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沉默者與不會游泳的少女
天空蔚藍,藍到幾乎透明,像是玻璃罩一樣。游泳池的水清亮清亮的,池子表面是用翠藍的馬賽克貼起來的,游泳池的岸上擠滿了女孩子。今年夏天來得似乎特別早,錦華中學的游泳池也就提前開放了。因為是學校的游泳池,出于安全的考慮,水深才一米四。不時有男生抱怨“太淺了,游起來不痛快”,但這對于多數女生來說,已經是挺有冒險感覺的高度了。
水光和陽光交織,空氣都是耀眼的。
救生員請的是願意兼職的本校男生。可惜會游泳的女孩子卻不多,而且她們都集中在一個男生旁邊。兩邊一共四個男生,但只有東南角這一個男生最受歡迎,原因特別簡單,他很好看。好看的同義詞很多,比如帥氣、英俊等等。仔細看,其實,他只不過是頭發更加烏黑一點、眼睛大一點、眼神明亮一點、眉毛濃一點。
總之,這個男生每樣都只是比別的男生強一點,加起來卻不得了,非常出衆。
偏偏他卻是個腼腆的人,就知道低頭微笑,連牙齒都不舍得露出來,惹得女生們反過來逗他。
“下來啊,來教教我們嘛!”
男生抱着腿坐在椅子上搖頭,臉上除了微笑,只會微笑。
見他不動彈,趴在池邊上的女生一陣嬉笑,很有默契地開腔合唱:“上面的男孩跳下來,跳下來……”
還有人甚至直接喊他名字:“蔡遠遠,下來教我們嘛!”
其他男生的眼神彙集到東南角,要是嫉妒可以像放大鏡一樣聚集起來,那麽蔡遠遠就會如放大鏡下的黑螞蟻一般,已經化成灰燼。
蔡遠遠的整張臉開始呈現螃蟹給煮了的表情,他又臉紅了,女生們更加熱情高漲地逗他。
遠遠地,在西北角,鹿雪禾蹲在岸邊,裝着看池水,眼角餘光瞥向東南方向。
鹿雪禾知道他的名字,雖然她才轉校過來。
第一天,安置了行李,整理好床鋪,她就向住一個宿舍的湛藍打聽:“誰是蔡遠遠?”
“怎麽你也知道蔡遠遠?”湛藍稍微吃了點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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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是臨時宿舍長,因為前任宿舍長寧子生病,她暫時代理。現在她捏着蘋果,靠着窗,蘋果也忘記吃,大肆講述有關高二年級3班的蔡遠遠,被女生調戲的種種事跡。
末了,湛藍說:“不如,加入我們花癡一幫吧!我是花癡九段,小禾,看你的潛質,你大有前途啊!”湛藍湊近鹿雪禾,打量一朵花一樣打量着鹿雪禾,滿是暧昧地笑了。
湛藍手一指:“看見沒,2號樓下面,那個提着開水瓶的男孩就是。”
鹿雪禾很用心地看過去,這一眼她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
蔡遠遠的皮膚很白,穿紫色上衣,2號樓的牆壁上布滿翠綠的爬山虎,活像專門為他設置的背景牆。他像是坐在油畫裏的少年。
鹿雪禾将他的樣子像背誦功課一樣背進腦袋。
羞澀的男生擁有熊貓一般的珍貴和魅力。沒有熊貓,他一定就是國寶。
蔡遠遠在這個高中,以“臉紅”聞名。
鹿雪禾熟悉這所寄宿學校,已經是5月末尾了。學校距離中心城區很遠,以前純粹是荒郊野嶺,大片樹林,三年前經過開發,錦華高中才遷移過來,因此占據天然優勢。
第三天的早上,鹿雪禾經過林蔭下,去食堂。忽然頭頂一個黑影掠過,她還以為是錯覺,揉揉眼再看,确認不是錯覺,一只松鼠正在啃被人丢掉的半塊面包。
草木茂盛,還保持着山林的濃綠,空氣那麽新鮮,鹿雪禾喜歡上這所學校,恍惚發了下呆。每走過一步,所看見的地段和山丘,還有樹木和房屋,都可以對應上記憶,宿舍後面的池塘一入夏就開了小小的睡蓮。食堂門口是小花園,背面還有一群小山丘,長着各種櫻花。那是學校特意買來種植的。
一切顯得又陌生,又熟悉。
再過了兩個星期,就沒人對她陌生了。鹿雪禾是個聰明的女孩,跟同學們相處很融洽。現在,她正是跟着湛藍一起來游泳。這個露天游泳池才修建兩年,今年夏天第二次開放。
她問湛藍:“你會不會游?”
