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四幕、百花向陽終須落(一) (2)

“哎哎哎,越說越離譜了啊!”夏憶孩子般意氣地嚷嚷起來,“什麽狗不狗的?你老尤是狗,那我是啥呀?狗爺?”

“哈哈哈——”

一衆哄笑。廖旻也順着夏憶的話附言:“永銘講得有理!跟這種混賬王八蛋繞什麽正反話?平白潑了自己一身髒水。要都依着你說的,阿憶身邊都是狗,我們這群老家夥豈不也成了狗?還是老狗。”

尤烝抱拳直作揖:“對不住對不住!諸位,尤某打架行,嘴皮子功夫不擅長,說不好。叫大家不痛快了,我給諸位賠不是!”

“你不擅長有擅長的呀!”夏憶不過瘾,接茬兒鬧騰,“我就喜歡沒事兒上嘴唇碰下嘴唇的閑磨牙,吵架我在行。他不說你是狗麽?我罵回去。薛傲群你個吃裏扒外的,連狗都不如!爺後院那兩條看家護院的大黃狗都比你有良心,知道誰是主子誰給肉吃,每回見着我就撲上來舔我臉,那叫一個幹淨,洗臉水都省了。”

聽完夏憶的胡言,以諾再繃不住,捂着肚子笑蹲在地上。其他人自不必說,一個個也是前仰後合。本來正正經經的對質,硬是演變成調侃罵街,好不滑稽。果然刀光劍影中浴過血,才敢如此冷對險惡,笑看風雲變麽?

“嗨,嗨,別光顧着樂了!”夏憶看似索然了,扶着腰催促起來,“你們誰,來給薛大爺把事情捋一捋。我們也好早些散了去看姑媽,她老人家可還蒙在鼓裏,成天念叨着乖女婿呢!”

梁承勳只瞪他一眼,并不搶這話權,一旁的侍藥小川倒搶着争着很想說說。

“我來我來,我來說!嘿嘿,正好給薛大爺道個謝。這兩年沒少叫您破費,小川給您作個揖。”

薛傲群氣得坐了起來,唾罵一聲:“滾!背信棄義的直娘賊。”

小川也學着夏憶,擺出副無辜的樣子:“喔唷,薛大爺此言差矣!小川一直對莊主盡着忠,就連吃您回請,收點小恩惠都呈報給莊主知道。他擺擺手說‘小川吶,薛大爺瞧得起你,這銀子你就踏踏實實收着吧,別客氣了’小的才敢悶聲大發財咧!”

都說跟誰在一起久了就越像誰,夫妻如此,父母兄弟姊妹亦如此。如今看這侍藥的小川,沒臉沒皮的痞氣,加上一張閑不住的貧嘴,活脫脫跟夏憶一個德性。幾句戳心話,幾乎把薛傲群氣死了。無奈身受重傷,面對一屋子高手更是無從出手,他只好忍着屈辱繼續任人消遣。

小川叽叽喳喳,說的老遠:“其實吧,真不能怪您有眼無珠!尤舵主和我家莊主的交情可有根源,十好幾年啦!先跟您說個秘密,我家莊主胸前有道老長的疤,從肩頭而下直到肚臍上邊,斜着讓人砍了一刀。受傷那年他才十六,還沒小的現在的年紀大,差點兒小命就沒了。知道為什麽挨那一刀麽?為了救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時辰的小镖師。嗯,看樣子您是明白了。對咧,當年的小镖師就是如今的尤舵主了!”

依着小川的講述,按年頭細算算,知道夏憶和尤烝這段往事的,山莊裏恐怕真沒幾個人。像小川這歲數的年少一輩,那會兒還尿床呢,更無從得知。小川自言是跟主子貼得近了,好奇跟幾位叔伯老爺打聽,才能知道得這樣清楚。

說始終,夏憶和尤烝的緣分起于一塊好心的餅馕。那時候,尤烝正在贛州“龍游镖局”的當镖師,時年十九,新入的局子,頭一次走镖,經山路去貴州。半路镖隊在道旁的茶寮歇腳,正遇上一對過路行乞的母子,期期艾艾地說自己是離鄉投親,在前邊山上遭了劫,行李盤纏都沒剩下,只得一路乞讨着過活。尤烝心生恻隐,當下把手裏拿着的餅馕塞在孩子手裏,又上下摸索抖落,掏盡了所有的錢財一股腦全給了母子倆。尚嫌不夠,還纏着前輩同僚讨要了一些碎銀子贈與人家。

