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幕、百花向陽終須落(一) (1)
作者有話要說:
太長了,還是分幾段更吧!
素燭白帏綴靈堂,爐上升青煙,袅袅不斷絕。只是秋風不解意,時不常要疾速奔跑着掠過。于是撩撥了白帏,挑弄了燭火,驚散了青煙,卻半點捎不走人心裏的凄楚,純就是個添亂生事的廢物罷了。
奚臨淵放下壓住鬓發的纖手,擡眼瞧見爐裏的香已将燃盡,遂欲起身去添香。
“我來!”
以諾先她一步站起,自香案上取了三支棒香,就着燭火點燃,輕輕扇滅火苗,雙手捧着在牌位前拜拜,再插香進爐,便算完成了。回來在蒲團上跪坐好,還和之前一樣不說話,默默往火盆裏添紙錢。
其實也不怪他這般木然。梁承勳去世當晚,他摟着屍身嚎啕不止,衆人又拉又勸才強行掰開他僵死的雙手将去世之人放出來。後來人陸陸續續走開,他猶是跪坐在原地哭泣。初始只道他傷心,誰料過了大半夜他都沒有止歇的樣子。且經過幾個時辰的哭喊,嗓子眼兒裏已發不出半點聲響來,不是聽他抽抽嗒嗒不連貫的吸氣聲,加上一直半咧着的嘴,還真當他已然消停了。
彼時大家夥兒終于覺出異常來,料他多半是哭懵了自己都收不住,忙運勁給他推按天門穴壓驚,又如對付半夜哭鬧不願安睡的嬰兒一樣在他合谷、內關等穴位上不住揉搓,好容易才幫他收止住。亂哄哄折騰了一宿,他卻不肯去躺下睡一會兒,硬是跟着衆人一道把這後事給操辦起來。
與之相反,奚臨淵始終未曾落下一滴淚來。那夜人死入棺,她徑自回屋換了麻衣素服,以未亡人的身份在這靈堂上接受別家來人的吊唁。
已經三天了,這二人都是未踏出靈堂半步,都是禮多言少。也是第三天了,來人見疏。想來梁承勳本就淡泊,跟誰都是露水樣的交情,江湖上并不立威揚名,就是這慕霞山莊裏,能同他真心實意說上幾句話的,也無非是當年的舊交。頭兩日,場面非場面的,凡是“慕霞”旗下的人物都來過了,到得今朝,自然顯得冷清許多。
難得獨處的空當,單對着以諾,臨淵倒願開口說兩句。
“阿勳哥……”
“嗯?”以諾沒料到臨淵會同自己攀談,忽而聽得屋內有人聲,一時間有些莫名,隔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誰在講話。臨淵瞧他迷迷蒙蒙的,不複往日伶俐,心頭自是一酸。便故意扯了扯嘴角,好叫看着是個笑的樣子,繼續說道:“這些年,虧得你照顧他了!”
以諾沒回味過來,就是呆愣愣聽着。
“其實我有點吃你醋咧!可以天天在他身邊陪着,不像我,只好擺在心裏想。”
以諾腦筋子轉過彎來,不免有些黯然:“公子他,心裏一直有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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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臨淵的笑意不再顯得勉強,自然地從嘴角邊漾開了去,“不想着我就不會退婚了,也就不用躲我了。呵,別人花一輩子相守,我們倆卻耗盡青春去玩捉迷藏,活着時硬是碰不見摸不着。說出來不怕你怨我心狠,現在這樣對我來說或許還更好些,可以看着,守着,不怕一轉頭他就跑沒影了。”
以諾觑了觑她,不知道怎樣勸好,便只說:“您過得好,公子才安心。”
“我也是呀!他活得平安,我心裏才踏實。”
以諾真的不會回話了。這樣的獨處,這樣的對話,讓他感到了局促,下意識摩挲起手邊梁承勳執過的鐵杖,心裏轉着自己才曉得的念頭。
臨淵留意到他的小動作,俯身把杖子取過來,擱在膝上撫看。
“老夥計,你家主子去了,到了那邊沒病沒災,也就用不上你喽!”轉而瞧了一眼以諾,随口一說,“小諾,這杖子別随葬了,給我吧!”
