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2)
無數的辦法,你用任何辦法也無法一直掩蓋住它。它是有生命的,不聽從任何威力的脅迫的。即使不出現在日光下,也會出現在夜晚,出現在夢中,出現在你的日記本子上,變成一個一個數字,變成黑筆加粗的名字,變成帶你在那麽冷的雪天,把你關在學校游泳池更衣室企圖凍死自己的力量。”
許琴葦蹲到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她開始抽泣,接着是號啕。
“從你一開始看見照片,就對蔡遠遠心動了吧。盡管只有短暫的相處,但你漸漸地把小雪當成了情敵。這樣的念頭本來不算什麽,只是一閃而過。”
“但是,在危急時刻,你被自己這個念頭所控制。是你抛棄了小雪,而不是小雪犧牲自己來救你,所以小雪不原諒你。因此,你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靈魂裏的邪惡。你太矛盾了,你想殺死自己,又想拯救自己。你提前告訴爸爸你要自殺,然後你再回到家裏自殺……”
口杯飛了出去,砸到鏡子的正中央,發出清脆的爆裂聲。
“琴葦……你怎麽了?沒事吧?”門被“轟隆”敲打着,最後發展成撞擊的悶響。是爸爸,是爸爸在撞擊門。但是身上沒有力氣,所有的力氣似乎都耗費光了,在被鏡子裏的女孩的逼問裏,審判裏,耗費光了。
沒有力氣說話,沒有力氣回音爸爸的叫喊,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去開門。
“琴葦,你開門,不管有什麽事情,爸爸都會解決的!”
好熟悉的語氣,好熟悉,是在哪裏聽過?是在蔡遠遠那裏聽過,但是意識都模糊了。在意識消散之前,許琴葦聽見巨大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嘩啦”的巨大的一聲,她的卧室的門被撞開了!
那個總是在女兒面前沉穩有方的爸爸,此刻已經焦急慌亂。上一次的自殺已經使他如驚弓之鳥,即不敢過分逼問女兒,又不能夠放心地離開。只好時刻守在旁邊,丢下公司的事務,看着許琴葦。
他抱起了許琴葦,衛生間裏已經是一片水花。許琴葦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躺到了浴缸裏,熱氣洶湧,鏡子已經破碎了。玻璃鏡子被砸到,發出一聲清脆的爆裂聲。蔡遠遠在電話那頭聽到響動,這一刻很想死去,讓靈魂乘風千裏飄去抵達現場。許琴葦沒有挂斷電話,她在神思恍惚的時刻,只是把手機丢在床邊。
蔡遠遠聽見了她的爸爸撞門,聽到了他呼喊着“琴葦”,還聽見“嘩啦嘩啦”的流水聲,然後,聲音都消失了。
發生了什麽事情,一無所知,無法掌控。他要立刻出發,去找許琴葦。
爸爸出門了,蔡遠遠翻出留言本,匆匆寫了幾筆,抓起錢包,想了想,又從爸爸放現金的抽屜裏取了一些現金。蔡遠遠穿好外衣,鎖好門,走到街道邊上,半分鐘還在暖氣房間裏的身體,現在情不自禁顫抖着。他攔截到一輛車,沖司機說:“直接去車站。”
一到車站,他就傻眼了。蔡遠遠忘記了,這是新年期間。人潮洶湧,車票沒有那麽好買,只有排隊買票了。心卻逐漸鎮定下來了,不要緊,不要緊的,蔡遠遠告訴自己。許琴葦的爸爸在,不會有事情的。對了,太過急忙,都忘記了,自己有她爸爸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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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遠遠站在人群裏,到處呵吐着白色霧氣。春天來臨的交錯時節,仍然很冷。電話接通了,許琴葦爸爸的嗓音在電話那頭透着疲倦。
“是小遠吧!琴葦沒事了,只是因為缺氧暈倒了。”
被擱置在半空懸挂的心放下來,蔡遠遠緊握着手機,艱難地說:“伯父,小雪沒有死,我告訴了琴葦,但我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樣激烈。”
“我大概也做錯了,以為裝着事情過去了,都不要去追究了,也就好了。”許琴葦爸爸嘆了口氣。
蔡遠遠此刻也無語了。
“你現在做什麽?在哪裏?”
“我回家了,現在又出門,在排隊買票,我想去看看琴葦。”
“好的,你過來吧,路上小心,到了電話我,我開車去接你!”
