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一些官兵被打了個七零八落,混亂之中,已殺出了一條血路。

黃土坡前,拴着十數匹軍馬,郭飛鴻猛撲而上,飛身跨上一匹,撥馬頭正要去找尋盛冰,卻見一個白影子自空而降,不偏不倚地,正飄落在另一匹馬馬鞍之上。

飛鴻定睛一看詫異道:“鐵娥……”

鐵娥揚起了那張清水臉,望了望他,十分凄苦地道:“她死了。”

說罷低下頭,凝視着懷抱中的盛冰,郭飛鴻這一驚,真像是全身都凝固了,定了定神,才道:“快走!”

兩匹馬載着四個人潑刺刺地沖出去,迎着當頭的烈日,飛快地疾馳着,歸途中,他們來不及說話,只是拼命地策馬。足足馳了有一盞茶時間,眼前來到了一片松樹林子,郭飛鴻在林前勒住了馬,飄身而下!

他把唐霜青平放在草地上,抽出了那口“殘月劍”,只一撩,“嗆”一聲,已把唐霜青手上鎖鏈斬斷,然後又陸續斬開她足上的鏈子,取下了枷鎖,唐霜青只是皺着眉,還沒有清醒過來。

郭飛鴻回過身,注目着鐵娥,喟然嘆道:“姑娘……謝謝你。唉!盛姑娘死得好慘!”

鐵娥自馬上飄落地面,沉默了一下,把盛冰的屍體平放下來,擡頭道:“她是誰?”

說着手指了盛冰一下,飛鴻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不清楚,只知她姓盛名冰,和這位唐姑娘乃是患難之交!”

鐵娥擡起一只皓腕,在眼角抹了一下,她向來是不輕易流淚的,今天竟然哭了!

飛鴻一驚道:“你怎麽了?”

鐵娥搖了搖頭,半天才道:“人生能交到如此義烈的朋友,真正是難得。”

言罷她解下了一領披風,蓋在了盛冰身上,然後站起來道:“我走了!”

飛鴻呆了一呆道:“你……”

鐵娥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足尖,發了一會兒呆,接着她目光轉向唐霜青,道:“你好好照顧她,代我問一聲好就是了!”

飛鴻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讨厭我!”

鐵娥癡癡地看着他,苦笑道:“随你怎麽想吧,再見!”

随即轉身欲待上馬,忽又轉過身來道:“這位盛姐姐臨終之時,要我轉告唐霜青,不要忘記為她報仇!”

飛鴻漠漠地道:“報什麽仇?”

鐵娥搖了搖頭:“她沒有說。”

她那張雪白的臉,迎着目光,泛出了一些情意,剪水雙瞳依戀地在飛鴻身上轉了轉,終于由牙縫裏繃出了兩個字:“再見!”

倏地飛身縱上了馬,郭飛鴻上前一步道:“且慢!”

鐵娥背着身子輕嘆了一聲道:“你還有事麽?”

飛鴻思之再三,恨聲道:“小娥……你是決定離開我了,可是?”

鐵娥點了點頭,飛鴻冷笑道:“當初我送你的那口劍,你竟轉贈給了別人,可見你……”

鐵娥忽然回過身來,秀肩一挑道:“我怎麽樣?”

飛鴻此刻既感傷于盛冰的去世,又痛心于鐵娥的無情,一時不禁氣往上沖,驀地朗聲道:“好,鐵姑娘,你既如此,我郭飛鴻也不是無恥之輩,非纏着你不可,很好!”

說到這裏,面色已是一片鐵青,鐵娥不禁呆了一呆,只見她銀牙緊咬,玉手指着飛鴻簌簌顫抖道:“你……我一輩子也不要看見你!”

猛地掉過了馬頭,如飛而去。

郭飛鴻伫立如木,一直目視着鐵娥人馬消失。

這一霎時,他感到血液怒脹,幾乎整個身子都要炸開了,眼前的空氣,更令他感到窒息!

“鐵娥——”他忍不住怒吼了一聲:“你這無情無義的人!”

