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當是病書生花明來了,這八九天來,雙目在黑暗中處得太久了,此刻驟然與陽光一接觸,只覺得瞳孔如針紮,視物不明。
他只能見到這個人黑而高的影子,卻不能斷定他是誰,心中猜出必定是花明回來,禁不住怒從心起,雙掌霍地向外一推,發出了兩股掌力,直向這人正面襲去。
他內功精純,早已登峰造極,此刻雖陷于極度的饑餓中,可是發自他雙手的功力,兀自是不可輕視,巨大的掌力,形同是兩道風柱,向着那人全身直撞過去,四壁起了一片沙沙之聲,石屑濺落了一地都是。
可是迎面這個人,并不立時閃躲,他發出了有如山羊似的一聲怪笑,兩袖交叉向外一拂,一聲大震,已把郭飛鴻所發出的掌力消解于無形。
郭飛鴻八九日未食,五內空虛,又長處黑暗,目光驟為紅日所眩,一時間頓覺眼前金星亂冒,頭昏腦脹不已,這人驀然出現,所發勁力,把郭飛鴻發出的掌力,消解無形,使得郭飛鴻身子大大震動了一下。
他雙手在眼睛上揉了一下,怒聲道:“花明,我與你誓不兩立……”
面前所立的黑衣人聞言後,又是一聲山羊般的怪笑,以甘陝方言道:“年輕人,你稍安勿躁,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然後再說話!”
郭飛鴻驟然吃了一驚,因為這人口音,聽來陌生得很,他用力地揉了一下眸子,再細看了看,才看清來人并不是花明,而是一個身着黑衣,背後微微拱起的老人。
從這人身材看上去,似乎比花明略高些,只見他頭上戴着一頂盆狀的竹笠,整個臉被遮住了一半,一時尚還看不出他的廬山真面目。
這人身子微微前傾地立着,手中杵着一根竹杖,身上衣着,也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上身是一件黑綢子半長不短的衣衫,腰上裹着一條鮮紅的帶子,下身卻是一條黃白色長僅及膝的褲子,赤着一雙瘦腿,足下是一雙芒鞋,立在洞口,狀似呆偶。
郭飛鴻看清之後,站起身來,哼道:“閣下是誰,恕郭某不認識!”
這位頭戴竹笠的怪人由鼻中哼了一聲道:“這些都無關緊要,少年人,你是被花明關禁于此的麽?”
郭飛鴻目光如餓狼般地在老人身上搜索了一下,道:“我餓,你身上有吃的東西麽?”
怪人看了看他,探手摸出一個油紙包,木吶地道:“這是我的晚糧,賞給你吧,不要急,慢慢吃!”
郭飛鴻一探手,接過了紙包,裏面是熱熱的饅頭,還有一只油淋淋的鹵雞,這些食物,一時間,使得他食欲大動,當時哪裏還顧再多說話,狼吞虎咽,如同風卷殘雲一般,霎時間一掃而盡。
怪人一直注意地看着他,身形不動,面部也一無表情。
郭飛鴻吃完了這些東西,由石上拿起一只水瓢,喝了幾口冷水。眼巴巴地望着怪人道:“還有沒有?”
怪人搖搖頭道:“都給你了,沒有了。”
郭飛鴻呆了呆,點頭苦笑道:“謝謝你,這一飯之恩我日後必定要報答你!”
怪人鼻中“哼”了一聲,身子挪動一下,道:“你餓了很久麽?”
郭飛鴻劍眉微揚,憤然道:“大約有八九天了!”
怪人一驚道:“八九天,你還能活着?還能有如此的內力?”
郭飛鴻看了他一眼,這時紅日稍下,再加以他飯後精神大振,已不如先前之萎靡,已能很清楚地看見老人的臉,心中微微吃了一驚。
原來這人生就的是白眉白睫,尤其是睫毛挺刺如針,一根根都有寸許長短,銀光閃閃,有如是兩排鋼針,很可能他選用這種盆狀的竹笠,其用意正是為了掩飾他這怪樣的眉睫。
郭飛鴻看清一切,心中雖是驚異,倒未想到其它方面,呆了呆才道:“我是不會這麽容易就死的!”
怪人手中的鸠杖微彈,人如旋風,只一晃,已到了郭飛鴻面前,郭飛鴻吃了一次虧後,對任何人都加深了警覺,這時見狀,猛地一退道:“幹什麽?”