話音剛落,杖子便沒了。正是被以諾一把搶奪回去,死死抱在懷裏不放。
臨淵錯愕,旋即苦笑:“你還是在記恨阿母呀!”
以諾垂頭,嗫嚅一聲:“沒有。”
這倒是實話,以諾并不記恨任何人。他知道夏老夫人當晚說的是氣話,并非真要梁承勳死了便好。看着夏憶這一輩長大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夏老夫人最疼愛的恰是梁承勳。一年四季的吃穿用度,有好的先緊着梁承勳挑揀,随後才輪到夏憶和臨淵。是以,愛之深責之切。責也無心,純粹嘴上痛快。偏她說了那樣的氣話,人就真的死了,于是老太太終日把自己關在屋裏自責,直覺得是自己咒死了好好的一個人。夏憶夫婦勸了很久,都沒能讓老人緩過勁兒來。
以諾是知好歹的,不會去計較一個老人言語上的失誤。不願交付鐵杖,非是執拗的為難,只是這物什于他還有用處。再不濟,也是份念想,留着它,起碼還能睹物思人。盡管他同樣深知,面前的奚臨淵比他更牽挂更相思,也更無法以将心情寄托。
可那一個人太過善解人意,習慣了遷就謙讓,便不忍心與以諾争搶,任少年自私地保留那唯一的鐵杖,只将自己的懷念空賦了此刻秋涼。
各懷心事,各自沉浸。白燭黯灑淚,無語香成灰。所有的一切都有了默契,靜靜的,不打擾。連調皮的風也識相許多,不常來滋事了。
或正因了這不染塵的寧和,一旦有外來的闖入,便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又或者因為,闖入的人本就是個不和諧不搭調的異類。因為是他,薛傲群。
聽見沉重的腳步聲進來,二人不約而同擡頭。見是那痞子,不只以諾要擺出毫不掩飾的敵意戒備,就連一貫随和的奚臨淵看見他也是一臉反感嫌惡。究其緣由,竟然這厮好色不分場合,連山莊裏的女眷丫鬟都會言詞輕佻動手動腳,尤其對臨淵垂涎三尺。雖礙于她的身份不敢過分造次,但凡在庭院裏碰上了卻總少不得糾纏,怎不叫臨淵惱恨?更有甚者,他居然跑去同夏憶軟磨硬泡,想要他做主将臨淵許配自己。自然是不得逞,還讨來一頓呵斥,更加警告他,敢有非分之言行,定管要逐出府去,叫他身敗名裂,江湖無可立足。
受了教,學乖些,總歸心有不甘。且人心貪婪,越得不着反而越發惦記。由此,薛傲群對梁承勳的恨意裏少不得又添上一條奪情。
這些梁承勳在生時便知道了,所以才有了之前“向晚居”的對峙。可惜,輸的還是他薛傲群。如今,他會好心來吊唁情敵,憑誰肯信?
明知自己不受人待見,薛傲群倒似不以為意,大喇喇到靈位前供上香見過禮,并無什麽出格犯渾的舉動。一番觀瞧後,以諾和臨淵也不覺察他有異心,便依規矩跟他還禮致意,彼此張弛有度。
走完場面上的禮節,本以為他此行目的已達,當然該退場。不想他又徑直走過來,蹲在兩人身邊陪着一同投冥紙,嘴上道一句:“逝者已矣,你們節哀吧!”
以諾懶得搭理他,臨淵也只是簡短地回一聲:“多謝!”
如此涼薄,等于在逐客。有眼色的,自當領受,便知進退了。偏生賴着,兩眼直勾勾望住臨淵,放肆說道:“你瘦了!”
