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雲拂這一路回到廣安侯府時已經是夜深,孟雪卿的人帶她走出千佛山寺,兜兜轉轉卻是到了漳州城外的莊園,那女子不過是抓了她來見聞人玦一面罷了。
回到廣安侯府,也不知道聞人玦是如何跟廣安侯以及鄭氏交代的,鄭氏只問了問雲拂是否安好便打發她去休息。
雲拂見這一大家子各懷心思,也不知道藏着掖着哪些事情,全都當她是懵懂的傻子,倒是心中冷笑,面上無表情地退下。
翡翠在九州一夢哭的兩眼紅腫,見雲拂回來了,這才止了淚,奔上前來,見雲拂的鬥篷上濕漉漉的,大吃一驚,急的舌頭都打結了。
“小,小姐——”
雲拂見這丫頭是哭的許久,又受了驚吓,臉色反而比她還要難看,頓時笑了開來,難得地伸手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搖頭道:“傻瓜。”
翡翠抱着她就哭起來,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姐了,自從我跟着小姐嫁到這廣安侯府來,一直都是相依為命的,要是小姐出了什麽事情,我也不活了。”
雲拂見她這般說來,頗是嫌棄地說道:“快去給我找些幹淨衣裳換上,我要被凍死了。”
翡翠手忙腳亂地去找衣裳,這九州一夢素來廣安侯府不重視,丫鬟們也是怠慢雲拂,平日裏也就翡翠一人盡心服侍雲拂。
換了衣裳,烤着火,雲拂喝了一口熱茶,看着這絮絮叨叨的丫鬟忙裏忙外,突然之間說道:“翡翠,往後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人活一世不容易,莫要為了任何人輕視自己的生命。”
翡翠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雙眼微紅,低低地說道:“小姐,我生來便是丫鬟的命,我這樣的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麽的。”
雲拂看着眼前這丫頭,她模樣生的極好,人又機靈,大約是雲清揚身邊最聰明的丫鬟了。可惜賣身契在雲家,一輩子都是奴仆的命。想她幾百年光陰如一日,從不懂生老病死,端的是長生的命,此次重生一回,才知生命的脆弱,倘若她無法堪破自己重生的前因後果,是否只能重活這一世?
也不知為何,當人的時間越長,那種熟稔感越是強烈,仿佛她早些年也是當過人的,而且冥冥中意識到,大約她遺忘了極為重要的事情。
“翡翠,等開春了,我們便回帝都去,你別急,我會想辦法拿到你的賣身契,讓你自由。”雲拂淡淡地說道,人活一世必要自由,她身邊的人也是如此。
“小姐——”翡翠垂下臉,擦了擦淚。
雲拂見她這一臉包子模樣,頗有些搖頭,想要改變這個丫頭的一些想法還需要一些日子呀。
Advertisement
臘八節千佛山寺前的動亂後來被肖寧遠上報說是連日雪災,漳州鬧匪,暴動當日便被鎮壓了下來。肖寧遠押着焦林山一幹盜匪進帝都邀賞去了,焦林山盜匪是一把血淚一把鼻滴只喊冤枉,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落得個這般凄涼下場。
雲拂也不知曉孟雪卿是否回到了帝都,當日之事聞人玦不說,她也懶得提。
雲拂連日來夜不能寐,貪看外面的雪樹銀花,受到了風寒,年關前便病倒了。
鄭氏見狀心中很是不痛快,礙着身份也來看了雲拂一次,送了些補品,吩咐翡翠日夜煎藥好好照顧她。
到了除夕這一日,雲拂反倒是病的越發重了,鄭氏見她這般模樣,便做主讓她好好休息,莫要出來參加廣安侯府的除夕之宴了。
下人們見狀對這位新進來的雲夫人越發不待見,也就懶散地應對着九州一夢的事情。
翡翠私底下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一些氣,不過這丫頭能忍,半句沒在雲拂面前透露,盡心照料着雲拂。
除夕這一日,大雪終于停歇,山間雲霧缭繞,隐有陽光照射下來。漳州城內家家戶戶都歡歡喜喜地過節。
雲拂因是生病,躺在暖閣內,睡得有些昏昏沉沉。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她不知生在何處,整日住在一個大宅院中,宅院裏有一口青銅的鐘,祠堂內還懸挂着一幅美人圖,她始終看不清那幅美人圖的樣子,反倒是宅院內每日都是人來人往的,好似來撞鐘,可惜從來沒有人能撞響那口鐘。
後來有一日,她坐在閨房的窗前,對鏡做胭脂,那個青衣卓絕的男子信手走進了宅院。夢裏的天空都是晦澀的,而那人一襲青衣,唇間淺笑卻鮮明無比,他伸手撞向青銅鐘,鐘聲清亮悠遠遠遠蕩漾開來,整個宅院的人都驚動了起來。
他卻走到她的窗戶之下,淺笑道:“古兒,我前來兌現我的承諾。”
她不懂他的承諾是什麽,只知道那時候她是快樂的。
她穿上了鮮豔的嫁衣,嫁與他為妻,從宅院裏走出來,進入了一個更大的院子裏,那座院子更加的奢華卻也更加的寂寞。
那男子似乎很是忙碌,陪她的時間并不多,她每天一人在家數着院子裏的花朵,從海棠到茶花,從春寒到隆冬。
夢境的最後,出現了無數張面孔,她被人押着前往一個令她畏懼的地方,那座高高的祭臺之上,她的內心很是平靜,直到那人出現,他還是一襲青衣,只是那色澤便刺痛了她的眼,他俯下身子,有些冰冷的說:“古兒,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她跪在祭臺之上,倔強地不肯言語,內心卻滿是悲哀,她看着他轉身,然後悲涼一笑,跳下了祭臺。她看着自己躺在冰冷的祭臺之下,血色彌漫開來,如同盛開的大片曼荼羅花。
雲拂猛然間驚醒過來,坐起身子,有些恹恹地靠坐在床榻之上,屋子裏有着一股淡淡的藥味,她滿身皆是汗,不知為何內心很是哀傷。幾百年了,她極愛睡覺,卻從來沒有做過一次夢,這一次居然受了風寒大病從而夢見了那樣一個荒誕的故事。
那故事斷斷續續說的是一個女子的一生,不知為何雲拂心下悲涼,難道那便是她的前世,她死後,魂魄進入了玉珏之中,懵懂了數百年?