“好的,伯父,保持聯系!”
挂了電話,蔡遠遠擡頭,使勁伸展了一下脖子。手機又響了,是短信。一串陌生的號碼,分辨不出是誰的號碼。打開來看。
“你還好嗎?我是心默!”
“我還好!他們打算送小雪回國了嗎?”
“已經在辦理出境手續了,買好機票了。”
心默不能夠電話,只能夠短信,這樣也好。
“琴葦現在好嗎?”
“她大概在醫院吧!她暈倒在家裏了,她的爸爸送她去了醫院。可能,很快就回家了。”
“她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我在排隊買車票去看她!我已經告訴她了,小雪并沒有去世。”
“大概,是因為這個消息的緣故吧。”
“我本來以為她會很高興,然後輕松地走出陰影!結果……”
“也許,你另外一個猜測是對的,事實沒有那麽簡單!”
“什麽事實?”
短信發到這裏,卻沒有回複了。蔡遠遠等着,許久都沒有回複了。一種無形的焦慮又冒出來,心默她是什麽意思?拿着手機,蔡遠遠發呆了。
隊伍挪動了一下,後面的人推了蔡遠遠一把,示意他往前走。看來,應該買到票也只是站票了。看排隊人群的長度,大約還要等一個小時。現在什麽都做不了,蔡遠遠忍不住上下翻着手機裏的電話簿。光标移動到湛藍的名字,不如打個電話給湛藍吧。
“是蔡遠遠吧,我已經回家了!”湛藍在電話那頭說。
“你什麽時候回去的啊?”
“兩天前。你現在?”
“我去看琴葦,在買票去她家。小雪就要回國了!”
“啊……”
“琴葦知道這個消息的反應很激烈,不是高興的那種!”蔡遠遠之前的那種預感到底還是應驗了。他拖延着小雪沒死的消息不告訴琴葦,就是覺得琴葦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按道理應該是驚喜高興的。
“你先去見琴葦,春節過後我就去和你們會合。”
“好的。”
“對了,狗狗黑眼圈我帶着,這幾天我照顧它,許伯父和琴葦都沒有心思照料它。”
“也好。”蔡遠遠回答。
“到時候,一起回學校啊。”湛藍說。
“到時候見。”
跟所有的人都交代了,蔡遠遠手插在口袋裏。等到小雪回國,她們兩個人見到面,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防發生什麽意外,琴葦每一次的反應讓人半刻不得松懈。小雪呢?也許在見到琴葦之後,就會想起來她們的相遇相識,一起去玩以及後來遭遇到的事情。琴葦呢,她願意去見小雪嗎?她的情緒太不穩定,在見和不見之間,一定會有反複與猶豫的。
終于等到了,蔡遠遠掏錢買票。捏着票,蔡遠遠聽見候車大廳裏傳來的溫柔女播音在說:親愛的乘客朋友們,開往A城的D146次列車到站,現在稍微清理衛生,請做好上車的準備。再把自己混合到湧到4站臺的人群裏,簡直是舉步維艱。
車開動了,列車播報員再度念誦起乘客旅行注意事項,念誦完畢,播放起輕音樂,是鋼琴曲。蔡遠遠又想起了心默,邱心默靜悄悄地在小雪家裏放着音樂,兩個人靜默地坐着傾聽。那一刻,焦慮緊張以及對琴葦的擔憂牽挂都暫時放下。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蔡遠遠把背包扯緊,貼着身體,腦海裏的景象和人物樣子紛至沓來,又各自離去,交織繁複,然後,他閉起眼睛,耳朵裏只剩音樂。良久,似乎陷入了空白,全身都在休息,休息了很長的時間。
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來,心默是怎麽知道自己的手機號碼的?
自己沒有告訴過她,她是怎麽知道的?這個問題蔡遠遠想不明白。也許,是在自己睡着了之後,她自己撥打她的手機,知道的號碼?