“不會。”
“啊,那來了,誰教?”
“找蔡遠遠教啊。”
最初幾天,蔡遠遠确實兼當教練。沒過幾天,他就發現不對勁,換了男生,很快就教會,女生則怎麽也教不會。
還有一個女生,明明技術不錯,如魚得水,僞裝見水就暈。識破以後,蔡遠遠打定主意當一只沉悶木魚——管你們怎麽敲打,我就是不開口。
蔡遠遠咬着牙齒,不搭理眼前這群女色狼。其實,要不是最近錢包“饑餓”,他也不會來做點零散工,賺點小費。
湛藍混到那群騷擾蔡遠遠的人當中。鹿雪禾沒有跟過去,她試探地把腳伸進水裏,哆嗦了一下,趕緊提起來。水溫尚低,她一時間不能适應。
蔡遠遠看見了試水的鹿雪禾,遠遠的。想了一想,蔡遠遠躲避開幾百只鴨子,跳下椅子,走向鹿雪禾。
沉默安靜的鹿雪禾,當然看見了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孩。
現在換鹿雪禾感覺周身被熾熱的目光烘烤。女生們嫉妒的眼光,遠比男生強大一千倍一萬倍。不過,鹿雪禾卻不畏懼,她很願意被他靠近。
蔡遠遠說:“我教你,好嗎?”
為什麽不好?
鹿雪禾點頭。蔡遠遠的身影覆蓋了她,炫目的陽光此刻也退避。蔡遠遠側身,光線回歸到鹿雪禾的面孔上,鹿雪禾覺得眼前燦爛明媚一片。他伸手,她把手交出來,給他。
蔡遠遠心裏是有一點點報複快感的:那些女孩都煩我,有種糾纏人的感覺。我偏偏不理睬。這個女生不黏我,我卻主動教她。嘿嘿。
水花微濺,鹿雪禾已經被蔡遠遠溫柔地帶入水中。
她沒來得及驚叫,就已經覺得耳朵、鼻子、嘴巴,充滿了水,不過是一個游泳池,卻如同汪洋大海,她覺得心髒急促地收縮。
然後她迅速被帶離水,模糊的視線裏,蔡遠遠的臉,接近了她的臉。
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不全是溺水的恐懼,那應該是等待很久驟然降臨的幸福所帶來的戰栗,由于太過盛大,她一時無法承受。
蔡遠遠的手掌如有灌輸幸福感覺的魔力,她一經觸碰,即時生效。
這是她的初吻,發生的理由,居然是人工呼吸?
鹿雪禾清醒過來,身邊圍了一大圈人;管理員大叔也跑過來察看。
沒出事,虛驚一場,管理員看了一會兒,又問鹿雪禾:“真的沒事了?”得到确定,宣布今天提前關閉游泳館。出了事他可承擔不起,不如早點讓大家離開。
蔡遠遠也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吻一個女孩子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他剛才幾乎內疚到死,第一次下水的人會害怕,他也知道,但沒預料到鹿雪禾的反應這樣強烈,他扶着她,還沒有完全進入水中,她已經驚慌地亂動,脫離他的手,滑入水裏。
幸虧立刻就抓她上來,給她做人工呼吸,及時搶救。
鹿雪禾長而黑的頭發,濕漉漉的。蔡遠遠這次看清楚這個女生,這是張特別清秀的臉。剛才,他已經吻了這個女生。一切就像是做夢一樣。
鹿雪禾歇息半會兒,安定下來。
他照顧鹿雪禾擦幹身上的水,扶起鹿雪禾。
等鹿雪禾換好衣服出來,他問:“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鹿雪禾微微一笑,說:“很好,沒什麽事情了。今天被你教游泳,你怎麽連我名字都不問?”
