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說完用手指了一下,道:“就是這一間。”
飛鴻見門扉緊閉,窗戶倒開着半扇,由房內飄出一陣陣濃郁檀香味道,可知對方是一個性情文雅之人。
二羊小聲道:“大爺,你自己進去吧,這兩天她脾氣不好,老愛罵人,你可別招她生氣。”
說罷轉身而去,郭飛鴻猶疑了一下,就走上去在門上叩了兩下,室內立時傳出一聲冷笑,一個女子口音道:“你們這些夥計,就知道要錢……事情也辦不成,真正是讨厭極了!”
飛鴻咳了一聲道:“小姐可否開開門,在下有話奉告!”
室內女人好似聽出語音有異,頓了頓道:“我已說過,不需要再看病了,大夫你去吧!”
飛鴻冷笑道:“在下不是大夫,只是見了小姐的尋人告示,來此應詢的。”
室內女子立時“哦”了一聲,遂聽她道:“請進來,門并沒有鎖。”
飛鴻口中應了一聲,就推門而入。
室內光線很是昏暗,一張大木床上,倚欄坐着一個面色青白,下巴尖瘦的女人。
這女人頭發很長,披散在兩肩上,在前額上用一根白色的帶子緊緊紮着,她上身穿着一件寬松的黑綢單衣,自胸以下,覆蓋着一層白色單被,整個人看過去是異樣的軟弱。
在她床邊一張榆木長幾上,放置着一個藥罐,另外還有一雙寶劍并排放着,飛鴻立時就明白對方必定是一個身懷武技的江湖女子!
只是這個女人的臉,卻是陌生得很,他确信自己不認識這個人,心中不覺有些奇怪。
黑衣女乍然看見郭飛鴻,面上也微微現出一些驚異,她點了點頭,冷漠地道:“先生請坐下談!”
飛鴻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微微笑道:“在下因見告示上,小姐要找尋郭飛鴻這個人,不揣冒昧來訪,不知小姐找郭飛鴻有何高教?”
黑衣女一雙黑亮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脫口道:“你就是……郭飛鴻?”
飛鴻點了點頭道:“不才正是!”
瘦女人青白的臉上帶出一絲笑容,籲了一口氣,微微颔首自語道:“她的眼力果是不差!”
聲音很小,飛鴻根本聽不見,忙問:“小姐說什麽?”
黑衣女子搖搖頭,慘笑道:“沒什麽,今日找到了你,我的心也可以放下來了。所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郭相公,在我床前衣櫃裏,有一包東西,乃是我一個朋友托我面交你的,麻煩你自己拿一下吧!”
飛鴻怔道:“小姐莫非身子有病不成?”
黑衣女苦笑道:“不要緊,你快去拿吧!”
飛鴻依言打開櫃門,果見一個布包,其上還置有一口劍和一封信。
郭飛鴻伸手拿起了那口劍,不由神色一變道:“哦!是鐵娥托你轉交我的……”
瘦女人冷冷一笑道:“我不認識什麽鐵娥銅娥的,你看過那封血書就明白了。”
飛鴻吓了一跳,趕忙把那封血書打開,匆匆看了一遍,禁不住神色一變,道:“原來是唐霜青。果然是她!”
瘦女人鼻中哼了一聲,一雙失神的眸子,在飛鴻身上轉了一轉,有氣無力地道:
“現在她就要問斬了,你難道忍心看着她死?”
飛鴻左右看了一眼,見并無外人,才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苦笑道:“還未請教小姐貴姓?”
瘦女人慘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唉!這也難怪……我姓盛,單名一個冰字,與唐姑娘乃是患難之交……郭先生,你可明白了?”
飛鴻見她說話時,那青白的瘦頰上,浮起了兩片紅暈,似乎有些羞澀,可是她的話,仍然令郭飛鴻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疑惑地道:“盛小姐,你們是在……”
盛冰閉上了瞳子,兩滴淚水滑頰而下,她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們是在蘇州牢獄裏結識的……若不是她,我只怕到死也出不來。”
“……唐霜青救了我出來,我卻救不了她,而眼前,只怕我們就要永遠分離了!”