說便罷,薛傲群居然手還伸過來,癡心妄想去觸臨淵的面頰。離着幾寸未及得手,就叫臨淵一盆紙灰兜頭蓋臉潑了上來。饒是他身手快,沒燒着臉盤,袍子上還是濺了火星,吓得他又跳又叫慌忙拍打,真真是腥沒偷着反惹了一身騷,着實氣急敗壞,
“奶奶的,小娘們兒下手真……”
“淫賊,靈堂之上焉敢放肆?看打。”
臨淵根本不給人說話的機會,拽過以諾手裏的鐵杖朝着薛傲群腦門打将過去。可惜一擊不中,叫對方險險避過。臨淵不罷休,手拄着鐵杖撐起上身,雙腿連環踢,都攻下身。
薛傲群吸氣收腹,足下輕點向後滑出去幾步,劈手捏住臨淵足踝,一拖一拽,另一手已抄到臨淵腰下攬住。臨淵不死心,擡肘擊他面門,又被擋下。更叫對方趁勢攥住了胳膊,反手擰向身後徹底受制,鐵杖也脫手掉落在地上。
見臨淵吃虧,以諾豈能坐視?忙拉開架勢,雙掌翻飛栖身而上。不料那厮甚是卑鄙,拉了臨淵擋在身前作人盾,叫以諾心存顧忌,便不敢使出全力,招式也變得不倫不類無有章法。鬥了十數招全沒建樹,以諾遂将心一橫,索性硬搶,兩手自前環抱住臨淵,足下輕勾踢薛傲群膝窩。
對方見以諾發狠,并不戀香,順勢用力把臨淵推在以諾懷裏,同時空出手來一掌拍在以諾左肩頭。以諾吃疼卻不松手,硬是帶着臨淵跳脫出來,向後掠去好遠,站穩後方才放開。打量佳人應未受傷,以諾心稍寬,不免松懈,才覺肩頭那一掌火辣辣疼,委實傷得清。擡手覆在傷處輕揉,想将疼痛緩解,反而氣滞,竟一口血啐了出來。
臨淵駭然:“小諾,你可要緊?”
以諾嘴硬:“不妨事!”
端看他額上的冷汗,便知是在強撐,臨淵心中不由恨極,返身欲再打過,卻叫以諾牢牢拽住。
“別!臨淵姑娘身手不如他,勿要意氣用事。”
“是啊!”薛傲群在邊上陰陽怪氣兒地附和着,“拳腳無眼,要是一個不小心打壞了美人兒,那我可要心疼死的。”
以諾唾他一口:“呸!下作的瘋狗,自會有人收拾你!”
“有人?誰呀?你小子?嘿嘿,好心提醒你!方才一掌你生受了我五成力的‘愚公移山’,兩個時辰之內不能再用那條胳膊,更不可催動真氣。不然的話,輕則廢去一臂,重則自損經脈,氣血逆行,一命嗚呼。”
料想薛傲群所言非虛,臨淵又氣又急,更怪自己魯莽出手,不解恨反累以諾受傷,趕緊大聲呼叫院中的下人前來伺候。可是喚了半天也不見人來,反惹得薛傲群縱聲大笑。
“哈哈哈,別費氣力了!想來這時候,是不會有人來搭理你們了。”
臨淵峨眉擰在一處,色內厲荏地呵斥:“惡賊!現時且容得你猖狂,回頭待我向表哥細說你的惡行,定叫你不得好死。”
薛傲群眼中輕蔑:“表哥?呵呵,你的憶表哥怕是已經自身難保喽!”
以諾警覺他話裏的異樣,寒聲問他:“你做了什麽?莊主呢?”
對方無意賣關子,大方地和盤托出一個驚人的真相:“尤烝的人天沒亮就埋伏在莊外了,而我的屬下,昨夜裏就已替換下山莊各處的守備,只等午時一過,裏應外合。所以說,如今這慕霞山莊,已是薛某囊中之物了。”
臨淵以為他使詐:“哼,異想天開!慢說區區尤烝再加你一個薛傲群,就是三倍于爾等的鼠輩,表哥也不放在眼裏。烏合之衆,焉能成事?”
