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

恨或者死去,愛或者拯救

“奶奶,我們來看你了。林栖也回來了。”

“林栖回來了?”

老人家睜開眼睛,樣子,比第一次開門見到的時候,衰老了一些。重深有點擔心,奶奶看來昨天晚上确實太過緊張了。重深看着林栖,林栖舉起了準備好的紙張。上面寫着:“對不起,奶奶。”

奶奶先是拉着她的手,讓林栖坐在床邊。冷氣飕飕開着。奶奶的面色,很奇異,帶着說不清楚的意味。終于,還是愛憐地摸着她的頭,開口了:“林栖,回來就好了。”

林栖又滿眼淚水了,把頭趴在奶奶的手掌裏。小羽在旁邊也拉她的手:“姐姐,你怎麽了,為什麽要哭哦?”

奶奶看一眼景瑞,景瑞會意,蹲下來,跟小羽說:“沒事,他們哭是高興呢!”

“對啊,高興。”蔡健在後面附和。

小羽很困惑:“高興會哭,那麽,不高興呢?”小孩子不懂呀!景瑞發覺不必要說得太深奧。“很快就不會哭了。小羽,林栖姐姐想和奶奶單獨坐會兒。我們出去玩啊!”

“好啊。”

景瑞又看看重深和蔡健,兩個人也會意,一起出了卧室。只剩下林栖和奶奶了。冷氣機有點老,“嘎吱”作響。

良久,奶奶才開口說:“林栖,我知道你不是個壞孩子。”

客廳裏,景瑞抱着積木陪着小羽。小羽也很漂亮,繼承了媽媽的美貌,眼珠烏黑圓大。重深靠在沙發上,困意侵襲而來。電視小聲放着,重深睡着了。

蔡健湊近景瑞和小羽,壓低嗓子:“我跟你們一起玩,好不好?”

小羽也很乖巧,壓低聲音:“好。”

機靈的小鬼。景瑞卻轉到另外一邊,不願意挨着蔡健。蔡健一點也不尴尬,又靠過去。景瑞瞪他一眼。蔡健笑嘻嘻,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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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要把最小的換到第一根柱子,把中間的換到右邊……”

景瑞探頭看了下奶奶的卧室,不知道,奶奶和林栖說些什麽了。也不知道,奶奶會不會發現了林栖的那個秘密。

“哐當”一聲。

“景瑞,景瑞……”是奶奶在叫。重深也被驚醒了。景瑞丢下積木,跑進卧室。奶奶半坐着,林栖在給她捶腿。

“奶奶您怎麽了?”景瑞急了。

“不要緊,不要緊,剛才我想起來拿東西,結果摔了一下,腿就不舒服了,林栖幫我捏捏就好了。”

最近奶奶常常抱怨胳膊和腿不舒服。

“景瑞,奶奶不提多的話了,奶奶只希望,你和林栖,能夠做一對好姐姐,一起照顧好弟弟。”奶奶圓圓的臉上,都是慈祥的笑。就是矮矮的、身體很胖的奶奶,每天給他們做早點,收拾家務。自己和林栖還常常鬧脾氣,動不動敵對,要奶奶調解安慰。奶奶真的年紀大了,還要照顧他們三個人,不能夠好好休息。景瑞看一眼林栖,兩個人都在對方的臉上,看見了慚愧。

景瑞也上去幫着捏胳膊:“奶奶,我知道了,我答應您。林栖,你答應就點頭。”

林栖點頭。她面孔上哭過的痕跡還沒幹。奶奶笑了,把她們的手拉在了一起:“奶奶不能夠永遠照顧你們了,爸爸又忙,要養家,很辛苦的。林栖,再也不要離家出走了。記得奶奶的話啊!記得你答應了奶奶的。”

是的,昨天奶奶之所以這樣擔心,是因為,林栖不止一次離家出走了。景瑞心想。

“奶奶,可是……”

“不是答應了奶奶嗎?什麽都不要提了,我們祖孫四個人,要好好過日子。”奶奶的眼睛裏,滿是智慧,雖然奶奶老花了,但什麽都逃脫不了她的眼睛一樣。奶奶的心明晰得像一面鏡子,纖毫畢現。

景瑞有點不甘心,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

“好,奶奶腿好了,你們兩個丫頭都跟我來廚房幫手,我們一起做飯吃。奶奶今天給你們做粉絲魚片。”

“好。”景瑞回答。林栖點頭。

“讓那兩個小子去幫忙洗菜。”

奶奶一片爽朗,嗓子特大,屋子外的重深和蔡健都聽見了,大聲回答:“好啊!奶奶!”