飛鴻一驚道:“小姐是說……”
盛冰睜開了眸子,癡癡地望着他,含着微笑道:“千怪萬怪,只怪我學藝不精,郭相公既是她的朋友,我也不便相瞞……”
她面上帶出了一種凄苦慘痛的笑容,道:“在至江寧的驿道上,我曾去救過他,可是她個性倔強,竟是至死也不肯随我逃出。無奈,我只有暫時退開,不想中了捕頭曹金埋伏的火藥擡槍,受了重傷……”
飛鴻冷冷一笑道:“原來如此,小姐義行,實在令人佩服,但不知傷在何處?”
盛冰搖了搖頭道:“我方才說得太過重了,其實也并不十分嚴重,現在郭相公來了,我已放心了!”
飛鴻皺了皺眉道:“可是你的傷卻要治好,我先去為你找一個傷科大夫來,有話慢慢再說。”
盛冰搖頭道:“郭先生你回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你要知道,後天……她就要問斬了!”
飛鴻呆了呆,冷笑道:“我知道,我一定設法救她出來就是!”
盛冰忽然冷笑道:“你一個人去太危險,再說牢房在哪裏,你也不知道。”
飛鴻右手緊緊握拳道:“我可以去劫法場!”
盛冰呆了一呆,雙目眯成了一道縫,笑道:“對!我們可以去劫法場!”
飛鴻目注着她,搖頭嘆道:“盛姑娘,恕我掃你的興,你傷成這個樣子,是不能去的,我一個人足夠了!”
盛冰忽然揭開了被子,自床上一挺而下,道:“你看我身手不是很好?我可以同你一塊去,多一個人幫忙,總是好的。”
飛鴻想了想,皺眉道:“你真的受得了?”
盛冰點頭道:“我要去見她,而且還有話告訴她,我受得了……你放心!”
飛鴻苦笑了笑道:“好吧!其實你不需要去的,你有什麽事,我為你轉告她也是一樣!”
盛冰又坐到床上,搖頭道:“不!這些話只能我對她說!”
飛鴻實在弄不清這盛冰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對方既一再堅持,他也無話可說,當時冷笑道:“盛姑娘,你的熱情,實在可感天地,你一定要去,我自是無法攔阻,只是那火藥擡槍的厲害……”
盛冰鼻中哼了一聲,道:“郭相公不必為我擔心,我是一定要去的。”
飛鴻想了想,道:“好吧,那麽後日我來找你一起去就是了!”
盛冰面上帶出了笑容,點頭道:“一言為定!”
飛鴻也道:“一言為定!”就向着盛冰欠身一禮,獨自推門去了。
盛冰待他去遠之後,側耳聽了聽,才把房門關好,咬着牙又睡倒床上,她把纏在下身的鹿皮裙揭開,整個的下身均為鮮紅的血浸滿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倔強,她也知道自己這條命将不保,可是卻有一種“道義”
感驅使鼓舞着她,她深覺惟有自己親眼看着唐霜青被救出來,才能安心,才死得瞑目。
黎明,人群向着江寧鬧市——“老虎坪”湧去。
這地方被指定為正法犯人的“臨時法場”,其所以選擇在如此鬧市斬殺人犯,含有告戒的意味,是十分明顯的。
郭飛鴻來到了“仁風”客棧,卻見盛冰早已把自己裝扮好了,她穿着一身黑,把滿頭的青絲,用一方黑色絲帕緊緊地紮住,一雙短劍交插地緊貼在背後,确實較那一天顯得精神抖擻多了。
飛鴻抱拳道:“盛姑娘久等了!”
盛冰今日顯得很興奮,她那青白的臉,在晨起時,已事先上了一層很濃重的胭脂,所以看上去,紅紅的,除了顯得瘦一些外,你不會發覺出她是一個掙紮而起來的垂死之人。
二人将行之際,盛冰又在身上加了一件玄色的長披風,如此一來,背後的雙劍就自然被掩蓋了起來,她對郭飛鴻道:“我們現在就走吧!”