“呵呵呵,是啊!單單一個夏憶,功力已是深不可測,又有袁通舉那幫老不死的幫襯着,要得手的确難些。所以呀,我只好請莊主大人還有各位長老吃點特別的東西。”
臨淵心中一凜:“你使毒?不可能。表哥跟‘湘西屍鬼’盧無魂學過嘗毒,就算你毒倒了所有人,也害不了表哥。”
“你說那是真的毒,若沒有毒呢?”
聽薛傲群說得模棱兩可,臨淵幾欲發作。邊上的以諾卻急了,顧不得傷情,霍然閃身擋在臨淵身前,眼中鋪滿殺意。
薛傲群挑了挑眉:“嚯,你小子倒是個明白人!”
臨淵尚自糊塗:“什麽意思?小諾你明白什麽了?”
“是彼岸花!”以諾瞪着薛傲群,咬牙切齒,“花開一千年,落也一千年,花葉兩不見。白色名曼陀羅華,紅色名曼珠沙華,這是它在《法華經》裏的名字,可做藥的人都知道它的另一個名字:地獄花。”
“地獄花,地獄花……”臨淵輕喃幾聲,猛然記起,“我聽表哥說過的,可它不是□□,是解毒的。當年為了練習嘗毒,表哥吃遍天下劇毒,雖性命無礙,毒卻留在體內無法盡解,須得每日修習盧無魂教授的運氣法門将毒素聚攏在一處,然後吃藥一點一點化解。這地獄花,便是表哥常吃的解□□啊!”
“莊主用的方法是以毒攻毒。這地獄花按時按量服用當可解毒,一旦錯了分量,便會麻痹,神經錯亂而死。又因它本是藥,莊主就算吃了也不會在意。姓薛的定是買通了莊主身邊的侍藥,給莊主加了藥量,所以他才說莊主吃的不是毒。”
以諾說得憤憤,一邊的臨淵則已頹然失神。她自是相信薛傲群的奸計已然得逞,不然何至于偌大的莊園沒個下人回應?更不會過了這許久時候,也不見有人端茶送水前來侍奉。
可正因為信了,才覺難以承受。幾日內連喪至親至愛,臨淵當真好苦,心中痛極卻無力泣淚了。若說梁承勳的離世是措手不及的意料之中,畢竟十年擔驚受怕其實早有預估,可夏憶的遇害不啻為晴天霹靂。梁承勳說過,夏憶是慕霞的山脊,有他,這一大家子人才有依靠,才有活路。如今山脊沒了,塌了,慕霞為賊獠惡毒侵占,此後餘生,又該何去何從?
滅頂的沉痛壓下來,女子柔弱雙肩難以負載,臨淵撐不動了,累得要坐下歇一歇。
看她跌坐椅上,薛傲群得意地一步一步逼上前來。
“你傷心我明白,畢竟是自家人,不過我勸你還是要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臨淵顯得癡然:“退路?我還能退去哪兒?這莊園不都是你的了麽?”
薛傲群眼中有深深的欲望:“我想你人也是我的!”
“哼,”臨淵凄然冷笑,“你覺得我能同仇人同塌而眠嗎?”
“別這麽武斷嘛!女兒家的,一輩子無非就是嫁個好人家有個靠山。如今我執掌了慕霞,便是整個江南的靠山,你何不依從了我?放心,三媒六聘一樣不少,薛某絕不會虧待你。”
臨淵擡眸冷冷挑他一眼,傷極反笑:“哼,呵呵,哈哈哈……你居然當着我夫君的牌位逼我下嫁。我若依了你,死後有何面目去見他?”
“一個死人你還要念念不忘?”臨淵的一再拒絕終于激怒了薛傲群,“就算是活着,他也沒有娶過你疼過你。他都當着大家的面說退婚,你居然還口口聲聲稱他是夫君。他就這麽稀罕,連死了都不能叫你放下?”
“死?沒有啊,他活着呢,永遠在我心裏!”