吃完鮮香的粉絲魚片,喝光了湯水,米飯也光光了。蔡健摸着肚子嚷嚷:“好飽,要變成豬了。”重深也哈哈發笑:“那我們大家一起變豬,你是蔡小賤豬,我是北方的豬,林栖是小豬,景瑞是瘦豬。”

“那小羽呢?”景瑞似乎也很開心,這麽多人一起吃飯,而且不帶争吵,充滿溫馨。

“小羽是天使豬,因為有羽毛……”小羽很認真回答。

“哈哈——”

滿屋子大笑。奶奶捂着嘴巴:“哎呀,我的假牙……”

林栖也被逗樂了,趴在桌子上咳嗽,重深趕緊給她拍後背。

景瑞馬上做出委屈的樣子,一連咳嗽:“我好可憐,沒有人安慰。”

蔡健就主動請纓:“有我啊!”

蔡健舉起拿過手抓雞的手,油膩油膩的。結果被景瑞打了。又是大片哄笑,重深注意到,奶奶似乎笑得格外舒心,像是沒有什麽牽挂了。像是看見自己最擔心的人,都有了照顧的接班人。奶奶您放心吧,我一定會照看好林栖的。重深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林栖。他還要讓林栖,重新能夠開口說話,重新能夠開口喊奶奶,喊小羽,喊他的名字。

蔡健眼尖,看見了重深的小動作:“好啊,我舉報,他們兩個在偷偷做小動作。”

小羽起哄:“我要看姐姐和哥哥的小動作。”

蔡健逼問重深:“說,怎麽感謝我,要不是那天幫我送蛋糕,你也遇不見林栖哦!”

“那天是哪天?”景瑞插嘴問。

“5月24號那天啊,就是我生日。”

“那天……”奶奶的臉色似乎變化了,帶着一點陰天的憂郁。

“那一天怎麽了?”重深話一問出來,就發現不該問。

“姐姐那天離家出走了。”接話的是小羽。空氣沉悶下來。

“因為什麽?”蔡健順口問。重深急了,一踢蔡健。來不及了。

“因為她就是個怪人。”景瑞忍不住接口了。

林栖愣住了,奶奶把筷子一放:“好啦,大家也吃飽了,要收拾桌子了,晚上有好看的連續劇呢!今天大家都得陪奶奶,不許說別的。”

林栖默默地起身,進入自己的卧室,門被輕輕帶上。

“林栖。”奶奶呼喚。

重深追上去,站在門口,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退回來。只好叩門。林栖卻轉眼又出來了,臉上帶笑,把一盒子東西交給奶奶。巧克力。

“是分給大家吃嗎?”

林栖點頭。景瑞也意外了,她還以為,林栖會像以前一樣和她爆發鬥争,然後把門一摔,關門不出來。她示意景瑞也吃一塊。嗓子很努力地在動,她要說什麽?

“甜……”很走音,很不像甜的發音。但重深還是聽出來了。巧克力是今天重深買的,是想着這樣學習發音,會有幫助。沒想到現在派上用場了。

巧克力很甜,是在商場選了進口的,特融的。含有一點點混合的堅果仁。每個人,都嘗了一塊。景瑞默默取了一塊吃完,低低地說:“林栖,對不起。”

氣氛又緩和下來。收拾餐具,調大電視的音量。奶奶又笑呵呵了:“吃了巧克力,待會兒我得好好洗刷我的假牙了。”

只是一個字,但終于是重新學會了的一個字。重深把這個字,在林栖旁邊,慢慢地念了三十九遍,示範嘴巴形狀。是的,蔡健幫重深查了圖書館的資料。是他答應過的。書上說,選擇甜,有利于加深印象,甜美的事情,能夠讓人放松。對于這種因為心理因素造成的發音障礙比較适合。

也許,只有當一個人願意說出某個心意的時候,她才能夠發出聲音。

林栖看着奶奶,然後看着他。又看看小羽,最後看看景瑞。重深明白,林栖決定改變自己了。她不是因為自己才想要改變的。或許對于景瑞也是一樣,原諒和重新接受一個人,不是那麽容易的。在5月24號那天離家出走,一定是為了什麽吧!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麽激烈的沖突。這是看過奶奶後的第三天了。

