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雲拂回到夢枕山月閣,罰了元休閉門思過,屏退了翡翠等人,然後獨自一人上了明月湖後面的小重山。
山路曲折難行,她沿着臺階一路往上,走在樹蔭底下,小重山明确說來算不得是山,當年不過是建明月湖時挖湖堆砌而起,數百年下來也就初具規模,演變成今日的小重山,後人在山上種植了樹木修竹,修建臺階涼亭,漸漸的便有了人氣。
路上遇見了一些年輕男女,一路歡聲笑語擦身而過,也有砍柴的樵夫和背負山間野草野果的老婦,她漫無目的一路往山頂走去。
山頂有一間月老祠,修建的年代已久,有些破敗感,門前倒是長了一株百年大樹,上面結滿了紅繩和香囊。
雲拂席地坐在樹下,仰頭看着上面的祈福字樣,皆是年輕男女盟誓的語句。
她伸手按住了眉心,低低嘆息。她原先不懂這世間的情愛和苦澀,可随着自己入世漸深,随着夢境的遷移,她時常有種恍惚感,就如同古人周公夢蝶,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玉還是人,那數百年的玉中嗜睡的日子倒像是她做的一個長長的夢,夢裏她還做了一個叫做古兒的女子,醒來便成了雲拂。
她原本一心想回到玉中去,可她也漸漸地明白,回不去了,這身皮囊腐爛的時候,她大約未必還能回到過去的日子裏。雲拂伸手看向自己的掌心,她醒來時便發現自己是斷掌,夢中的那個女子也是斷掌,豆蔻年華便血灑祭壇,斷掌,這分明是意味着命中有大劫,斷掌之人活不過雙十年華。
“雲拂——”她在發呆之際,有人出聲喊道。
沼岚屏退了暗衛一路走上山來,看見她坐在滿是紅繩和錦囊的樹下,目光一亮,嘴角含笑地說道:“終于找到你了,我便知曉你上了這小重山。”
她席地坐在樹下,神情很是疏離寡淡,仿佛沒有一絲的欲望和渴求,這是沼岚生平第一次遇見像她這樣的女子,數年前在廣安侯府時,年少的雲拂初初為人,對世事還有一絲的好奇和懵懂,遠不似如今這般厭世,可沼岚卻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幫助她照顧她。
當年是他先發現她從大雪中漫步走來的,是他和她一起搶酒喝,那時她是為人婦,他是落魄皇子,可如今似乎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沼岚上前去,也不管身上的錦衣,學她一樣坐在地上,看着她,笑道:“我聽說你今兒遇見了孟雪卿,還威脅了聞人玦。”
雲拂皺了皺眉,說道:“因為我不想殺人。”她讨厭血的味道還有人死屍體散發出腐爛的氣息,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會用自己的針去殺人。
沼岚見狀,目光微動,她倒是一貫的坦誠,可她是否知曉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受到了各方勢力的關注,好在聞人玦将她的消息都壓了下去,可這也是他最擔心的地方,因為沉墨已經注意到了雲拂,而且居然甘願受她的威脅。
那個男人有時候慈悲,連只螞蟻都不舍得殺,有時候卻又是惡鬼,微笑間便血流成河。他,很是忌憚。
“我早該提醒你,聞人玦是個好脾氣的人,但是唯一的逆鱗便是孟雪卿,雲拂,往後不要去觸怒他,他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廣安侯嫡長子。”沼岚臉色凝重了幾分,欲言又止地提點着。
Advertisement
許是身邊找不到說話的人,許是她和沼岚在某一方面有着相同的處境,雲拂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聞人玦不是普通人,他往後是會成長成帝師,輔佐帝王之人,九鹿。”
她喊得是當年的那個名字,而不是五皇子沼岚。雲拂目光雪亮地看向他,淡淡地說道,“聞人玦之所以輔佐太子琉韶為的便是孟雪卿,他不在乎誰做皇帝,只在乎孟雪卿是不是日後的帝後,殺了孟雪卿,他會輔佐你的。”
沼岚面色劇變,搖了搖頭,沉眼說道:“且不說我是不是一定要做皇帝,就說誅殺孟雪卿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身邊有龍一保護,你可知孟雪卿的身邊有多少人保護?”