打發了母子倆,坐定喝茶,有同僚笑尤烝單純不防人,萬一那兩人是扮作乞丐行騙的,豈不糟踐銀子?他則無謂笑笑:“騙不騙人是她的事,幫不幫人是我的事,一碼歸一碼。騙人不好,不幫人也不好。做事只要對得起良心,自然就有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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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者無心,邊上同樣歇腳吃茶的夏憶卻聽者有意,不由對這陌生人心生好感,轉身找他攀談起來。年輕人作堆總有話說,兩人又都是爽氣人的性子,當即投了緣。一問之下又正好同路,便結伴同行。

不想行至山林裏竟然真有慣匪劫道,一報名頭,卻是背着官府通緝令的“三不留”,專劫商隊、镖車。所謂三不留,就是:金銀不留,女眷不留,武者不留。正是求財求色,不求尋仇。

“龍游镖局”不是響當當的大镖局,镖師們的武功也大多差強人意,兩下裏一交手,不刻的功夫便死傷過半。夏憶那時還小,內功修為遠不如現在這般精進,仗着劍招精妙倒也能抵擋,加上還有廖旻護着,足可全身而退。

尤烝就不同了,見前輩同僚頃刻間命喪眼前,不由悲憤,是以發了狠,不顧性命奮力拼殺。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匪衆們見尤烝殺急了眼,倒也有些忌憚。領頭的見此情狀揮刀親上,居然卑鄙地背後下手。眼看着手起刀落,卻沒招呼在尤烝身上,全被夏憶擋下了。絕命的一刀,夏憶血濺當場。尤烝仰天怒哮,合身撲倒了匪頭,騎着他就是一頓老拳,居然活活将人打死。死了也不停手,直搗了個血肉模糊爹娘難認的爛樣才累得罷休。

敵我雙方均無人敢上前,都只道尤烝瘋了。他卻跌跌撞撞走回廖旻身邊,頹然跪坐地上,看着他懷裏奄奄一息的夏憶縱聲嚎啕。

當然,夏憶是沒有死的,不過也是重傷,卧床休養了足有月餘。也因了這一擋,慕霞山莊便從此多了一位尤舵主。

就是這樣子生死過命的交情,尤烝居然能卷入季旭貪墨的事件裏,用他自己的話說,不過歸結為:“好日子過久了,太安逸,不想着保命就開始想錢了。”

也正是他這樣的人,最多想想錢,卻永遠不會背棄共同浴血的朋友。所以說,薛傲群真是看錯了尤烝!他以為貪財的人必然無義,卻不知道尤烝貪財,只是因為他想不到別的東西去貪。名利之下,他的欲望反而單薄得可憐,不需要成日裏拼殺,算算賬總還費些腦子的,可以打發掉好多無聊的時光。

薛傲群了然,自己真的敗了!敗給了狹隘,也敗給了心急,才會不疑有詐,想借着府裏辦喪事人員混雜不防備的好機會舉事。卻不知這機會是梁承勳故意送的,怕的就是你不來。

那邊廂,小川的故事已然講完。夏憶伸伸懶腰轉身就要走,被袁通舉一個大嗓門叫住。

“永銘,姓薛這小子怎麽發落?”

“啊,發落呀?”夏憶誇張地擰起了眉頭做苦思狀,“殺了吧,嫌他弄髒了我的園子;不殺吧,似乎又不解恨。子繼那一掌已經震傷他經脈,這會兒能喘上氣便是不易了。算啦,還是廢了武功扔街上得了!哎,上外面弄去!我可不想聽他殺豬樣的叫喚,吓着孩子。”

袁通舉會意,拍掌招來兩個小卒,左右架起薛傲群。他則走近附身在他耳邊,沉聲奚落:“希望生不如死可以教會你該怎麽做人!”

很少見袁通舉這樣陰狠,眸光森然似頭惡狼,饒是一直忿恨難平兀自叫嚣的薛傲群也不免後脊生涼,呼吸都窒了窒。而此時,還有另一個人聽到這一句後渾身一顫。

驟然間,沖突暴起!

作者有話要說:

☆、百花向陽終須落(三)

誰也不理解梁承勳為何會發難?還是對着一向情誼深厚的袁通舉。只是回神時,鐵杖已被袁通舉雙臂格住。老人瞪着眼,氣急敗壞地喝問:“阿勳你幹嘛?中邪啦?”

梁承勳不答,只擡手又是一掌拍到。袁通舉不得已棄了鐵杖,急急對掌相迎。不想梁承勳竟是毫無保留大力擊出,袁通舉始料不及被他震退數步險些跌倒。是時,夏憶掠身過來直落在袁通舉身前,一邊庇護着長輩,一邊急切探問:“子繼你怎麽了?這是袁伯伯!”