“你叫……”
“鹿雪禾,動物的鹿,冰雪的雪,禾苗的禾,你叫我小禾也可以。”
“小禾,對不起。”蔡遠遠很真誠地道歉。
“那,你請我吃一根紅豆冰吧!”鹿雪禾很主動地說,“另外,你下次還得教我,師傅要當就要當到底。”
“沒問題。”蔡遠遠一下子放松了,他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換衣服,只穿着一條黑色的小短褲。頓時,蔡遠遠的臉又紅了。
他們已經走到門外,站到了游泳池隔壁的小店冰櫃前。外面的人都在看這個大膽秀出身體的男生,他趕緊溜回更衣室。
“小禾,你慢慢吃,我回頭再來找你。”
鹿雪禾點點頭,捏着紅豆冰,從最下面咬起。因為香甜的紅豆總是沉澱在最下面。糯糯的紅豆沁涼入口,鹿雪禾有點走神。
湛藍一直站在十幾米外,這時才靠近過來:“我還要回教室拿背包,就不等你了。反正你也沒事了。”走出幾步,她又回頭,笑道,“看來,守株待兔是真的啊。兔子,你要加油啊!外面獵人一大把一大把呢!千萬要小心別咬到嘴巴裏了,還被搶走哦!”
湛藍雖然自稱花癡,卻不反對她接近蔡遠遠。這一點,似乎有點奇怪。也許她不光是對一個人花癡,還有別的選擇。
外面的獵人,自然是其他對蔡遠遠上心的女生。
鹿雪禾有一點感動,低下頭去,說:“謝謝你啊,我們回頭見。”
一路上吃完紅豆冰,鹿雪禾一個人回到宿舍。天色黑黑的,宿舍裏只有另外一個女孩袖柒在。袖柒最喜歡窩在宿舍不出門了。這個女孩子和鹿雪禾關系不親密,性格比較淡漠。鹿雪禾是漂亮的女生,漂亮的女生和其他女生的關系如果要好,那反而奇怪。
“寧子和湛藍呢?”袖柒懶洋洋地問。
“不清楚,估計吃飯去了,還沒回吧!”鹿雪禾坐到書桌前。坐了一會兒,想起還有一件事情沒完成,她拿出筆和日記本。
在日記本上寫了兩筆,然後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發呆。隐約月亮已經半現,在深藍色的天空當中光芒微弱。地面上的燈光太明亮絢爛,月光相對就暗淡了。
現在什麽年代了,手寫日記啊。要知道,網絡日志鋪天蓋地,還有人這麽老派。袖柒在邊上看着,忍不住想和她來個惡作劇。
袖柒偷偷摸摸地起床,蹑手蹑腳地站到鹿雪禾背後,瞬間,一把奪過日記本。
鹿雪禾像是沒反應過來,緩慢扭頭,問:“你要做什麽?”她的手上,還抓着鋼筆。
袖柒揚一揚日記本,說:“我當然是要偷看啊!是寫情書吧!又是一個暗戀蔡同學的花癡啊!”
鹿雪禾卻沒有上前搶奪,也沒有露出害羞少女的樣子,她微微笑了下,帶着冰涼的冷意。
鹿雪禾一副無所謂愛看就看的樣子,袖柒反倒不知所措了。年輕女孩子喜歡賭氣,袖柒說:“你不生氣,我就看了。”
她一打開,就愣了。然後像發現了本世紀最大的笑話一樣,幹笑幾聲,把日記本丢回桌上。
“小禾,你的日記本倒是漂亮得要死,裏邊連卻一個字都沒有,還緊張兮兮的,分明是故意裝樣子玩人。”
“誰說一個字沒有?”鹿雪禾找回丢失的寶貝一樣抱住本子,不理睬袖柒。袖柒悶悶地倒在床上,動作粗野,也不怕裙子被扯破,說道:“你不會想說,上面那些日期就是你的日記吧!”