但是,那她為什麽不直接當着自己的面要呢?大概是因為說話不方便,寫字索取又嫌麻煩。
蔡遠遠睜開眼睛,車廂外面已經是深夜了。掏出手機,再看一次邱心默發來的短信,她為什麽說到一半,又不說了?也不回複。中途有人下車,多出了位置,蔡遠遠坐下來,太困了,一偏頭,靠着椅子,再度入睡。
出了車站,市區內堵車。出租車根本不願意載客,紛紛繞道。蔡遠遠想了想,旁邊是新華書店,不如買本小說,邊看邊等,不然上了車,也是幹巴巴地焦急等待着。
新華書店有自動搜索電腦系統。蔡遠遠在櫃臺前,自己輸入名字,查到一本小說。找到擺放位置,然後結賬出來。上了公共汽車,果然,車輛烏龜一樣的爬行。又在公共汽車上耽擱了一個多小時,抵達許琴葦家裏時,已經是黃昏了。蔡遠遠把小說丢進背包。
進門以後,許言永拍了拍蔡遠遠的肩膀,然後回自己的卧室了,他的意思盡在不言中。蔡遠遠沒有問話,直接走到許琴葦的卧室門前。門有新換過的痕跡,并且沒有裝鎖。蔡遠遠心中一痛,他可以理會許言永的無奈。
蔡遠遠輕輕敲打了一下房門。
“進來。”許琴葦的聲音很平靜。每一次發洩之後,她都會短暫獲得寧靜。
許琴葦坐在地毯上,背靠着自己的小沙發,她的床上擺滿了玩具。大的絨毛玩偶,小的布料玩具,還有漫畫和一些零碎東西。暖氣開到最适宜舒服的溫度。
蔡遠遠脫了鞋子,走過去,坐到她的旁邊,許琴葦把頭很自然地靠了上去。電視裏放着卡通片,小動物在森林裏載歌載舞,歡唱一片,電視屏幕的光線映照着面孔變幻色彩,房間裏很溫暖。蔡遠遠什麽都不問,就這樣讓許琴葦靠着,電視裏聲音很熱鬧,但奇怪的是蔡遠遠覺得內心一片安逸,許琴葦的表情與他的感覺也很吻合。
兩個人被靜谧的安寧包圍着,只是陪伴着,就足夠了,這比喋喋不休的追問更加難得。初次戀愛的少年享受着只屬于兩個人的甜蜜時刻,忘卻了一切煩憂。
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電視裏的卡通放完了,開始播放新聞。新聞也播放完了,開始播放連續劇。最後連續劇也播放完了,出現了明日的節目預告表,還有緩和輕柔的純音樂。
許琴葦問:“我去見小雪吧。”
不必勉強自己的,蔡遠遠想告訴琴葦。不過,許琴葦的眼睛裏是堅定與勇敢。做過的事情都無可逃避,即使可以對所有人隐瞞,也無法對自己隐瞞。贖罪都是虛假的,因為對自己的懲罰永遠換不來挽回。
小雪沒有死,意味着自己有獲得真正的新生的機會。蔡遠遠與許琴葦的目光對視,如兩圈湖面上的漣漪各自交融,波段最後融合。
許琴葦等待着蔡遠遠的回答。他說:“那麽,去見她吧。”
許琴葦笑了。
“我明天問心默,小雪回國的班機是什麽時候。我們做好準備,她一回國,我們就出發。”
夜是溫柔的。兩個人擁抱了一下,然後,許琴葦尋找出一床被子,蔡遠遠在地毯上鋪墊好。許琴葦清理掉自己床上的東西,再找出一個抱枕給蔡遠遠。關掉已經沒有節目播放的電視,兩個人躺下。外面,沙沙的聲音綿延起來。
“下雨了吧?”
“應該是的。”
“快睡吧!你坐了那麽久車,肯定沒睡好。”
第二天外面仍然在下雨。蔡遠遠站在窗戶前,發了短信給心默。
然後,收到了回複:“小雪後天回國,過完春節你們一起來吧!”
蔡遠遠又問:“小雪的情況又好轉沒?”
邱心默回複:“有一點。看了從前的照片,她似乎想起了很多。但是,仍然不能夠全部對應。”
蔡遠遠問:“小雪的奶奶還好嗎?”
邱心默回複:“奶奶很好,沒有什麽情況,我在照顧她。奶奶有時候會清醒,問我那天接她的男生是誰?為什麽覺得面熟?”
蔡遠遠愕然一下,醒悟過來:“大概,奶奶也看見過我的照片。”
邱心默回複:“我想是這樣的。你們準備出發吧,節日一過,就要快點買車票,不然很容易買不到票,或者坐飛機來吧。”
蔡遠遠回過去:“好!再聯系你,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這句多出的話,許琴葦也看見了,她就站在他的旁邊。
蔡遠遠解釋:“心默,就是你在學校看見過的女生。她和小雪比較像,被你誤識為幽靈的!”