怪人吶吶道:“少年人,擡起頭來,我看看你的眼睛!”
郭飛鴻這時近看,更發現出來人面上有一道道皺紋,層層相疊,每一道都根深,可以想像,此人歲數相當大了。
這時這怪人如此說,樣子一本正經,郭飛鴻倒吃了一驚,将信又疑地擡起頭來,怪人看了一眼,點頭道:“你內功已入虛化之境,誠是難得,莫怪八天來,你還能如此健壯地活着!”
郭飛鴻懷疑地望着他道:“是病書生花明要你來的?”
怪人咧了咧嘴,道:“是我自己來的!”
郭飛鴻冷笑道:“你是他朋友?”
怪人發出了一聲羊叫般的笑聲,頻頻點頭道:“當然是朋友,老朋友了!”
郭飛鴻不禁大為失望,冷笑了一聲道:“那你又何必送我食物?”
怪人“桀”了一聲道:“這就是所謂人皆有恻隐之心。”
郭飛鴻氣得閉上了眸子,道:“請你離開吧,如果你不能救我出去,還是請走吧,否則那花老頭回來,知道你給了我吃的東西,只怕不會與你甘休!”
怪人左手把戴在頭上的竹笠取了下來,慢慢在另一張石床上坐下來,長籲了一聲道:
“我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了這裏,暫時不想動了!”
翻了一下眸子,他接下去道:“花明此刻正在鳳陽打探你的底細,一時是不會回來的!”
郭飛鴻冷笑了一聲道:“這人無聊得很!”
怪人眨了一下眸子道:“我聽見了這個消息,所以趕來看你!”
郭飛鴻微喜道:“這麽說,你可以救我出去了?”
怪人點頭道:“我知道你是郭飛鴻,江湖上人人稱你是大劍客!”
郭飛鴻心中暗吃了一驚,哂道:“那是人們的謬贊!”
怪人繼續說:“在鳳陽府你幫着楚氏兄妹,打敗了三湘巨盜南汀異叟徐子明夫婦,在洪澤湖,你瓦解了大湖幫,然後你……少年人,你的威風可不小呀!”
郭飛鴻一雙眸子在此老說話時,十分注意地望着,由老人奇異的神态裏,使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頓時心中一驚,暗忖道:“自己只怕未離虎穴,又要與豹為伍了,一個對答不妙,同樣有殺身之禍!
他聽了這幾句話後,微微一笑道:“除暴安良,乃是我輩習武人的本務,算不了什麽!”
怪人手中鸠杖在石上輕輕敲了一下,道:“花明武功至高,天下無敵,何以會對你如此辣手?”
郭飛鴻這時心中已猜出了來人是誰,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你說得不錯,他武功實在很高,可是,眼前還是有人高于他!”
怪人呆了一下道:“是誰?”
郭飛鴻冷冷地道:“共有三人。”
“三個人?”
怪人有些緊張地問。
郭飛鴻點頭道:“不錯,三個人,一個人是洪澤湖心的雲海老人。”
怪人“晤”了一聲,面上透出了一片輕笑!
郭飛鴻嘆了一聲道:“可是這雲海老人,長年打坐,早已不問外事,聽說他身體已僵,等于廢人一般,所以說這個人已不能算了!”
怪人面上皮肉裂出了甚多笑紋,道:“很對,我知道這麽一回事!”
他用手中的鸠杖,在地上劃了一下,道:“你方才說是三……”
郭飛鴻笑道:“不錯,是三個人,你聽我說呀!”
怪人點了點頭,郭飛鴻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第二個人,聽說是一個姓石的,至于叫什麽名字,我就不大清楚了!”
怪人銀眉一挑脫口道:“石秀郎?”
“對了!”郭飛鴻立時接道:“一點都不錯,凍水石秀郎!咦,你原來也知道!”
怪人鼻中哼了一聲道:“你怎知石秀郎打得過他呢?”
郭飛鴻一笑道:“就是打不過,起碼武技不會在他之下,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怪人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有關花明與這石秀郎之間,江湖上還有很多傳說!”
“哦?”