梁承勳眉目猙獰,好冷好恨:“讓開!今日我定要取這狗賊性命!”

眼看梁承勳又要打将上來,以諾和臨淵忙上前一人一邊拽住他,周圍的人也都幫忙相勸。只是勸架要有個勸架的由頭,此刻連兩邊為何相鬥都弄不明白,這架也就勸得不得要領。

袁通舉最是窩火,無論如何想不出來究竟哪裏得罪了這後生,惹得對方要如此殺氣騰騰除之後快。問又不說,氣得他張嘴直罵:“臭小子,莫不是躺了幾天棺材魂都讓鬼差勾去了?老夫到底怎麽你了?有怨有仇你盡管說出來,當着大家夥兒的面,是非曲直衆人評一評,老夫縱死也死個明白。”

梁承勳字字切齒:“你适才說的什麽?”

“什麽?臭小子呗!”

“少裝糊塗!我問你同薛傲群說的什麽?”

“姓薛的?我要他以後學着好好做人,怎麽啦?”

“不對,你的原話呢?你說‘生不如死’,你、你……”

梁承勳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以諾能明顯感覺他身體的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憤怒,怒不可遏。

“子繼,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夏憶似乎理解了什麽,說話間又開始言辭閃爍。

“誤會?我找了他十年,十年!沒見過面,可記得他的聲音,到死都不會忘記。就是他,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不,肯定是誤會!袁伯伯不是那個人。”

梁承勳舉目慨嘆,好不悲涼:“我也從沒有想過會是他!沒想到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會如此近在咫尺。當年他就那樣湊在我耳邊,說‘我要你生不如死’。一樣的話,一樣的狠,我佩服你呀,居然能藏十年不露一絲破綻!”

袁通舉急跳腳:“娘的,老夫沒做過!阿勳你搞錯啦!”

“我信自己的耳朵。阿憶哥你讓開!”

梁承勳掙開了束縛,一個箭步沖上,可夏憶仍固執擋在袁通舉身前半步不讓。氣極的梁承勳懶得再費口舌,索性同夏憶動起手來。

若論起來,夏憶的功夫定是在梁承勳之上。但同梁承勳交手,他怎會使出全力?非但如此,還只守不攻,唯恐一個不慎傷了對方,因而應付得頗吃力。

“阿勳哥——”

沖突立止!

梁承勳喘着粗氣立在當場,垂目看見腰上環住的一雙纖細手臂,眼中染了莫大的無奈與怆痛。

“淵兒,你也不信我麽?”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沒有啊!”

梁承勳有所警惕:“什麽沒有?”

夏憶卻大叫:“小淵,不要!”

如此迫切恐慌,夏憶的态度令梁承勳疑惑更甚。他将鐵杖落下,緩緩扭過身去面對臨淵,望見她一臉梨花碎珠淚,很心疼,也很怕。他問得十分忐忑:“你們,有事瞞我?”

臨淵擡頭看看夏憶,他則微微搖頭示意。可是此刻,臨淵已有了自己的決定。

“表哥,夠了!小淵不想瞞了,也不能瞞了。”佳人握住心上人的手,直視他雙眸道出了隐衷:“沒有內奸,沒有那個人。說要鋤奸,其實都是我們編來哄騙你的謊話。”

梁承勳肩頭一震:“謊話?為什麽?為什麽要撒這樣的謊?”

“因為想你活。郎中說你的傷好壞難料,若決意求生,或能熬過最初那一段治療的艱難。撐過來的話,還可多活幾年。可那時候你只求速死,連藥都不肯喝,我便同表哥他們議了這個法子。正因你說蒙着眼不知捉你的那人是誰,只記得他在你耳邊說那句話,我們就順勢騙你說那人是內奸,可惜鞑子頭目死了,沒問出名字來,這世上便只有你能找出他來。便是如此,保你一念求生,活到今天。”

一屋子的人都靜默,看着梁承勳獨自的承受。可真相何其沉重?長病佝偻的背脊實在難以負載。梁承勳顫抖着,不再因為憤怒,而是駭怕與失落。他視線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孔,又突然覺得他們都無比陌生而遙遠。他踉跄着退卻,想遠離傷害,恰撞上了以諾送上來的倚靠。木然側頭看向常伴的親随,嘶啞着問:“你也知道這事?”

以諾垂首黯然:“小諾猜到的。”

“猜?”

