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1)

陪你行至夢的盡頭

5月的天空藍若透明玻璃,澄澈發亮。

重深看看站牌,空蕩蕩的,還沒有巴士到來的跡象,嘀咕抱怨:“等着吧,蔡健,到我生日那天,看我怎麽折磨你小子。”

在酷暑等待的煎熬之前,重深在路程最近那家元祖蛋糕店的櫃臺前,交出訂單,和服務員辦理拿貨手續——寫好了時間、規格款式的收據遞過去,只有預約才能夠保證新鮮。服務員取出十六寸的什錦水果大蛋糕。贈送的叉子和紙餐盤一并裝進小塑料袋子裏。

拎着這麽大一盒子蛋糕,還要去擠巴士,重深唉聲嘆氣:“真是挺倒黴的,偏偏這項任務交給我。運氣不好,那可就誰也怪不了。”

在蔡健的掌心裏抽出的字條上,寫有分配的任務,訂購蛋糕。今天就是蔡健的生日,壽星為大,今天的一切活動安排,只好都由他說了算。何況,蔡健提前三天就發布消息。然後在三天前的最後一節課下了之後,召集起關系不錯的同學。還要僞裝公平公正,大聲提議:我們抽簽決定。

三個女生抽到了布置現場,另外兩個男生則是負責聯絡。重深極度懷疑蔡健這小子是不是做了手腳。不過沒辦法,誰要蔡健最好的兄弟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嘛!認了。反正一個月後,就是重深的生日。

看看時間,又看看站牌,幾乎要暈倒,去蔡健家的巴士路線,是四十五分鐘才發一班車。住那麽偏僻,難怪天天遲到。現在已經是初夏,今天氣溫超乎尋常的高。站點販賣報紙的老頭跟重深同病相憐,滿頭是汗。

老頭沖重深說,明天就好了,明天就降溫啦,本地的都市報上說了,今天最高溫度達到三十三攝氏度,是同期二十年來罕見的。重深點頭,是啊,是啊,快降溫啊!老天爺。陽光熱辣辣的,好想喝一口汽水解渴。開始眼看站牌周邊,唯一的售賣亭都鐵門禁閉。估計老板發現這裏生意難做,關門了。

等待是最無聊的,不過重深擔心蛋糕能否支撐兩個小時。這樣的溫度,要保持新鮮,很不容易哦。到時候打開,只怕蒼蠅都要飛出來了。

咦,是眼睛花了嗎?難道中暑了?重深看見了書包和校服,校服上的徽記“嘉明中學”。那不是自己學校嗎?怎麽只看見長頭發,卻看不見那個人的臉。那絕對不是頭發把臉遮蓋了,而像是根本沒有面孔的背面。重深冷飕飕地哆嗦了一下,大白天的,難道見鬼了?

重深看看賣報紙老頭,老頭也瞪大了眼睛。這麽耀眼的太陽,絕對不可能吧!可是那個女孩子,按照頭發的長度暫時估計是女孩子吧,一步又一步也朝站牌這裏走過來。她走路的步子也很詭異、很重,簡直是踩在沙漠裏跋涉。如果不是外星球來的少女,那麽一定是……

重深和賣報老頭對望一眼,居然一起吐了吐舌頭。

哈,這老頭像個小孩子,重深被逗樂了,都沒那麽害怕了。

女生終于進入兩米的範圍內。冷飕飕的感覺消失了,女孩子站定了,忽然一個轉身。啊,重深這才看明白。

原來她把校服反穿着,書包也是反背着。最搞笑的是,人也是退行。難怪剛才看上去古怪。這個女孩子好白,接近透明的皮膚。額頭有着林栖的汗,如果不是有點莫名其妙的舉止,算是超級漂亮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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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深下意識看了看天空,一多雲聚集在頭頂了,頓時站牌百米範圍內都陰涼下來。那個女孩子不看人,愣愣地站着不動。

重深看着這個女生,對她笑笑。怎麽了?幹嗎反穿校服,反背書包,還反着走路。女生不說話,目光直直的。巴士開過來了,重深還在納悶走神。

巴士司機連吆喝都節省了,只顧自己大口喝茉莉茶,擦汗,然後又啓動。賣報老頭大嚷:“喂,學生仔,你不是要坐這路車的?”

