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
越過悲傷,往幸福國度
蔡遠遠在記憶裏搜索,努力搜索與面前這個女孩子的樣子對應的片斷,在過去的那個班級見過的女孩子的樣子。哪個是小雪呢?都沒有清晰的樣子。确實沒有留意過小雪,只在學校檔案裏見過照片。那張小小的照片和眼前的女孩子,依稀輪廓相似。但,仍然無法完整對上號。
這個女孩子打扮很細致,頭發垂落,眼睛裏帶着熟悉感,像是她見過了蔡遠遠許久許久。她比照片上的小雪要漂亮一些。
蔡遠遠手心出汗了。女孩子依舊不開口說話,站在原地看着蔡遠遠。她的眼神開始變化了,像是有許多的困惑,困惑蔡遠遠為什麽會忽然出現。
與一個幽靈面對面站着,換了任何人都會不知所措。而且,女孩子又不說話。
蔡遠遠只好先開口了:“你好,我叫蔡遠遠,我可以進去嗎?”
女孩不開口,微笑了一下,把門推開一點,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這氛圍顯得很陰森,但要探尋結果,不得不壯着膽子進去。
蔡遠遠把頭一低,進門,房間裏面很正常。暖暖的壁燈開着,開着暖氣,女孩子進去廚房,然後又出來,端出來一杯熱的奶茶。蔡遠遠猶豫了一下,喝了一口,很正常的奶茶味道。剛才還疑心會不會是看過的電影裏或者幽靈傳說的亂七八糟的毒物變成的。自己想多了,怎麽可能呢!身上的寒冷驅散,大腦好用起來。
女孩找出筆,和一個本子,在本子上寫字。
然後給蔡遠遠看:我認識你,你是蔡遠遠?
“是的。”蔡遠遠說。難道這個女孩子不能夠說話?
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女孩子繼續寫字:我叫心默。我的聲帶病變,手術切除了。
蔡遠遠連忙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女孩子忽然微笑一下,開口,蔡遠遠……那是羽毛在浮動,管風琴在嗚咽的聲音。
蔡遠遠明白了剛才聽到的那個依稀喊他名字的風聲了,她沒有聲帶,所以說話是用喉嚨的氣流。那麽輕,輕到像是空氣的流動在發聲。
那麽她是大活人一個,絕對不是靈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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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遠遠頓時松一大口氣。
渾身松弛下來,表情也沒有那麽僵硬了,蔡遠遠放下茶杯,問:“你怎麽會認識我?”
本子上的字繼續下去:我叫邱心默,是小雪的表姐,大她一點點!我回國是來這邊照顧奶奶!我在學校看見過你。
學校?蔡遠遠頓時想起另外一件事情。
見鬼事件?
琴葦和訓導主任看見的人,難道不是小雪?而是現在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女孩子?她和小雪樣子确實有點像,誤認為一個人,也很好理解。
心默繼續寫字:狗狗還好嗎?你一直在照顧它,謝謝你的照顧!
沒錯,那就完全對應上了。
她是小雪的表姐,那麽,她一定回去過小鎮,然後,帶着狗來到了學校,但是,為什麽她又丢下狗不管了呢?并且,她為什麽出現在學校,她想要做什麽?她剛才說她是回國,那她以前不在國內,是如何知道小雪的事情,又怎麽會認識自己?
問題太多了,一時間不知道先問哪個,而且她又不能夠用語言解答,在本子上寫字比較緩慢,得耐心等待。
蔡遠遠想了想,決定問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醞釀了一下,怎麽措辭才不會太冒昧太傷人。蔡遠遠婉轉地問:“小雪離開了以後,一直就是你來照顧奶奶的嗎?怎麽沒有看見奶奶的人?”
心默歪着腦袋想了一下。
紙上出現一行晴天霹靂的話:小雪就快回來了,我就解脫了!
蔡遠遠身上寒戰了一下,不會兜兜轉轉,還是牽扯到小雪的……靈魂……
什麽?
究竟是怎麽回事情?
蔡遠遠覺得,此刻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迷宮套着迷宮的世界。如果說以前的困惑和尋找答案是一個迷宮,那這些是重疊着,很多的枝節延伸出來,讓人完全分不出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也無法做任何的猜測。因為已經超出了想象。
心默繼續寫着字:奶奶今天去醫院做看護療養了,後天回家。
心默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蔡遠遠的手。
她要做什麽?