只見他雙掌一分,充沛的掌力,把一棵巨松攔腰劈為兩段,一時枝飛葉揚,可是如此并不能發洩他內心的悲恨,慢慢地,他感到了更深的悲哀!

漸漸地,他垂下了頭,把身子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意識到一種冷漠——遭人遺棄的感覺!

“喔!”一聲柔弱的出息,發自身側。

飛鴻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禁啞然失笑,自己是救人來的,卻把救來昏迷未醒的人置于一邊,幾乎忘記了是怎麽回事!

卻見唐霜青在草地上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她忽然坐了起來道:“咦?”

飛鴻走過去,漠漠地道:“姑娘,你得救了!”

唐霜青目光接觸到他,止不住粉面通紅,垂下了頭道:“是你救了我?”

飛鴻輕嘆了一聲道:“姑娘,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如此,要知道人死不能複生!”

唐霜青身子一側,趴在了一棵松樹上,竟自嗚嗚地哭了起來,飛鴻心中難受,卻也無法勸她什麽!

唐霜青哭了一會兒,才抽泣着道:“郭兄!你何必要救我,讓我死了多好!我真沒有臉見你,我是一個賊!”

“你不是賊!”飛鴻冷冷地道:“過去你所作所為,那并不能怪你,你是為人所迫。”

唐霜青淚眼望着他,吶吶道:“你不怪我?”

飛鴻搖搖頭,唐霜青面上立時彌放出一片柔情,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以來,她夢想着見一見他,和他說些什麽,這個願望今天竟達到了,那該是多麽令人振奮欣悅的一件事?

可是,人真是奇怪……這一霎間,她反倒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忽然:她吃了一驚道:“那……是什麽?”

飛鴻不由心頭一寒,苦笑道:“姑娘,那是盛姑娘的屍體,正等着你來處置呢!”

唐霜青腳下一軟,一交跌倒在地,一時面色慘變,淚下如雨,她猛地翻身躍起,撲過去道:“盛冰……盛冰……”

郭飛鴻默默地道:“姑娘還是不要看的好,她……”

可是唐霜青哪裏肯聽,早已把覆在盛冰身上的披風揭開來,當她目睹到盛冰那種慘相,忍不住“哇”一聲大哭了起來。

她緊緊抱着盛冰的屍身,用力地搖着:“姐姐!姐姐!你死得好慘,我可憐的姐姐……”

驀地她跳起身來,瞪目道:“我要去為她報仇,把那些人都殺了!”

飛鴻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姑娘,我已經為她報過仇了!”

唐霜青望了他一下,由不住又整個地倒在他身上痛哭了起來。郭飛鴻木然立着,一時不知所措。唐霜青哭得那麽傷心,這長久日子以來,她受的委屈實在太多了,新愁舊恨一齊翻出來,只哭了個肝腸寸斷,聲嘶力竭。

飛鴻只是直直地立着,他很想安慰她幾句,可是卻不知如何出口,并且他也想到,這種淤積在內心的哀傷,不如讓她一次發洩出來的好。

唐霜青一直哭了很久,才止住了悲聲,她慢慢脫開了飛鴻懷抱,紅着臉道:“對不起……看,把你衣裳都弄濕了!”

飛鴻苦笑道:“如果這樣能使你心情好一點,又算得了什麽?姑娘,來,我幫着你,快把盛姑娘埋了吧!”

唐霜青點了點頭,禁不住又落下淚來,道:“她死得太慘了,是我害了她……”

飛鴻嘆道:“姑娘也不要自責太甚,生死有命,盛姑娘為知己者死,她不會有什麽怨尤的,有如此義節的朋友實在也足堪自慰了!”

唐霜青落淚道:“可憐她還是一個小姐出身,她的命太苦了!”

郭飛鴻忽然想起鐵娥所說之言,就轉告唐霜青道:“這位盛姑娘臨終時,有話轉告你,要你代她報仇,姑娘可知道是怎麽回事?”

唐霜青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我知道,我不會使她失望的!”

飛鴻見這片松樹林子占地極大,一面是巍巍青山。另一面則是平廣的稻田,他就提議道:“我去找一些木材,作個棺材,就把她安葬在此吧!”