許琴葦目光迷離起來。她也看着窗外的雨天,帶着半透明的灰亮。那天,在訓導主任的辦公室,見到了那個女生,第一眼她就想到了小雪。
後來,訓導主任說會去查檔案的。學校裏辦理了退學手續或者離校手續的學生,都要經過他,讓他簽字。他才會有印象的吧。他應該去查了,發現還是有區別,所以就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吧。
蔡遠遠忍不住看着天空,說:“不知道這雨什麽時候停,會不會影響行程?”
許琴葦回答:“爸爸看了最近的報紙,未來三天都會是陰雨天氣。”
蔡遠遠“哦”了一下,兩個人相視一下,他拉着許琴葦的手,回到沙發上坐下。
新年當天,超市太多人了,都在購買東西,準備着未來三天在家好好休息。全國都在過節,市區靠近江水邊上,可以看見指定地點燃放的焰火,煙花一大片一大片在半空色彩斑斓,照耀閃亮。
小雨中間轉為大雨,又停歇了一個夜晚。然後,又下起來。
三天後,邱心默發來短信:“小雪回來了,回家了!”
只要不是雷雨,一般的小雨天氣飛機還是會照常運行。但是,起飛和降落會有延誤。
許言永問女兒:“需要爸爸一起去嗎?”
琴葦看着爸爸,似乎在猶豫。最終,她搖頭。
許琴葦說:“爸,你放心,有他陪我。”
“這樣的天氣,你們還是坐火車吧,不用急,都會解決的!”
許琴葦點點頭。其實在昨天晚上,許言永已經單獨跟蔡遠遠強調了,一定要照看好琴葦,盡管許言永知道不必強調蔡遠遠也會做到的。
看着樓下,琴葦和蔡遠遠上了車,許言永對過完了節日來複工的保姆說,已經把卡放進琴葦的行李裏了嗎?那是一張存放了大筆數額錢的銀行卡,以備不時之需,許言永能夠做的只有這個了。女兒的人生是需要她自己走下去,有些問題做爸爸的也無法插手。
“小葦,小遠,一切順利!”他喃喃地說。
下了列車,變成了許琴葦帶路,而蔡遠遠跟着。上了公共汽車,許琴葦轉頭對蔡遠遠說:“這班車,就是我遇見小雪的路線。”
“哦。”蔡遠遠點點頭。
這個城市也在下雨,還有寒冷的風。
蔡遠遠給心默發消息:“我們就快到小雪家了。”
消息回複過來:“小雪在家裏,不過我在機場了,小雪的爸爸媽媽也回來了,所以我就回澳大利亞了。”
“那一路順風,謝謝你!”
想起不能夠說話,做過聲帶手術,說話以氣流發出絲絨吹拂的輕微聲音的邱心默,蔡遠遠的心頭湧起怪異的感覺,那是一種什麽事情在漸漸逼近的感覺。急促的心跳,驟然而來,然後又消失了。一切都很寧靜。
許琴葦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寧靜,她的目光越過乘客稀少的車廂以及車窗,眺望着更加遠的地方,好像一眼可以看見小雪的家。甚至,她的目光已經穿越了時間空間和外面連綿的雨水,提前看見了小雪,并且與她目光對接。很大的雨傘舉過頭頂,蔡遠遠一手攬着許琴葦,站在通往小雪家的巷子口。
擡頭望去,小雪家裏的燈光是亮的。幾滴雨水濺落到眼睛上,蔡遠遠閉上眼睛。往裏面走,在樓道門口停留下來,站在這個角度,可以清晰看見小雪家的陽臺。他曾經在那裏,和邱心默一起給植物澆水,看天氣。
現在,他看見陽臺上有一個女孩。她站立着,手裏打着雨傘。蔡遠遠轉頭看向許琴葦,許琴葦也看見了那個女孩。
“是她,是小雪!”許琴葦喃喃地說。
蔡遠遠說:“我來按門鈴,讓她開這個防盜門。”
許琴葦“嗯”一聲,頭卻始終擡着,看向上方。蔡遠遠按了幾下,無人應答,樓道門口太窄,他放下雨傘,跑開幾米,喊起來:“小雪,家裏有人嗎?”