蔡遠遠感覺她的手很涼,跟着她走。到了卧室。這個卧室應該就是許琴葦說過的小雪的卧室。因為,他看見了那個相框,有他的照片的相框。
相框裏的自己表情帶着一絲憂郁,那個時候,是父母才離異,情緒最低落,覺得家庭不幸為什麽也會降臨在自己頭上的憋屈。
可以确信自己沒有印象拍過,應該是小雪什麽時候偷偷拍攝的吧!
那種被一個女孩子偷偷喜歡收藏一切的感覺太複雜了,有一點甜蜜,又有一點感激。最主要的是這個女孩子在自己的生命裏那麽低調,幾乎隐藏的透明,陪伴自己度過痛苦期。
心默是看見了這個照片,才找到自己的吧!
心默坐下,翻開衣服櫃子最下面的抽屜,抽屜裏,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抽屜盒,原本有鎖,但現在是開的。心默打開來。裏面,是幾封書信。
她把書信遞給蔡遠遠。
是那些自己寫給小雪的回信。
然後,還有一個小小的巴掌那麽大的小本子。那麽小,适合隐蔽收藏。如同主人的脾性一樣,要刻意掩藏着自己的歡喜與悲傷。
小本子上,是細小筆跡紀錄的句子。
“他的樣子很好看,像是陽光……”
“他再也不笑了,世界都像是失去了陽光……”
“遠,陰霾過去了,快樂就不遠了。”
小本子裏還夾雜着一些散漫的事情,吃了什麽東西,看了什麽小說,以及,喜歡的詩歌句子。
那首詩歌很眼熟:
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
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
而藍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記得你,我的心靈攥在
你熟知的悲傷裏
你那時在哪裏?
還有誰在?
最後一頁的日期,是那一年的12月1號。聖誕節的前夕。
那些濃密的情緒,或是悲哀,或是歡喜,或是甜蜜,像是瀑布一樣,澆灌到蔡遠遠的靈魂上。
心默又把蔡遠遠拉回客廳,拿起筆繼續在紙上寫字,接着上一句話:“小雪就快回來了”,下一句更加石破天驚:小雪已經開始恢複記憶了。
蔡遠遠沒有出去找旅館,因為心默執意給他安排睡在以前小雪父母住的房間。
躺在床上,蔡遠遠本來迫不及待要把知道的情況告訴許琴葦。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按壓下這種沖動。坐了漫長的車,又聽到這麽多的往事秘密,渾身散架一樣,大腦也要罷工似的。
半個小時前,湛藍打來電話,問抵達了S城沒有,是否找到小雪家?
蔡遠遠一一回答,然後湛藍把電話給許琴葦,他卻沒有說,小雪其實沒有死。只是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在小雪家裏,遇見了另外一個女孩子,她可能就是你們在學校看見的人。然後,一有新的消息就告訴你。
道過晚安,挂斷電話,蔡遠遠覺得困意像是魔鬼一樣入侵,閉上眼睛,就入睡了。
一夜都沒有做夢,格外安定。
蔡遠遠再度醒來,是被一大片明亮的陽光照醒的。
天大亮,陽光很好,窗簾都變成一片雪白了。
頭腦清醒,人也恢複了精力。
伸個懶腰起床,給許琴葦發一條短信:“醒了沒,別一放假就睡懶覺啊!”
