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選擇(周日)
季懷直進來坤德殿的時候,就看到季堯華趴在床畔,眼神落在她母後尚平坦的小腹上,一副想上手摸、又不敢碰的模樣。
這糾結的小表情着實有趣,季懷直在門口頓了一瞬才放輕了腳步上前,打斷了這對母女間的融融溫情。
“陛下?”季懷直進來的時候并未讓人通報,趙媛看見他的時候,不免有些驚訝。
季懷直笑着坐到了榻邊,“這孩子怎麽樣?是不是和堯華一樣鬧騰?”
“父皇!”趙媛還沒開口,但是季堯華先急了,瞪圓了眼睛盯着季懷直,再配上那氣鼓鼓的小臉,季懷直被她逗得笑了出聲。
他輕咳了一聲,壓下了笑意,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是父皇說錯了。”
例行逗完了女兒,季懷直放柔了表情,轉頭看向趙媛,“可是有什麽不舒坦的地方?”
趙媛笑搖了搖頭,“這孩子乖得緊,我這個當娘的都沒甚察覺。若不是今日例行請脈,我怕是還要過好些時日才能知道呢。”
“這是個好孩子,知道當娘的辛苦。”季懷直這話剛一落下,就收到了自家女兒眼巴巴的視線,他不由失笑,又補充道,“這倒是像極了他姐姐。”季堯華臉上這才又挂上了笑。
趙媛見狀,不由笑斥了一句,“你這丫頭,就見不着你父皇誇別人。”
季堯華有些不好意思地哼哼了幾聲,難得地扭捏着沒有答話。
……
趙媛這一胎的開始的時候,着實沒有什麽反應,吃吃喝喝一切如常。可沒過幾個月,突然開始吃什麽、吐什麽……肚子一天天地大起來、整個人卻一日比一日地消瘦。
季懷直急得沒法子,日日追着太醫問,也只得到些模棱兩可的托詞、并幾副安胎的藥方,喝了也沒甚用處。
趙媛這般景況,季懷直着實放不下心,最後都除了朝會和召見大臣,餘下的事務皆在坤德殿內處理了。
所幸,過了一段時日,趙媛總算是能吃下點東西了,雖臉色還是有些蒼白,到底比先前好了許多。
……
季懷直按照太醫的囑托,常帶着趙媛出來走走,不過趙媛身子弱,他也不敢帶人走太久,每次也只在坤德殿的附近轉轉。
這日,兩人正一面在外頭轉着,一面商讨這這孩子的名字,說了幾個字都覺得不錯,倒是一時斟酌不定。
季懷直見趙媛臉上現出些倦色,忙引着她往回走,一面勸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明日再想也就罷了。”
兩人正說着,遠處一個黑點漸近。能在宮裏頭這麽肆無忌憚地跑的,不做它想,定是季堯華無疑了。
兩人也在原地站定,等着這丫頭過來。等看清了她的情狀,季懷直臉上不由生出些愕然。
這孩子頭發散亂,臉上一道道的灰印子,淺色的衣衫上也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印痕,鞋面上精巧的繡紋早就被泥糊得嚴嚴實實。
季堯華雖然平日就喜歡跑跑跳跳,但好歹也是個女孩兒,總歸會注意到自己的模樣的。今日這般形象,季懷直還真是第一回見。
一旁的趙媛顯然也被季堯華的模樣給驚住了,問話的語氣都帶上了幾分飄忽,“你……這是去哪兒了?”
季堯華堪堪停在距兩人三步遠的地方,獻寶似的捧出一個鳥蛋來,興奮道:“我要同母後一起養娃娃!”
季懷直:……
他默然無語地盯着季堯華看了半晌,不知是該鼓勵這孩子多多探索呢,還是要說服這她——這蛋經了她手,十有十成是孵不出來的。
他正思索間,跟着季堯華的宮人也追了過來,見了這邊的情形,忙不疊地向着帝後行禮請罪,季懷直也就順勢帶過了這個話題,擺手道:“……你們先帶她去梳洗罷。”
又點了點季堯華的額頭,笑道:“小花貓……你臉上要再多幾道,你母後同我可就認不出你來了。”
季堯華捂着額上被戳的地方,退了幾步,沖着兩人笑了笑,正待開口,卻想起什麽似的、動作一頓,随即規規矩矩地作了個揖,道:“堯華先行退下。”這才在一衆宮人的擁簇下,緩步離去。
身後,季懷直同趙媛不由對視一眼,雙雙搖頭失笑。
……
季堯華沐浴之後,也不等頭發晾幹,就披散着一頭濕發跑來了坤德殿。
殿內,趙媛正拿着一塊大紅的緞子比劃着,打算為肚中的這孩子做件小衣裳,她見了季堯華頭上的濕發,不由斥道:“你這孩子,就這麽跑出來了?過會兒可該嚷頭疼了!”說着,轉身喚了一句“綠玉”。
綠玉早就拿了巾子在手上,聞言連忙上前。季堯華也乖乖地坐到了鏡臺前,沖上前來的綠玉笑道:“多謝玉姑姑了。”
她一面由着綠玉擦着頭發,一面從鏡中看着趙媛地動作,盯了好一陣兒,突然指向趙媛手裏的東西,恍然笑道:“這個,這個,我也有!”