“公子忘了?小諾一直在那裏,鞑子從沒有蒙過小諾的眼睛,我知道捉您來的人是誰,也看見他死了躺在地上。我只是不明白臨淵姑娘還有莊主編造謊話的緣由,所以就什麽都不說了。”

“這麽說,蒙在鼓裏的就只是我一個人而已了。”梁承勳有些失神,“可為什麽?我聽着聲音是一樣的,一模一樣啊!”

“公子,小諾說了您別不高興。十年,太久了!您記得的還是原來的那個聲音麽?何況,您當時本就受了傷,昏沉沉的,又能聽得幾分真切呀?”

夢——

這便是梁承勳此刻的心境。十年奔波不懈,卻是因為一個善意的謊言,一段模糊的記憶,真好似黃粱一夢,醒來時茫然踯躅,不知身向何方。

“阿勳哥?”

臨淵小心翼翼着上前,想要握住他手。他則受驚樣避開,不讓碰觸。

“阿勳哥!”

“阿憶哥的用心我明白,可是淵兒你不該呀!”梁承勳的聲音顯得虛幻,飄飄渺渺有些不真實,“我把一個人放在心裏想了十年,也負疚了十年。既然都是假的,那我辜負的,你癡守的,我們一起錯過的就只是歲月嗎?”

臨淵淚水決堤:“錯過了又怎樣?什麽都抵不上你的性命!辜負癡守都無所謂,我只要你活着。”

“我這叫活着嗎?”梁承勳驀地拽下了手上的鐵杖,将殘廢的右手展露在人前,“看看這只手,它連雙筷子都拿不起來。再看看我這副模樣,有這樣活着的人嗎?一條腿一只手的半條命,半死不活,茍延殘喘。”

聲嘶力竭的爆吼,自心底湧上的凄涼讓臨淵膽寒,也心酸得無以反駁。如雨的淚,順頰而下,伴了梁承勳低啞的申訴。

“終日與湯藥為伍,合上眼不知道能不能再醒來,你管這樣的日子叫活着?每回一只腳滑進鬼門關我都想一了百了,可每回又恬不知恥爬回來,你當是因為什麽?你知道藥粉下咽後的痛苦麽?你了解死去活來的艱難麽?問問小諾,有多少回他摟着我哭着喊着求我不要睡過去,就怕我一覺不醒去了黃泉。十年吶,活一日便受一日的折磨,這樣的日子我熬了十年。

“你們要我活着,怎不問問我是不是想活着?這是我的命呀,難道我自己還做不得主麽?鞑子讓我求生不得,你們讓我求死不能。我為所愛之人舍了氣節十年茍活,卻是一場空。這樣的日子有意思嗎?這樣活着有意思嗎?咳、咳……”

滿腔悲怆都作紅,梁承勳張嘴吐出一口淤血,靠在以諾身上慢慢往下滑。臨淵搶步上前,幫着以諾一道将他攙扶住。

所有人都驚動了,一心放在梁承勳身上,卻沒留意到薛傲群的異動。那兩個押送罪人的蠢奴才,自沖突起時便愣了神,頓在門口駐足觀看,對受了重傷的薛傲群不帶半分戒心,輕易讓他瞬間發力掙脫開去。只聽得一聲咆哮,薛傲群心懷玉石俱焚的瘋狂,拍掌攻向梁承勳。

“一起上路吧!”

距離的親疏,夏憶等人奮力撲上救援已是難及。

噗——

血肉碰撞的悶響。俱是不惜一死的竭力,以諾和薛傲群互相受創于對方的掌力,被真氣撞着飛向相反的兩端。落地時,魚死網破,兩敗俱傷!

叫罵,呼喚,每個人都在嘶喊,可梁承勳聽不到。他的雙耳被那一聲肉搏的撞擊填滿,再收不到其他的聲音。

“小諾——”

發自肺腑的凄厲!梁承勳跌撞着,奔跑着,連滾帶爬着撲到以諾身邊。那年輕的少年躺着,血順着嘴角淌下來染了衣領,可他仍眉眼帶笑。梁承勳抱起他,誓死不放。

相反,薛傲群沒有人擁抱,落地後打了幾個滾翻,停趴在地上,睜着眼吐着血,死了。活着時沒有人想理他,死後,這屋裏的人恨不得鞭屍于他。他們嫌棄他的一切,随他死在一邊。

夏憶站在梁氏主仆跟前,什麽都沒做,就是站着。他知道自己的修為救不了以諾了。薛傲群說過的,兩個時辰之內以諾不能用那條受傷的胳膊,遑論強行沖破氣滞的脈門,此刻氣血逆行經脈盡斷,沒得救,救不了。