嘭——
供着靈位的香案被薛傲群一掌劈碎,他企圖用摧毀的方式發洩心頭的怨氣,那是一種我所欲卻終其一生也不可得的難服。
以諾容不得梁承勳的靈堂為人□□踐踏,憤而欲搏,叫臨淵按下。她已經不在乎了,因那人存于心中,不在區區一個牌位。
薛傲群更怒,索性在靈堂上肆意打砸,想将一切破壞殆盡。
又一陣巨大的聲響,梁承勳安眠的棺木被從後堂扔出來,重重砸在地上。薛傲群飛身一腳便踢開了尚未釘實的棺蓋,只見逝者安詳的遺容,和那一身素淨的白衫。
“阿勳哥!”
“我殺了你!”
傷心人都無法再克制忍耐,雙雙搏命而上。以諾有傷,氣行不暢,不過兩招就叫薛傲群一腳踹在小腹上跌趴在地起不來。四手尚敵不過,臨淵雙拳更難獨支,被對方反剪了雙手拖到棺材邊上,強按住脖頸,看裏頭躺着的梁承勳。
“叫他,大聲叫,看他會不會答應你?會不會起來救你?什麽活在心裏,都他媽是屁話!死了就是死了,埋在土裏變爛發臭,最後就剩一堆白骨,一碰就碎的白骨。他聽不到啦!不會來救你,不會疼你愛你寶貝你,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不要你!”
“這話我可沒說過喲!”
懶懶的話音來自棺中,薛傲群看着直直坐起的人,幾乎失聲尖叫。
☆、百花向陽終須落(二)
“啊啊啊——”
用落荒而逃形容從棺材前跳開的薛傲群,再貼切不過了。他甚至丢棄了最想要的臨淵,将她獨自抛給一個可能是“鬼”的危險的人。
而此時的臨淵已受不住連番打擊,神思恍惚,脫離了薛傲群的掌控竟變得無依無靠,軟綿綿順着棺壁滑向地面。渾噩中仿佛落入一方臂彎,暖暖的,很柔很穩。她眼底亮了亮,清醒過來,仰頭向上,瞧見了最想念的人。
“阿、勳哥?”臨淵癡迷着,又惶惑,害怕只是幻夢,于是伸手去觸碰那張可及的面龐,微涼,但是真實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你究竟是人是鬼?”稍稍鎮定下來的薛傲群已有了料定,寒着臉作最後的确認。
那人邪邪一笑,帶着臨淵一瞬飄蕩過來,幾乎與薛傲群面貼着面,說話時一嘴的寒氣全噴在他鼻尖。
“那要看你是什麽了。”
薛傲群有些許動搖:“怎、怎麽說?”
“若你是友非敵,我便是人;若你是敵非友,我便是鬼。那麽,你是敵是友啊?”
“我、我……”薛傲群在結舌中突然有了乍現的靈光,他不再無謂駭怕,擡手一掌揮了出去。棺中人仍舊如來時般輕松飄蕩開去,避過了掌風。
“公子,接着!”
不知何時爬起的以諾将鐵杖隔空抛了過來,沉重的金屬打着轉,帶起呼呼風嘯。梁承勳将挽着的臨淵換到右邊,左手揚起,穩穩捉住了落下的鐵杖。
喀——叮——
五指龍爪又一次扣住了畸變的右手,鐵杖落地,铿锵有聲。
“梁承勳,你詐死!”
薛傲群恨得深刻,咬牙切齒,兩眼惡狠狠瞪起,眸光陰鸷,如刀似劍。
然而這一切對梁承勳來說委實不痛不癢,只當作無物,一心挂念屋內另兩人的境況。
以諾捂着腹部跌跌撞撞挪過來,顯然這一腳挨得不輕。加之先前肩頭的重傷,此刻他早已蒼白了面色,卻還強顏歡笑,嘴硬說無妨。
梁承勳蹙眉看他,不無心疼:“受了傷還胡來,假戲也做得太真了!”
言罷,擡手在以諾丹田上拍了兩下。他頓覺呼吸暢快不少,行氣也順利許多,不似先前瘀滞疼痛。于是立即恢複了嬉皮笑臉的本性,一個勁兒抱怨起來。
“誰讓公子這麽能忍?棺材飛出來時小諾魂兒都吓沒了,就怕他當真要把您挫骨揚灰。小諾皮肉受苦不打緊,傷了公子萬萬不能的!”