重深回過神,大叫:“喂喂,等等。”

司機很不情願地停車,按下氣門按鈕,開門放人上車。隔着車窗,重深偷瞥那個女生,那女生像冰雕一樣一動不動,打算在站牌那兒定居似的。

重深挺納悶,不過納悶也沒有用。巴士重新啓動,幸好這個時間段沒有多少乘客,可以把蛋糕放在旁邊座位上。賣報老頭漸漸變小,那個古怪的女生也變小了,重深才轉過頭,乖乖地坐車。沒開出幾分鐘,估計巴士司機終于受不了熱度煎熬,回頭問乘客:“要開空調嗎?”

“當然啊!”車廂內異口同聲。這麽悶熱,大家早就等着了。

“嗨,天氣這麽熱,就不要只想着節約這麽一點點錢了嘛。”坐在前排的胖胖的阿姨,用懶洋洋的聲音回應司機。冷氣從頭頂的小孔透散開來,好涼快。

重深的頭靠在窗戶玻璃上,路邊上的麥子田邊緣挨着天空,翠藍連接為一片。電線杆一根一根跑過去,重深看看手腕的橙色電子表,預計三點前就可以趕到蔡健的家。不知道其他同學是不是已經到了,已經抱着冰涼的七喜汽水大喝起來。車開出一段距離後,速度漸漸加快,外面的景物越發模糊成一大片顏色。重深覺得眼睛也開始模糊了,一瞬間,閉上眼睛。

好像看見了那個冰雕一樣的女生,看見她穿着淡藍色的裙子,以及黑白色的校服,還有校徽,自己的學校……“咯吱!”車輛撞上什麽東西了的聲音,啊,似乎看見冰雕被撞得粉碎,晶瑩剔透的冰屑漫天飛舞起來,活生生的一個冰雕,不對,是那個女生,瞬間變成無數細小的冰屑。

有點恐怖,怎麽會夢見那個女生……就算是在夢裏,也不應該安排陌生人遭遇悲慘啊!不過,重深也很清楚地知道,是在做夢。常常做夢,都習慣了,這個時候要醒來,醒來,告訴自己,快醒……

一片耀眼光芒,那證明眼睛睜開,确實醒來了。又一個站牌插在泥土的花壇裏,報站的女聲溫柔地提醒:“前方終點‘翠南站’。”

眼睛一掃站名,天,都過了四站了。重深擡腿就跳下車,怎麽辦,只有坐反方向的車,再坐四站。摸摸錢包,好端端還在牛仔褲的後口袋,裏面有零錢,坐車不成問題。只是,感覺手裏空蕩蕩的。啊,蛋糕!萬分懊惱。又睡過頭了,還做了個噩夢。并且,還把最重要的東西——生日蛋糕給丢在巴士上了。眼看着巴士在前面一個轉彎,不知道彎向哪裏了。重深覺得沮喪極了。

挺仔細地在這個站牌下觀察一下,重深确信,這種前後左右都是郊野的地方,是不會有出租車出沒。徹底完了,手機鈴聲在響,是昨天才換的Atendofsummer。

萬分之一萬确定,是蔡健打來催促的……重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

“莫西莫西,啊哦,親愛的。”心虛的問候,虛僞的“親愛的”。

“惡心,遲到了吧,沒找到我家是不是啊?”蔡健一聽就穿。

重深認錯:“最多,最多一個小時後,一定到,你們先happy哦!”

“可以,你得接受懲罰,半打藍帶,ok?”

“沒問題。蔡小賤你等着。”

應付掉蔡健,重深打量下腳板,幸好今天穿了慢跑鞋,沒轍,開跑吧,反正就一站到終點。唯一要祈禱的是,蛋糕不會被人順手“拿”走。怎麽大的太陽下面跑步,太不享受了。都怪自己睡過頭。從小就有點容易忘記事情,常常就睡懶覺過了頭,做什麽之前,最好都在家裏寫好日程備忘。

好熱!要是能夠喝到冰涼的飲料,多美好!冰涼……冰雕……沒有看錯。在路邊上,重深看見了冰雕女生,沒有表情,還是反穿着衣服,反背着書包的那個女生。不過,有一點點和先前看見的不同。她手裏拎着蛋糕盒子,慢慢地沿路步行。那只盒子很大,一眼就能夠肯定,就是他買給蔡健的生日聚會的。

冰雕女生也看見了重深。她還是一言不發,甚至頭都有些低着,重深站到面前,也只是把手一遞。重深接過蛋糕,喘一口氣,說:“謝謝啊。”

“你是怎麽拿到的啊?怎麽也會在那班巴士上?怎麽會在這裏遇見你?是特意給我送回來的?”