重深把心思,都放在了幫助林栖學習說話上了,不再去探求過去的事情。就按奶奶說的,不開心的過去的事情,都不要提了。至于蔡健,他從蔡小賤變成了偵察員,不斷來回圖書館的各個資料室。平均一天,學會一個字的發音。漢字數以萬計,就算是常用的上萬個,那也要……幾十年啊!蔡健有點洩氣,好漫長哦。那才好,到了大學繼續。重深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暈死,你奴隸主啊!那我不是要跟着當牛做馬?”

“你不知道嗎?現在大學畢業找工作,是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牲口用。蔡小賤,你已經提前五年開始實習了!你一定可以找個很棒的工作。啊,以後很多薪水,空中飛人……世界各國旅游。”

“拉倒吧!”蔡健啼笑皆非。

“對了,你有沒有教那兩個字?”

“哪兩個字?”

“你的名字啊!你不想聽見林栖叫嗎?”

當然想啊!可是,對于林栖的生命來說,有些東西是很重要的,重深心裏有數。

新的一天,嘉明中學的學生,和以前一樣說說笑笑,吃着早點,走進學校。但是,他們看見地面上,公共椅子上,臺階樓梯,貼着一張張的宣傳單。

一夜之間,到處都是。門衛慌張地跟校長解釋,不知道啊,昨天還沒有的。怎麽忽然冒出來了。校長還在嚴厲訓誡:一定是你偷懶睡覺,沒認真。

這是6月的最後一天,大家都準備好了考試了。7月1號、2號、3號,考試完畢就正式放假。居然有人幹這樣的事。

重深的媽媽,來上班,把小車駕駛進車庫出來,也看見了,從車庫門上取下一張,端詳了一會兒,心中一動。那是一張照片,雖然面目被塗抹處理掉了,但是一眼可以認識出來。因為照片裏的人,反穿着校服和反背着書包。所有人都對她有印象呢!

在照片中間,是血紅的兩個大字,兇手……發生這樣的事情,太離譜了。嘉明中學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此刻,重深也要發瘋了。

一看見傳單,重深腦袋“轟”的一聲,如果被林栖看見了……一切都難以收場。他當然認得出來,那就是林栖。

重深急中生智,打蔡健電話:“蔡小賤,你什麽都不要問,快,把林栖攔截住,帶她到別的地方,什麽地方都成,就是不要來學校。等我通知。”

“好……”蔡健只來得及回答一個字。

重深發狂了一樣,滿地撿那些宣傳單。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誣蔑她?是誰?一道黑色的閃電劃過腦海。景瑞……

一直收拾到他們所在班級後面,發現傳單越發多了。也就是說,發到最後,那個人已經精疲力竭,就馬虎了,不再安置到每個角落。再往後走。是一個女孩子,瘦小的,把自己抱成一團,在啜泣。她的左手抱着最後幾張傳單,右手,還在從牆壁上,摳撕着傳單。她一定很矛盾。

重深電話響了,是蔡健:“攔截成功。”

“謝謝。”重深出了一口大氣。

良久,重深喊道:“景瑞。”沒有回答。

“為什麽要這樣做,告訴我。”

景瑞擡頭,額頭頭發淩亂,眼神交織着痛苦和憤怒。

“是的,我告訴自己,祝福你們吧。你不會喜歡上我的。可是,我看見你們在一起,那麽親密,沒有語言,一樣那麽相愛。我的心髒就被無數把鉛筆,削得尖銳無比鋒利無比的鉛筆,紮下去,紮出好多的血。痛得無法忍受。”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如讓我去喜歡蔡健吧!”

