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馬車在雪地裏一路颠簸前行,雲拂在短暫的昏迷後便清醒了過來。

馬車內只有她一人,窗簾以黑布封死,瞧不到外面的情形。她雙手被縛住,只能動了動有些酸痛的後勁,感覺這車颠簸的實在是太過厲害。

這一路行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突然之間馬車停了下來。

外面傳來謹慎的聲音。

“有人追蹤而來嗎?”

“首領放心,我們一路上小心的很,走的是暗道,而且大雪一直下很快就會掩埋我們留下的痕跡。”

“人呢?”

“在馬車內,我們還抓了其他四個人來混淆耳目。”

有人打開馬車。

雲拂閉眼裝睡,感覺自己被挪到了一處房間,她能聞到白雪還有蘭花的味道。

養蘭花?這屋的主人倒是很會附庸風雅,幹着劫持的勾當卻陶冶性情養這般高潔的蘭花。

“把她潑醒。”女人的聲音,帶着幾分的恨意。

雲拂暗叫不好,娘的,一大盆冷水已經澆的她透心涼,這天寒地凍的,她睜開眼,凍得有些發抖,有些惱怒地看着抓她來的女人。

那女子正俯下身子來看她,身上穿的是極為漂亮的鬥篷,天水碧的顏色,裏面所穿的乃是白底織錦海棠花的夾襖,襯得她膚如凝脂,恍若洛神。

“醒了?”那女子冷笑了一聲,雲拂這一見微微一愣,這張臉,她似乎在哪裏見過,這般漂亮精致,比她現在這副身體的臉蛋要強上百倍了。

“你抓我來做什麽?”既然醒了也就不必裝了。她皺起眉尖,眼中露出一絲的戾氣,潑她冷水,是要凍死她?雲拂快速地打量着四周,只見這裏擺設裝飾和一般的大戶人家沒什麽區別,只是一間普通的暖閣,可她是何等的眼力,立刻便瞧出了不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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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暖閣內所用無一不是上等品,有的還是價值連城的物件,牆角下擺放的那盆劍蘭,更不是俗品,至于這裏的八寶美人璎珞屏風、各色千年沉香木家具以及流光溢彩百鳥花觚就不值一提了。什麽樣的人家能這般奢侈?

何況這瞧着不是內室的樣子,倒像是讀書的地方。

那美人見雲拂并沒有畏懼,恨上加恨,甩開腰間系着的鞭子,恨恨地說道:“我問你答,只要答的我不滿意,就別怪我的鞭子,這東西一般人可承受不起。”

那鞭子通體烏黑,雲拂微微吃驚,居然是巨蟒的筋骨所致,這一鞭子下來非疼個半死不可。

這鞭子身子弱的人吃上幾鞭是會出人命的。

這巨蟒的筋骨瞧上去也有數百年才能長成這樣,雲拂臉色微微沉吟,誅殺此蟒的人該是何等厲害,以她目前的功力來看,最多只能逃生,絕不可能與這樣的兇獸對峙。

那女子見雲拂不說話,就權當她默許了,甩着鞭子問道:“你是雲家的老七,你娘是雲棟的三姨娘?你有一個哥哥庶出叫做雲清揚,跟肖家肖寧遠那小子關系不錯,是不是?”

雲拂點頭,沒有說話,聽着女人的口氣,連對她父親都直呼其名,想必也是京都之人,且身份背景不低。

那女子見她點頭,咬緊銀牙,俯下身子,以烏黑的鞭子扣住她的下巴,威脅地冷笑道:“你膽子倒是大,你雲家不過是三品官員家,在京都士族圈內最多排個末流,你姐姐們無一人敢嫁到漳州來,你倒是好,嫁也就嫁了,橫豎是個沒出息的,數日不見,你膽子倒是大了些,居然敢給我往蒼梧清廬跑。”

聽到這裏,雲拂總算是明白了,丫的,坑爹貨,居然是聞人玦惹來的桃花,連累到她身上來了。不過她之前和這個女人見過?雲拂心思一轉,大約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生前要嫁往漳州時,這兇悍的美人前來威脅了一番,卻不想那姑娘驚吓過度,加上身體不好在出嫁的路上便病死了。

她重生到這具身體時哪裏知曉這些事情,不小心跑了次蒼梧清廬罷了。

“你喜歡聞人玦?”雲拂突然開口說道。

“你胡說什麽。”那美人被戳破心思,失聲否決道,見左右都沒有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似乎有什麽忌憚。

那美人惱羞成怒,拿起鞭子作勢就要抽打雲拂,雲拂原本便一直坐在地上,被潑了一身冷水,全身凍到不行,見她這般兇悍,一個不爽便要動手,頓時臉色也不好了,偏身閃躲過去,冷笑道:“你抓我來,聞人玦想必也是知曉的,傷了我,你如何跟他交代?”