鹿雪禾表情居然很認真地回答:“是的。”
那日記本上,每一頁都是阿拉伯數字,第一頁是“1”,接着的是“2”“3”“4”……而且是用大號字體寫的,加粗,描黑。這哪是日記,分明是序列號。
袖柒不可思議地聳聳肩膀,轉身戴上耳機,放音樂,睡覺。
鹿雪禾也默默戴上耳機,看着窗外不再說話,她聽的是《平安夜》。很少有人愛聽這樣的樂曲,不過鹿雪禾很喜歡聽。
她在日記本上,剛才寫的兩筆,也是一個數字:“15”。
這代表着她來這所學校有十五天了。這個是她記錄日記的方式,別人不會明白。她也不需要別人明白。誰也不會看見,她的眼淚忽然如泉水一樣冒出,順着面孔,流淌到日記本上。
等到湛藍和寧子回來,鹿雪禾也躺上床,似乎已經睡着了。只有數字的日記本,只是小插曲。這個晚上大家都睡得格外早,好像失去了共同話題,無話可說。湛藍是已經了解情況,不願意啰唆的人。年紀最大的寧子,一貫也沒有別的女生那麽八卦,是宿舍裏的老好人。
十一點過後,只有風扇的轉動聲和呼吸聲。
第二天,全校都在議論那個含羞草一樣的男生蔡遠遠不再害羞了,居然主動追求一個女生。那個女生,是新來的轉校生鹿雪禾。男生女生公然接吻了,雖然打着人工呼吸的旗幟,可仍然是不可饒恕的——不可饒恕地成為被八卦的對象。
女生多男生少的學校裏,鹿雪禾的優點相對不突出。
但是,一旦認真留心一個人,才會發現她全部的優點。因為接吻事件而引起大家關注的鹿雪禾,現在才被發現,她其實很漂亮。
接吻事件的發生地點是游泳池。
游泳池後來幾天人數猛然暴漲,但她們注定要大大地失望,因為蔡遠遠早已約定了鹿雪禾在學校的側面小門見。
鹿雪禾比約定時間早了半個小時就等在那裏。她穿了白色裙子、白色球鞋,盤起頭發,淑女打扮。蔡遠遠今天沒有穿紫色T恤,只套了件白色襯衫。
鹿雪禾一點也沒有等得焦急的表情,好像生來就在這裏等待一樣。她一見蔡遠遠,就說:“我們別去游泳了吧,好嗎?很多人都說要去看你的熱鬧。”
蔡遠遠無奈:“我也聽說了。”
他一無奈就會微微噘一下嘴巴,孩子氣十足,卻顯得更加帥氣。
“不去游泳了,那我不用當師傅了?”
“那你可以休息一下……”
“那不是少了兼職的零花錢……”
“不要緊的。又不多!”
兩個人走出學校。鹿雪禾仿佛比蔡遠遠還熟悉,她帶着他,轉彎,走了幾條小巷子,裏面居然藏着一家牛肉湯店。招牌上的字是用油漆塗的,歪歪斜斜。老板長着一張馬戲團小醜的臉,笑得特別殷勤。
蔡遠遠驚訝地問:“這裏還有這樣一家店子?”
“我來吃過,味道很好的。”鹿雪禾掏出手帕紙,擦幹淨兩只小板凳。
“老板,給我們一大碗。”
“一碗怎麽吃呢?”蔡遠遠不好意思起來。
“一碗可以分着吃,這樣就不會浪費了。”鹿雪禾接着說,“而且你又不是有很多錢。”
這應該就叫體貼和細心嗎?這是女孩子的優點。蔡遠遠的心裏突然冒出這樣的一個念頭。然後,他在心裏回答自己了,是的,這就是。
那麽,這也應該叫戀愛的開始吧!