“我承認,我對他是有好感的。開始,我就是做不到完全喜歡他,就是做不到,對你無動于衷。”

“奶奶,對不起,我答應了你,我卻做不到。”

重深覺得全身都在發冷。這些話語,比最具威力的子彈還有穿透人心。愛讓人偉大,也讓人卑鄙;愛讓人崇高,也讓人脆弱。景瑞一切的行為都是以愛的名義。

不,重深搖頭:“不是這樣的。你根本不是愛我,你是在霸占、在搶奪。就跟你以前和林栖搶奪別的東西一樣。”

“你嫉妒她,所以,要從林栖那裏把我搶奪走。”景瑞愣住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

“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吧!”重深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應該回避。那些濕漉漉的帶着潮濕陰暗氣息的記憶,如果放在陽光下曝曬,就不會發黴,不會産生毒素,使一個人的心中毒,扭曲,發狂。

景瑞趴坐到地上,痛哭起來:“因為,因為……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

秘密……地球上,多少醜陋、難堪,都逃不開秘密的包裹。重深安靜地扶起景瑞。重深覺得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去迎接這個真正的原因,最大的秘密的到來。

沒有他人的天臺,仰頭只可以看見慘淡隐約的光,還有灰暗低沉的雲。今日無風,因為氣象預報說,在中午時刻會下雨,轉為暴雨雷雨,黃昏才會停歇。景瑞面色無比蒼白,喃喃地說:“我偷看了她的日記。”

“媽媽。是被林栖害死的。”

雖然做好了準備,重深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她不想看見小羽的到來,就故意在廚房的入口灑了橄榄油。媽媽踩到了,才失足摔倒。才會出意外。”

“她擔心小羽分走媽媽的愛。我恨她,是她,讓小羽沒有了媽媽。”

“媽媽,是一個好人。對我也是那麽好。”

重深打了另外一個電話:“媽媽,請你幫我一個忙,但不要問為什麽。”

“好的。”

“勸校長不要追查這件事情。”

“好的。能夠妥善處理嗎?”

“相信我,媽媽。”

“我相信你。”

“景瑞,現在,請把秘密轉交給我吧!這個秘密,由我來承擔,好嗎?”重深扶着景瑞的肩膀,一直要把眼神看進景瑞的內心最深處一樣。其他的事情,還是有解決的辦法的。兇手,大不了解釋成殺死了一只貓或是一只狗,或者,一只倉鼠。雖然這樣會讓大家對林栖的印象更不好。但是,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重深聽見景瑞的回答了,虛弱地說:“謝謝。”

一個女孩子,承擔着這樣的秘密,太過痛苦了。那麽林栖,比景瑞的痛苦一定更加強烈更加深刻。蔡健遠遠得,騎着單車,火急火燎的。

“重深,林栖不見了。”

“我不是讓你看住她的嗎?”

“我看住了,拖着她喝冰凍紅茶,但是她卻說要去洗手間。我就看了一下雜志,就不見她了。”

冷風刮起,沉重的陰雲飄過來,就要下雨了。重深低頭,沉思了一下。不是責怪蔡健的時候。現在,是要找到林栖的時候。并且,祈禱上天不要讓她看見傳單。後果……不會是離家出走那麽簡單。

“蔡小賤,我找林栖家的路線。你看住景瑞,叮囑景瑞,不要把事情告訴奶奶。”

平時覺得學校很小,周圍很小,但是,想要尋找一個人的時候,卻無邊廣大,大海撈魚一樣。

“誰看見了林栖?就是一個不大會笑的女孩子。”

“沒有啊,她今天沒來學校吧……”

“我好像看見她在餐廳後面出現過,手裏還拿着面包和酸奶……然後,從角落撿了一張傳單……”

一定是故意擺脫了蔡健回學校,又惦記着給自己買早點。終于還是有遺落的傳單,被她發現了。會是回家了嗎?打電話小羽。

“今天家裏有誰和小羽一起玩啊?”他極力控制聲音不跑調。

“奶奶在休息哦,小羽一個人玩,哥哥放學了和姐姐們一起來嗎?”

“來的,小羽要乖……”

“小羽很乖……”

天已經很黑了。家裏沒有,從家裏到學校的車站,重深一路沿路看過去,都沒有影子。一瞬間,重深四顧茫然,天已經黑得不像話了,醞釀着瓢潑大雨。路邊幾家花店在匆忙收拾花盆,下這樣大的雨,估計什麽花都要被打爛了吧!重深忽然想起了睡蓮,學校的圓湖。他和林栖約定過,一起去看睡蓮的。睡蓮開了。可是,自己卻爽約了。重深幾乎想要掐死自己。

眼看風雨滿天,一場大雨之後,必定蓮花全部損毀。重深幾乎确定,一定可以在那裏找到林栖。他把車騎得飛快,大風把衣服鼓脹起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學生都往教室趕,已經有小雨點下來了。天黑得如最深的夜。