唐霜青傷心地道:“這應該是我的事,怎能勞動你!”

飛鴻也不理她,徑自向樹林中行去。在林子裏找了一棵古松,就用劍把它砍倒下來,他內功玄奧,已入化境,那口“殘月劍”更是鐵先生随身不離的寶刃,削鐵如泥,更遑論普通的樹木了!

因此郭飛鴻運劍削木就像切豆腐一般地省事,他一面削着木頭,內心卻想着眼前的事,忖道:“此間事完後,我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想到了唐霜青的嬌柔,再反過來想一想鐵娥的冷漠剛強,內心更有說不出的感慨!

這件事他真沒有想到最後會落得如此結果,看來鐵娥的感情是沒有希望挽回了,以目前情形看,自己也只有辜負恩師那番盛情,運慧劍斬卻情絲了。

一想到鐵娥,他內心真是其亂如麻,自己作事一向是提得起放得下,可是對這個姑娘卻是大大的不然,對于如此一個和自己在感情上有過深切相關的少女,怎能說一聲“算了”就可了事?

郭飛鴻腦子裏反複想着,心中有說不出的痛苦,可是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不知何時,唐霜青已站在他身後,她靜靜地伫立着,用那雙哭腫了的瞳子,注視着他,面上現出一片癡迷。他忽然轉過身來,二人目光不自禁地對在了一塊兒,他趕忙把目光轉在了一邊,含笑道:“姑娘看這口棺木,尚合用麽?”

唐霜青在他身前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輕嘆道:“郭兄非但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對這位盛姐姐來說,亦是恩重如山!”

飛鴻搖頭道:“不要這麽說,我們身為武林道上人,是應該如此的,唐姑娘,你不要氣餒,人生都有些不如意的事,過去的就算了,你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活下去!”

唐霜青咬着唇,點點頭道:“謝謝你……”

飛鴻苦笑了笑,道:“人生最幸福的是自由自在,不要使自己牽挂上些什麽,對于得不到的東西,更不要去夢想……”

他純粹的是因自己的遭遇有感而發,可是唐霜青聽在耳中,卻不由得玉面一紅,慢慢垂下頭來!

郭飛鴻悶悶不響地,繼續用小刀削着棺木,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道:“行了,我們把盛姑娘裝殓進去吧!”

二人走出樹林,這時盛冰遺體,已經過唐霜青整理,身上的血跡,也都洗淨,唐霜青還把自己的外衣,為盛冰穿上,只是那張原來清白的臉,已為鐵砂子彈打成了千孔百洞,皮開肉裂,卻是再怎麽也好看不了,唐霜青用一塊布纏在盛冰面上,二人輕輕把她擡放到棺材裏,大小倒也合适,雖然式樣過于簡陋,可是如此情況下,已是很難得了。

二人又忙了半個多時辰,才把棺木下了土,唐霜青還在她墳前做了一塊碑,一切就緒之後,已是午後時分。

唐霜青在墳頭又痛哭了一番,經郭飛鴻再三的勸說,才止住了悲傷,她揉着眼睛,兀自坐在一邊發着呆。

飛鴻尚記得當年在蘇州“寶華班”第一次見她時的情形,那是何等的絕代姿容,和此刻的蓬頭淚面,消瘦憔悴,該是多麽強烈的一個對比,其差別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望着她清瘦的面頰,郭飛鴻內心卻又浮起了一絲黯然,眼前自己對于她,似乎只能到此為止,再下去就超出了範圍,而有失自己救人的俠義本色。

本來,在失去了鐵娥之後,唐霜青正好填補這個感情的缺憾,可是飛鴻卻不是這麽想。他不能對兩個女人,都發生感情,無論如何,今生今世,自己只能守定一個,而不應再對任何其他異性有所牽連。

郭飛鴻如此一想,已有作別之意,唐霜青見他鎖眉不語,遂道:“郭兄莫非有什麽心事不成?”

飛鴻慘笑道:“方才姑娘一直在傷心之中,我尚有幾句話沒有問姑娘,姑娘是如何與鐵娥認識的?”

唐霜青怔了一下,奇道:“郭兄問這個幹什麽?鐵娥她來了?”