牛肉湯端上來,香味鑽進鼻子,撓着胃袋的癢癢。上面漂浮着許多細小的白芝麻,碧綠的芹菜下面,是澄澈的湯水和切得薄薄的肉片。
鹿雪禾說:“你先吃呀!”
蔡遠遠就老實不客氣了。
吃到最後,還剩一些芹菜和肉片,蔡遠遠推到鹿雪禾的面前,示意她動筷子。鹿雪禾只是挑了兩筷子芹菜就說不吃了。
蔡遠遠把餘下的全部消滅。
中間,鹿雪禾問:“你們班上有多少個女生?她們平時對你怎麽樣?”
蔡遠遠倒是認真地默數了一下:“現在應該是三十五個,有一個女生去年分班後,過了聖誕節就沒有來了,後來據說退學了,不知道去哪裏了。現在算來,就是三十四個女生,十一個男生。其實,平時就是愛開玩笑,她們對我還好,就是同學關系吧!”
“男生很少,不是要被女生欺負嗎?”
“沒有啊,應該說是關系融洽,常常一起出去唱歌聚餐什麽的呢。”蔡遠遠發覺自己在鹿雪禾面前,變得健談了。
結完賬,兩個人并肩走出來。來的時候是一前一後,不覺得路窄。現在走着,就步調一致了,他們保持着四公分的距離,怎麽邁腳,都別扭。
鹿雪禾忽然不走了,停下來。
蔡遠遠還往前沖出幾米,又回過頭來。他問:“怎麽了?”
鹿雪禾搖頭,咬了咬下唇,似笑非笑,右手懸在半空。蔡遠遠領悟,一把抓起她的手。小小的、狹窄的路一下子暢通了。兩個人拉着手,保持步調的一致。
手牽着手,鹿雪禾數着石階,走到盡頭,真的是三百四十一塊。她擡頭一笑,蔡遠遠就呆了一下,然後跟着發笑。
回到學校門口,各自要回宿舍了。
蔡遠遠說:“下個星期要考試,你才轉來,肯定跟不上課程,我幫你補習吧!”
蔡遠遠表情嚴肅起來,煞是可愛。黃昏時候的風,吹着他的白襯衫。鹿雪禾說:“好。”
都說了好,兩個人居然站着還不動,絲毫沒有分別的意思。
這麽對看對站了半天,蔡遠遠一摸腦袋,說:“我該回去了。”他先揮揮手,跑開了。
其實都有很多話要說。
時間多的是,留着慢慢說也不錯。
鹿雪禾看着蔡遠遠先走,她才挪動腳。她看不見,跑遠了的蔡遠遠還在回味手心裏的觸覺,那種牽起一個女孩子柔軟的小手的觸覺。
鹿雪禾也轉身走開。
不過,這個時候,她的面孔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悲傷,目光內斂,空洞如木偶。
考最後一門的時候,經過走廊,蔡遠遠望見鹿雪禾,鹿雪禾沖他比畫了一個“V”,樣子可愛極了,像是兔子的耳朵。
應該是發揮還不錯吧。蔡遠遠心想。
不過,考試成績下來,蔡遠遠吃驚了。他所在的3班和2班都屬于文科班,最終成績一起統計出來,第九名是鹿雪禾,第十名才是蔡遠遠。
雖然他特意輔導了幾天,把他熟悉的幾個老師的出題套路,仔細寫了幾大頁注意事項交給鹿雪禾,但鹿雪禾也不可能這樣快就全部消化掉吧!這樣看來,其實她的底子很好的,轉校前肯定也是優等生。
一個人的蔡遠遠,臉紅了。他為什麽會把鹿雪禾想象成學習不好的學生呢?也許是潛意識裏想要照顧人的心思吧!那樣就有機會進一步陪着鹿雪禾了。他确實想和鹿雪禾待在一個班裏,這樣,每天都可以名正言順地見面。
不出意外,他們新學期就在一起了。也就是說,在學校的暗中安排下,高三的重新分班,他們将變成一個班的同學了。雖然有規定不讓分快慢班了,但是,上有命令下有對策啊。學校會偷偷這樣做的,哼!