沼岚沉沉說道:“聞人玦只收了七個侍從,一個給了你,一個龍七留在了身邊,其他五個都在孟雪卿那裏,他訓練出來的人皆不是尋常角色,以一敵百不在話下。雲拂,為何你一定要誅殺孟雪卿,你原本可以遠離這一切的。”
昨夜他徹夜未眠,思索着雲拂的話,帝位,他真的想要嗎?以前聞人玦輔佐琉韶,他沒有想過,如今雲拂說要助他,他更是不願意,因為他有了更好的人生方向。
“我與孟雪卿只能活一人。”她閉眼,淡淡地說道,“我不殺她,她也會千方百計地殺我,我從她眼中看出了殺氣。”可殺一個人是最痛快的做法。她殺孟雪卿輕而易舉,可她不會動手,她要孟雪卿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失去一切。
孟雪卿,她不該憑仗着她的那一張臉,來奪她的身份。
從看見聞人玦錦囊裏的那張畫像,有些東西便如同明燈般在腦海中亮起,她想起了撞不響的青銅鐘,還有祠堂裏挂着的那幅美人圖。她終于看清了那幅圖上美人的相貌,手持清琉燈,目光含笑,那是她古氏一族的族長,是她曾曾曾祖母,她們都有着同樣的相貌。
她感覺到,她們留着相同的血脈。血脈裏的一些東西漸漸蘇醒過來。
她渾渾噩噩多年,再次為人,卻成為了另一個人。
“你可知聞人玦為何會對孟雪卿這般長情?”雲拂看向遠處西沉的暮陽,問道。
“沉墨說,他長久以來身上都背負着債,他必須還債,而孟雪卿便是他還債的對象。”沼岚說道,“我與他認識多年也無法看透他,雲拂,你大約不會相信,我面對萬人之上的景仁帝時都不曾心生膽怯,可是沉墨,我卻覺得他比我父皇還要危險。”
雲拂微微一笑,點頭道:“你要知道,帝王之所以強大是因為他手中有權勢,權勢可以殺人,而有些人倘若心智成妖,是可以将帝王玩弄于股掌的,只是這樣的人大多隐世不出,沉墨便是那個例外。”
她知曉了,原來如此。雲拂閉眼按住了眉心,倘若她沒有猜錯,聞人玦也是有秘密的,他的秘密和古家有關。
只是她一時猜不透聞人玦的身份,他必處在古兒所在的那個時代,可過去的事情,她只能靠着夢境來回憶一些,她皺眉,到底那個時代發生了什麽事情才造就出了沉墨這樣的怪胎?
雲拂站起身來,垂眼說道:“九鹿,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
“不知帝宮可有高祖時期的正史傳記,野史野史可以的,我近年來有些疑惑想要看書解惑。”她淡淡地說來。
沼岚聞言,頓了半響,說道:“你說晚了,前幾年,沉墨找我拿高祖時期的皇族士族宗室族譜,我偷偷拿出來後,帝宮的書庫便起了一次大火,說來也奇怪,被燒的都是高祖時期的傳記資料,其他的沒有受損,你若是想知道什麽只能去問沉墨。”
雲拂沉默,長長舒了一口氣,這火發生的太蹊跷,這般說來,沉墨果真是高祖時代的人了。
“多謝,你走吧,九鹿。”她淺笑,朝着九鹿擺了擺袖子便下山去。
沼岚頓住,看着她的背影沒有追上去,也就她和沉墨從來都不把他這個皇子當一回事,可他們做來卻無比的自然,仿佛生來便是這般高高在上的,讓他生出幾分的落寞來。
沉墨一心都在孟雪卿身上,不該在全力協助孟雪卿的同時還綁住雲拂。沼岚的目光比暮陽還要詭變了幾分。他要去見沉墨,問清楚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一思及此,沼岚便順着小重山的另一側直奔而去。
雲拂一路下了小重山,才走到半山腰,山間淅淅瀝瀝地便下起了小雨,道路變得濕滑起來。
幾個行走的路人都紛紛跑向山腰的涼亭,躲起雨來。
“姑娘,快進來躲躲雨吧。”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沙啞着聲音喊道。
涼亭裏有幾個人,其中一個書生罵罵咧咧地整理着自己濕漉漉的衣裳,還有砍柴的樵夫和兩個年輕女子,瞧着像是主仆二人。
雨勢漸大,雲拂聞了聞空氣中泥土的氣息和潮濕的水汽,進了涼亭,然後雙眼一沉,伸手接住落下來的雨水,這雨水中暗藏殺氣。
帝都不起眼的一家別苑內,聞人玦坐在葡萄架下,看着滿架子的葡萄,閑适地品着新泡的茶水,瞧着姿态像是在等人。
龍七閑閑地坐在別苑的大門口,拿着一頂破氈帽蓋住了臉,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駿馬嘶鳴,孟雪卿全身裹在披風裏,下了馬,直沖入內。
龍七張大了口,然後皺了皺眉頭,撇了撇嘴,聳了聳肩,算了,反正不是來找他的,這太子妃是越來越嚣張了,這般明目張膽地沖進來,要是給旁人看見了,還得是他家主子去善後,娘的,錯,還得是他去善後。
他還是喜歡昨日見的雲夫人,連九鹿那厮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才叫一個風華氣度。
娘的,剛剛不是大太陽,現在怎麽天陰了?龍七黑着臉爬起來,該不是要下雨了吧,這帝都該改名叫做雨都。
“你為什麽要幫她對付我?”孟雪卿沖進了院子,看見聞人玦坐在葡萄架下,依舊是不動泰山的模樣,想起晌午時分他保那個妾室,不顧她和受傷的弟弟,頓時心中委屈,雙眼一紅,叫道,“我弟弟險些被打殘,沉墨,你是不是對她動心了?”
聞人玦将手中的紫砂杯放下,此時聽了孟雪卿的話,想起雲拂那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容來,她似乎很多時候臉上都是沒有喜怒哀樂的,只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的哀傷和悲憫來。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他自己。
“卿兒,你弟弟嚣張跋扈多年,也該受到點教訓了,你孟家的子弟金貴,別人家的孩子也是生來金貴的。”聞人玦淡淡說道,“我欠雲拂太多,況且她已經為你弟弟請了神醫霍谷,并補償了,這事鬧起來,要是其他士族借題發揮彈劾你孟家,吃虧的依舊是你。”
孟雪卿冷笑,敢情聞人玦橫豎都要保那個女人。可是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