主仆敘情,竟忘了還有一個飽嘗離亂的奚臨淵。她已是徹底清醒了,也确信了此刻非夢是真,眼前人是活生生的,觸得到摸得着。她伸手撫過熟悉的眉眼口鼻,讓指尖一寸一寸去感受微涼之下隐隐的體溫。
十年來,梁承勳第一次沒有退縮回避,沒有拒絕。
“你……”明明想說的很多,臨淵微啓了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只是歡喜,同時又難過,想那麽多年的別離,想數不清的思念,還有思念裏流淌過的淚水。說百感交集都太輕,她哽咽着,一言難盡,便只将滿腔情愫作了淚,一滴,一線,一脈脈。
壓抑了三日,不,應該說是積攢了十年的愛意,終于在此刻破閘而出,洶湧地,奔流向梁承勳的心湖。
他也不說話了,手臂收緊,只把人攬緊些,好讓臨淵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不叫人看見。終于,伴着一聲嗚咽,臨淵放聲痛哭,喊出了胸臆裏埋了好久好深的委屈。
一段離愁,兩處相思,三生鴛盟誓,四季風傳遞。
可風哪會言人語?它來了又走,拂亂了青絲,也掀皺了本來無波的心潭。
君子憐人別情苦,讓一方靜隅,衷曲傾訴。
奈何薛傲群不是君子,實在不解風情,更見不得臨淵同別的男人——尤其是梁承勳卿卿我我,硬是要打斷。
“你活過來也多餘,就讓我再送你回棺材裏去躺着吧!”
“照顧她!”梁承勳将臨淵往以諾懷裏一送,只身迎向薛傲群的雙掌。
心知鬥內力自己多半不敵,薛傲群也會耍奸,仗着招式變幻繁複,快攻快守,想以靈活取巧,勝過梁承勳。他只道梁承勳腿腳不便,行動受制,時間長了定有破綻。不料人家早練得人杖合一,一根鐵杖渾似手臂上活活接出來的一條腿,閃躲騰挪進退彈跳,跟真正的腿腳相比或許還更便利。
薛傲群非但占不着便宜,反而因跑動過多白耗去自己不少體力,幾回合打下來已有些氣喘。反觀梁承勳仍是氣定神閑,眉頭都不皺一下。
以為巧計反成了敗筆,薛傲群心叫一聲苦!索性将全部真力灌注雙掌,使了看家本領決計與梁承勳死拼,第一式便朝着梁承勳當胸拍去。梁承勳橫杖在前硬接,鐵掌碰鐵杖,随着一聲悶響蕩開去層層氣波,兩人都被震得後撤幾步。
交過手後有了掂量,梁承勳見對方破釜沉舟意在決鬥,豈會懼怕?反而得逞般微微笑一下,眼中透着點奸猾的惡意。他左腿單提,穩穩作鶴立,鐵杖橫舉與肩同高,左手掌心向上托住杖子末端,上身微側,杖端直指敵方。這實在是個怪異的姿勢!真要形容,就是有點“金雞獨立”加“彎弓射雕”的架勢。雖說讓梁承勳擺出來倒也不顯得難看,卻總是沒人見過,看起來不合常理。其他的不去說,有誰見過一只腳立地開弓的?不得力呀!另外,若鐵杖為箭簇,弓弦又在哪裏?
薛傲群看着直笑:“哈哈哈,你可是吓瘋了?死到臨頭,弄這玄虛,待爺打斷你那一條腿,看你還如何耍這猴戲?!”
生死相鬥,往往輕敵易失。單憑樣子古怪,薛傲群便妄斷梁承勳技窮,魯莽揮掌而上。梁承勳以靜制動,只等他逼近了,猛地發力,鐵杖以左臂為軸,虎口為準,打着旋突刺了出去。
——竹戾?破刃山
原為棍法中的刺擊,換做鐵器使出來,威力更是倍增。杖盡時梁承勳身形跟着騰起,人杖合一高速回旋,宛如開山的鑽頭,卷起一團淩厲的勁氣,勢不可擋地撞向薛傲群,瞬間将他以掌風築起的屏障沖破。鐵杖挾着未消的威力直捅在他胸口上,逼得他連連跌撞後退。梁承勳不容有緩,身在空中急撤了鐵杖,恁地旋身強落在薛傲群身前,左手擡掌猛一擊,正拍在他胸腹間的橫膈肌。打得他更退幾步,張嘴一口鮮血噴出來,便是站立不穩,撲通跪倒在地。
鐵杖再篤一記铮響,梁承勳朗聲:“哎呀呀,看來我這條腿,還得在身上多長些時候了!”