“是這樣的,”郭飛鴻若有其事地說道:“我也是聽人家說的,花明與石秀郎過去是很好的結拜兄弟,另外還有兩個,叫什麽……”
“尚南飛與公孫羽!”怪人忍不住脫口而出,接着冷笑道:“你再說下去!”
郭飛鴻心中已十拿九穩地知道他是誰了,當時更是不動聲色地道:“大概是這兩個人,這四個人在江湖上本來很好!”
怪人冷哼了一聲,郭飛鴻反問道:“你怎麽也知道?”
怪人動了一下鸠杖,冷臉道:“江湖上怎麽傳說,你快點說吧!”
郭飛鴻點了一下頭,皺眉道:“四個人本來是好朋友,可是後來不知為了什麽,大家反臉為仇,各不相讓,姓尚的和公孫羽後來死了,那花明與石秀郎更是不肯相讓,可是他們兩個都怕那個老和尚,所以幾十年都不敢出山!”
怪人冷冷地道:“這是傳說,我想事實不會是這樣的,既然那個雲海老人已成廢物,這兩個人根本就不該再怕他了!”
郭飛鴻點了點頭道:“那石秀郎我雖然沒有見過,可是卻聽到了一些有關他的傳說!”
“什麽傳說?”怪人白眉一剔。
郭飛鴻皺了一下眉道:“這個人膽子未免太小了一點,誠然令人不解!”
怪人低笑了兩聲,道:“怎見得?”
郭飛鴻嘆了一聲道:“老先生你哪裏知道,那花明口口聲聲要把石秀郎碎屍萬段,可是石秀郎這膽小鬼,卻東藏西躲,連面也不敢見病書生花明,豈不是太膽小了!”
怪人眨了一下眉睫,木然道:“這話你是聽誰說的?”
郭飛鴻大聲道:“其實何必聽人說,就是花明也口口聲聲這麽說,他認為那石秀郎是怕他,不過以區區看來,石秀郎武功不會比他低,也許還比他高,只是這個人膽子太小了!”
怪人身子微微地抖動了一下,道:“你是一派胡言,石秀郎怎會怕他?不過是時機未至罷了!”
郭飛鴻冷笑道:“你怎麽知道?莫非你認識他?”
怪人哼了一聲道:“那你就不要管了,你方才所說,花明一直在找石秀郎可是真的?”
郭飛鴻一笑道:“當然是真的,他所以計陷于我,主要也是在此,他誤認我是石秀郎派來暗害他的刺客,你看可笑不?”
怪人又是一聲山羊般的笑聲,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石秀郎豈會如此卑下!”
郭飛鴻乘機道:“不過,石秀郎膽小卻是真的!”
怪人木吶的臉上,浮起了一片怒容,卻沒有多說。過了一會兒,他才道:“少年人,你方才說花明怕三個人,如何只道了兩個,還有一個又是誰?”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那人不才,正是區區在下!”
“是你?”怪人驚異得站了起來。
“有什麽好奇怪的?”郭飛鴻一笑道:“你想,他要是不怕我,又何必如此對我?”
怪人一雙眸子逼視着他,搖頭道:“這是不會的,花明怎會怕你?如果你真能勝過他,又怎會為他擒來這裏?”
郭飛鴻一嘆道:“老朋友,你哪裏知道,花明是趁我熟睡時暗點了我的穴道,計擒來此的!”
怪人搖頭道:“如果你武功夠好,有潛力護身,就算是睡眠之中,也不會為人點中穴道的!”
郭飛鴻冷冷地道:“你知道什麽,護身游潛只能用來對付江湖上一般高手,碰到花明這種角色,那是沒有用的,何況我正在睡眠之中。”
怪人點了點頭道:“這話有理!”
說着探手拉起郭飛鴻足下所系的蛟筋,看了看道:“這是什麽東西,你竟弄它不斷?”
郭飛鴻冷笑道:“你不妨試試看?”
怪人哼了一聲,二指在索上一按,那蛟筋開而又合,仍然完好如初,他不由銀眉一挑,雙手齊抓,用力一分,蛟筋為他拉得皮條似地長了數尺,卻仍然是不斷不折,怪人一怔道:“咦,這是什麽玩意兒?如此厲害!”
郭飛鴻黯然道,“你如有心救我,可取出刀來一用!”
怪人點了點頭,伸手入懷,摸出了一口很短的匕首,那匕首漆黑無光,模樣兒極像是牛角一般,他慢慢抽出來,方要向蛟筋上切去,忽然道:“我放開你,你可不要逃走!”