那個女孩有了反應,她轉身。一排黑色的物體翻倒,然後往下掉。是陽臺上的植物。許琴葦頓時收縮瞳孔,她大喊,遠遠。
那些是植物的花盆,迅速越過二樓……許琴葦撲過去。
連續幾聲沉悶的碎裂聲,泥土被雨水沖刷,一些紅色的液體流淌開來。
蔡遠遠感覺到面孔被植物的葉片貼着,冰冷刺人。他面前是一盆百合花,零碎蒼白的花瓣頓時被泥污染黑,他的腳一陣劇烈的疼痛,他覺得意識模糊了。耳朵邊許琴葦在叫喚着什麽,卻聽不見內容。許琴葦密布雨水的臉也完全看不清楚了。
一陣急速的腳步聲從樓上穿越而來。許琴葦站起來,雨傘丢在一邊。頭發全部被打濕了。剛才,雨傘擋住了大部分花盆,但還有一個沒有被阻擋。
一個女孩子出現在樓道門口,她也把雨傘丢下了;兩個女生對視着。
這個女生曾經與自己親密如最好的姐妹,但那是過去。那友誼太短暫,幾乎如同流星,一閃而過,被大氣層摩擦,高溫煉獄,化為灰燼,只剩怨恨的灰燼。
許琴葦拖着蔡遠遠,往樓道幹燥的地方拖。但她的力氣不夠,那個女生也沖過來,她們一起把蔡遠遠拉進來。三個人都潮濕如水人。
許琴葦低頭,手懸空着,無法落下去,蔡遠遠的腿被砸中,那裏還在滲透鮮血。她充滿了哀傷:“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叫救護車!”那個女生比許琴葦要冷靜,她擡起頭。
這個女生有着簡短的頭發,還有熟悉的面目輪廓,她就是小雪,她的樣子是許琴葦在出事那一晚最後一面見到的樣子。
那是好長好長的夢,好想永遠沉湎其中,再也不願意醒來。
那是夏日最美的黃昏,那也是最甜蜜的夜晚。
一個少女進入自己的房間,在自己的嘴唇上觸碰了一下,是夢中的夢中嗎?這些都無法分辨了。許多的書信和文字像是沙子一樣傾瀉下來,那些字句是見過的,是寫着安慰他的內容,是鼓勵的,是帶來溫暖的。
小雪……鹿雪禾……許琴葦……何雪露……
兩個女生站在醫院病房門外,夜半的醫院走廊很寂靜,即使是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仍然清晰無比。走廊盡頭,值夜班的護士趴在桌子上,在打瞌睡。頭頂的日光燈,映照一片雪白。外面的雨水仍然不停,在鋪天蓋地連綿地下着。
“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邱心默這個人吧……”
“邱心默的存在,好比鹿雪禾的存在!”
“她們根本都是虛幻的。”許琴葦的面色慘白,“我以為我永遠無法得到你的原諒!”
“我應該原諒你嗎?”
許琴葦沉默了。
“因為蔡遠遠喜歡的是你,不是我!他喜歡的是邪惡的你,而不是我!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何雪露說。她的表情很平靜,好像說着那些充滿怨恨的話的,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她。
“我願意接受你的懲罰。”
“我一直不去找你,就是我對你最大的懲罰!你應該都知道了,我并沒有死,我只是暫時失去了記憶!”何雪露微笑了。
“你什麽時候恢複了記憶?”
“當我看見那張照片的時候!”
“蔡遠遠的照片?”
“你說對了!我的父母帶我去國外治療,仍然沒有效果,半年前,帶我回國。因為我,他們幾乎傾家蕩産。因此不得不雙雙出去打工,賺錢償還債務!這些都是因你所賜!”
“不!我不是故意的!”許琴葦的眼淚無法控制了。
“一切有因必有果!難道你都忘記了嗎?”何雪露站在原地,提起她的上衣。那裏,是縫合的傷口。
“你告訴蔡遠遠的不是事實,對嗎?你告訴他的是被你扭曲了的事實!那是我們兩個一起逃出去了,但是你一把推倒我,你跑得越來越遠,後面的那幾個惡棍追趕上來,他們追趕上了我!”