飛鴻傷感地一笑道:“來了,可是又走了,她永遠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唐霜青呆了一呆道:“怎麽我沒有看見呢?”

飛鴻于是把鐵娥搶救盛冰的經過說了一遍,只是沒有說出她與自己的感情糾紛。唐霜青又多了一層感愧道:“原來是這樣,這位姐姐她個性一向是如此,可是為人卻是俠肝義膽,令人敬佩!”

她說話時,見飛鴻面有異色,不由怔了一下,接道:“郭兄,你認識她很久了?”

飛鴻點了點頭道:“有好幾年了!”

唐霜青想了想,面色蒼白道:“奇怪!”

飛鴻道:“姑娘有何奇怪?”

唐霜青秀眉微颦道,“此事怎麽她沒有與我提起過,原來你們也是認識的。”

飛鴻遂不隐瞞地道:“家師鐵先生,乃是她的父親,只是他們父女之間,存有很深的芥蒂!”

唐霜青忽然站起身,走到一邊,背對着飛鴻道:“這件事我現在都明白了!”

說着她又轉過身來,苦笑道:“我真傻……”

飛鴻不由得俊臉一紅,吶吶道:“姑娘不要多想……”

店霜青臉上帶出了一種歉然的笑容道:“郭大哥,我應該恭喜你,我……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的!”

飛鴻一聲朗笑道:“我不明白姑娘言中之意!”

唐霜青苦笑道:“郭兄你不必再……唉,其實我那鐵姐姐早已說過了!”

“她說過了?”飛鴻吃了一驚:“她說些什麽?”

唐霜青低頭尋思了一會,昔日在梅嶺,與鐵娥相晤時的一幕,歷歷在目,鐵娥是如何熱情地幫助自己,救了自己一命,随後自己在木屋裏寄住療傷,她曾對自己說過,她有一個要好的朋友,當自己提到郭飛鴻時,她是如何的吃驚,如何的感傷,随後,她又把那口劍,轉贈給自己。

這一切的一切,當時自己是如何的費解,可是此刻兩相一對照思索,真如同鏡子似的明白,原來眼前的郭飛鴻——也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情人,早已和鐵娥建有關系,這是不會錯的。

唐霜青只覺得全身一陣發軟,眼前陣陣發黑,可是她仍然努力地支持住,她不能讓郭飛鴻看出自己內心的感情來。

當時她反倒作出了一個微笑,道:“我那鐵姐姐曾對我說過,郭兄你是她生平的一個摯友……”

飛鴻啞然失笑道:“姑娘何必拿我開玩笑!”

唐霜青幾乎要淌下淚來,她微弱地說:“這是真的!”

飛鴻忽然解下了背後一口劍,道:“這是姑娘的劍,我忘了還給你了!”

唐霜青接過劍來望了一眼,卻又遞過來道:“郭兄,請你收回去吧!”

飛鴻一怔道:“這……這是為何?”

唐霜青拾起了石上的包袱,系于背後,然後向着飛鴻盈盈下拜,道:“郭兄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

飛鴻忙自閃開道:“姑娘這是為何……還有這口劍,你怎麽不收?”

唐霜青垂下頭道:“你不必再隐瞞了,此劍乃是郭兄你贈于鐵姐姐的東西,我如今既已知道,焉能再要……郭兄請代我再還于鐵姐姐吧!”

飛鴻不由面色一紅,他真不知道,這段昔日的隐情,唐霜青是如何得悉的,一時捧劍在手,進退維谷,好不尴尬。

唐霜青望着他慘笑道:“我……我應該早就明白的……郭兄……再見!”

猛地轉過了身子,飛快地向林中掠去!

郭飛鴻趕上幾步道:“姑娘,你回來!”

唐霜青頭也不回地道:“郭兄,來日再見,我尚有事,要代盛姐姐往京城一行,就此分手吧!”