冰雕女生似乎被重深吓到了,估計心裏在想,怎麽遇見了一個問題少年。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不斷,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

回程的巴士開過來,重深匆忙攔截住。司機嘟囔道:“這裏不可以上車……”重深一個勁地說着“謝謝大叔”。司機大叔被叫得舒坦,一擺手:“快上啦,別拖拖拉拉。”

車門關閉,重深隔着玻璃跟女生告別:“我趕時間,下回我請你吃東西,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你是哪個班的?我叫重深,二年級(1)班。”

冰雕女生還是不說話,也不怎麽看人。不過,重深上了巴士,回頭沖她招手,她卻舉起手,也揮動了兩下。這一次重深高度集中精神,在信南站準确下車。按照手機裏保存的路線指示,找到了蔡健家。

城市邊郊開發得厲害,蔡健家是一棟漂亮的小別墅,帶小花園。

“很漂亮哦!”重深贊嘆一句。

蔡健有點得意:“總要你們來玩,嫌遠嘛,其實可好玩了,比市中心好玩多了。”

一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重深一到,“啪嗒啪嗒”,一整打聽裝啤酒全都打開,雪白的氣泡使勁翻湧。

“先喝一口,解渴……”

“周末,大家好好玩,就在我家過夜,今天要選出誰是麥克風霸主,誰是k歌殺手。哈哈!”

房間裏亂哄哄的。重深喝一口冰爽的啤酒,忽然想起了那個冰雕一樣沉默的女生了。可別忘記好好謝謝她,不然空手見蔡健,完全沒法交代呀!

旁邊同學已經迫不及待:“來啊來啊,分蛋糕!”

重深在手機裏敲下一行字:星期一,回學校,記得感謝冰雕的女生。紅色鈎鈎,提示保存成功。

“啪!”一大塊蛋糕砸在重深的胸口。

“好啊,你們都開始了……”

重深放心地融入蛋糕大戰,絕不落後。

星期一,清晨,空氣很清新,最近三天的氣溫果然有所下降。天氣預報沒有騙人。尤其是早上,露水帶着潮濕的涼爽。

重深提前坐到教室裏,掏出手機,查看有沒有什麽被忘記了。其實壓根不用看。很奇怪,星期六回家了,從星期六下午,一直到星期天,到星期一,牢固記得,要感謝冰雕女生。大約,是因為那個女生太特別了。

“大家好,新來的同學,鼓掌歡迎下。”胖子老師在講臺上推下眼鏡,有氣無力地宣告。

轉校生?重深心裏“撲通”一下,像一只青蛙跳進池塘,濺起水花。

一個有點矮矮的、短短頭發的女孩子的腦袋,斜斜地從教室大門探出來。

“扮鬼啊!”有人在臺下起哄。

進來就進來,又很膽怯似的,先探下腦袋。

“嘻嘻,不用扮哦,本來就是!”

好惡毒!重深一眼掃見,說惡毒話的,是班上打扮最漂亮的楊琳。

“好失望,還以為來了個美女,我們班本來就缺乏美女……”某某無聊的男生在嘀咕。

失望。重深也有點失望。還以為,是那個冰雕女生。哪會那麽巧合嘛!

新同學對着大家半鞠躬:“請大家多關照,我叫景瑞。”

景瑞被胖子老師一指角落:“那裏,還有個空位置,就去那裏坐吧。”

為什麽,來的不是那個女生呢?重深有點惆悵了。她的校徽說明她就是嘉明中學的,并且,以前沒有在學校裏見過,一點印象也沒有。那說明,也應該是轉校生呀!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為什麽倒退步行,不說話,反穿校服反背書包。重深覺得什麽課程都變成了烏鴉的哇哇叫喊了,聽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神秘的冰雕女生。

重深有預感,他一定會再度見到冰雕女生的。把頭枕在胳膊上,眨眼之間,重深又睡着了。似乎睡得很漫長。睡得很久,經過了漫長的旅行一樣。很久,大腦裏,似乎越過了無數的影像,無數的意外,從海洋之上飛行,又低回到地面上,忽然間都變成一陣空白,毫無塵埃。之後,模糊之間,是一張面孔浮現出來。很安靜的、初生的,如初次睜開眼睛,使用視線一樣。