不管怎麽樣,蔡遠遠都很高興。只要能夠和鹿雪禾在一個班。只要目的實現,那麽他熬夜寫那些考前準備,也不算辜負。
科目成績是一張打印出來的小紙片,發到每個同學手上。拿到成績的大部分學生已經回家過暑假。
蔡遠遠是數學尖子生,跟教數學的老王關系不錯。老王又是班主任,他在老王的辦公室看完排名表,拿了成績單,說了聲謝謝就趕緊出來。
往年,蔡遠遠看了成績,放下心,就立刻消失,回家享福。現在他還在學校裏游蕩。這個暑假,他決定不回家了。
他想留在學校裏。
但前提條件是,鹿雪禾也留校,他在等鹿雪禾的安排。
不知道為什麽,鹿雪禾卻沒有來找他,于是蔡遠遠只好主動去找鹿雪禾。
隔着一道欄杆,他就看見女生宿舍樓下停着一輛寶馬760Li,漂亮的銀灰色。很少有好車出現在這個地方。
蔡遠遠心裏犯了一下嘀咕,他不喜歡這種明顯的招搖。難道自己學校也有那種臉皮特別厚的女生,跟有錢的上了年紀的“叔叔”往來?那種報紙上刊登的社會新聞,不會真的也發生在身邊吧?
女生宿舍樓裏沒多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看管樓棟的阿姨在打瞌睡,蔡遠遠本打算喊鹿雪禾的名字,想了想還是不要打擾別人休息,改成發短消息。
但是許久都沒有回複。難道她不在宿舍了?或者,她已經回家了?
但是不管怎麽樣,都可以回複一下啊!蔡遠遠像是丢了腳一樣,剩下的半截身體不知道去哪兒好了。
太陽很曬,汗珠從他額頭上滾落。他有些洩氣,這其實是他第一次這麽積極地來找女孩子啊!這種感覺很挫敗。而且,不久前,他們還是如此親近,他還牽了她的手,現在又搞什麽?為什麽不理睬他了?
他也不去擦頭上的汗,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一直走到上坡路的一棵斜着脖子生長的木槿樹下。
這時,應該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促使他轉頭。
他真的轉頭,站在他現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鹿雪禾。
鹿雪禾還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很奇怪,頭發卻是濕漉漉的,莫非她去游泳了才回來?蔡遠遠顧不上猜測,看見鹿雪禾,他就覺得人都涼爽了。
他準備走過去,張開嘴巴喊她,但他沒喊出聲,因為他看見鹿雪禾走到那輛寶馬前。
鹿雪禾像是在猶豫什麽,頭發上的水珠還在閃光。太陽光這樣強烈,她不難受嗎?蔡遠遠心裏有微微的疼痛。他很想找把傘給她撐着,可他沒有走過去。
蔡遠遠留在原地看着。他看見車門開了,走出來一個戴着墨鏡的男人。那男人分明年紀很大,他拉鹿雪禾的手,卻被甩開。反反複複好幾次,鹿雪禾終于坐進車去。
那個男人是鹿雪禾的什麽人?蔡遠遠只能夠沿着最美好的想象去猜測,一定是她的爸爸,要麽是她的伯父。
“嗯,她家裏原來很有錢,開車來接她回家吧!”蔡遠遠這樣想着,怪異的感覺才被壓抑下去。
他決定回自己宿舍,收拾東西回家。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非常讨厭這個炎熱的下午,忍不住在心裏爆了一句粗口。平時,在心裏這樣想,他都不會原諒自己。
他家教嚴格,大學教授的父親絕對不容許他有一點點的不禮貌行為。從內心到談吐,都得像模像樣嗬。
所以他才過于斯文,變成大家眼裏的害羞男孩。他還以為自己不會有脾氣,現在看來,只是以前沒遇到值得他生氣的事。
快要走到宿舍門口,手機“噔”一下亮了,是一條短信,來自小禾。
內容是:心情不大好,想和你一起去薔薇園那裏坐坐。
薔薇園是建在學校靠後面的其中一個丘陵上的,面積很有點大。這個季節,開了紅色、白色的薔薇,旁邊有個竹木風格的亭子可以乘涼。從亭子的四周,還可以看到宿舍、教學樓和餐廳。
平時人很多,要搶位置。現在放假了,鹿雪禾一個人靠在柱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蔡遠遠拍了下手掌,鹿雪禾才注意到他來了。鹿雪禾拿出一塊手帕紙,展開,放下,說:“坐這裏,不會髒。”
蔡遠遠忽然覺得這個小動作,有點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什麽時候見過。
他坐下,問:“怎麽了?”