飛鴻還想趕上去解釋一番,可是轉念一想,似乎是無此必要,事情本來也是如此,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想至此,他也就不再勉強,把那口原本屬于自己的寶劍在腰間系好,陣陣的風,由松林子裏吹過來,松樹搖晃着發出一片松濤之聲。

此時此刻,他反倒覺得一種寧靜,從今而後,自己或可稱作是一個了無牽挂的人,不再為這些兒女之情所困擾。

不過,真正要作到這一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步出松林,太陽垂挂西天,已是黃昏前後。

郭飛鴻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正要離開,無意間目光一掃,卻發現正前方一棵老松樹下,坐着一個人,這人是背向着自己這邊,他身側放着一個葫蘆,面前一張紙上,散放着幾樣下酒的小菜。

此時此地,這人面對紅日,舉酒邀天,倒是爾雅風流得很。

飛鴻不由心中一動,暗想方才來時,并未曾見過有此一人,就是方才和唐霜青出來擡動盛冰屍身時,也未曾看見此人,怎麽突然來了這麽一個人呢?

如此想來,郭飛鴻內心起了一些納悶,遂見此人又斟了一杯酒,對空自語道:“好,這一手作得真妙,真漂亮,人不知鬼不覺。來,幹。”

一仰脖子,咕嚕一聲,已把杯中酒幹下,用力地咂了兩下嘴道:“好!好酒,好酒,好酒,哈哈……”

飛鴻想,江湖上狂人豪客多得是,自己見怪不怪也就是了,想着也就不去理他,轉身就走。

誰知他足下方邁出了一步,卻聽得那人呵呵一笑道:“何急急乎去?來,小兄弟,陪我喝一杯如何?”

這人說話時,仍然是背向着這邊,飛鴻倏地轉過身去,冷冷一笑道:“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如此相戲?豈非……”

話出一半,那人已轉過身來笑道:“我們方才已見過了,怎說是素昧平生?”

飛鴻暗吃一驚,這才發現,原來這人乃是方才在茶棚內所見的那個老酸儒,只是這時,他加上了一頂紫緞的帽子,乍然看過去不易認出罷了!

老人望着飛鴻微愕的面色,含笑道:“小兄弟,我們方才不是見過面了?叫你一聲小老弟還不算托大是吧……老夫今年八十六了。”

飛鴻微窘抱了抱拳道:“老先生因何見召?有何差遣?”

老人目光眯成了一線,落日餘晖映着他那瘦削的臉,呈現一片赤紅,他那白而長的眉毛,一根根都像刺猬似地,閃閃發光,方才在茶棚裏,此老一副瘋癫模樣,郭飛鴻并未十分注意他,此時一看,內心不由大動了一下。

老人聽了他的話,搖頭笑道;“四海之內皆朋友,你我就算交一個忘年之交的朋友亦無不可,來來,我這一只燒雞還沒動過!”

飛鴻心中對此人生出好奇,也就改了面容,當時含笑走上去道:“老先生既如此慷慨,在下也不便推卻,打擾了。”

老人似乎甚為高興地讓開了身子,口中笑道:“坐……坐!”

說完由一旁的竹籃內,取出了一副杯筷,又親自為他斟上了一杯酒,他接過酒杯,卻見老人一雙細長的眸子,直直地逼視着自己,忽然一笑道:“我是在想,你年紀不大,何以會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飛鴻一怔道:“這……老先生你說什麽?”

老人睜開了眸子,冷冷地道:“法場內捕役衆多,又有那麽多擡槍,小兄弟你進進出出,就好像行走平地一般,這本事可真是不簡單呀!”

一揚頭,哈哈大笑了起來,聲震山岳,刺耳已極,飛鴻倒沒有料到如此一個瘦弱的老人,竟然會發出這麽充沛有力的笑聲,只此一斑,已可以看出此老的不凡了。

他驟然聽對方道出方才經過,不由心中大驚,當時面色一沉,推杯而起道:“老先生你是什麽人,怎知在下所為,請說個明白。”

老人伸出一只白瘦的細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坐下來說話,放心小老弟,我不是官府裏的人,我們是無冤無仇!”

飛鴻忽然覺出一股絕大的內力,随着老人手指傳過來,頓時整個身軀,止不住震動了一下,趕忙提聚真力把身子定住,等到老人放開了手,他才含笑又坐了下來。

老人那張從容的笑臉,微微現出了幾分驚異,飛鴻由老人動作中,已然知道對方是一個何等樣人,當時抱拳笑道:“老先生好精純的內力,在下險些出醜,尚未請教老先生大名如何稱呼?”