飛鴻默默地點了點頭道:“姑娘可有馬?”
盛冰怔了一下道:“老虎坪離此很近,我二人步行一刻就到,何必還要騎馬?”
飛鴻冷冷一笑道:“姑娘你也以為是在老虎坪行刑不成?你受騙了!”
盛冰張大了眸子道:“怎麽?難道……”
飛鴻道:“昨夜我已到衙門去了一趟,我們差點上了大當!”
盛冰問故,飛鴻才冷笑了一聲道:“老虎坪午時間斬,是官府的一個幌子,事實上,唐姑娘今晨天不亮就被提解到了‘虎爪山’,所以我們現在要趕到‘虎爪山’去才行!”
這番話聽得盛冰如同木雞似地呆住了,頓了頓,她冷笑道:“好一手瞞天過海!”
郭飛鴻憤憤地道:“這個主意,是那雙刀米文和想出來的,這厮因為姑娘上一次攔道打劫,已吓破了膽,這一次怕姑娘再劫法揚,才想出了這個辦法。他們在虎爪山,已請來了六杆擡槍,出動了三百官兵嚴守法場,所以這一次是非同小可!”
盛冰微微一笑道:“郭相公,你害怕了麽?”
郭飛鴻本是想阻止她前去,卻想不到她反倒來了這麽一手,當時真有些啼笑皆非,他所以不想要盛冰參加劫法場有兩個原因,第一是見她身子衰弱,還有傷,她雖然極力支撐,看來總是可慮;第二,法場內外戒備森嚴,尤其厲害的是火藥槍,自己一人,尚可如意進出,要是加上了她,可就不敢斷定此行成敗了!
他雖然有了這兩點顧慮,卻也無法出口,因為盛冰個性是那麽強,再說,她與唐霜青之間,究竟還有什麽要緊的事,郭飛鴻也不清楚。
此時聞言,郭飛鴻只得點了點頭道:“盛姑娘,我是擔心你的身子……”
盛冰低頭冷冷一笑道:“郭相公,你不要擔心我,人總是難免一死的,有什麽好怕的,生死有命,我們走吧!”
這幾句話,倒使飛鴻十分欽佩,一個姑娘家能有如此氣魄,實不多見!
二人步出客棧,招呼夥計帶馬,上馬直向大街飛馳而出。
途中郭飛鴻手指前方道:“虎爪山由此而去,尚有五裏路,我們要加快,姑娘可受得了?”
盛冰一笑道:“你放心,十裏也不妨事!”
說着雙足一磕馬腹,座下駿馬潑刺刺直沖而前,飛鴻那一匹“赤兔馬”乃是名種,是在漢中時以百兩銀子購得,腳程極快,比之盛冰所騎的那匹有過之而無不及。二馬這一陣疾馳,很快已穿出了這條大街!
這時正是早市時候,按說街上行人稀少,可是今日卻是大大的不同了,各處聚集來的人群,把“老虎坪”這塊鬧市中心擠了個水洩不通。
二人行馬至此,但見一行兵卒,虛張聲勢在現場維持秩序,正中一方紅紙,張貼在木柱上,上寫“法場”兩個大字。
郭飛鴻微微冷笑,帶馬側行,好容易才沖了出去,回頭看盛冰卻用馬鞭子抽打着一個油頭少年。
原來那少年欺侮盛冰一個少女,在人群裏混上來揩油,不想豆腐沒吃着,卻挨了一頓暴打,被盛冰手裏的鞭子抽了個皮開肉綻,抱頭鼠竄而去!
四周的人,齊聲叫起了好來,也有人嚷道:
“喝!好厲害的小娘兒們,拿鞭子亂抽人!”
“把她給拉下來!”
“媽的!哪裏來的這麽一個女人,把她拉下來!”