出了卧室,看見邱心默已經鋪好了餐桌,早點都擺上來了。
不過,卻是火腿煎蛋,從國外回來的人吃慣了這個,蔡遠遠有點失望。不過,肚子已經餓了,應付過去就成。
心默從廚房出來,拉開椅子坐下,頭發已經盤起來。她把房間的窗簾都拉開,日光太好,連塵埃跳舞都可以看見,一粒一粒似乎都透明閃光。和昨天黃昏時刻的氣氛,好比兩個世界。
蔡遠遠驀然想起了帶着許琴葦到小鎮上的家過暑假的情形了。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許琴葦,對她的了解有限。
只知道這個在游泳池遇見的轉校生叫鹿雪禾,只知道這個女孩子似乎總有心事。在小鎮上自己過去的那個家裏,兩個人做東西吃,看窗外的麥田,電線杆,還有鳥飛過去,以及星空。兩個人有着相似的家庭狀況,第一次的人工呼吸,就接吻了。
心默揮手,在蔡遠遠的面前使勁揮舞幾下,蔡遠遠才從走神的回憶裏跳出來。
太不好意思了,蔡遠遠有點臉紅。
餐具是刀叉,一時間還真是用不習慣。
就在昨天晚上,跟邱心默相互解答對方的疑問。他放慢語氣速問問題,她在紙上書寫對話。
相互知道的情況,一一對應。
“小雪在那一次出事後,她的家人趕到醫院,當時的情形特別危急,後來完全喪失了生命跡象,醫生宣布搶救無效,受害人死亡,新聞記者當即發出消息。”
“那麽,第二天的報紙刊登的消息就是被害人已經去世。因為報紙是在淩晨一點截止,然後連夜印刷的。”
“是的。但是誰也沒想到,小雪的生命力那麽頑強,護士注意到心電圖信號忽然跳動了一下,醫生們重新聚合,居然搶救過來。”
蔡遠遠可以想象出當時現場的曲折和驚險。希望,失望,絕望之後驟然一線希望之光,晨光之熹微,一個生命重新被挽回!
“醫生們都累趴了,汗水把全身打濕了兩次。第三天,情況穩定下來。”
“後來?”
“因為是夜半遭遇到壞蛋,為了保護隐私,報紙沒有刊登具體消息。為了不影響小雪的名聲,避免惹來閑話,小雪的爸爸媽媽決定不把事情傳出去。”
“再過了一天,報紙有跟蹤報道,做了修正!”
“所以琴葦以為小雪已經遇害,再也沒有來找小雪。那為什麽小雪不回頭去找琴葦?”
“因為小雪雖然睜開了眼睛,醒過來,卻什麽都不記得了。醫生說,一半因為大腦也被打擊過,但似乎更加嚴重的是心理的創傷。她不願意回憶當時的情形。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有她和琴葦知道。”
“小雪她……”
“當時因為差點出人命,小雪沒有被壞蛋侵犯,但那時候的場面一定恐怖到極點。”
“再後來?”
“這些情況,其實遠在澳大利亞的我們都不知道。再後來,因為我家裏寫信到小雪原先的家,卻沒有回信。我們那邊是一學年三個學期,我就在假期回國了一趟。”
“小雪家的信報箱已經滿了,卻沒人來取。我去當地郵局問情況,郵遞員說,有印象,确實送過跨國信函,但是聯系不上這家人!然後,又想到是不是搬到S城去了。因為小雪奶奶年紀大了需要照顧的緣故。我又來這裏,我的猜測是對的。可是,我沒想到小雪遭遇這樣的不幸。”
即使是在這樣晴朗美好的早上,回憶起昨天晚上的對話,蔡遠遠仍然可以想象得到當時的可怕。兩個女孩子遇見了壞人,一個逃脫,另外一個不幸沒能夠逃脫,但卻拼命掙紮反抗,最後被刺傷,壞人雖然被吓跑了,但是那種絕望的感覺,女孩即使從死神的手裏回來,也無法去面對那麽慘痛恐懼的回憶。
心默嘆了口氣,那管風琴一樣的氣流發出的聲音飄忽入耳,蔡遠遠說:“謝謝你的早餐。”
他被心默的眼神籠罩着,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女孩子面前,他有點不自在,像是小男孩在知道自己一切秘密的女孩子面前那樣,有些羞澀。
心默收拾完餐具,清理桌子,然後回到客廳。筆和紙放在她手邊。
還有一些情況沒有了解。蔡遠遠接着提問了解情況。小雪被送到澳大利亞心默的家裏,接受那邊先進的腦科專家的治療,同時輔助心理治療。心默的假期又到了,就回來照顧奶奶。心默和澳大利亞那邊家人保持聯系。
專家說,希望可以多收集一些小雪過去的資料,幫助她去回憶過去。誰也不知道小雪究竟什麽時候能夠恢複記憶,什麽能夠喚起她的記憶,這只能夠看命運的安排了。
專家還說,必須要重新去面對那些過往,才有可能獲得解脫。但是,問題是,誰也不清楚當時具體的情況。
因此,心默回到小鎮,借走了狗。在學校拍攝了許多照片,還有一些同學的照片,并且同時在S城的家裏發現了一些線索。
心默發現了一個男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蔡遠遠。
“根據奶奶所說的,我最後在學校裏遇見了鹿雪禾。”
“我确定鹿雪禾就是小雪遇見的女孩子,在那個夜晚出現後,和小雪一起出門過聖誕節,然後在小雪出事後不知蹤影的女孩子。”
蔡遠遠準備接着問,手機響了,電話是許琴葦打來的,蔡遠遠趕緊按接聽。接通了電話,那頭卻沒有說話。
“喂!小葦,你好嗎?你說話?”