瘦老人搖頭笑道:“不對,不對,應該我先問你,小兄弟,你的大名是……”

飛鴻心中不悅,卻也照實道:“在下姓郭,表字飛鴻,老先生一路相随,不知有何見教?”

老人把一雙長袖慢條斯理地折起來,目光銳利地望着飛鴻道:“可能是好奇吧,小兄弟,你師承何人?此去欲往何方?也能見告否?”

飛鴻一笑道:“你我一面之緣,談此不嫌交淺言深麽?”

瘦老人白眉一剔道:“交情本是由淺而深!”

說時,眼角之下,現出了兩道怒紋,飛鴻不禁有氣,卻笑道:“老先生你不答我的話,卻一直問我,這是什麽道理,話不投機,就此告別,再見!”

旋即站起身來,向着老人一揖而退,瘦老雙目一翻,冷笑道:“慢着!”

飛鴻嘿嘿笑道:“老先生姓名都不肯賜告,這個悶酒還喝它作甚?”

瘦老哼了一聲道:“老夫姓名倒有,只是已久不示人,小兄弟,你真要知道?”

飛鴻點頭道:“自是真的,不過你如果不說,我也并不勉強!”

這老頭兒咳了一聲,點頭道:“好!我告訴你,我姓花,叫花明,我在老弟你這個年歲之時,人們送了我一個外號,叫做‘病書生’……”

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瞳子,一直在注視着飛鴻的臉,說到此,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可曾聽過我這個名字?”

“病書生……花明?”郭飛鴻輕聲地念了一遍,陡然打了一個寒戰。

“你聽過沒有?”花明眯起了一雙細目。

“沒有。”郭飛鴻搖了一下頭,道:“對不起,也許你老人家過去是一個名人,可是我不知道。”說着,他慢慢把身子坐了下去。

這叫“病書生”花明的人,面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道:“我卻以為你會知道的!”

飛鴻欠身道:“實在失禮得很,我……我不知道!”

花明嘿嘿一笑道:“郭兄弟,你胸前那口配劍,可否借與老夫一觀?”

郭飛鴻陡吃一驚,暗奇對方好眼力,自己這口劍是系在外衣之內,隔着一件外衣,他竟能看出來,其觀察之力,實足驚人!

當時略為猶豫,遂點頭道:“老先生好眼力!”

解開了外衣,把懸在胸前的那口“殘月”劍雙手奉上道:“請老先生一觀!”

病書生花明接劍在手,兩道白眉揚了一揚,一笑道:“果然不錯。”

說着,右手壓劍,已把這口短劍抽了出來。略一注目,又還劍鞘內,然後遞還飛鴻道:“殘月古劍,老夫聞名久矣,今日一見,果然不虛,睹物思人,卻使老夫想起了一個故人!”

飛鴻神色一變,忙自定心,花明已含笑問道:“鐵雲是老弟你什麽人?”

飛鴻心中暗驚,表面卻作出一副泰然神情道:“乃是家師!”

病書生花明呵呵一笑道:“失敬了!”

郭飛鴻由龜山“雲海老人”處,早已悉知師父鐵先生與花明、石秀郎這兩個老怪之間的一番經過,所以仍照實吐出,乃是別有用心!

果然那花明一聲狂笑之後,一雙眸子直直地逼視着飛鴻,良久才道:“這麽說起來,我們不是外人,老夫倒要特別照顧你了!”

飛鴻聽對方語氣不善,可是卻沒有想到,花明生性最是多疑,他此行目的,主要就是要找尋那卦上所顯示對己不利的少年,郭飛鴻如果不是鐵雲的弟子,已是難保不被他疑心,現在既知他是鐵雲的弟子,自是疑心更盛,更不會放他過去了!