這是夏日,同桌是一個黑瘦的男生。但是此刻,現在,看見的卻是另一張面孔。在車站那裏看見的,和賣報老頭一起胡思亂想吐舌頭為之驚訝的冰雕女生。那個慢慢步行到他身邊、送回蛋糕交到他手上的冰雕女生,正在看着他,也把腦袋枕在胳膊上。面對面,大約,只有十五厘米的距離。

呼吸驟然停頓。還是在做夢吧!快醒來,重深,江重深……又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醒來了嗎?呼吸恢複順暢了。還是那張面孔。皮膚很白,接近透明,頭發很長,很安靜,不說話。冰雕女生,從哪裏冒出來的?從夢裏跑出來的。四周已經沒有同學了。是下課了?

冰雕女生抿一下嘴唇,指指自己胸口前的校徽。校徽,沒錯。重深記得自己答應了,要請她吃東西的。重深卻不想說話了,只想這樣安靜地枕着胳膊,保持姿勢不變。鈴聲又響了,重深側頭看了看窗外,是拿着飯盒三三兩兩去學校餐廳的學生。已經是中午了。也就是說自己把上午的課程,又瞌睡着打發過去了。

“你,在我們班上?”女生點頭。

“你叫?”

女生拉過來一冊教科書,教科書的脊背上,寫有名字。

林栖……重深笑了,女生也微笑了,很清淡,幾乎捉摸不住,比原野上的輕風還要難以抓住痕跡。但是重深抓住了。

“很好聽的名字哦。”重深說。栖息在森林中,或者聯想起海德格爾的話,詩意的栖息。

女生還是做手勢……動作恍惚舞蹈。重深猜測,是感謝的意思?難道,她不會說話?重深的心,忽然落入深深的漆黑的大西洋海底。

在餐廳,重深感覺後背被拍打了一下。是蔡健!

蔡健笑嘻嘻地看着重深。

“怎麽了?”重深一頭霧水。

“為什麽呢,第二個轉校生,單單要坐在你的旁邊呢!不愧是本校最具備親和力的帥哥哦!”

“開什麽玩笑,你今天有嘴巴癢哦,被蚊子咬過了?”重深很認真地聽見了蔡健的第二句話。第二個轉校生,是說的林栖嗎?

“對,你睡覺的時候,訓導主任領來的。”

也就是說,冰雕女生,不,應該是林栖,是主動要求坐他旁邊的了。

重深一下子都搞清楚了。好奇怪,一連來了兩個轉校生,嘉明中學可不是什麽升學率超級恐怖的學校。徘徊在優秀和中等之間的那一類而已。

“你幹嗎打兩盒子飯菜?而且,好豐盛哦!”蔡健掃一眼重深手上。

“老實交代哦!”蔡健嘿嘿笑着拿湯匙敲打不鏽鋼盤子,發出“咚咚”聲。“你們是不是早就認識了呀,還假裝陌生人呢!”

全對。重深就是來買了兩份盒飯的,準備帶回教室給林栖一份。蔡健端着餐盤子喝起湯來:“你快回去,別把人家餓着了。”

被說中了的重深,臉有點紅紅的。因為她不能夠說話啊,所以肯定是不方便來餐廳。所以,我才要幫她的。不過現在跟蔡健解釋,實在一點意義也沒有。

“別噎着,你以為你是鯨魚啊,喝那麽多湯。”重深糗了蔡健一句,趕緊往教室趕。

“咳!咳!”鯨魚一樣喝湯的蔡健真被嗆到了。

剛才發現林栖不能夠說話的尴尬和難過,一下子似乎減輕了。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病,才失去說話的能力?據說很多人并不是不能夠說法,而是因為耳朵聾了,無法聽見聲音才無法學習語言。但是,林栖不像是聽不見的樣子。大概是其他的疾病吧。也不要緊啊!不會說話的女孩子,其實更加可愛,勝過叽叽嘎嘎的女生一百倍。

重深可是從進入嘉明中學開始,就領教了一幹花癡少女的恐怖。成天圍繞在身邊,情書泛濫,遇見那個特殊的情人節,更加是巧克力泛濫。這讓重深很煩惱,長得帥是很不對的。一直到自己主動宣布,學生處主管記過處分的副主任是自己的母親大人,女孩子頓時全部收斂了。本來不好意思洩露的。重深的成績太差了,根本就是靠着關系,才得以進入嘉明中學。“假如不害怕處分的話,可以跟我交往看看哦!”重深含着笑,跟女孩子們說。一傳十,十傳百,于是整個世界都清淨了。