鹿雪禾剛才濕漉漉的頭發,現在已經幹了。蔡遠遠動了動鼻子,嗅着味道,頭發的香味,混雜着薔薇的花香,很好聞,是這個季節裏其他任何花朵都比拟不了的芬芳。
鹿雪禾似乎不知道怎麽說,沒有開口。蔡遠遠也不問,耐心地等着她想清楚要不要說。來的路上,他心裏像夏天的開水,熱上加熱,現在卻定下來。
不會是什麽大事情的。鹿雪禾只是說心情不好,不是糟糕透頂。蔡遠遠習慣性地又抱起腿蹲坐在長凳上。
鹿雪禾終于開口,那句話卻叫蔡遠遠滿臉通紅。
“我喜歡你。”
鹿雪禾說的就是這麽幾個字。她不說,蔡遠遠也知道。不然,他們就不會坐到一起,而且是一對一的。然而這樣直接地聽見,蔡遠遠還是忍不住臉紅了。
好直接啊!女生比他還要直接,換了任何一個男生都會臉紅的吧!何況是還沒有正式戀愛過的蔡遠遠。
臉紅的蔡遠遠,讓鹿雪禾有一種疼惜的感覺。鹿雪禾打開了話匣子,也就一股腦地說出來。
“他來找我,要我回家。我不想回去。”
“是你爸爸?”蔡遠遠試探地問。
“他說他擔心我,說知道我恨他,所以才不想回家。他說他對不起我,現在他願意悔過。我不知道,他要悔過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鹿雪禾沒有否認,只是表情充滿了納悶,蔡遠遠也聽得有點糊塗了。
鹿雪禾接着說:“他坐在車子裏,終于取下墨鏡,轉過來,看見他通紅腫脹的眼睛,我有些害怕。他平靜地戴上,跟我說‘你媽媽不告而別,是我的錯,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
鹿雪禾說着說着,又低頭了。她有點不安,轉過身背對着蔡遠遠,不說話了。
蔡遠遠一寸一寸地接近鹿雪禾,然後把手搭在鹿雪禾的肩膀上。鹿雪禾很安心地躺過去,蔡遠遠心裏,頓時有一千只兔子跳舞。
不快樂的孩子,大抵有着類似的不快樂的原因。
蔡遠遠覺得他可以理解鹿雪禾。因為,他的爸爸和媽媽也已經離婚。媽媽出國了。他看不見鹿雪禾的神情,但他知道,這樣的時候,擁抱就是最好的安慰。
時光反複停頓,許久,鹿雪禾忽然掙脫他的懷抱,坐直,說:“我說我不回家,他說‘好吧,不勉強你,女兒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事就給我打電話’。還問我錢夠用嗎。”
“你怎麽說的?”蔡遠遠問。
“我沒有說什麽,只是點頭,然後他開車走了。走前,他塞給我一張信用卡。”
蔡遠遠發現由始至終鹿雪禾都沒有叫爸爸,只是稱呼“他”。看來他們之間有着深深的隔閡。
鹿雪禾閉上眼睛,睡着一樣,大約五秒鐘後,她站起來,跺跺腳,俏皮地一笑:“對了,暑假我不回家了,你說有什麽好玩的呢?”