那美人見她閃躲過去,鞭子抽空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見雲拂居然敢反抗,頓時越發的憤怒,拿起鞭子便繼續抽起來。

她的鞭法受人指點過,很是不凡。事已至此,雲拂哪裏還敢藏拙,雙手靈巧地掙脫出繩索,翻身起來,躲到屏風之後,目光一冷,素手已經扣住了三枚金針。

那美人抽鞭過來,雲拂的金針已經泛起了寒光,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聲疾聲:“主子,有人追蹤過來了。”

那美人大吃一驚,也顧不上抽打雲拂,收起了鞭子,出了房門,吩咐左右道:“給我看好了屋裏人。”

丫的,凍死她了。雲拂見那妞出去了,也是松了一口氣,她的金針一出手非死即傷,她從不輕易使用。

她在屋內翻來翻去,也沒有找到禦寒的衣裳,只找到了一件舊色的披風,那披風用貂皮所制,毛色光滑,很是華美,她脫下外面的鬥篷,只剩一件濕透的薄薄夾襖和儒裙,裹上了披風,在屋內走來走去取暖。

雲拂的目光不經意間看見披風下擺上以金絲銀線繡着的幾片蘭草,頓時目光一愣。

這花紋,她陡然間屏住了呼吸。

“你們都下去。”外面傳來一聲嬌喝聲。有人走進了院子,不止一人。

雲拂走到窗戶前,坐在窗下,屏住了呼吸。

“卿兒,你這是何苦呢?”聞人玦的聲音,與往常不同的是,他素來說話都是三分淡漠五分涼薄剩下兩分是矜貴,此時卻是多了一絲情感。

聞人玦那樣的人居然也是有感情的,雲拂扯開嘴角譏諷一笑。

“我知道此生是我負了你,可我也是被逼無奈的,大夏朝,你看哪個能違抗得了帝王的旨意。”孟雪卿的聲音再無剛才的驕縱蠻橫,倒是化成了一彎憂傷的湖水,“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只是來看看那個女人長什麽樣子,是不是真的配得上你,倘若不是,我心不甘。”

雲拂從半開的窗戶裏看去,滿是積雪的院子裏,孟雪卿和聞人玦站在大雪之中癡癡凝望着。一個倘若雪中妖,美若人寰,一個眉眼沉竣,俊美如斯,這兩人倒是像天生的一對。

雪花飛落在聞人玦的眉峰之上,他淡淡苦笑,低低一嘆道:“卿兒,你已經嫁為□□,往後會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何苦跟一個丫頭計較。更不該整出這麽大的動靜來。”

孟雪卿跺了跺腳,上前抓住了聞人玦的衣袖,說道:“你知道這親事不是我願意的,我也不管動靜大不大,倘若不是如此,你願意來見我嗎?你看,這座蘭園是你為我建造的,這裏面的擺設、花草都是你親手為我添置的,你說過終生不負我,不娶妻,可你一轉眼就娶了妾室。”

孟雪卿低低地哭出來,哭聲嗚咽,很是令人心碎。

“我出家當和尚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個承諾罷了。”雲拂心尖一痛,原來他要當和尚,不娶妻為的便是眼前這女子。縱然嬌蠻,但是不得不承認她長得很漂亮,大約是她所見最漂亮的女人了,漂亮的她生不出一絲的嫉妒來。

雲拂覺得身子冷的有些厲害。她想起了,孟雪卿,景仁帝晚年,太子殘暴,仁德皆被底下的皇子掩蓋,帝王為其漲勢賜婚,太子納四大士族之首的孟家嫡親長女為妃,十裏紅妝滿朝震驚。她想起來了,那個女子便是孟雪卿。

只是那張臉倒是和孟雪卿的對不上號,她記得孟雪卿并沒有這般驚豔。想必重生後有些事情還是有細微的出入的。

“娶雲拂這件事情我原先并不知情,是母親一手安排的。”聞人玦站在雪中,拖下身上的黑色鬥篷,披在孟雪卿的身上,垂眼低低地說道。他的額間生的極為的寬厚,眉眼深邃,自有一股氣度光華。