她們,都不是自己喜歡的嗬!母親其實從來沒介意重深談戀愛,相反還常常在他耳朵邊念叨:戀愛嘛,是人生的必修課程,晚上不如早上哦。

好開明的母親!重深自己都覺得,完全是溺愛嘛。怎麽可以這樣子放縱自己呢?自從爸爸離開他們之後,母親就變成這樣了。在母親的構思裏,應該是打算把兩個人的愛,都一個人來彌補給自己。

哦,還是不想那麽遠了,先把肚子喂飽。進了教室,已經不少吃完的同學回來了。重深把飯盒放在林栖面前,她比畫了一個手語,這下重深看懂了。因為最近電視上播放的姚明出演的廣告就是這個動作。

重深打開飯盒,香氣飄散:“不用謝哦,先吃吧。”

看着一個女孩子小口小口吃完盒飯,重深的手掌,忽然冒汗。為什麽這樣緊張哦!不知道為什麽,重深腦子裏跳出一句話。

林栖,與你相遇的夏天。

吃完了,林栖扭頭,看重深。要做什麽?重深不懂。她抱住了兩只飯盒,邁着小小的步子,方向是……水池。重深也跟着。一排水龍頭那裏,只有林栖一個人清洗飯盒。中午的光線很明亮,水花閃亮。林栖的手指捏着兩只潔淨的飯盒,交還重深。她似乎笑了一下,就恢複成沒有表情的面孔。

其實,重深想說,不用清洗的哦!因為臨時買的飯盒。平時自己都不帶的。餐廳裏的阿姨,和自己也是很熟悉的,完全可以直接交過去,不必自己動手。但是既然洗幹淨了,天藍色的塑料飯盒蓋子,看起來都清爽舒暢。

兩個人并肩走着。重深想開口說話,找不到話題哦!好煩惱。

學校的法式梧桐超過了二十年,很高大。陽光照射下的葉子明暗交錯,碧綠翠黃。樹木之間的陰影零碎,散落身上。平時被他嫌棄太長的小道,今天完全不夠走。太短了。沒有語言,卻賽過最甜言蜜語的交談。

重深看得很清楚,今天的林栖,沒有反穿校服,書包也伏貼地放在抽屜裏。表情看起來很平常,和別的女孩子沒什麽兩樣。沒有那天下午第一次見到的奇妙的濃烈的,冰雕感覺。重深決定了,哦,不是決定,是發現了,他已經對這個女生産生好感了。雖然好奇,重深卻不打算冒昧地問林栖那個問題。

“這個給你……”重深從文具用品冊架出來。

一個墨綠色封皮的筆記本,一支藍色圓珠筆。林栖卻臉色變化,一推,跑開了。這是什麽意思?重深後悔死了,這個動作一定惹惱火了她。

一半聰明一半傻瓜。都想到不要過問,卻沒想到,要求對話也是觸動傷痛的。那該怎麽辦?一個辦法,道歉。重深跟在後面,亦步亦趨進了教室。

林栖趴在桌子上,不肯擡頭。

“對不起,對不起。你不想說話,那就不要說好了。你看着我!”

林栖擡頭,小巧玲珑的面孔上,要哭了的樣子。

“你看,丢了。”重深站在後面的垃圾簍那兒,手一松,筆記本和圓珠筆就直線墜落,淹沒在廢紙團裏。

林栖擺手,已經來不及了。林栖又把腦袋埋下去了。

“為什麽要學鴕鳥嘛!”重深一點也不生氣,往座位那兒走,“還有沒有生氣?”

“哇,怎麽這樣新的東西,全丢了,好浪費。”插嘴的是景瑞。

坐最後一排的景瑞已經把東西都拾出來。

“你不要,她也不要,那我要了。”

啊,好自作多情的女生。重深無可奈何,聳下肩膀:“随便你。”

林栖聽見了什麽可怕的聲音似的,猛然轉身,目光對視景瑞。看起來很好欺負的,個頭矮也不漂亮的景瑞,卻毫不畏縮,直接迎上。明顯的殺氣洋溢在兩個女生中間。

“你們,認識嗎?”重深糊塗了。

話一問出來,重深又後悔了,明知道林栖不能講話。景瑞回答:“我們,當然……”景瑞拖長了聲音,有點怪腔怪調,“不認識……”

那為什麽一見面,兩個人就似乎多年的天敵。而且,兩個人還是一起轉校來的。

這個景瑞好尖酸刻薄:“有的人那麽漂亮,只可惜,真的是花瓶……”

重深看向林栖,這下子臉色完全變得蒼白。重深打斷景瑞:“我們不是同班同學嗎?”