人群自四面八方湧了上來,盛冰人馬,真是寸步難移,惱得她火起,手中馬鞭雨點似地落下,四處抽打着行人。
郭飛鴻在人群之外,眼見她陷于困境,卻是莫可如何,無奈之下,他翻身下了馬,口中喚道:“姑娘不要打,喂!喂!借光!借光!”
盛冰這時嬌叱連聲,鞭下如雨,那匹座下的駿馬,更不時地人立雙蹄,唏聿聿長嘯,吓得四側人群更是亂叫不已。
猛可裏,一個白衣人向着馬前欺到!
這人頭上戴着一頂編花的大草帽,帽沿下垂,遮住了上額,盛冰一聲嬌叱道:“滾開!”
手中皮鞭“刷”一聲向這人頭上抽去。
白衣人右手一翻,一擡頭,盛冰這才發現到,這人竟是一個清秀絕塵的妙齡少女,不由心中一動,再想抽手已是不及,只聽“噗”一聲,手中皮鞭已為白衣女子抓在了手中。
遂聽她鼻中一聲哼道:“你也欺人太甚了!”
話聲中,玉手一帶,盛冰在馬上的身子,驀地一栽,差一點由馬上掉下來,她手裏的馬鞭,卻已到了那白衣女子手中。
四下人群一聲喊好,一齊向着盛冰身前撲來,可是那位頭戴草帽的白衣少女,卻左右手同時一翻,已把來犯的人俱都推開一邊!
盛冰正是又怒又奇的當兒,白衣女仰臉一聲冷笑道:“我知道你有要緊事要辦,可是也不能随便打人!快走吧!”
說罷右手一抖,手中的皮鞭蛇也似地向着盛冰面上飛來,盛冰操手接住,怔然道:
“你是誰?”
白衣女望着她只冷冷一笑,正要答話,忽見郭飛鴻擠進來,她驀地把頭一低,一路分着人群向一邊去了!
飛鴻擠到了近前,道:“姑娘快走吧!”
二人迅速地離開了人群,馬上的盛冰早已汗下如雨,她在馬上嬌喘聲聲,一面冷笑道:“方才那白衣子女是誰?郭相公可認得她?”
飛鴻一怔道:“在哪裏?”
盛冰趕忙回身,只見陽光之下萬頭攢動,哪裏還能看到那白衣女子的影子,不由嘆了一聲道:“奇怪……”
接着遂把方才情形說了一遍,郭飛鴻頓時呆了一呆,冷笑道:“姑娘這麽一說,我自然知道了,想不到,她竟然也來到了這裏!”
說時,面上浮上了一層凄涼之色。
盛冰鼻中哼了一聲,道:“我雖然不想知道你們是什麽交情,可是這女人是誰,我倒是要知道一下!”
飛鴻冷冷地道:“冷劍鐵娥!”
盛冰神色一變道:“啊!”
飛鴻翻身上馬,喟然一聲長嘆,道:“此人神出鬼沒,不必再去管她,我們救人要緊!”
實在是這幾個月來,鐵娥吊足胃口,幾次三番欲見又離,使得郭飛鴻一想起她來,真是又恨又惱,所以這時得知她來了,也就賭氣不再理她。
盛冰一只手按在皮鞍上,借以支持住搖晃的身子,經過方才的一陣打鬥,她下身失血極多,可是她竟是死命地撐着,絲毫也不現出疲憊的樣子。
漸漸離開了鬧市,飛鴻當先一馬如龍,盛冰也策騎如飛,二人一陣疾馳,約有半炷香的時間,已來到了所謂的“虎爪山”這個地方。
其實所謂的“虎爪山”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山,不過是一處較高的黃土坡子罷了,因為這片士坡地勢狹而長,分為四股,遠遠看去,很像是一只大的虎掌,故而得名。
平日,這地方是極為冷清的,在生滿了綠草的坡地上,只有十來戶人家,山溝邊,有一個燒磚瓦的土窯,煙筒裏永遠冒着黑煙兒。
可是今天的情形,顯然是不同了,二人馬匹尚未來到近前人已看見不少頭戴紅纓帽的差人,在附近來回地走着,郭飛鴻勒住了馬,向盛冰點點頭,二人下了馬。
眼前開着一家小茶棚,賣茶的,是一個老掉了牙的老太太,飛鴻同盛冰牽馬過來,那老太太咧嘴笑道:“客人要喝茶嗎?”