病書生花明的話聲一落,霍地一掌向着飛鴻肩上拍來,郭飛鴻對于此老早存戒心,這時見他雖是随便的一拍,卻也不敢大意。

花明掌式落下,看似拍擊,其實是抓,只見他五指彎曲,像是五支鋼鈎一般,直向郭飛鴻肩上抓了下來,出手之快,真有如電光石火,一閃即至!

郭飛鴻大驚之下,右足向下一屈,左掌向上一托,用“白猿觀掌”的手法反向花明五指上扣去!

花明口中“喔”了一聲,身形一旋,如同一只大鳥似的,飄出了丈許之外!

這怪老頭一聲尖笑道:“好招式,我找的就是你!”

飛鴻又驚又怒,怔道:“找我幹什麽?”

病書生花明身軀再次一轉,車輪似地又到了飛鴻身前,接着瘦長的身子向下一矮,猛然間,他整個的身子,好像短了一截。

郭飛鴻既知此老是當今世上,最棘手的兩個老怪之一,對于他自是不敢大意,這時見狀,足下倒踩古井步,一連退後了五六步,冷笑道:“老先生,你我無冤無仇,何故欺人太甚?”

花明身子陡地一長,蛇也似地又竄到近前,怪聲笑道:“你裝得好像!”

就見他雙手向外一探,如貓撲鼠一般,向飛鴻兩肩上搭來。

郭飛鴻這一次不再退縮,他要試一試這老頭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雙臂一振,以“力舉雙鼎”式,向上一迎,四只手陡地接實。

只聽花明一聲怪叫,身子大搖了一下,另一面的郭飛鴻,整個身子,有如是斷線的風筝一般,驀地被震得騰空而起,足足三四丈高下。

他身子就空一折,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了一棵大松樹尖梢之上,一時之間,只覺得五內齊翻,雙目發花,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要破身而出。

這一驚,郭飛鴻止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盡管如此,一個俠士的風度,卻是要保持住的,他施展出師傳的“大返波定力神功”,強自把散亂的真氣,歸納于丹田之內,身子立在樹梢上,一任樹枝起伏搖動,本身卻是穩如泰山!

這兩手功夫,使得那位狂傲一生的老怪物怔住了,正因為如此,他更不能放過郭飛鴻,就見他仰天一聲狂笑道:“小夥子,真有你的!能夠在我老人家‘翻海掌力’下幸免的,當世還不多見。小朋友,你原形畢露了!”

郭飛鴻怒目看着他,一語不發,事實上,他此刻五內如焚,只一開口,真氣難免失散,那時可就保不住要吐出一口鮮血,而大傷真元了。

病書生花明話聲一落,右掌向外一推,就聽得一聲爆響,枝飛葉揚中,飛鴻所落身的那一棵大松樹,竟為花明淩空的掌力,攔腰劈為兩段,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塌了下來。

郭飛鴻在樹身倒下的一霎那,燕子似地竄空而起,然後飄飄如深秋黃葉一般地又落回地面。

這時,他才開口冷冷地道:“領教了!”

病書生花明足下陡然向前快踏了兩步!

郭飛鴻趕忙退後了兩步。

花明又踏前三步,郭飛鴻這回卻只後退了一步。

花明一聲狂笑道:“錯了,錯了,要是‘燕門步法’,你就該後退兩步,豈有只退一步之理?”

飛鴻深有自知之明,由方才兩度交手的經驗裏,他知道自己要同花明正式動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對付這樣的厲害大敵,必須智勇虛實兼用才行。

當下,他朗笑了一聲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說自己見聞淺薄,反說我錯,我看你才是錯了!”

花明一怒,道:“當今世上,焉有老夫不識的武功?你倒說說看!”

飛鴻不動聲色道:“我所踏的乃是‘黃家八旗步’法,你卻說是‘燕門步法’豈非是大錯了?”

花明又是一怔,冷笑道:“胡說八道!武林之中,上乘步法乃是‘蘇’、‘燕’、‘秦’、‘李’,幾曾又來了什麽‘黃家八旗步’法,簡直是一派胡言!”

飛鴻冷漠地道:“我倒要請教了,何謂蘇燕秦李?”

花明怒聲道:“蘇是蘇子蘭,燕是燕超,秦是秦懷玉,李是李廣,怎麽,你可曾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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