“你在推倒我的時候,眼睛裏閃着多麽恐怖的光,像是暗夜裏最兇狠的野獸!它要争奪食物,充滿了嫉妒!”
“不,不是這樣的!我可以靠自己去争取,我可以!”許琴葦蹲下身。
“是的,你可以,但是你沒有這樣做。你看到蔡遠遠的照片,你就喜歡上他了。你看到我們的通信了,我不是還給你看了我們往來的電子郵件。你感覺到了,是的,蔡遠遠還沒有喜歡上身邊的何雪露,但他已經對小雪有了好感。”
“我只是被一個念頭控制了,那個念頭是魔鬼!”許琴葦淚流滿面。
何雪露終于也蹲下身:“一念之差也是錯!一切都造成了。你打開了潘多拉盒子,魔鬼已經放出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還活着!但我該原諒你嗎?”
許琴葦猛然又擡頭:“但你為什麽要那樣做?為什麽要害我們?”
“不是我!”何雪露說。
“不是你,是誰?”
“是蔡遠遠……”
“當你真的被小雪懲罰了,你才能夠原諒自己。其實,花盆掉下的位置,是偏向我們旁邊的。我會推開你,然後我們都不會出事。但是我沒有想到你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來救我!所以,計劃就被打亂了。還好,我只是腿受傷了。”蔡遠遠醒轉過來。
他的陳述那麽平靜,似乎沒有顧及自己的受傷一樣。說到許琴葦第一時間撲倒他,蔡遠遠拿手遮蓋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她身邊,猶如守護天使。所以當他出事,她理所當然奮不顧身救他。愛很複雜,又很簡單。
許琴葦的眼淚,終于又不斷地撲騰了。
“你們,為什麽會一起聯合……”下面的話,許琴葦沒有說下去。
“我們并沒有聯合!”何雪露說,“我們只是都要完成自己的心願。”
蔡遠遠看着許琴葦,笑了,摸着許琴葦的頭發:“哭得這麽厲害,鼻子都皺掉了,那可就不好看了!”
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何雪露問蔡遠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邱心默就是我?”
蔡遠遠看着何雪露:“開始只是一種感覺。後來,我發現了一個東西。”
“什麽東西?”
“雖然你在穿衣和打扮上有變化,可以跟以前照片上的小雪的樣子區分開。而且,你特意讓邱心默變成一個不能夠說話的人,為自己安了一個做過聲帶手術的遠房表姐身份。但是,還是有漏洞。”
“我确實知道你打算來找我,所以我就做好了準備的。我回到過學校,聽到了關于你和轉校生的故事。我就開始懷疑起來,鹿雪禾,那是我自己的名字的颠倒。在我看見你的照片以後,我也只恢複了部分記憶,之後,我配合心理醫生尋找從前的記憶,回到以前的學校裏找到了很多過去的片斷。”何雪露說。
“我在發現了那個東西之後,就在猜想,也許,你就是想要懲罰小葦,所以一直不去找她,讓小葦以為你被害了,沉浸在自責當中。”
何雪露忽然嘆了口氣,眼裏露出恐懼:“那個夜晚的事情,我終歸都想起來了。每當我被恐懼折磨,就會充滿了怨恨,我要報複。我知道小葦企圖凍死自己,企圖自殺,每一次,我的內心都會暫時地充滿愉快。但是我發現,每一次,你都更加接近小葦的內心。我以為你會因此而厭惡她,結果,你反而更加照顧愛護她!我想,我大概永遠無法得到你的愛,你這樣全面龐大的愛!”
“但我仍然感謝你,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并不只有愛情這一種!我想得到的,不是非愛情的。愛讓人瘋狂!讓人瘋狂的不是愛,是嫉妒,是霸占,是怨恨,是毀滅……”何雪露忽然嚴肅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答應你,願意配合你?”
“雖然和你單獨相處的時間很短暫,但是,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寧靜與幸福感!那幾天,我很幸福。也許,現在我可以理解了,人與人的感情,不是那麽非此即彼。也許你對我的感情,愛情成分不是主要的,但是,那已經很美好了。你在我家裏,站在陽臺上,我給植物澆水的時候,你在修剪葉子。我看着你修剪葉子的樣子,我很滿足。我終于站在你的旁邊,我克服了我的自卑,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和你那麽近距離地在一起。”
何雪露站在窗戶邊上,轉過身來,笑了一下,然後說:“小葦,我原諒你了。但是,你原諒自己了嗎?”