“姑爺,小姐在暖閣內喝了藥睡下了。”翡翠的聲音在外室響起。
“無妨,我來看看她。”聞人玦的聲音比冰雪還要淡漠。
雲拂靠坐在床榻之上,面色有些茫然,眼底的哀傷還未化去。聞人玦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雲拂,她的神色異常的淡漠疏離,長發散落,小臉蒼白地坐在那裏,就如同一個孤僻的無法觸摸的畫中人。
“阿拂?”他走進去,低低地喊了一聲。
雲拂目光微動,擡起眼來看着他,眨了眨眼,将眼底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滄桑與濃的化不開的哀傷掩去,眉眼帶着一絲的冷淡與戾氣,淡淡地說道:“是你?”
聞人玦見她衣襟的領口處露出雪白的肌膚,伸手取過一邊的披風替她披上,淡淡地說道:“既然病了,怎麽不多穿一些?今日是除夕呢,阿拂。”
除夕?雲拂越過他看向窗戶,果真外面隐約有爆竹聲傳來。
“他們都在外面放煙火,你可喜歡煙火,喜歡的話我讓紅鸾給你送來一些,等你病好了慢慢放着玩。”聞人玦淡淡地說道。
雲拂裹緊身上的披風,看向他極其俊美卻異常冷漠的面容,突然說道:“我從來沒有放過煙火,今日你原本不該來的,聞人玦。”
她揚起小臉,一字一頓很是涼薄地說道:“既然要斷紅塵便要斷的幹幹淨淨,既然要斷恩怨情仇也該斷的清清楚楚,你這人看似溫和,對人對事皆有請有義,實則是冷酷至極。我之于你不過是你母親硬塞給你的陌生人,你既無心又何必做出這些照拂之事來,倘若我心性弱上幾分,對你生出半點的情感,此生豈不是要盡毀?還是你從來就沒有将我們這些人放在眼中過,我們的生死痛苦于你無半分意義?”
雲拂冷笑了一聲,她做了極為不好的夢,骨子裏生出了一絲的戾氣來,見聞人玦這般,便毫不客氣地出言譏諷:“我這些年來錯失的東西太多,別說我沒有放過煙火,就連普通人做過的事情我也沒有做過幾件,這些你是否都要陪我重新一一做一遍?倘若不能,不如好好為你的心上人謀算謀算,人生也不過短短幾十年,眨眼一瞬間的事情。”
聞人玦站起身來,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許久将手扣在了身後,淡淡地說道:“你好好休息吧,阿拂,等開春了我便送你回帝都,你出嫁了住在娘家始終是不好的,我在帝都有一些莊園,你自己随意挑選幾處住下來,有任何需要跟龍一說。”
雲拂朝他擺了擺袖子,不再言語,她閉上眼睛,小臉蒼白無一絲的血色,透明的近乎能看見上面淡淡的青色血管。
聞人玦見狀不知為何心中一動,目光陡然一深,許久他強壓住滿心翻湧的黑色*情緒,轉身走出了九州一夢閣,站在了暖閣的外檐下。
他看着這有些清冷的暖閣,還有服侍雲拂的丫鬟滿眼的不滿和控訴,低低嘆氣。
九州一夢,他轉身而去,這名字取得甚好,九州大地,諸多浮華,不過是黃粱一夢,只是雲拂又哪裏真正懂得這其中的寒意。
她還有錦繡芳華,還能擁有美好的生活,這些都是他所無法擁有的。
聞人玦在除夕之後便着手安排了雲拂回帝都之事,很快衆人皆知廣安侯府長公子的決定,将雲氏遣送回帝都,不過名義上極好聽,對外說是長公子帶着嬌妻回帝都探親,歸期不定,時光荏苒,一晃三年,到了明泰三十一年春,迎來了景仁帝晚年朝堂最動蕩黑暗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