還是沉默,可以聽到呼吸聲,證明不是電話信號的問題。
“怎麽了?出什麽事情?”蔡遠遠緊張起來。
良久,那麽才傳來顫抖的聲音:“我,我……好像又看見小雪了,她跟着我,就在我的卧室裏……”
“湛藍在你旁邊嗎?許伯父在不在?”
“他們都不在……”
“那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床上,我……”電話斷了。
蔡遠遠打給湛藍,接通了:“我就要給你打過去的……”
“琴葦怎麽了?不是有你們在嗎……”
“你別慌張,沒事,她在卧室,把門關着不見我們,現在還好,我剛才聽見她在講電話。”
“出什麽事情了?”
“你聽我說,琴葦爸爸找到電腦專家,居然發現了匿名電子郵件是從哪裏發出來的!都想不到,居然是從琴葦家的網絡地址……”
“啊?”蔡遠遠驚訝了,這意味着什麽?
“信件是琴葦發的,她注冊了一個電子郵件,然後給她爸爸發了提醒!”
難道,琴葦的自殺,是她一手編導的?
她為什麽要自己編造自己導演自殺?
“湛藍,我要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先別告訴琴葦。這很重要!許伯父你也別告訴。”
“是什麽?”
“小雪沒有死!”
這下輪到湛藍瞠目結舌,在電話那頭說不出話來。這樣也許琴葦會繼續陷入恐慌,但是也許這可以徹底得揭開她心裏最深地方的記憶。如果不徹底面對,就無法痊愈。
在蔡遠遠講電話的時候,心默站起身,走到客廳的音響前,動手調制一番。輕柔而抒情的鋼琴聲,微微響起前奏。蔡遠遠心頭又湧起怪異之感。鋼琴曲帶着低沉的憂傷,像是看得到海平面上細微的光,人在海邊,漸漸走進海水。
蔡遠遠小聲跟湛藍說:“我回頭告訴你詳細情況。要看好琴葦,拜托了,我先挂了。”
“好的。”湛藍回答。
蔡遠遠坐回沙發,音樂在房間裏如同海水上的光芒一樣閃爍。蔡遠遠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心默拿着一個水壺出現,扯一下蔡遠遠,兩人來到陽臺上。那些植物耷拉葉子,似乎近期缺乏照料。蔡遠遠看看天氣,是該給它們澆水了。心默從右到左,植物沾染了水,似乎頓時就精神了一些。蔡遠遠拿剪刀剪去已經枯萎的樣子,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
回到客廳,心默轉身進廚房,泡了兩杯奶茶出來。聽着音樂喝着奶茶,似乎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牽挂有憂慮。蔡遠遠感激地看一眼心默,她只是微微一笑。她不能夠用語言,但是,總感覺她的眼睛可以說出許多事情。
蔡遠遠仔細看她的脖子,在鎖骨之間,有一道小小的疤痕。那裏大概就是做手術的地方。邱心默回頭,又用氣流一般的聲音說:“謝謝。”
她是在謝謝剛才幫忙給植物澆水。邱心默有一種奇妙的力量,能夠使人安定下來,靜心去思索的力量。她動作的節奏和神态都暗示着沒有什麽事情是急切的,都要慢慢來解決。
“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嗎?有沒有郵寄給小雪?”
照片一張一張攤放開,有在學校桦樹林之間拍攝的。自己、琴葦還有湛藍,以及那只狗黑眼圈。還有蔡遠遠的單人照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也有許琴葦的單獨照片。但是自從警惕起來,就變成了她和湛藍在一起的照片了。
這些照片,心默在紙上寫:“已經發了一部分到電子郵件裏了。在澳大利亞那邊的小雪應該已經看見了吧!我爸爸會打印出來給醫生的。這些是新的,我自己沖洗出來備份,尋找線索的,希望能夠對小雪有所幫助!”