趙媛怔了怔,擡頭看向季堯華,眼神漸轉溫柔,搖頭笑道:“倒是難為鄒媽,竟還收着這些東西。”
兩人閑聊幾句,季堯華就坐不住了,伸手撈起妝奁裏的釵環,對着銅鏡比比劃劃。
綠玉也将頭發擦得差不多,正拿着木梳一點點地順着她的長發。
趙媛擡頭看見她的動作,眼眶不由地有些發熱,她穩了穩自己的情緒,溫聲問道:“堯華,母後給你束發可好?”
季堯華不解回頭,目光落在趙媛隆起的小腹上,遲疑了一陣,“……母後身子重,還是不要久站了,玉姑姑梳得就很好。”
話音剛落,就忍不住輕“嘶”了一聲,原來她這般轉來轉去地不老實,綠玉一個不留神,扯到了她的頭發。
這一聲之後,綠玉忙跪下請罪道:“奴婢該死,求殿下贖罪!”
季堯華還未說什麽,趙媛已經先一步走上前來,沖着綠玉輕道了一句,“你這丫頭,總是毛手毛腳的。”
說着,便順手接過了梳子,将人打發了下去。
趙媛既已站了過來,季堯華也不好再拒絕,只得老老實實地做了個端正,由着她的母後順着她的長發。
一下、兩下……趙媛一點一點地順着她的長發,但持着木梳的手卻漸漸地開始顫抖,眼中也有水意漸湧:她想過自己給女兒束發的場景,卻不是現在,而是數年之後——她出嫁的前夕,那一定每一下動作,都滿含着祝福與不舍、期許與擔憂……可她卻等不到那一日了。
母後不在身邊,要聽父皇的話;以後可不要如此任性了,沐浴之後,要把頭發好好晾幹;禮儀不願意守着也沒關系,你本就是大魏的公主,無人敢說什麽;不要總是同楊家小子瘋玩,舞刀弄槍的,若是傷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想說的話太多,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她張了張嘴,唇形緩緩變化——
……對不起。
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這三個字,理着頭發的動作也又輕又緩,生怕扯疼了這孩子。
“母後?”趙媛只是一個勁兒的理着頭發,卻沒有束發的動作,季堯華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太醫說了,您不能久站……”
積蓄了許久的淚水沿着面頰低落,趙媛使勁眨了眨眼睛,用着與平時無二的語氣回道:“不久的,很快……”
她擡起一手、拭去面上的水痕,然後才輕輕攏起季堯華的長發,手指穿梭,不多時,便挽起了一個精致的發髻來,随即又将視線落到了桌上的妝奁之上,裏面的發飾精致細巧、件件都是精品,趙媛低頭端詳了一陣兒,卻擡手撥弄了一下上頭的暗門,露出了最底下那一夾層。
那裏面,一個木簪靜靜地躺在錦墊上,這簪子似乎就是普通的桃木雕刻而成、也并非大師之作,上頭只有幾道粗糙的祥雲紋路。對比其它做工精致的發飾,這簪子顯得寒酸極了。
趙媛卻珍而重之将它取出,輕輕摩挲了許久,然後才将它插到了季堯華的發間,她按着季堯華的肩膀,微微俯身,直到鏡中映出了兩人相似的面容,她對上季堯華映在在鏡中的眼眸,綻出一個溫柔的笑來,“堯華看看,喜歡麽?”
……
紹德十六年,冬至,皇長子季堯念生。
是日,皇後趙氏薨,谥曰孝烈。
這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冰涼的冷風穿過窗隙,就連燒着火炭的殿內也并無多少暖意。季懷直只覺得眼前一陣空白,那禀報的話語在他耳中來來回回響過數遍,他才遲鈍地領會了其中的意思。
悲傷、痛苦……還有随之而來的憤怒……是對他自己的。
他早該發現的:身形的消瘦、面色的蒼白、還有那一反常态的依賴……如果他能夠再留心一些,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這般情形。
眼眶一陣熱燙,他緩緩地轉了轉視線,對上了季堯華的面容,那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
季懷直深吸口氣,上前一步,将她攬在懷中,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父皇在呢……”他這會兒才發現,這孩子的身子正不自覺地打着顫。
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嬰孩哭聲,季堯華低低地喚了一聲,“母後。”這一句話後,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一般,她突然開始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地喊着:“母後……母後……”
她不斷地重複着這兩個字,仿佛只要這麽喊下去,那回應她的人就會再度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