看見了,有一個女孩子坐在池塘邊上。重深的呼吸很急促,因為他奔跑得很快,單車也被踩壞了,丢到邊上了。他看見那個女孩子把校服反穿着,書包已經丢在一邊。她已經脫下了校服,光着腳,走下水。不用肉眼也可以确定,那就是林栖。池塘水面有光芒蕩漾,水已經淹沒到裙子那裏,裙子已經打濕了一半。重深仿佛看見死神坐在旁邊微笑,等着完成職務,回去向主人交差。

“嘩啦!”他跳下水去。幸虧他是會游泳的。

水面下,林栖的頭發漂在腦後,露出格外蒼白的面孔。那面孔那麽蒼白,猶如一個去世的天使。不,你不會死掉的。因為我來救你了。重深抓住了她的手,拼命向上游。水在湧動,漸漸看見了清晰的月亮。大口喘息,終于呼吸到空氣,全身幾乎凍成冰雕。把林栖平放下來,腦海裏閃電回憶起電影裏人工呼吸的步驟。

重深低下頭去。一,二,三……

“哇!”吐出水來了,人哼出了聲。

“林栖,是我。”

重深抱得那麽緊,仿佛一放手就會發生夢境裏的事情,美麗的冰雕被大卡車撞成無數粉碎的冰屑。已經不是冰雕了,因為,她已經被融化了。心的溫度,可以抵禦全世界最寒冷的寒風。愛的火焰,燃燒起來。重深聽見了哭聲,是林栖。先是嗚咽不清的字眼,然後是最簡單的抽泣,最後是號啕大哭。終于哭出來了。雨滴連綿絡繹,是天空的哭泣。一直以來,林栖像是不會哭,也不會大笑的玩具娃娃。這樣的玩具娃娃,生命是殘缺的,身體的機能也是殘缺的。所以,失去了講話的能力。

“林栖,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為什麽要做傻事,生命只有一次。媽媽絕對不會責怪你的。因為你也是媽媽的女兒。”

“重深……”聲音仿佛來自宇宙之外。重深愣了,輕輕放開林栖,仔細地看着她。

“再喊一聲?”重深不敢相信,試探地問。

“重深……”小小的、艱難的聲音。在心裏,想必林栖已經反複練習過了許多次這個名字。

“如果你知道我是個壞孩子,是個害死了媽媽的壞孩子,還會喜歡我嗎?”林栖的眼睛變成了兩束小噴泉,眼淚湧個不停。她捏着手機的手,顫抖個不停。她的語速很快,仿佛從來沒有過發音障礙。

重深呆滞了。但是,很快,他用最堅定的語氣回答:“會,我會。”

“你完全恢複了說話能力?”

“完全。”盡管還有點走調。

“太好了!”

“重深,答應了我,要一起看睡蓮,還會來看嗎……”

大雨如刀,睡蓮們已經被打擊得零落,花瓣漂滿湖面。

重深說:“我們回去吧,不然你要感冒發燒了。”

兩只濕漉漉的落湯雞在大雨裏移動着,一只趴在另外一只的背上。

“林栖,你別睡着了……”

“我們都約好了來看第一朵開的睡蓮呢!結果一耽誤,就錯過了。哈哈——”重深在笑。這個時候,他一定不能夠哭。一哭,就沒辦法安慰林栖了。他要做林栖的堅強勇敢的力量,他只能夠笑。

“我沒有睡着。”林栖的眼睛裏噙着淚水,混雜雨水,不可區分了。

“不過不要緊,睡蓮花期很長哦。”重深艱難地挪動步子。

“一定還會再開的……”

雨過天晴,一片蔚藍。再回到圓湖,湖面的花瓣都被清潔工人收拾幹淨了。

“看,又有新的花苞了。我沒騙你吧!睡蓮是一旦開了,會開好久的。”

重深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恢複好快啊!都是我的功勞。”

“不害羞,大概因為,這是第二次吧!”

“還有第一次?”