景瑞卻似乎很忌憚重深的話,坐回原位,抱着本子和筆:“謝謝哦!”

又不是送給你的……重深啞巴了。她們之間肯定有什麽不對勁。再一回頭,林栖已經跑出教室,重深追出來,已經不見蹤影。

鈴聲響了。重深沒精打采地回教室。

“第一天上課,就翹課,漂亮了不起哦。”說話的是楊琳。作為原先的班花,她針對的根本就是林栖。她這是嫉妒,林栖的出現,當天就奪走了她的風光。重深昏睡了,都沒看見現場。林栖的出場,男生們發出驚嘆,皮膚好白,簡直像童話裏的白雪公主。景瑞耳朵還真尖,湊過來搭腔:“就是哦,可惜,她是啞巴,不會說話。應該去特殊學校才對。”

“哎呀,景瑞,你怎麽知道的?”

“我家是她家鄰居。”

“你說她皮膚怎麽就那麽白呀?”

景瑞不屑:“天天被關在家裏,不曬太陽,當然白啦!”

重深聽不下去了,兩眼只顧看窗外,希望發現一點林栖的影子。任課老師遲到了一下,明顯就是在外面抽煙,抽煙完了才進來。作為數學老師,習慣性抱一把三角板。數學老師哼哼兩聲,清清嗓子:“同學們,安靜,上課了!那個誰啊,怎麽沒來上課?是許慶吧!”

臺下大片哄笑。許慶猴子一樣腆着臉站起來:“老師,我在!我跟林栖換位置了。她是新來的。”

“那林栖怎麽不來上課?”

重深舉手:“老師,她身體不舒服,去校醫那兒了。”

這麽當着大家的面說謊,重深還是第一次,脖子都有點發燒。數學老師推下近視眼鏡,看清楚了人:“是江重深啊。既然這樣,我們上課吧!”

數學老師不再追究,轉身在黑板上拿彩色粉筆畫幾何圖形。重深擦把汗,有個老媽在學校任職,還真是方便不少。怎麽說都會給點面子。

但是這課怎麽聽得進去?重深只想飛出教室,去找林栖。要麽揪住景瑞問清楚,她既然是林栖的鄰居,一定知道的比誰都多。

好,下課了,就在路上攔截景瑞。主意想好,困意又浮現。重深一低頭,整個世界全部黑暗下去,他又睡着了。看來,他實在沒有學習的天分。

“景瑞,你好啊……”重深放下單車,從街道左邊路口走出來。在下課前,他很守時地醒了。

“啊……”景瑞大吃一驚的樣子。

“怎麽了?”

“哇……你跟蹤我?”

這算跟蹤嗎?算吧!重深一口承認:“是啊!”

景瑞巴掌大的臉上,呈現出拿什麽都無法比喻的表情。活像是《哈利?波特》第三部裏,吞了潮濕嗒嗒的蛞蝓的羅恩。

“那個,那個,景瑞,你誤會了,我是……”

“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景瑞恢複正常,流口水的證據也用零點幾秒的時間消滅幹淨。

景瑞有點羞澀:“其實,你可以直接跟我講。”

一轉學,就聽說最謙和最值得親近類型的帥哥重深。沒想到自己能夠被他跟蹤,景瑞幾乎要狂喜得暈掉。所以才會把重深丢垃圾簍的筆記本,都當面撿起來。重深決定在這個原則性問題上,不可以含糊,否則後患無窮。

“我是想請問,你知道林栖家在哪兒嗎?”因為她說她們是鄰居。

“啊,她啊……”一張很失望的臉。

雖然有些殘忍,可是讓女孩子誤會,那更加殘忍。重深假裝都沒看見:“對,我很擔心她,今天下午都沒有上課,不知道去哪裏了,而且,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麽要吵架?為什麽不能夠友好地做鄰居呢?”