郭飛鴻點頭道:“當然!”
怪人吶吶地道:“你跑也跑不掉的!”
匕首往郭飛鴻足踝處一挑,蛟筋立斷,郭飛鴻身子一騰,立時掠出數丈以外,伸手把置在石幾上自己那口殘月劍抓在了手中。
他身子一回,卻見那怪人,竟然已立在自己身後,身法之快,雖是後發,幾乎與自己不差先後。
郭飛鴻把寶劍重新挂好頸上,微微一笑道:“我不過是拿回我自己的兵刃,你不必緊張!”
怪人目光在那口殘月劍上一轉,森森地道:“原來鐵老兒那口寶劍,到了你的手中,這是怎麽一回事?”
郭飛鴻聳一下肩膀,微笑道:“鐵雲是我師父,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怪人頗為吃驚,木雕也似的臉上,現出了幾絲笑意,吶吶道:“真巧得很,鐵雲的女兒徒弟,都叫我碰上了!”
說罷陡然又大笑了起來,郭飛鴻怔了一下道:“鐵雲的女兒?你是說的是鐵娥?”
怪人笑聲一斂,點了點頭,道:“不錯,是那個任性的小姑娘……”
郭飛鴻驚異道:“你見到了她?她在哪裏?”
怪人移動了一下鸠杖,忽地擡杖數點,“咭!咭!咭!”三聲尖叫,落下了三只蝙蝠,手法輕靈詭異之極,他眨動着銀色的睫毛,道:“花明這家夥,說沒出息就沒出息,哪裏住不了,偏偏在這破墳場裏面住,他大概是被石秀郎吓破了膽了,想躲起來裝死人了!”
郭飛鴻見他顧左右言他,知道他碰到鐵娥一節必有隐情,問也問不出個名堂,當時微微一笑道:“老朋友,你說錯了,是石秀郎被花明吓破了膽。”
怪人陡地一翻雙眸,道:“你胡說!”
說罷手中鸠杖,重重地在地上劃了一下,石屑飛濺,入石半尺,他怒聲道:“我要是怕他,也就不來了。”
郭飛鴻其實早知他是石秀郎,只是裝作不知,這時見他自己道出,當然不好再作不知,他故意呆了一下道:“啊呀!你就是石……”
怪人張開了一張大口,幹笑了一聲,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郭飛鴻背上拍了一下,道:“我就是石秀郎。來,你跟我來!”
郭飛鴻皺眉道:“我們上哪裏去!”
石秀郎點了點頭,道:“我還有一個朋友,為你介紹介紹!”
在他點頭的時候,全身都跟着顫動,這個人簡直像是一個木頭人似的,可是他立在地上,仿佛是只憑腳尖點地,全身一無憑依,就像一陣風也能把他給刮跑了似的。
郭飛鴻現在要改變對策,對付石秀郎這個人,絕不能再用對付花明一樣的手段,他必須要沉着應付,而且要設法取信于他。
因此,他略為考慮了一下,就點頭道:“好,你救了我,我們就是朋友。走,我去見你那個朋友去!”
石秀郎一對白果般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似乎很高興,忽然他手中鸠杖一翻,向他右面肩頭上點來。
郭飛鴻心中早有防備,與這種武林怪人打交道,随時都得留着小心,再者他飯後精力大增,已不似先前那麽萎弱,此刻見狀,右手五指暗蓄內力,用苦練多年的“乾坤指”
向着對方杖頭上一捏,立時如膠也似地粘在了一塊。
二人保持住這種态勢,有一段相當的時間,石秀郎銀眉簌簌戰抖,忽地杖頭一抖,二人各自分開,郭飛鴻哈哈一笑道:“好厲害的‘一元神功’,小可這身骨頭可是當受不起,承教了。”
石秀郎翻了一下眸子,面色有些吃驚,那雙幹癟的嘴皮子動了動,吶吶道:“好指力,想不到多年不履中土,中原道上竟然出了如此傑出的少年人物!”
說完這句話,他擡起頭來,若有所失,頭上的短發,和他眉睫同樣泛出銀灰之色,點了點頭,道:“出來,走路!”