何雪露站在原地,她臉上帶着笑意,她不再是那個隐蔽地、偷偷摸摸地喜歡着一個人的小雪了。
許琴葦看着蔡遠遠,問:“你還沒說,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你發現了邱心默就是小雪?”
“一本小說。”蔡遠遠回答。
在小雪的抽屜裏,除了有保存的書信之外,還有一個寫日記的小本子。
“小本子你拿給我看過。”蔡遠遠看着何雪露說。
“裏面提到了一本小說,你曾經在一本雜志上看過一篇小說,你說很喜歡。那篇小說在雜志的增刊發表過,然後正式出版了。我去書店找到了這本小說,看完了。小說的名字叫《惡魔鳴奏曲》,裏面提到一個少女,做過聲帶手術,所以無法說話,只能夠用微弱的喉嚨的氣流,發出一點聲音。世界上,沒有那麽巧合的事情。剛好小說裏提到的少女,我居然遇見了。我猜測,你一定是受到小說的啓發,把自己扮演成這樣的一個少女,你模仿了小說。那個時候,你仍然不想讓我們知道你沒有去世。”
“确實如此。”何雪露點頭。
“你還提到,你回國,回到了小鎮,還問過了郵遞員。可是,我那一次回小鎮找尋線索的時候,也問過那個郵遞員,并且知道他确實給你家裏送過跨國郵件,但是卻不是來自澳大利亞,而是來自日本!後來我才想起來,你的話裏有謊言。”
許琴葦插話:“那你們是什麽時候商議了,要安排對我的懲罰?為什麽又要告訴我這些?”
“你知道嗎?小雪的原諒不是最重要的,終歸還是取決于你對自己的原諒。”
何雪露說:“就在你們坐火車來的路途中。”
“我在衛生間裏給小雪打的電話。那個時候,你已經睡着了。”蔡遠遠說。
“蔡遠遠對你的感情是濃烈的愛情,這是我無法企及的。我經過了死亡的關卡,對很多事情回想起來不能夠再固執了。”何雪露望着窗戶外面,雨變小了。
許琴葦已經淚流滿面了。她想起了自己在街頭徘徊,一個人離家出走,不知道該去哪裏,漫無目的地走着。坐在車上,睡着了,是這個好心的女孩子給自己披蓋上衣服。她們的生命,從此産生交集。
何雪露那麽強烈的仇恨是應該的。到明天,陰雨應該就停歇了吧。下了這麽久,太陽也該回來了。好想念陽光燦爛的日子。
也許不單單是因為經過了死亡的關卡,而且疊加上命運對自己的成全。蔡遠遠知曉了自己的愛,也許應該這樣說她的暗戀終于完結了。蔡遠遠已經知道了她的愛慕,從頭到尾地了解。如果不是“鹿雪禾”的出現,也許,她永遠只是那個在幻想裏被喜歡的小雪。
那些不完整的喜歡與愛慕,終于完整地畫上句號。懲罰已經實施,暗戀也已圓滿。人生應該去重新開始了。
“我該回日本了。”何雪露說。她背對着蔡遠遠,也背對着許琴葦,因為她不想讓他們看見她的面孔上已經滿是眼淚。
春天過去了,迎接夏天的到來。新學期開始,許琴葦回到了學校。最後一個學期的功課,只是重複溫習,以及訓練臨試的狀态。5月份的時候,蔡遠遠在網絡上看見一條新聞,這個新聞是最新的,據說兩年前一件故意傷人事件的兇手已經被抓獲,因為兩個當事人少女提供了完整的資料,終于破案。那幾個兇手将被法庭審判,得到應有的懲罰。
訓導主任來找過一次許琴葦,他要确認一下。但是許琴葦面帶微笑地說:“您記錯了吧。那天,我直接就出去了,您說讓我下次注意,不然小心記過存檔案。”訓導主任将信将疑,許琴葦若有所思地說:“大概,是看花了眼。”訓導主任的事情太多了,他自己也不得不相信大概是看花了眼。
“抓緊時間用功,好好準備考試!”
“知道了。”她乖巧地答應着。
當然,誰會不好好抓緊時間呢?想要和蔡遠遠念一所大學啊!白天黑夜交替而過,這一年的6月,不快也不慢,還是到來了。
大家都不在一個考試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