遙想一下此刻在國外的小雪應該目光呆滞地看着初春到來的楓葉,想着過去,卻是一片空白。她一定很努力地去回想,但是,過去的記憶卻以另外一種力量在她心裏脅迫着,禁止她恢複過來。
蔡遠遠嘆了口氣,他想起了父親。
他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出門一下。”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比以前要蒼老一點了。
“考試怎麽樣?”還是老樣子,永遠先問功課。
“身體還好嗎?”然後呢,然後就是問身體。
對啊,這些都是很重要的。都好,都還好!
“有沒有談戀愛?”這個問題稍微輕松一些了。
“什麽時候回來?”
“在同學這邊逗留一下,已經買好了回家的票,明天就出發。”
“爸爸,媽媽還好嗎?”蔡遠遠問。不知道父母之間還有沒有聯系,有沒有通電話。
“她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
“那我也沒有!”這個時候倒有點父子一條心一起無奈了。
“路上要小心,照顧好自己。”
“好的。我很想您!”
電話那頭一時無語,大概不習慣這樣直接地說想念。
“回家再說。”電話挂斷了。
再回到房間,邱心默把喝光了的茶杯也清洗了,她已經在紙上寫好了話:“明天我就要接奶奶回家了。你和我一起去嗎?”
明天晚上的火車,時間來得及。蔡遠遠點頭。在邱心默這裏知道的東西足夠了,已經不必要再返回小鎮了。回家,爸爸那裏是自己真正的家,有親人才可以找到家的暖意。
心默要求說,陪我去一下超市,明天奶奶回來,要買一些東西。
新年就要來了,大街上充滿了歡樂氣息,街道和店鋪挂出了各色玩具。這是比聖誕節和元旦還要隆重的節日,是中國人最看重的節日。
心默在超市買了一個家用醫藥箱,以及一些食物,還有奶精。蔡遠遠發現,她很喜歡喝奶茶。買的東西比較多,攔了出租車回家。蔡遠遠讓心默在下面看着東西,自己分兩趟提上樓。直到把東西分類放好,心默開始做晚飯。她的廚房手藝仍然是西餐,煎牛排。
第二天醒來,又是心默早醒,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收拾一下東西,出門。
那家醫院是一家教會醫院,主建築大樓上有耶和華的雕塑。這是蔡遠遠第一次見到奶奶。奶奶年紀真的很大了,看人的時候很恍惚。但是在某些瞬間神智恢複清醒,目光又閃爍着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所有智慧。迷糊與清醒的狀态交替出現,這大概就是人老了的規律吧!蔡遠遠在心裏默想,跟醫生說話,辦理出院手續。奶奶的嘴巴裏咿呀不知道念叨着什麽。心默走上前去,她握着心默的手不放。
蔡遠遠抱起奶奶,放到出租車裏的後座。老人家很輕,抱起來并不吃力。
到了樓下,心默露出一副幸好有你在的表情。不然她一個女生,抱一個人上樓,很難,雖然是一個老人。
“那你是怎麽送奶奶到醫院的?”蔡遠遠順口問。問了才想起,走在路上,心默也沒有帶筆和紙,也不方便書寫。怎麽這麽傻了,呵呵!手機在響,是來短信的提示。
蔡遠遠不敢動作快,還是慢慢上樓,心默去開門,蔡遠遠一直把奶奶放到沙發上,才掏出手機看。
看完短信。蔡遠遠忽然說:“也許,應該把小雪接回國。”心默略微露出驚訝表情,然後若有所思。
蔡遠遠說:“不好意思,我對你也有所保留了。琴葦告訴我的一些事情,我都告訴你,但是,我有一個猜想卻沒有說。我想,我把我的猜測告訴你,你一定會支持我的想法的!”