“別得意!”薛傲群滿嘴血沫子仍不服軟,“你不過鬥敗了我一個,別忘了,這莊園現在跟誰的姓,你以為你們還能活着出去麽?”
“他們為什麽不能活着走出我的莊園吶?”
一天裏第二次活見鬼,而且顯然,夏憶的出現比梁承勳的複活更讓薛傲群如遭五雷轟頂。他甚至說不出句完整的話,就只會結結巴巴重複一個字:“你、你、你……”
夏憶擺出副同情的樣子來:“喔唷,怎麽吓成這個樣子?我又不像子繼是從棺材裏爬出來的,放心,絕不是鬼!”
“不可能!”受驚過度的人終于找回了些許理智,“你沒吃藥?”
夏憶猛地捧住胸口,一驚一乍:“沒病吃什麽藥?我又不是子繼,成天拿藥當飯吃。”
“你怎麽每句話都要帶上我?”梁承勳适時提出抗議,臉上卻挂着和夏憶一樣頑皮的笑。
夏憶笑得谄媚:“沒辦法,想你了!”
梁承勳咋了咋嘴:“酸!我三天沒吃飯了,你別弄得我反胃。”
“該!誰讓你裝死?白費我那麽多眼淚不說,還得手忙腳亂給你作後援,累死我了。罰你沒飯吃!還有你,以諾,裝得可真像,真以為你哭傻了呢!”
以諾急忙辯稱:“誰裝啦?小諾也是看了公子塞在我手裏的字條才知道的。那時候已經收不住了,我還沒處訴冤呢!”
“那你又瞞到昨晚才坦白?”
“公子不讓說嘛!左右不過只晚了兩天,也不耽誤您今日斬妖除魔。”
虧這幾位倒有閑心說笑,渾不似才歷了一場生死攸關的詭戰,就是故意将重傷的薛傲群晾在一邊着急上火。等己方說痛快了,才做出副勉為其難的樣子,來跟薛傲群掰扯幾句真相。
就見夏憶扭頭,沖着外頭吆喝一聲:“都別藏着了,出來露露臉,也叫薛大爺死個明白。”
于是人員魚貫而入。袁通舉、方允、廖旻,幾位長輩的出現實在稱不上意外,而後又進來一人,倒叫薛傲群很是彈眼落睛——尤烝,他的盟友!然而打擊并不僅止于此,收買下的夏憶的侍藥,還有丫鬟莺子,也都位列其中。
“你們?這……”薛傲群由驚詫到想通,也只是一閃念的工夫,“莫非,從一開始就是你夏憶設的套兒?只等我往裏鑽。”
夏憶橫他一眼:“嘁,賊喊捉賊!我叫老尤找的你?我叫侍藥小川跟你訛金銀?我叫莺子丫頭向你讨了姜片擱在子繼的藥裏?自己作死,鬼把戲敗露就敗露了,與人何尤?”
“哼,依你所言,倒是我瞎了眼,竟都挑這些對你忠心不二的人拉攏!”
“呸!”莺子逢人帶笑的俏臉上頭一次顯出惡狠狠的形狀來,“哪個受你拉攏?原只當你是好心,指點我姜能暖身,又可潤肺止喘,本就入藥的,梁公子身子虛,吃它有益處。誰想你竟是胡扯?莺子念書不多,更不懂藥理,聽了小梁哥哥的釋疑,才知梁公子的肺病是因傷成痨,不宜用姜,尤其入夜後更碰不得,與你說的恰是反了。你存心害梁公子,卻無辜拖上我做殺人的幫兇。虧得小梁哥哥早早揭穿了你,不然莺子縱使百口莫辯冤死也罷,真害梁公子有個好歹,豈非喪了天良?惡人賊子,活剮了你都不解恨!”