一出墳洞,他立時戴上了竹笠,雙眸頃刻眯成了一道線,這個人似乎非但是畏懼強烈陽光,甚至連普通白晝的光亮也不适應。
郭飛鴻含笑道:“你的那位朋友呢?”
石秀郎用手中鸠杖向前面指了一下道:“不遠!”
他邁動長足一路向前行去,郭飛鴻在後跟随,一面笑道:“前輩,你為什麽要救我?”
石秀郎回過身來,良久才道:“花明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
說着似乎想起一事,道:“噢,對了,我這位朋友,與鐵雲有深仇大怨,你最好不要提起你的師承,否則定然不合!”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更沒有隐瞞師承的道理!”
石秀郎點了點頭道:“好,有骨氣!”
轉過身去,又繼續前進,邊走邊道:“鐵雲與我亦有大仇,可是他的女兒和徒弟,卻是我的朋友,此事倒是料想不到的!”
郭飛鴻不作一聲,未幾,二人來到了一片黃土坡,眼前有一道清溪小流,溪邊系有一葉小舟。
二人來到時,那小船上,已先候有一人,這個人郭飛鴻是認得的,只見他身高約在七尺左右,瘦削的一張長臉,下巴上留有一绺山羊胡須,滿頭白發,結了一個短辮,垂在背後,身上穿着一襲日月色長衫,只是其上皺紋重疊,看上去顯得很狼狽,而且在他那原本潔白的胡須上,染了些灰沙,反倒呈現蒼色了。
這個人瘦長的臉上,挺出一只過高的鼻梁,左面頰上還有一道發紅光的疤痕。
郭飛鴻記得初見此老時,是在數年前八月中秋夜,在九華山頂,那時這位長青島的段南溪,是何等的氣派,何等的潇灑風采。
他還記得那一夜,這段島主是身穿一件綴有金片的漂亮衣服,是何等的威風,而今夜,看上去,他好像生過一場大病似的,竟然現出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段南溪遠遠看見二人走來,現出很驚訝的樣子,他先望着郭飛鴻看了一陣,才向石秀郎道:“老前輩莫非沒有見到花明?”
石秀郎搖頭道:“他哪裏會回來得這麽快?不過,也快了!”
說時瘦軀一移,已飛堕在小船之上,郭飛鴻也跟着一掠而上,二人腳沾船板不差先後,落上船板後,小船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這種身法,立時使得段南溪大為驚異,他問石秀郎道:“這位少年人是誰?”
石秀郎哂然道:“大劍客郭飛鴻!”
段南溪倨傲地抱了一下拳道:“久仰。”
郭飛鴻冷冷一笑道:“原來是長青島的段島主,失敬了!”
段南溪一驚,注目:“你如何識得老夫?”
郭飛鴻一聲朗笑道:“鼎鼎大名的段南溪,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尊夫婦行跡遍及大江南北,殺人越貨,武林中人談虎色變……”
段南溪雙瞳一張,厲聲道:“你……胡說!”
郭飛鴻抱拳笑道:“島主不必動怒,小可有一事正要請教,尚請賜答!”
段南溪身子一抖,嘿嘿笑道:“請說!”
一旁的石秀郎木杖拄地,僅用單足點地,現出一派悠閑的樣子,大有“坐山觀虎鬥”
的味兒!
郭飛鴻是存心要以神功,當面煞一煞段南溪的威風,一方面為師父與唐霜青雪恨,再者正可借此示威于石秀郎,當時沉聲道:“江陵府日前監斬女賊唐霜青一節,島主可知道?有何感想?”
段南溪嘿嘿一笑道:“這又關老夫何事?”
郭飛鴻冷森森一笑道:“島主好深的涵養功夫,令人佩服!”
石秀郎嘻嘻一笑道:“是一件什麽事,你說出來聽聽看!”
段南溪冷冷笑道:“會有什麽事情,老前輩豈可輕信?”說話時,他目閃兇光,狠狠地向郭飛鴻逼視着。
郭飛鴻一笑道:“其實本來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是要人家偷盜錢財,自己中飽私肥,最後犯了案子,死的不過是別人,與你段島主又有什麽關系?”
段南溪嘿嘿一笑道:“小輩,你休要信口雌黃,你要知道長青島如今早已名存實亡,島徒早已解散,彼輩在外行為,又與我段某何關?”
