純淨水遞給蔡遠遠。蔡遠遠沒有喝,澆了半瓶子到頭上,才算得救,然後小口小口地喝水。
鹿雪禾站在他旁邊,給他擦汗。
湛藍看得呆了,忽然明白什麽叫羨慕。愛情真偉大,腼腆害羞的蔡遠遠,也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為愛,所以勇敢了。
安頓好小冰箱,湛藍調好牛奶和糖,就自覺地到隔壁留校的同學那裏串門。天又黑下來,時間也不早了,她才返回。
蔡遠遠已經離開了。鹿雪禾這次真的困得睡着了,面容上仍然有甜甜的笑容。湛藍忍不住坐到邊上,輕輕撫摩了下她的頭發,像姐姐撫摩妹妹那樣。這樣單純簡單的女孩,把什麽都藏在心裏最深的地方,甚至還鼓勵自己要勇敢呢。
湛藍不知道,蔡遠遠已經開始一點點行動,想要搞清楚鹿雪禾的心結是什麽。
忙碌當中,一個暑假飛快地過去。陸續看見熟悉的面孔又出現,蔡遠遠才發現,又要開學了。
新學期,蔡遠遠和鹿雪禾同桌了。照一般情況來說,這樣明顯的戀愛是要遭到班主任的警告的。不過,對于蔡遠遠和鹿雪禾,班主任老王卻閉嘴了。因為他們兩個不管是測試、摸底考試,還是組織的大型會考,都成績穩定。按照這樣的情況,雖然不能夠進入一流大學,但是考到重點大學還是不成問題的。
并且,偏科的蔡遠遠似乎英文水平提高了,這一科的成績上漲了十幾分。鹿雪禾則永遠比蔡遠遠多考一點點,在他前面一個名次。
這是一對聰明的小戀人。戀愛,但卻不耽誤學業。
老王默認了他們的親密。上個學期末尾的游泳池事件,只在學生之間流傳,傳不到老師的耳朵裏。他們兩個與世不争,對誰都友好,誰也不打他們的小報告,包括那些嫉妒過的女生。
這真的很奇怪。看來,每個人都對真正美好的戀情心存愛惜。湛藍是這樣想的。
湛藍的成績一般,僥幸也分到這個班。不過她反而不高興,因為方槿同學沒有她那麽僥幸,功課走低的方同學還留在原來的班。湛藍的心思,終于開始花在如何表白上。
可是,她發現自己真的開不了口。最拈花惹草的蝴蝶其實是色盲,最花癡九段的湛藍,原來骨子裏是個害羞的小女生。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微妙。
只有宿舍沒變,鹿雪禾回到宿舍,給湛藍出主意。不幸,主意一個一個都被否決。湛藍不是覺得太招搖,就是覺得太直接。
最後,鹿雪禾說:“11月27號是我的生日,我們開個小聚會,把方同學也請來。”
這種場面下,适合制造各種機會。鹿雪禾是轉校生,打着感謝照顧的名義,由她出面邀請以前的班長,很理所當然。
才開學,距離生日還有兩個月,早得很。
湛藍說:“不急,我來安排。”
蔡遠遠已經開始給鹿雪禾提前準備生日聚會。
鹿雪禾的爸爸許言永在開學初期又來了一次。
這次是周末,他在學校門口,準備打電話讓鹿雪禾出來見面。
很巧合,他看見鹿雪禾走出校門,在女兒旁邊是一個很斯文的男孩。他在心裏感慨,女兒已經開始交男朋友了,而自己卻在女兒眼裏是個失敗的父親,也不知道會不會給女兒帶來不好的影響。
許言永沒有回避,滿面笑容地打招呼,對蔡遠遠說:“你好,自我介紹一下如何?”