可是梁承勳不想放棄,他想留下以諾。手擡起,又被握下。

“咳……公子莫白費氣力了,平平心,聽小諾說幾句吧!”以諾看起來平靜泰然,除了嘴邊的血痕,竟不似受了重傷的樣子。

他笑着,暖暖的:“公子覺得這十年沒意思,小諾卻以為您想錯了。這十年,沒有公子,哪還有現今的梁以諾呀?不是有福伺候公子這幾年,我大概還在關東的街面兒上當個要飯花子。也或者,又被捉去關在苦牢裏叫人戲弄作賤,興許早早便死了。活着無名無姓無依無靠,死了無着無落無塚無坑。君子誠以諾,當年您牽我手說‘回家了’,一諾至今。所以對小諾來說,公子平平安安活在世上,這件事本身就是意義了。

“十年裏,公子找仇人,小諾也在找一樣東西。那年在暗無天日的囚室裏,有個人自己遍體鱗傷命在旦夕,還要把我推到方寸大的窗下,讓我感受陽光是暖的,跟我說活着要有向往。他不知道陽光再暖,照在人身上卻照不進心裏,唯那人臉上的笑,真比陽光更亮更暖,能進人心裏去。公子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小諾想,咳、咳咳,想……”以諾劇烈地咳起來,又崩出一嘴血沫子。

梁承勳顫抖着手徒勞地替以諾抹着臉上的血,他則始終在笑。

“小諾想,把公子的笑,那種可以暖人心的笑給找回來呀!”

說話是耗費精力的,而以諾的精力正在慢慢流失,已不容許他揮霍了。咳嗽是警告,咳出的血是威脅,梁承勳一遍一遍擦拭着血水,哽咽無言。他無力地搖着頭,作成乞求,求以諾別說了,求他活下去。

可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次任性,以諾不肯妥協。

他要說下去:“公子愛花,奈何花期苦短,可它們明知會凋謝還是要盛放,要争豔。公子說,因為百花向陽,這便是花的向往!縱然瞬息興亡,花兒們也要在青天白日下開一回,活一回。公子活了這十年,比誰都苦,也比誰都認真,比誰都在乎,這麽拼命活着的日子,怎麽會沒有意思呢?”

“有意思!”梁承勳終于讓聲音沖破悲傷的桎梏,“因為有意思,所以你要陪着我活下去,一道活下去!”

以諾笑得愈加燦爛了。原本雪白的貝齒染了血,襯得慘烈。他抖着手費力抽出頸上的挂繩,使勁扯斷,拉過梁承勳筋肉萎縮的右手,把收着藥粉包的錦囊一圈一圈繞在他手上。

“最後再唠叨一句您不愛聽的。以後,小諾不在身邊了,公子別忘了吃藥啊!”

手握緊又松開,嘴角的笑還挂着,眼卻合上了,話也不說了。

“不要啊,不要走!一直是你照顧我,一直是你遷就我,沒有你不行,我一個人不行。明明該是我先的,你怎麽能,怎麽能搶在前頭呢?”

梁承勳摟着魂去的離人錐心呢喃,堆積的肝腸寸斷最終爆發成凄涼的嘶喊。力竭時,身倒地,神魂兩無知。

一夢不知數,覺來已經年。

三月春至,滿園梨花開。遙看皚皚,落英似雪舞,袅袅暗香浮。

如畫的風景,入畫的璧人。臨淵跪坐在軟草甸上,專注地看着以她雙腿為枕沉眠的梁承勳,仿若一個守夢人。忽飄下一瓣梨花落在那人頰上,她攬袖兩指輕拈,夾起了花。奈何無意驚夢,夢終究要醒的。

“我睡了很久?”

“沒有,才約半個時辰。”

“是嗎?可我覺得仿佛過了很久似的,久得能看到過去。”

臨淵笑一下:“又做夢了?”

“嗯!”

“夢見什麽了?”

“小諾。”

“……”

“我睡得有些糊塗,算不清日子,小諾,離開多久了?”

“秋去冬來又迎春的,也有大半年了。”

“噢,半年!”

梁承勳深吸了口氣,猶是躺着沒有起身的意思。臨淵并不感到負累,始終笑吟吟的,纖指柔柔撫順他披散的長發,含着極致的寵溺。

又過了一會兒,梁承勳喚她:“淵兒。”

“哎!”

“我想我也要走了。”

臨淵的手頓了一下,旋即恢複如常,依舊柔柔指梳着戀人的鬓發。

“你會好好的吧?”

“唔!我會好好的。”

“是了,你一定會好好的。大家都會好好的,好好的……”

說完,又阖了眼,想是去夢裏會那向陽的百花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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