郭飛鴻颔首道:“不錯,長青島是完了,這是鐵先生的大功,為蒼生造福!”
段南溪嘿嘿一笑,雙手互捏,發出了一陣“喀喀”骨響之聲,全身顫顫抖動道:
“你是什麽人?小輩!”
郭飛鴻哼了一聲道:“唐霜青昔日是你徒弟,你居然見死不救,任其綁赴法場?若非是在下趕往施救,此時早已命喪黃泉,你身為長青島主,對自己手下弟子,尚且如此無情無義,對別人更是可想而知了!”
段南溪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怎能受得了這種當面侮辱,如今雖已是鬥敗了的公雞。
飽經挫折,可是他眼中實在還沒有把郭飛鴻這個小輩看在眼中,這時見他竟然在石秀郎面前,當面對自己侮辱,這口氣怎能咽得下?
就見他雙目一張,嘿嘿一聲低笑道:“小輩,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當時雙掌一沉,用“進步穿身掌”,陡然向着郭飛鴻前胸上推來。
這股掌力陡然發出,小船船身霍地向下一沉,可見其力道之足,只見他掌勢方出,就見立于船邊的郭飛鴻,身子驀地向後一倒、僅僅靠着一雙足尖搭在船板之上,他整個的身子,竟然平平地淩空倒了下去。
掌風由他正前方“呼”一聲擦了過去,溪水“哧”地冒起了兩三丈高,可是段南溪的掌力打空了。
長青島主一掌發空,當着石秀郎面前,更有些放不下臉來,他足尖一點,已到了郭飛鴻身邊,低叱了聲:“下去吧,小輩!”
這老兒一時怒起,竟然施展出“橫斷紫金樁”的厲害手法,右掌向下一切,吐氣開聲道了一聲:“嘿!”
小船又劇烈地搖動了一下,水柱子更竄起了好幾丈高,在起伏搖動着的船身上,竟然失去了郭飛鴻的蹤影。
段南溪白眉一挑,嘿嘿一笑,他想可能對方已被自己的掌力打下水中去了。
一邊的石秀郎嘻地一笑道:“段老兒,好本事!”
段南溪森森一笑道:“這是他自己找的,老前輩莫非有責怪在下之意不成?”
石秀郎嘻嘻笑道:“我倒不責怪你,我是要提醒你,小心你這條老命吧!”
段南溪一驚道:“老前輩這是何意?”
石秀郎用手向上一指道:“老段,你走了眼啦!”
段南溪一擡頭,這才發現在高有三丈的桅杆尖梢上,郭飛鴻正點足迎風而立,呼呼的風,吹起了他的衣角,那種神态真是灑脫極了!
段南溪不看則已,這一看,真是吃驚不小,正要騰身撲上,不意郭飛鴻已自那三丈高的桅杆頂上驀地飄身而下,雙手箕開,反向着段南溪迎頭擊下。
自他掌心所發出的勁力,有如是一面散開來的氣網,封死了段南溪的四周,段老頭兒身子一偏,已有了感應,更不禁大吃了一驚。
他真想不到,近來自己流年如此不利,連番地遭遇勁敵,先是鐵雲,又而花明,此番又遇上了這麽一個孩子,看來自己也是難以取勝。
悲怒之下,這老兒怒叱了一聲,右掌向外一封,用“開碑掌”的重掌力,硬把身側的勁力打開一環,翩然蕩出,他足下方移,只聽得“轟”一聲,小船在溪水中打了一個轉,浪花濺了一般都是。
一旁的石秀郎口中“籲”了一聲,左手平伸,微微一按,船身複歸于平靜。
這時候動手的雙方,已有了顯著的變化,兩條人影如同走馬燈似地,纏在了一塊。
忽然,雙方同時騰身而起,在空中剛一接觸,卻又像一雙剪空燕子一般地,分了開來。
他二人是那麽輕飄飄地落在了一邊,可是其中卻有一人感到有些不自在。
石秀郎在二人空中一接的當兒,早已看出了勝負,這時他的目光很快地投向段南溪,只見段南溪一張瘦削的臉,這一瞬間,竟然變成了金紙似的顏色。
旋見他身子簌簌地抖動了一下,黯然地點了點頭道:“多謝郭少俠掌下留情,承讓……
了!”