飛鴻答應了一聲,同盛冰進了茶棚,棚內不過擺着五六張椅子,十分簡陋,這茶棚除了賣茶,還賣炒米糖和麻糖餅,飛鴻一樣要了一小碟,就和盛冰坐了下來。
這時走過來一個跛足的小子,流着鼻涕,把二人的馬牽往一旁草地裏,老太婆笑着疊上了兩碗茶,忽有一個左嗓子的人道:“給我也來一碗!”
那是一種極刺耳的雲貴土音,加以來人又是左嗓門,聽在耳中,把人吓上一跳。
飛鴻和盛冰都怔了一下,擡頭一看,不知何時,這小棚前,已站定了一個瘦高白皙的落拓老文士。
這人乍看過去,就好像一個走方的測字先生,一身灰白的長衣,其上沾滿了灰塵,頭頂上,就像是掉了毛的禿老鷹一般,看起來也是怪不得勁。
飛鴻看了這人一眼,卻見對方龇牙向着自己一笑,一面邁步走進茶棚,一面口中吶吶道:“夏天天氣熱,扇子茶水是少不了的!”
說着一屁股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由袖筒裏抖出了一柄扇子,“刷”一聲打開,呼啦呼啦地扇着。
飛鴻細看這個人,細長的一雙瞳子,似睜又閉,臉上氣色更是白中帶青,尤其是雙太陽穴上,繃出青筋,看上去真像是馬上就要挺屍的樣子,可是卻別有一種讀書人的書卷氣息。
老太婆送上了一碗茶,老者接過呷了一口,就把身子倒在椅子上,嘴裏面咭咭咕咕,像是說話,又像是在吟詩。
郭飛鴻見他長衫曳地,露出了血也似紅的肥綢長褲,男人這樣打扮的,倒還真不多見,正自疑忖不解,就聽得棚外傳來一陣馬蹄之聲。
盛冰低聲道:“來了!來了!”
在那黃土飛塵道上,馳來了一隊青衣差人,可是為首的一人,卻是身着紅袍,頭紮紅巾,打扮得不倫不類,一行人馬,轉瞬之間,便沖到了茶棚之前。
為首那個紅衣漢子,忽地勒住了馬,偏頭向着茶棚看了一眼,大聲道:“喂,老婆婆,給咱送一瓶酒來!”
飛鴻見這紅衣漢子,生得頭如巴鬥,眼似銅鈴,赤紅的一張臉上,兩腮生滿了寸許長的胡子,根根見肉,他說完了話,自馬上一翻而下,大步走到棚口。
那老婆婆口中答應着,由一邊桌上拿了一個瓷瓶,一面吹着那瓶上的灰,卻為那紅衣差人一上步,伸手搶了過去,大聲道:“老婆婆你發財了!”
老太太呆道:“老爺你說……說什麽?”
紅衣差人伸出蒲扇大手,把老婆婆向後面一推,那老婆婆頓時摔了個屁股墩兒,盛冰不由秀眉一挑,正要站起來,飛鴻忙伸手攔住她,搖了搖頭。
卻聽得那紅衣差人哈哈大笑道:“媽的,老太婆你懂個屁,老爺我是紅衣劊子手,今天是來殺人的!哈……”
地上的老婆婆吓得直打哆嗦道:“啊……我的祖宗呀……殺……殺……人!大老爺饒命吧!”