見到爸爸的時候,蔡遠遠慢慢走過去。爸爸的提包還是以前那個,灰色的大風衣,豎立起領子擋住風。大學也放假了,兩個人走在空蕩蕩的大學校園裏,都沒有什麽話。
輾轉來回學校和小雪的家之間,現在終于回到自己家了。
父子兩個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其實也沒有事情可做,爸爸和兒子兩個人都是假期,一個工作結束,一個是學生,考試完了,安心休息就可以了,這已經是中學階段最後的一個假期。爸爸坐在椅子上手捧一本書在看,蔡遠遠整理自己的房間。
爸爸開口問:“晚上想吃點什麽?”
家裏沒有人做飯,只有到外面吃。
蔡遠遠給琴葦發短信:“我已經到家了,回頭晚上就給你電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已經查清楚關于小雪的事情了。對你來說,絕對是個驚喜。”
許琴葦回複說:“好,我等你電話啊。”
蔡遠遠絕對不是要賣關子,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有道理的,盡管這道理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什麽,有時候人的潛意識會比大腦裏清楚明白的想法更加正确。就這樣做吧!陪爸爸出去吃什麽呢?
蔡遠遠提議:“就去吃自助餐吧,想着吃什麽東西也是很頭疼的事。”
爸爸合掌表示同意。
“對考試有沒有把握?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還成。”蔡遠遠覺得自己恢複成小時候的樣子,被爸爸帶出來吃好吃的東西,心情很愉快,什麽煩惱都忘記了。不過小時候能有什麽煩惱,無非是忘記做作業了怕挨打,或者惦記着買電玩,或者什麽其他的小事情。那些現在都不覺得重要了。
要不要交代自己和許琴葦的事情呢?蔡遠遠想了想,決定提一下。
“我跟一個女生在談戀愛。”
爸爸居然微笑了:“那麽,你要加油!”
蔡遠遠倒有點小尴尬了:“是哦。她有一些煩惱,不過,就要解決了!”
爸爸點點頭:“你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們自己能夠處理好的!不然怎麽長大呢。”這口氣,好官方!蔡遠遠還是覺得心裏一暖。
“其實大人自己還不是犯錯,很多問題發生了,只有慢慢解決等着時間來解決。”
“比如您和媽媽?”
“她那樣做,自然有她的想法。好了,不說這個了。晚上你給她打個電話,祝她新年快樂啊。”
當然,一定會的!
這頓晚飯吃得很舒服。很奇怪,就這樣溶解了從前的對爸爸的不滿,大概時間真的是很有效的解決辦法,但也因為學會了理解吧。每個人變成現在的樣子,做出現在的選擇,都是有原因的。
回過頭去找到那個原因,蔡遠遠覺得他能夠理解許琴葦的難過和現狀了。甚至,他隐約覺得,自己對她的固執堅定的喜歡,是否也因為這些經歷,體會到一個人對另外一個獨立的生命的理解。
回到家裏,蔡遠遠給媽媽打了電話。
“新年快樂!”
“你也是啊。現在長高了沒,功課怎麽樣?愛吃什麽?國內吃不到的就告訴媽媽,給你郵寄過去?”
一連串的問題,蔡遠遠不知道怎麽回答。良久,他才反問一句:“媽媽,你現在幸福嗎?”
“還好吧。”
“你恨爸爸嗎?”
“不恨,我們只是不适合,你也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選擇!”
蔡遠遠補加一句:“爸爸也讓我代替他說一句,祝你幸福!”
“那謝謝他,希望他也幸福!”