蔡遠遠老遠就認出了許言永,他有一點點尴尬。男孩子遇到女友的爸爸,總是有點不自在。他趕緊放開了鹿雪禾的手,跟鹿雪禾并排走到許言永的面前。
鹿雪禾的臉上仍然是淡淡的,沒有女兒想念好久不見的父親的熱切,也沒有明顯的憎惡,像是遇見一個普通路人一樣。
許言永不介意女兒的反應。
蔡遠遠有點結巴地說:“伯父您好,我叫蔡遠遠……”然後他就禮貌地等待長輩的安排。
許言永提議出去吃東西,兩個年輕人只能夠點頭。
許言永開車載鹿雪禾、蔡遠遠到中心城區。一出學校三公裏外,兩邊全是繁華喧鬧的店鋪,人流也多了起來。許言永開着車,尋找着合适的地方,問:“想吃什麽,小禾……”聽得出,他叫這個名字還不習慣。
蔡遠遠不開腔,他心裏還在琢磨這對父女之間的關系。他們不同姓,他們之間的敵對又不算激烈,大概只能夠用一個詞語說明:冷戰。
對,就是冷戰,沒有比這個詞更加準确的了。
鹿雪禾看着車窗外的夜景,心不在焉:“随便吧!”
許言永似乎有點無奈,就停在綠茵閣外。這是家大衆化西餐廳,布置得挺細心,無煙區和吸煙區分隔開。服務生把菜單給唯一的女性,鹿雪禾。鹿雪禾遞給了蔡遠遠。蔡遠遠表示禮貌,遞給許言永。
許言永當然吃什麽都無所謂,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他擺擺手。蔡遠遠只好先點。拿着菜單,蔡遠遠眼花缭亂,他最讨厭點菜了,選擇太多,不知道吃什麽好。他幹脆胡亂地點了一個套餐,以及一些小零食——為鹿雪禾點的。
許言永其實很想借這個機會,表明他是一個開明的父親,不反對女兒這樣早戀。他願意祝福他們,像一個貼心的老爸做出的最溫情的舉動。鹿雪禾卻不領情,一直不與爸爸對看,目光始終回避躲閃。餐廳裏冷氣開得很足,一頓飯下來三個人都沒什麽話,吃得冰冷無味。
出來的時候,許言永又問,要不要買點零食帶回去吃?
學校偏遠,很多零食确實買不到。許言永記得,寶貝女兒以前很愛吃零嘴的,家裏的冰箱裏零食都塞得滿滿的。
鹿雪禾還是搖頭,那樣子很像她的母親,看起來溫柔,卻透着倔強。雖然倔強,又心腸柔軟。只是因為他做的事确實太過分,才使得一貫溫柔克制的鹿雪禾母親離家出走吧。許言永摸出墨鏡,戴上。他不想在小輩面前,紅了眼圈,太難看。
那次出走回來後,鹿雪禾的脾氣似乎都變了。許言永默默開車,回學校。車子漸漸加速,路邊的街燈,光芒連成一線,溫暖的黃,一下子照亮三個人的面孔。
車裏放了一首歌曲,一個女聲在低低地唱着。
蔡遠遠仔細辨認這首英文歌曲的歌詞,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他的英文實在很爛,聽不懂,只零碎明白幾個單詞。鹿雪禾的英文好,一定都明白。他本想問鹿雪禾,卻看見鹿雪禾恻臉看外面,玻璃窗映出她的面孔,分明有淚光。
蔡遠遠抽出紙巾,悄悄塞到鹿雪禾的掌心。
歌曲仍在繼續。
回到學校,許言永跟蔡遠遠一起把鹿雪禾送到宿舍樓下。
鹿雪禾說:“謝謝,再見。”
到此為止,她才說了不到五句話。
走上階梯,她忽然回頭看了許言永一眼,那眼神很複雜,似乎看見的是陌生人,又似乎看見的是熟悉無比的人。
蔡遠遠問許言永:“伯父晚上在哪裏休息?”
“我已經訂好了賓館,你也早點回去吧。”許言永看出,這是個好男孩,細心體貼。
許言永似乎想起什麽,他鑽進車裏,出來時候,遞給蔡遠遠一張名片:“有什麽事情,和我聯系。過些時間我再來看望你們,幫我好好照顧小禾。”
蔡遠遠點頭,很用力。這是對他的承認,也是男人之間的約定,他是這樣理解的。蔡遠遠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許言永,就與之道別。他一直走到所在的男生樓2棟,正要上樓,來了一個電話,手機顯示來電是才告別的伯父許言永。
蔡遠遠猶豫了一下,鈴聲就沒了,想必是那邊挂斷了。
蔡遠遠心裏的疑問多少有了一點眉目,在暑假期間,他常常請湛藍吃東西,從湛藍那裏能夠聽到的都聽到了。可惜有限。
他揣摩着鹿雪禾的爸爸許言永找他,恐怕是想來一次深聊,可他覺得似乎還沒熟悉到那樣的程度,畢竟才見過一面。他不知道見面了,說什麽,該如何說。畢竟太多事情,他都沒搞清楚。和一個大人之間,也很難溝通的吧?就像自己和爸爸之間一樣,有代溝啊!