紅衣差人瞪着眼,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媽的,誰要殺你呀!告訴你老太婆,老子今天是殺……”
說到此,忽然把話頓住,一雙銅鈴大眼睛,向着棚內飛鴻等三人轉了一轉,嘿嘿一笑道:“說出來也不要緊,老子今天要殺的就是鬧得蘇州江寧滿城風雨的那個女賊,唐霜青。”
這幾句話說得郭飛鴻心頭一震,不由擡頭又向他看了一眼,才發現這“紅差”左手抱着一口用紅綢子緊纏着的大刀。
這時其他的幾個差人都下馬走過來,嘻嘻哈哈地招呼着要茶,其中之一手指着“紅差”對老婆婆道:“老太婆,他喝了你的酒,你一定要發大財,今天他是財神爺,你可別得罪他。”
那老婆婆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聲答應着,她那個跛了腿的孫子奔過來由後面搬椅子板凳,忙成了一片。
飛鴻算計着時候已快接近,這時陸續又馳來了一列人馬。盛冰看了一眼,冷笑着向飛鴻小聲道:“擡槍隊來了,頭裏的那人就是米文和!”
飛鴻擡頭望去,果見一行差卒騎在馬上,扛着沉重的白木大槍,為數約在十杆之多,為首一個紫衣差官,手抱雙刀,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郭飛鴻昨夜探衙時,暗中已見過此人,得悉他正是江寧府的大捕頭“雙刀”米文和。
雙刀米文和威風凜凜地來到坡前,跳下馬來,叱了一聲令,擡槍隊沿着坡道兩邊散開來。
這時一名差役跑到茶棚內高聲招呼道:“喂,賣茶的收攤子!”
接着向棚內抱拳高聲道:“對不起各位,這地方奉命暫充法場,多多包涵,回家去吧!”
飛鴻示意盛冰,二人立時站起來,匆匆丢了些銀錢離座走出,卻見那睡在椅子上的窮酸,一骨碌跳起來哈哈笑道:“這可是熱鬧,我老人家今天可是來對了,這個熱鬧非看不行!”
他說罷嘻嘻哈哈地跑出了茶棚,卻向着土坡一邊跑去,這時附近的居民也都驚動了,紛紛聚集在黃土坡的另一邊,圍着要看場熱鬧。
郭飛鴻同盛冰混擠在人群之中,正自焦急,忽見黃土坡道上黃塵翻滾,又來了兩行兵卒,正中夾行着一輛囚車,如飛而至。
交睫之間,這輛囚車已來到了眼前,推車的是兩名黑衣大漢,健步如飛,二人推動那輛獨輪的囚車,真好比馬行一般的快。
那輛囚車至坡前方始停下,立時有一隊手持倭刀的官兵一擁而上,把囚車團團圍住,雙刀米文和同着另外幾名捕快也都撤出了兵刃,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态勢!
盛冰不由一挺身子,卻為郭飛鴻橫肩攔住,輕聲道:“不可妄動!”
盛冰側目一看,才發現兩處山坡上俱都架着擡槍,這東西的厲害,她是嘗過的,一時不禁黯然。但聽一陣枷鎖聲響,囚車被打開來,由車上攙下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二人雖距離甚遠,可是一眼都能看出,這女人正是黑蝴蝶唐霜青,遠遠望去,只見她面色慘白,雙目深陷,顯得異樣的憔悴,全身上下,五花大綁,背後樹立着的白紙牌上,書寫着:“斬,女賊唐霜青乙名”
在微風裏人牌都發着微微的顫抖,郭飛鴻不禁一陣心酸,淌下淚來。
唐霜青一出囚車,舉目四望了一眼,在她那慘白的面上,帶出了一片凄苦的笑容,似乎是在說:永別了,朋友!