“等到阿拂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便給她和離書,卿兒,你放心,承諾過的事情我定然會做到的。反倒是你此番出來只怕要惹來不少的麻煩。”聞人玦皺着眉頭說道。

孟雪卿聞言一喜,嬌羞地垂下眼,低低地說道:“他并不在朝中,被皇上指派去皇陵祭祖,我這才出來,而且你放心,龍二一直跟着我,沒有人會發現我不在帝都的。”

孟雪卿不知為何,眼中透出幾分的悲傷來,擡眼看着聞人玦,說道:“聞人哥哥,你什麽時候來帝都,我過的很是辛苦。”

聞人玦目光中閃過一絲的掙紮與悲涼,擡起手想要撫摸她的長發,卻頓在半空收了回去,扣在了背後。

他只淡淡地說道:“再過三年,我會去帝都,一直守護着你。卿兒,你回去吧,這裏的事情我會處理好。”

孟雪卿看着聞人玦的目光有些癡纏,沉默許久不說話。

“我說你們還要卿卿我我到什麽時候,這事鬧的這般大,肖寧遠那小子要是處理不好是要吃罪的。要是上頭再查出你們之間的私情來,只怕廣安侯府都要受到連累。”一個聲音在一旁響起,不語和尚晃着腦袋,抱着酒葫蘆不知何時躺在了院子的假山之上,嫌棄地說道,“我呸,都娶妾了還藏着一個,還整日說要遁入空門,逗我玩呢?”

“你是誰?”孟雪卿的臉色陡然大變,眼中透出一絲的殺氣。

“無妨。”聞人玦按住了孟雪卿手中的鞭子,搖了搖頭,道,“往後你們還需要他的幫助。”

聞人玦這話在孟雪卿和不語和尚聽來沒有什麽深意,房間內雲拂一聽卻是面色一變。她是唯一知曉不語和尚以後将會走進帝宮,左右景仁帝的一些政見,可聞人玦難道也有這般先見之明?

雲拂想起不語和尚數次大大咧咧說聞人玦要教他佛法的事情,一時之間沉默了。

不語和尚從假山上跳下來,喝了一口烈酒,說道:“話說那女娃呢?我瞧着她挺順眼的,被你們抓到哪裏去了?”

聞人玦這才想起雲拂來,看向了孟雪卿。

孟雪卿心思如狐,知曉雲拂在屋內大約是聽見了也不說破,她本意便是想讓雲拂知曉她和聞人玦的關系,低低說道:“她一直在昏睡中。”

聞人玦聞人點了點頭,說道:“她是個單純的姑娘,我們之間的事情莫要牽扯她進來。”

孟雪卿一聽,心中喜滋滋地點了點頭。

“我讓人送你回帝都去,這件事情不宜耽擱。”聞人玦說道。

雲拂垂下眼,裹緊身上的披風,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之間就扯了下來,丢在了地上,重新找到自己濕漉漉的鬥篷披上。

外面一陣嘈雜,很快便恢複了安靜。

“我說你這鬧的是哪一出?”不語和尚在外面唧唧歪歪地說道,“你明知道她從帝都趕過來避而不見,非要鬧出這麽一樁事來,惹得漳州城風波不斷。這次可是傷了不少人呢,回來怎麽處理?”

聞人玦淡淡地說道:“讓肖寧遠上報說是焦林山一帶的流寇所為,我會派人去焦林山繳了那一班流寇,不語,肖寧遠需要機遇走進朝堂。”

“敢情你是任由事态發展?”不語和尚砸砸嘴,搖頭道,“狠,果真是狠,我就說這漳州城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你的眼,居然還有人敢來鬧事。”

聞人玦沒有說話,推門走進暖閣。

雲拂也懶得裝昏迷,裹着濕漉漉的鬥篷便往外走去。

“阿拂——”聞人玦見她是清醒的,頓時想到了什麽,出聲說道,“你都聽見了什麽?”