她絕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像是什麽都沒說過。
蔡遠遠也跳下來,站在地上,伸了個懶腰。他也像什麽都沒聽見過一樣,說:“是哦,我們好好想想啊!不過現在,我口渴了,你口渴嗎?我們去買雪碧吧!”
“好的。”
這次,蔡遠遠直接伸手牽住鹿雪禾,自然而然。在她面前,他好像不再腼腆。這很神奇。
将氣泡咕咚冒的汽水喝完,他們要好好度過這個漫長的暑假。
蔡遠遠提議:“去旅游,S城這個夏天有嘉年華會呢?好像說今年舉辦順利的話,明年會舉辦更加大型的,甚至以後每年都會舉辦一次。”
鹿雪禾聽見“嘉年華”這三個字,怔了一下:“嘉年華?我沒興趣。”
“要不去參加補習班?就要高三了。”
“不要啊,暑假那麽寶貴,開學了再努力吧!”
“那,不如去我家?我第一個家在附近的鎮上還有一間小房子,搬家到城區後,就空着了。那裏有大片的田地,還有許多樹林和池塘。白天我們可以去捕魚,晚上可以抓螢火蟲。”
“聽上去不錯啊!”鹿雪禾偏着腦袋微笑,有點神往。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回去收拾東西吧!”
鹿雪禾在宿舍,接到湛藍的電話,湛藍在電話裏叮囑,離校記得關好門窗!夏天本城特別多的閃電打雷暴雨。
鹿雪禾答應着,反問:“你暑假有什麽安排?”
“還能有什麽安排喽,家裏盯着認真補習。不過我今天偷偷去游泳了,看見好幾‘顆’帥哥,哈哈!”湛藍的聲音永遠是那麽大大咧咧,透着自在快樂。
“形容人哪有用‘顆’的。”鹿雪禾嗤之以鼻,“你還想考中文系呢,水平要提高。”
“他們從水裏爬出來,濕淋淋的像白葡萄,當然用‘顆’比較準确。”
鹿雪禾“撲哧”笑了,她發現跟快樂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容易快樂起來。怎麽形容?就像是身上潮濕的人,沾染到了陽光一樣。
“我出去玩一個月,後一個月回學校,你來陪我吧,好不好?”
“好啊!和同學一起學習,多好的理由啊。那我可以逃出生天了,在家對着兩位鐵面大人,那是要死人的。”
鹿雪禾心裏一動。其實,有兩個人看着,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湛藍有個幸福的家,多讓人羨慕。
小鎮真的很漂亮,蔡遠遠解釋說,大概因為過于偏僻實在找不到什麽可以開發的名目,所以很幸運地保持着自然的狀态。現在因為工業開發,好多小鎮迅速地被污染了,其實最後還是要花大價錢重新做環保工作,根本不劃算。
蔡遠遠騎着單車,載着鹿雪禾,有了話題就不寂寞無聊了。蔡遠遠對自然地理環保的知識都是雜志上看來的,現在派上這樣的用場,還真是意料不到。
道路不寬,兩邊是麥田,這個季節還沒有成熟,青綠的波浪,跟着風一唱一和。今天的天氣也還算仁慈,昨天晚上下過雨,降溫不少。
花了三個半小時抵達目的地,那是一棟四層的白色老樓。
鹿雪禾轉到樓的背面,隔着镂空花紋的牆壁,看着那邊的小院子。
她忽然問道:“我記得,這戶人家養了一只小白犬,有一只眼睛有黑眼圈的,不知道現在長到多高了啊?”
蔡遠遠卻沒有聽見,他耳朵裏塞着耳機,放着歌。
回到小時候的家,他懷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