她表情是那麽鎮定,兩名差役左右扶着她,飛也似地向着場中跑去,鎖鏈子擦着地面,發出一片叮當之聲,原來她身上大刑,已是寸步難移。
幾聲鳴鑼開道,八名手持梢棍的差人推開一些行人,高聲喧道:“大人到一一”
緊跟着,坡前出現了一乘青頂八擡大轎,迅速地擡到了坡上,然後輕輕放下,轎前的青衣随童掀起了轎簾,一名身着藍袍,頭戴烏紗翅帽的四品命官步下了轎子,圍看的人群起了一陣躁動。
監斬女賊唐霜青,乃是本府一件大事,八方矚目,無怪乎府臺大人都要親自出動了。
這位大人向前走了百十步,在一座臨時搭成的傘棚之內坐下來,差人獻上了茶,一連幾聲:“帶人犯——”
“帶人犯——”
鎖鏈聲中,唐霜青又為二人押到了傘棚前,那位知府大人也不知問了幾句什麽,就有人走上去,扶着唐霜青的手,在一張公文紙上打下了手模印子,然後犯人又被飛也似地押上了坡頭。
但聽火槍“砰”的一聲大響,遠近一片肅然。
穿着血紅衣服的劊子手,飛快地跑到了傘棚前面,曲膝叩了個頭,也不知說了幾句什麽,知府大人一揮手,紅差退身而下。
這時候嗖嗖的野風,自側面吹過來,野草被吹得平貼地面,劊子手喝了一口酒,摔了酒碗,把抱在胸前、用紅布包着的大刀亮了出來!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米文和率人圍場,擡槍的火繩子一根根都亮着了,鳴槍第二響——“砰!”
郭飛鴻把戴在頭上的風帽,向下拉了拉,低聲道:“姑娘,是時候了!”
一回身,他不由吃了一驚,原來已失去了盛冰的影子,飛鴻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忖,糟了,她必定是只身冒險先上了。
想着,他雙手分着人群,一路向坡下走去,目光四處尋覓着盛冰,可是這時由四面八方來的人已不少了,雖不能與老虎坪那種亂擠的情形并論,卻也夠瞧的了,要想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郭飛鴻定了定心,微微一嘆自忖道:“盛姑娘,你不聽我言只身犯險,只怕要糟了!”
他原本計劃,是要盛冰負責清理左邊那幾個差役,然後至後山備馬等候,把劫場重任由自己來作,看此情形她必是要只身犯難,別說場內尚有擡槍十杆,即便是沒有,以她目前負傷情形,焉能如此大膽硬來。絲毫不作退路打算?在擡槍的威力之下,她性命休矣。
想到此,郭飛鴻不禁興起了一片傷感。
這時時機緊促,已不容許他再去計劃布置退路,他這時只有先下手劫法揚,一切聽天由命了。
人群鴉雀無聲,靜候着火炮三響,大刀一落。
唐霜青寧死不跪,她正正坐在一塊青石板上,山風飄起了她披散的頭發……
郭飛鴻足下一點,一聲叱道:“刀下留人!”
可是在他騰身而起之前,盛冰已由一堵山石之上飄身而下,她口中同時發出了一聲長嘯。
這女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好大膽子,瘦削的身軀向下一落,厲呼道:“唐霜青我來救你!”
呼聲中,右手長劍向外一揮,已斜劈在劊子手右肩頭上,那名劊子手一聲慘叫,整個右肩全被劈了下來,身子一歪,倒在血泊之中!
盛冰身子一轉,面如金紙,尖叱道:“快跟我走!”
唐霜青一見是她,不由吓呆了。她驚慌地站起來,道:“姐姐……你……”
雙刀米文和以及三名捕快,已自左右斜撲而上,口中大吼道:“大膽的女賊,你又來了!”
他口中如此喝叱着,手中雙刀,已向着唐霜青頸上落到,其他三人聯合迎上了盛冰,使得盛冰一時脫身不得。
他們這一手确實厲害,偏偏唐霜青一見盛冰到來,已知道她又是存心來救自己,雖然十分感激,可是她求死之心早定,米文和刀到,她非但不躲,竟然以身迎去,她要趕快的死了,以絕盛冰救援之念,及早逃去!
但就在米文和刀方遞出,将落未落之際,空中一聲叱道:“去!”