蔡遠遠還是回了個電話過去:“伯父找我嗎?”
“是啊,本想請你去喝杯咖啡,不過你明天還要上課,我改變了主意。這幾天我暫時不離開,等到周末再見,好嗎?”這次許言永聲音裏帶着點熟悉的口吻了。
那當然好,蔡遠遠心想。他含糊地說:“好的。宿舍已經熄燈了,我先睡覺了。伯父晚安。”
宿舍裏其他男生,在沒有邊際的聊天裏漸漸都睡了。蔡遠遠卻睡不着,越到夜裏越寧靜,可以聽見其他人的長長短短的呼吸聲,以及遠處池塘裏青蛙微弱的鳴叫。
蔡遠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沒用。
他想起了白色的老房子,他和鹿雪禾在小鎮過的第一個夜晚。半夜,他隐約感覺嘴唇上涼涼的感覺。霍然,蔡遠遠坐了起來,睜大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神仿佛有細小的兩團火焰在燃燒。
他醒悟過來,那是被吻的感覺。
在游泳池,給鹿雪禾做人工呼吸的那次也是同樣的感覺,涼而柔軟。那天晚上,原來,是鹿雪禾偷偷進入他的房間吻了他。
蔡遠遠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要确認下那種冰涼的感覺。可惜,他的手指熱熱的。他摸摸自己的額頭,也是熱的。
他悶悶地躺下。聽手機上保存的幾首歌,那裏面一共十一首,反複播放着。最後一首,是hold me close。低而深情的樂聲裏,他漸漸有點迷糊了。
回到白色房子裏了嗎?是在白色房子裏,還沒有老舊,家具還是新的。四周滿是鏡子,他看見自己那麽小,幾十個自己,是十歲那年的樣子嗎?
一個熟悉的女人走近他,抱住他,說,乖,媽媽就要走了,以後會來看你的。他驚恐地看着這個女人,卻叫不出“媽媽”那兩個字。他越想說話,卻越說不出來,只有喑啞的怪聲。他只有用手緊緊抓住媽媽黑色上衣的衣擺,可是他的力氣耗費幹淨,那衣服輕易掙脫了他的手。
媽媽笑了一下,招了一下手,一個轉身就不見了。又一個轉身,媽媽是站在飛機艙門口,眼角似乎流着淚。白色的大霧襲來,淹沒了一切,也淹沒了他自己。在霧氣裏,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是爸爸的聲音,卻始終找不到爸爸的人。
無形的力量牽扯着他,他身不由己地挪動着。那種感覺如同被無數的手推來推去,卻無從反抗。
最後,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這個人影無比沉默,走到他身邊來,他卻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面孔。但是,充滿了害怕的蔡遠遠忽然覺得心中無比安定。這個人是來拯救他的吧。這個人站在身邊,他就恢複了理智,他聽見自己對自己說,是夢,剛才的一切都是夢,醒來就沒事了。這個人牽住了他的手,也用一種沙啞的、聽不出性別的聲音在他耳朵邊上說,醒來吧,醒來吧!
蔡遠遠就醒了。
但是,這個夢的內容,還是叫他納悶地尋思着。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夢見媽媽和爸爸不稀奇,但是,夢裏還有一個人是誰呢?可惜一點也看不清楚,連輪廓都是抽象的。
下半夜,蔡遠遠又稍微睡了一下,沒有再做夢。
天亮了以後,蔡遠遠提早出了宿舍。
路過高一的教室,他忍不住回頭看過去。太早了,那裏還沒有學生到,空蕩蕩的。他曾經坐在倒數第二排。
那熟悉的位置上,他曾經是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