“嗯。”林栖含糊地回答。又清了下嗓子,聲音清晰起來,“十歲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終于公開提離婚了。他們一直吵架,我都聽得、看得很清楚,是爸爸的錯。”

“那一年他們都顧不上管我了。有一天下午,我記得好清楚,他們讓我在家裏等待。說是很快就會回來。可是,他們沒有回來,黃昏過去了,天都黑了。冰箱裏都是空的。我好餓,可是,我不想出門,我擔心他們回來,找不到我。其實,他們是在法院為離婚争吵。為了我究竟跟着誰!”

“我在家裏一直等一直等,他們都不回來,我生病了,發高燒,想喝水,水就在一米遠的地方,全身軟綿綿的,像是棉花糖沒有力氣。怎麽都夠不着。我想喊,可是嗓子又幹又澀,聲音沙啞,小到還不如蚊子。我在想,我好不好就這樣死掉了。爸爸,還有媽媽,他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想,如果他們不回來,我就這樣死掉了,最好。”

這樣子的遭遇,發生在過去,重深握緊林栖的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天亮的時候,我退燒了,自己恢複了一些,能夠起來找吃的。沒多久,他們都回來了,告訴我,以後,我就跟着媽媽了。我默默地點頭。我摸到媽媽的手很冰涼。爸爸簡單地收拾了東西,就離開了。按照他們的約定,房子屬于媽媽和我。我很舍不得他,我想叫他,可是,我沒叫出來。我還沒發現,我就已經不能夠說話了。直到第二天的黃昏,媽媽做好了湯和菜,我們默默地吃東西。媽媽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捏了一下我的衣服,說,林栖,你的校服穿反了,來,媽媽給你脫下來,重新穿一次。今天先不去上課吧!”

“是的哦,我只是在擔心他們會不會不要我了。都沒發現,早上起來,穿反了衣服。每次想起媽媽,我都忍不住把校服反穿了。”

“原來是這樣,校服好無辜!”重深裝模作樣地摸摸林栖的校服,很深情地安慰校服。

林栖的哀思,一下子被沖淡了,忍不住笑了一笑。停頓了一下,林栖又接着講:“我開口想喊媽媽,我想和她說話,但發不出聲音了。我越是急,越是喊不出來,我只能夠發出很輕微的布匹被撕裂的聲音。我不會說話了。”

“去看了醫生,說是心理障礙,沒有藥物可以治療。後來,是媽媽重新開始教我認字。從最簡單的拼音發音開始。十二歲那年,我又可以講話了。媽媽很高興,帶着我去了游樂園。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去玩了。我躺在媽媽懷抱裏,覺得,摩天輪不斷地旋轉,旋轉,七彩的燈光在炫耀。我很安心、很幸福,我還有媽媽,我什麽都不害怕了。我知道,媽媽永遠不會抛棄我。”

“我決定徹底忘掉爸爸了。媽媽很溫柔,很慎重地跟我提,決定給我找一個新的爸爸了。我不是很願意,但是,媽媽這樣說了,我也點頭。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媽媽就很放心了。我們一起去見了未來的新爸爸。未來的新爸爸,也有一個女兒。”

“她就是景瑞吧。”重深插話。

“嗯。景瑞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可是,我跟景瑞之間又有着一根很細很細的繩子。就是小羽。其他的,包括那個秘密,你都知道了。”林栖此時像一個犯罪者,等待着最高法院的裁決。這個裁決将會決定她未來全部的人生和命運,“現在,重深,你告訴我,還願意喜歡我嗎?”

沒有聲音,一切都很寂靜。因為重深在林栖的手心,畫了一個字。林栖的眼睛一下子又變成了兩股小小的噴泉了。

“林栖,媽媽在天堂,一定會祝福你的。因為,你是她最愛的女兒。媽媽是永遠不會記恨自己的孩子的。”

“小羽,長大了會原諒我嗎?”

“會的。我們會用一生去照顧小羽,去疼愛小羽。”

靜默,如此美好。懷抱,如此安心。林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鎮定和幸福。她把眼睛閉上,去聽面前這個男孩子的心跳。

重深開玩笑:“聽見了沒,我的椰子在說,我愛你。”

“你的心是椰子嗎?”

“對哦,聽見了嗎?”