陡然間,一股絕大的風力迎面而至,米文和尚未辨別出來人方位,便覺得面門上一陣發麻,身子咕嚕一聲倒了下去,頓時了賬!
唐霜青自問必死,不意又出奇兵,驚吓之下一打量來人,乃是一個魁梧英俊的青衣少年,匆忙中她冷冷一笑道:“你是誰?何必多管我的閑事!”
來人身子向前一撲,已到了她身邊,道:“霜青,是我,郭飛鴻!”
唐霜青眼睛一亮,這才認出了來人是誰,她只覺得內心一陣顫抖,羞、喜、狂、悲……
嬌軀一晃,頓時昏倒塵埃。
郭飛鴻左手一抄,已把她抱在了懷中,口中急聲道:“盛姑娘,退!”盛冰寶劍一轉,又為她剁倒了一個,瘦軀一躍,竄身而起,向着一面石坡上掠去!
郭飛鴻大吃了一驚,高叱道:“小心!”
“小心”二字方一出口,只聽“轟!轟!”兩聲,盛冰在空中的身子一陣顫動,直直地落了下來!
郭飛鴻驚呼了一聲,己騰身過去,口中道:“姑娘快随我走!”伸手就去扶她起來。
盛冰猛地由地上一竄而起,只見她滿面鮮血,形同鬼魈一般,怪聲笑道:“我自己會走!”
飛鴻這時右掌平吐,淩厲的掌力,把左右同時來犯的兩名捕快雙雙擊了出去,他身子起似一縷青煙,已拔到了山坡之上。
兩名擡槍手正在點着火繩子,火花噗噗響着,郭飛鴻一聲斷喝,右掌豎着向外一送,但聽得“咔喳”一聲大響,兩名槍手連人帶槍,俱都飛起了半天,摔下坡去!
人聲鼎沸之中,一排弓箭手飛撲而上,弩矢如雨,郭飛鴻夾着唐霜青身輕如燕,足可确保無慮,可是他擔心的是身後的盛冰。
眼看着盛冰迎着飛來的箭矢,怕不要被射成了蜂巢一般,郭飛鴻正要奮死折回來救她,這當兒,陡地一蓬碎石自黃土丘上飛到,不偏不倚,正迎着了射來的怒箭,一陣亂響,射來的箭,全數都散落在地。
盛冰注目一看,土坡上“刷”地掠起了一條人影!起落之間,已到了她的身前,現出一個頭戴草帽身着黑衣的少女來。
盛冰一眼認出了來人正是方才在鬧市上,手奪自己馬鞭的那個少女,她不由呆了一下道:“你……你是鐵娥!”
來人一聲冷笑道,“是又如何?”
說時又有一排弩箭射了過來,鐵娥一聲嬌叱,十指疾出,發出了一把金錢,一陣叮當聲中,來箭又全數落堕下來!
盛冰身子奮力一竄已拔上了土坡,手中劍又砍倒了兩名官兵,但見火光一現,又是“轟”地一聲,盛冰身子晃了晃,倒翻了下來。
冷劍鐵娥一擡手,接住了盛冰落下的身子,但見盛冰全身上下幾乎都成了馬蜂窩一樣,整個都彼鮮血染紅了。
鐵娥身形倏地縱起,只聽得又是一聲槍響,可是鐵娥似早有了準備,她身子方一沾地,猛然就地一滾,嘩啦一陣鐵砂子響聲,竟是打了個空。
這時郭飛鴻左手夾着唐霜青,有如神兵天降,已然落在了官兵陣內,随着他掌力到處,大部官兵有如西瓜似地被抛了起來!
一名擡槍手才要點起火繩,已為飛鴻趕上來,這名官兵來不及放槍,掄槍就打,郭飛鴻右手平空一切,使了一手“淩空裂帛”的絕功,“咔喳”一聲,白木黃銅的槍身竟被劈成了兩段。
郭飛鴻毫不遲疑,快如星丸跳擲般地起落着,他所撲擊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擡槍設伏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