“了”字一出口,雙膝微一彎屈,撲通一聲已坐了下去,郭飛鴻向石秀郎抱拳苦笑道:“在下一時收手不住,在前輩面前放肆,尚請海涵!”
石秀郎鼻中哼了一聲道:“這算什麽!”
說着開口一笑,向段南溪道:“老頭,起來吧,沒啥了不起,你傷在‘五元穴’上,我給你揉揉就得了!”
段南溪咬牙站起來,怒目如鷹地道:“郭少俠你的乾坤指力,很可以致段某于死命,何故手下留情?”
郭飛鴻一聲朗笑道,“小可生平不喜打落水狗,段島主此刻人單勢孤,我怎能趁人之危?”
段南溪氣得身上打了一個哆嗦,嘿嘿笑道:“段某不領情!”
兩臂一張,就要撲上,卻為石秀郎手中鸠杖一橫,攔在了身前,冷笑道:“老弟,算了吧,你五元中樞已受了傷,只一着力,必心碎而死,何必呢,活了這麽一把子年歲可不容易!”
郭飛鴻不由大大地折服,暗忖石秀郎果然是閱力驚人,他只從表面觀察,便知道對方傷在何處,如此看來,此人武功果然如雲海老人之言,和那花明,為舉世當今的一雙魔頭煞星了。
段南溪果然被石秀郎這幾句話吓得呆住了,那石秀郎這時轉身向着郭飛鴻冷冷地道:
“俗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小兄弟,你高擡貴手吧!”
郭飛鴻心中一動,暗想自己是用乾坤指力點傷了段南溪的中樞第十二根經脈,而五元穴中樞共有十九根神經,根根相離,作用不一,石秀郎只看出段南溪傷在“五元”,也許并不知是第幾根神經受傷,是以才要自己去動手救治,自己何不給他留個難題,殺一殺此老的威風。
想到這裏,郭飛鴻微微一笑道:“前輩目力果是驚人,只是小可當初學技時,只學會了傷人,卻未曾學得解救之法,這便如何是好?”
石秀郎發出了一聲山羊笑聲,點頭道:“妙!妙!小兄弟,你是要考我老頭子吧?”
郭飛鴻欠身道:“小可不敢!”
石秀郎一雙眸子由眯成的細線,慢慢睜開來,銀色的睫毛,頻頻眨動不已,一面吶吶道:“噢……讓我想想看,五元十九,一走脾,二走肝,三四走四肢,五走腦,六七走左右雙瞳,八走丹田,九十走雙臂,十一走天庭,十二走……”
“高明,高明!小兄弟,你是點了段老頭的第十二根中樞經脈,使之心力交疲……”
郭飛鴻暗暗佩服,卻冷笑道:“前輩不要忘了,每個時辰的血路都不一樣!”
石秀郎翹嘴向天,似乎是幹噓了一聲,那樣子很像是覓食吠天的一只老狼!
接着他冷笑了一聲道:“小夥子,你聽着,你想考我還差了一點兒!”
“心、肝、肺、脾、腎、目、口、舌、齒、胃、腸、肢謂之十二天,以十二時而各異之!”
說罷以手遮空,向天上窺了一下,忽然一笑,雙手握住了那枝“鸠形杖”,向兩下一分,“嚓”一聲抽開來,原來是一口鸠把長柄的木劍。
石秀郎拔劍出鞘,幾乎是一個式子,劍一拔出,旋即隔空向着段南溪身上一指,後者打了一個寒戰,“啊”了一聲,退後了一步,頓時覺出身上已回複了先前的清爽,知道五元中樞已為石秀郎劍尖的精氣化解開來,當時上前一步,惶聲道:“謝老前輩開穴之恩!”
石秀郎雙手一合,木劍“叭”一聲合于鞘內,仍然是一枝鸠形杖的樣子,他眨了一下眼睛,望着郭飛鴻道:“小朋友,你看可對麽?”
郭飛鴻這時已對石秀郎暗暗折服到地,如此的一個奇人,偏偏是雲海老人關照自己所要敵對的對手,看來今後成敗真是難以預料了。
當下含笑向石秀郎道:“前輩手法特別,小可拜服萬分!”
石秀郎白果一般的雙瞳,直直地望着他道:“小夥子,你那幾手功夫,果然高明,我老頭子看了技癢得很,來、來、來,我們就在這小船之上過幾招,也讓我老頭子松松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