雲拂出了門,站在院子裏,看着滿天的大雪飄落下來,果真的極美的。

她轉身擡眼看向臉色有些陰郁的聞人玦,淡漠地說道:“你也知曉我平素只愛睡覺、喝酒,其他的事情是不管的,我什麽都沒有聽見。”

聞人玦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看着她,修長的指尖扣在自己的胳膊上,淡淡地說道:“如此甚好,你是個聰明的姑娘。”

雲拂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比常人的要深邃淡泊,張合間總會不輕易地流瀉出一絲滄桑感,好似看透了這世間百态。這個外表英俊,內心晦澀如海的男人,不知為何總是牢牢抓住了她的眼,讓她生出一絲的親近之色。好似他們是一類人,只是這個男人,卻是不屬于她的。

“你是我夫君對不對?”她低低地問道,最後一次。

聞人玦不說話,神色深濃淡漠。

只一眼,雲拂便看清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她轉過身去,拂袖背對着他,心中有些冰涼,冷冷一笑。她重生為人,懶惰的很,原本打算看戲般體驗這俗世生活,做個癡傻懵懂之人,聞人玦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可這個男人從一開始便告訴了她,他即将遁入空門。

他不會給予她半絲的情感,因為他愛的是別人,而這世間其他的女子他是半個也瞧不上眼的。

她明白他的那種心态,睥睨一切的,就如同很多年前她高坐在帝王的寝殿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歷代帝王和世間百态,她那時是何等自由快樂,漠視俗世紅塵。

“你給我和離書,等年關一過,我便回帝都看我哥哥,往後都不會回來。”她有些疲倦地開口。她想起數個時辰之前,這個男人也曾牽着她的手走過茫茫雪地,這片刻的溫暖終是煙消雲散,她始終是孤獨一人的,數百年來都是如此。

聞人玦聞言,沉默了數秒鐘,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搖頭道:“雲拂,雖然我不能給予你什麽,但是你始終是我的妾室,我在一日便要庇護你一日,除非有一天你能有自己的幸福,那時我定然會給你和離書。”

“喂喂,怎麽鬧起別扭來了?”不語和尚在一旁聽着傻了眼。

“你們修習佛法的,是不是講究大自在,大逍遙,心無魔障?”雲拂淡漠地說道,“三年後,我來拿和離書,此後你也無需愧對于我,安心做你的和尚。”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三年後便是景仁帝晚年最驚心動魄的奪儲之争的開始,那時,帝都血流成河,寒族士族傑出的子弟大片隕落,她要回到帝都,尋找玉珏,坐觀這一切,找到回去的線索。

至于漳州廣安侯府與聞人玦,這不過是隐世的士族與皇族的恩怨,是聞人玦與另一名士族女子的糾葛,她只是無意中成為了那個炮灰女配,這世間最憂桑的事情莫過于此。

好在她雖然懶卻不愚笨,還是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吧。

聞人玦見她這般說來,目光深濃了幾分。他着實沒有想到雲拂也有這般決絕的時候,他原以為這不過是個不谙世事只愛喝酒的丫頭。

“你看,兩頭空了吧,我還是喜歡你這個小妾,瞧着就大氣的很。”不語和尚在一邊說道,見聞人玦臉色不太好,心中一突,立馬住了嘴,抱着自己的酒葫蘆打哈哈地說道,“我看這裏也沒有什麽事情了,我就先回去幫小寧遠處理麻煩去了。”

不語和尚一溜煙小跑了出去。

聞人玦站在雪地裏,沉默許久,淡漠地說道:“龍一。”

龍一從雪中顯出身形來,跪在地上,低低地應了一聲,身子緊繃。

“自己去領罰。”聞人玦淡淡地說道。

龍一目光微動,沉聲應道:“是。”

龍一握緊了手中的劍,心中一驚。原來公子都是看在眼中的。公子這些年來為孟家小姐付出那麽多,他們也只認孟雪卿為公子的伴侶,雲拂從半路殺出來嫁入廣安侯府。他們這些人私底下都是不服的,在他們心中,公子天縱奇才,豈是一般的庸脂俗粉能配的上的,是以,這一次龍一從始至終都是觀望,沒有出手救雲拂,更何況出手抓雲拂的人是孟雪卿。

只是這個雲夫人着實太弱了,龍一有些不屑,這樣的弱女子怎麽配的上公子。

聞人玦伸出手指按住了自己的額頭,閉目淡淡地說道:“領罰後去跟着雲夫人,保護她的安危,當做将功補過。”

“屬下走了,公子怎麽辦?”龍一大驚。

“我會調阿七回來。”聞人玦淡漠地開口,看着這漫天的雪花,伸手握住一片,目光如古潭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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