不怪莺子憤恨,小臉都氣得通紅,為這一味居心叵測的“藥”,當日以諾險些弄死了她。便是梁氏主仆到來後第二日的早晨,莺子并不知曉前夜裏梁承勳驟然病發死裏逃生,只是循着規矩天亮後去打門請安,以為聽用。以諾開門将她讓進去,誰知栓上門就兇相畢露,箍住她脖頸押到屋角惡狠狠逼問。她哪裏知道該交代些什麽?只管吓得急哭,不住哀求。又自言本是夏家家生的奴婢,父輩起就在莊園裏伺候,爹娘的姻緣都是由老夫人撮合,全家老小都對夏家感恩戴德,斷不會做出禍害主子的事兒來。
以諾還不肯全信,神情涼薄:“我家公子姓梁,不是你的主子。”
莺子抽泣着擺手,誠懇道:“不是的!莊主有過交代,梁公子同他情如兄弟,對公子不敬便是對莊主不敬。只這慕霞山莊一日姓夏,莊主是主子,梁公子便也是主子。莺子若是害了梁公子,等同于害我家莊主,此種忘恩負義的無恥行徑,莺子死也不會做!”
聽這一番泣訴,以諾倒覺得少女應該無辜。何況惡人縱然雄心豹子膽,總不至于作惡後還敢堂而皇之在人前紮眼,更不應該在自己會被懷疑的情況下出手。藥是莺子煎的,也是她送來的,她要害梁承勳,在藥裏做手腳實在太過暴露自己。
思緒轉過一輪,以諾心底透徹,趕忙給莺子賠禮加以安撫,順帶着将前夜的事更莺子說了說。打量以諾一雙眼上下烏青眼底滿布血絲,形容很是憔悴,再看裏屋卧室的梁承勳也是一臉煞白,躺在床裏顯得了無生氣,莺子心知真是出了大事。小女子實在心善,非但不計較以諾的錯怪,那時候反而想着寬慰對方。兩個年輕人對面細細琢磨,莺子猛憶起薛傲群曾給過自己一包姜片,因說是藥,便不疑有他。先前以諾口口聲聲說下毒,倒把她吓懵了一時竟忘了這要緊的片段。于是将當時經過詳詳細細講給以諾聽,他登時變了臉色。至此莺子方知,吃藥也是能吃死人的。
明白自己闖了大禍,莺子立即又哭了,只想着要去找莊主告訴,嚴懲惡人。以諾卻攔住不讓,且囑咐她切勿聲張,單裝出個沒事兒人的樣子,往常一般盡自己的本分就好。若遇薛傲群來問起,不僅不能罵他躲他,還得要好聲好氣回話,絕不可露出破綻。小丫頭心裏打鼓,不明白以諾的籌謀。卻聽是梁承勳睡前有過關照,便不敢違背,老老實實依着以諾的話不動聲色,唬得薛傲群自以為奸計得逞,好不得意。
人得意了,膽色也愈發壯了,就敢有更陰險惡毒的謀劃。所以薛傲群去找了尤烝。因他狹隘的思想裏認為,尤烝是有恨的,是三言兩語便可輕易挑撥的。正因此,尤烝的倒戈也成了他最難以理解的部分。
“錯過一次了,怎好一錯再錯?”尤烝竟有些赧然,“尤某有心斂財,無心逆謀,‘慕霞’這大靠山我十幾年倚慣了,不想另擇山頭。”
大約不曾想到理由居然如此簡單膚淺,薛傲群不由得氣急敗壞,罵他:“慫包!只配一輩子做狗,跟在別人屁股後頭搖尾巴。”
尤烝也不惱,就是笑:“是呀!反了莊主跟着你,仍舊是條搖尾巴的狗,那我寧願繼續搖給莊主看。換個主子,我還怕搖得不合心意沒飯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