林栖把頭擡高,眼睛晶瑩無比:“重深,你知道嗎?那天,我離家出走了,沒有一個人問我要去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穿校服。沒有一個人關心我。只有你問了我,還對我微笑了一下。”

“所以,我就坐上後面一班車跟着,沿着你的路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着,就是想跟着。我看見你忘記了拿蛋糕,下了車,在路邊上。我坐到了終點,找到那班車,找到那盒子蛋糕,又回頭去找你。”

林栖臉上的眼淚,映照得她的臉色蒼白。重深親吻了一下林栖的額頭。

“那麽,也許在我對你微笑的一瞬間,我已經決定了,要去喜歡你,永遠。”重深點了點她的小鼻子,“我們,好像還沒有正式的吻吧!”

林栖的臉變成了番茄:“你把我從池塘裏救上來的……不算嗎?”

“那不算的,那是急救的情況下啊!”

“在現在這個,也不算嗎?”

“這不是正式的,正式的意思是……”重深忽然發現不曉得該怎麽解釋了。因為林栖眼裏全是狡猾。

“好啊,你捉弄我。”

“那現在就告訴你正式的真正含義。”

“不要嘛,下個月,就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好不好?

“為什麽,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啊!”

是要把最正式的初吻,在生日那天交給自己。

重深感動了。他決定了:“好,從現在開始的半個月,請相信我們。”

“為什麽是我們?”

“我看你是不是也能夠忍耐啊!面對我這麽一個帥哥。”

“臭美啊,你!”

圓湖邊上,潔淨的,深藍色的睡蓮叢,在月光下面,如同一個又一個的嬰兒在安谧地睡覺。而池塘就是母親的懷抱一樣。

重深手機不識時務地吵鬧起來,可惡,重深很情願地滑開蓋子。

“快帶林栖回家。”景瑞很着急,“奶奶摔斷腿了……”

白色的醫院裏很多人在穿梭。重深後面跟着焦急的林栖,一緊張,她就有點口吃,又有些講不清楚話:“奶奶……不會……怎麽樣吧!”

重深拉着林栖邊走邊打量醫院科室标示。

“這裏,重深,林栖……”是蔡健在喊。

景瑞在他旁邊,腦袋些許偏着,經過了上次的事情,多少還是看見了林栖不大自然。林栖主動貼近:“瑞……瑞,奶奶怎麽樣了……”她的眼睛幾乎被恐慌積滿。

景瑞捏了捏校服:“我也是才接到電話。是小羽打的急救電話,奶奶在家裏準備做飯,一不小心撞到了櫃子,初步診斷說是可能骨折。”

“這麽容易就骨折了?”重深脫口而出。

“那也很正常哦,老人家都會骨質疏松的,看來要給奶奶補鈣……”蔡健故意化解一下緊張的氛圍。大家都太緊張了,弦繃得一彈就要斷似的。這段時間波瀾起伏的事情太多,才喘息一下,誰都不願意又懸高了心。

“是的哦!”重深趕緊附和,他也猜測中了蔡健的想法。

“那……小羽一個人在家嗎?”

“不要緊,小羽很乖的,我才跟他通了電話。”景瑞說。

既然這樣,大家就一起坐到長椅子上,等待着醫生出來。景瑞稍微轉動眼睛,左右看了看,重深握緊了林栖的手,而蔡健,手擺放在自己的手邊,保持着幾厘米的距離。景瑞閉了一會兒眼睛,忍不住嘆息了一下,這嘆息很輕,幾乎只有自己可以聽見。

大家似乎都有點疲倦,靠在椅子上,眼睛迷糊了。只有林栖卻清醒無比,她也看見了景瑞和蔡健之間的幾厘米。景瑞,一直都是記恨自己的。那一次在學校發遍傳單,就是一次大爆發。林栖不寒而栗。

景瑞也許,不僅僅是因為無法徹底原諒自己。也許,還因為,她……林栖看看身邊的重深,此刻,他安靜至極。如果可以把男孩子比喻成一種花卉,那一定是睡蓮,很安谧、很恬靜,嘴角有一點點翹着,那是十五歲男孩子獨特的俏皮。眼睛和眉頭的輪廓,卻又如海水之上的月亮那樣深遠,仿佛是個懂得許多事情的人。比別的男生要成熟許多。也許,只有這樣的重深,才會一直容忍和沒有放棄這樣的自己吧!林栖把自己的腦袋,放在重深的肩膀上。時光這時候,靜止如镏金。

“請問,哪位是程英蘭女士的親人?”

景瑞最先驚醒了,舉手:“我是……”

護士小姐微笑着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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