景瑞退後一步,顯然生氣了,一扭頭,不搭理重深的問話,背着書包朝前走。景瑞,雖然很不情願跟她說話,重深還是跨上單車,歪歪斜斜地跟在後面。就算她不說,大不了一直跟到她家裏,就知道林栖家了。

景瑞回頭,好像在猶豫什麽,又一跺腳,撒腳就沖向站牌。重深醒悟,她要開溜。才慢了半分鐘,公共汽車已經啓動,她坐最後一排,回頭又看了重深一眼,表情挺複雜。

單車絕對沒辦法追上公共汽車的……重深停在站牌那兒,遠遠地望着車開遠。難道要等到明天了嗎?明天,林栖會來上課嗎?她本來就不能夠講話,還遇見這麽多對她有敵意的女生。轉校以前,是不是也被這樣對待?想到這些,重深覺得心髒一痛,幾乎站不穩腳,放好單車,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恢複過來。

這樣為一個女孩子緊張到心痛,大概,就是愛情光臨了?或者,是因為有一些困惑沒有得到解答,才那麽關心?看見她,就想要愛惜,想要抱住她,保護她不再受傷害。會不會都是自己想多了哦!林栖,對自己根本沒有想法呢!重深有些惆悵了。踏板踩得很緩慢,單車拖出長長的影子,不管了,如果明天還沒能見到她出現,就去找訓導主任。訓導主任帶來的,肯定知道她的家庭情況。

第二天,位置還是空的。中午,重深一走近景瑞,這個丫頭就把頭一趴,裝睡,很受打擊的樣子。沒轍。

找訓導主任要地址去吧!好難開口,又不是班長?以關心同學的名義?太冠冕堂皇了吧。不過,我是同桌啊!代表同學們看望生病的同學,反正那個謊已經撒了。下午,再請一下假。

按照抄寫在字條上的地址,坐了兩個小時的車,才走到僻靜的巷子裏。牆壁角落裏都開出了不知道名字的紫色、白色的小花。這裏的房子都上了年頭,天陰下來,暗黃色的走道盡頭,轉彎,上了三樓。

敲門,開門的是一個老奶奶。

“請問,林栖在嗎?”

“啊?”耳背的老太太?

“我找林栖。”重深提高音量。

“哦哦,找林栖啊,林栖,有客人來啊!”老太太耳朵有點背,嗓門可一點也不小,重深被她一嗓子喊的渾身吓一跳。

面孔帶着愕然的林栖,很驚訝。伸着手指,比畫出一個問號。

“我來看看你。怎麽不去上課哦?”

林栖卻把重深的手慢慢推出去,重深什麽都沒反應過來,她就迅速把門關上。啊,吃了閉門羹。有那麽讨厭他嗎?那為什麽還好心送回蛋糕,還要特意坐到他的旁邊?失望與沮喪,以及猜測,像三個國王輪流登上王位,又争執不休。就在剛才,看他的眼神,分明帶着說不出的喜悅,以及一半的畏懼,還有,一點沒辦法判斷的意味。

出了樓道,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景瑞。重深跟她打招呼,景瑞像是見了鬼一樣,就是啊,自作多情的那一幕,才過了一天,尴尬死人了。景瑞含糊地哼唧一下,表示回應,然後“噔噔”上樓。

重深想起什麽似的,折回去,也上樓。林栖家是302,那景瑞家就是301了,對面只有這一家了。等待了一下,估計是貓眼裏被檢查來人是誰,景瑞進了剛才自己吃了閉門羹的林栖家。重深張大了嘴巴,這是怎麽回事情?重深繼續按門鈴,卻沒人再來開門了。景瑞為什麽要撒謊?她們居然是一家人。不然的話,是仇敵,林栖不會放景瑞進門。

就這樣被拒之門外。第一次主動想要見到一個女生呀!天空為什麽不陰雲密布開始下雨?好襯托失落的心情。嗨,哪有這麽俗套的情節配合。重深自嘲了一下,悶悶地往回走。

又是一天,空氣很好。重深放慢車速,他被學校中央地段的池塘吸引了。池塘擔子感,結出了小小的睡蓮花苞,估計再過兩三天,就要盛開了。深藍色的睡蓮,倒影水面上,是嘉明中學的一處景點。也是每年畢業照的最高出鏡率場所。一路上,同學都在指指點點,是有什麽特殊人物經過的場面。

重深騎快單車,順着指指點點的方向,是林栖。她來上課了。不過,打扮卻是那天見到的樣子。反穿着墨綠色校服,嘉明中學的校徽,別在肩膀上,卡其黃的書包也是反背着,頭低着,漂亮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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