好了,似乎過去幾年他們都放下了。自己呢?也放下了,這仍然還要感謝小雪當年的幫助。
辦完這個事情,蔡遠遠再給琴葦打電話的時候,她很快就接了,并且順利地說話了,語氣也平靜下來。
“世界上沒有鬼,不要怕。”蔡遠遠安慰她。
“我想,也許我真的是幻覺吧。遠遠,我好想你在身邊,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麽都不會害怕了!”這語氣帶着一點點哭腔。
蔡遠遠很想立刻飛到許琴葦的身邊,如果他有魔法掃帚的話,如果他可以在空間裏穿行瞬間挪移的話。可是他沒有,這些都是幻想當中的超能力。然後抱着她,讓她再也不會畏懼,安心地呼吸,不去想那些令她痛苦的事情和過去。世界上終歸是沒有鬼魂的,有的只是人心裏自己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的忏悔。沒有對象的忏悔,變成了恒久的折磨,盤旋內心,不得釋放,不時發出嗷嗷嘶叫,将懲罰施加于它的主人。
蔡遠遠覺得差不多是時候告訴琴葦真相了。
“雪禾,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在小雪家發現的一個事情!”蔡遠遠嚴肅起來,下意識叫起從前的名字,而不是叫琴葦。
“你等一下……”許琴葦在電話那頭說。
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傳來,證明人沒有離開話筒。她在做心理準備,即使她已經躲避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即使沒有人來追究她。即使蔡遠遠先前說得很輕松,說是一個驚喜。
“小雪沒有死。”蔡遠遠輕輕說出這五個字,覺得似乎一切都要過去了,像是掙紮在黎明前夕雲層裏的太陽,就要奮力跳躍出來,日光絢爛,世界透明而美好起來。
只要那些夜幕的灰褐色雲朵被照亮、被驅散。
許琴葦靜靜地在電話那頭沉默着。
那沉默像是一個玩弄着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手腕的皮膚,仔細體會着那些疼痛鑽進心坎,然後繁殖,擴大,蔓延。因為那些身體的傷痛,暫時可以忘記心裏的惡痛與悲苦。
“沒有死?”
“沒有!”
“遠遠,我現在是在夢中嗎?”
“不,你不在夢中!”
“那我沒有聽錯你說的話嗎?”
“沒有!”蔡遠遠仍然輕輕地說,他不需要強調,也不需要重複,更加不需要斬釘截鐵,因為這就是一個事實。一個不需要修飾的事實。
許琴葦喃喃地說:“為什麽……”
蔡遠遠說:“因為後來她還是被搶救過來了。你看見的報紙新聞,第三天做了更正。”
許琴葦放下了電話,但面孔上已經是百般意味摻雜的奇特神色。
她的嘴巴裏還在重複着呢喃:“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蔡遠遠在電話那頭:“你聽我說,小雪忘記了過去的事情,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想,大概她需要你的幫助……”
“喂,小禾……琴葦……你還在嗎……”
不管蔡遠遠是叫小禾,還是叫琴葦,許琴葦都聽不見了。因為她把手機放在床邊,走進了衛生間。衛生間的鏡子很大,映照出她的大部分身體。
她丢失了自己,丢失了那個無憂無慮長大的小女孩,然後遇見了悲劇一樣的事件。然後,她做了一件最不能夠原諒自己的事情。然後,她也“忘記”了這件事情。
鏡子裏是一個仍然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她的額頭上長着兩只尖銳的角。這個女孩子面帶譏诮,她伸手,指着許琴葦的鼻子,她的言辭語氣格外嚴厲:“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麽?”
“難道你都忘記了?”
“我都忘記了,我不記得了!”
“不,你不是忘記,你只是把事情關了起來,就像你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樣。”
“是嗎?”許琴葦手撐在冰涼的白色大理石面盆上,她看見那個鏡子裏的女孩子奇異的表情,帶着頑強的譏诮,卻又眼睛裏開始流出眼淚。
“如果不是這樣,你的罪惡感不會這樣強烈。”
“因為膽怯而抛棄自己的好朋友,讓她罹難,是很讓人自責愧疚。但是,你真正無法接受的,是自己腦海裏希望好朋友消失的邪惡念頭。”
“沒有,我沒有!”許琴葦一推面前的東西,自己倒在玻璃門上。
“我和小雪關系很好,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為什麽要希望她消失?你瞎說,你胡說八道!”
鏡子裏的女生開始嘆息了:“是嗎?你真的覺得,是這樣的嗎?”
“是的!”許琴葦的面色無比蒼白了。
鏡子裏的女生忽然把手按在胸口上,她的胸口在劇烈起伏,那裏變得透明,一顆跳躍的心髒呈現出來,收縮,擴張,跳動。
心髒是紅色的,分外刺眼。
鏡子裏的女生的手腕是一道鮮豔的傷口,沒有流血,但卻無比清晰的鮮紅色的傷口。那個傷口是她自己制造的嗎?是的。
“那你告訴我,這是什麽?”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許琴葦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不去看鏡子裏的女生。
但是對話仍然在繼續。
“接受真相吧!”
“什麽真相?我不知道什麽真相,我什麽都不知道!”
“真相早就存在于你的心裏,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