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七)

夜色沉沉,水流激蕩,坐在船艙裏,她們在船舒緩的搖搖晃晃裏,裹着毯子,互相趕着蚊子,但慢慢睜不開眼,倒成了一團。

不知睡了多久,聽見一聲雞鳴,羽生頓時驚醒,忙推崔眉:“四娘,起來。”自從離了脂粉鋪,崔眉就改回來崔四娘的名姓,再不用那個屈辱的花名“崔眉”。但是因為裹腳時間已長,腳已經畸形了,拆開裹腳布便不能行走。所以她們還是裹着腳。

崔四娘揉揉眼,一看,天色還是暗的,揭開船艙的簾布一看,外面只有很遠的天空處露出一些魚肚白。

有些困倦的老船夫進來叫她兩個,說是按照羽生的要求,找了另一位可靠的老渡頭。

到了另一處,按此時的規矩,就得換一艘船。羽生謝過老船夫,就與崔四娘取出鬥篷,罩着全身,并不下岸,而是直接互相攙扶着下了此船,上了另一艘船。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不時補給食物飲水,這船夫的确是老實厚道人,又是老渡頭,一路避開水匪出沒之地,直至由河道彙入江道,順江而行,大概行船了大約有一個多月,一路風景越見靈秀,山越來越青,水越來越清,花香蕩滿空氣,船夫才唱道:“諾,前邊就是杭城。”

崔四娘早在這一路,知道了羽生原姓趙,是江南人士,家住杭城,家裏親戚廖落,父母早亡,但家中尚有兩位兄長。

羽生少小時被拐走,一路輾轉賣到了皖南。在皖南舉目無親,又聽不懂當地話,又不識字,也不曾出過遠門,同時下多數竈前床前閨閣女子一樣,不辯東西與南北,連本朝有多少郡省也一無所知。更被黑六這些地痞流氓死死盯着,處處受監視。常叫她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鶴,能振翅高飛還故鄉。

她呆在那三教九流之地數年,慢慢長了常識,常着眼與各方客人交談。才知道,故鄉杭城,從皖南走水路,只要一個月多。

但就是這個路程,卻也遠如千裏。她便按奈下來,多多接客,擴展人脈,接觸底層各路人馬,私下積攢一些財物,謀定出逃。

終于一朝如願。

迎面春風得心意,沿岸煙柳共畫橋。

到了家鄉,望見江南舊牆門,連羽生的臆症似乎都好了許多。

兩個少年女子走在街上,當是不像話的。人人紛紛打量。

但她們在脂粉鋪受的冷眼和鄙夷比這些眼光厲害得多。因此四娘全不在意,也聽不懂吳越話,就全憑着少年心氣,只是興高采烈地左顧右盼。

羽生卻忽然有些憂郁,她攏緊自己的鬥篷遮住臉,拉着崔四娘:“我們從另一條小道走。這裏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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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四娘不明所以,只好慢慢跟着羽生往另一條路走。

江南的街巷九曲十八彎,小道悠長,兩邊靜谧,偶爾轉過一個拐角,就能看到一枝杏花從青瓦白牆斜出來,還帶着欲滴不滴的露。臺下石板石階縫裏正長青苔,擠出小草。

杏花沾春雨,石階青青草。

崔四娘笑道:“這裏真是美。羽生姊,你這麽多年不曾回來,都還記得路嗎?”

羽生正癡癡看着,說:“記得。記得。我年年都記得。”

一路走,一路說着,迎面忽然走開一位老婦人。羽生忙背轉過身,等老婦人走過去了,她才回過身來,只是臉上卻已多了一行清淚。

崔四娘看羽生忽然落淚,不由驚道:“你怎麽了?那位夫人是……?”

羽生搖搖頭,擦拭眼淚,說:“舊時鄰居。”

但接下來一路走去,羽生都是偶爾見人就遮面垂首避開,似乎一路奔逃至此,卻突然羞怯起來。

崔四娘不樂道:“羽生姊,你這是到底怎麽了?”

羽生垂着修長的玉頸,半晌,道:“我怕人認出我來。”

小姑娘聽了,笑道:“怕什麽?你這樣好的親人,卻失蹤數年,想來大家都是思念的。”

羽生嘆道:“我家門庭原是書香門第,我大哥二哥都是讀書人,我少小離家,如今卻以這樣的身份回來,恐怕是有辱門牆,怎麽能大張旗鼓地叫人認出來?如今還是一路避開舊識,只悄悄到家探聽便是。”

四娘悶聲道:“這有什麽羞辱?全怪那拐子混蛋,世道險惡,老鸨心黑。難道還怪得你?”

羽生摸摸她重新梳起的丫髻:“你還小。”

凝眸片刻,羽生又對她說:“………不管怎樣,四娘,我一定照諾會送你回桐裏。”

崔四娘笑道:“羽生姊,你不是說你兩位兄長最疼你嗎?他們都是讀書人,你二哥又見多識廣,一定能知道怎麽回桐裏的。”

羽生沒有說話。似乎有些不安。一路無言地只往前走。

轉過一重又一重,一座深巷裏的宅門現在眼前。朱漆新紅,銅鎖澄澄的黃燦燦,燈籠高挂,石階新新。一個青衣小厮在百無聊賴地打呵欠。

四娘笑道:“看,一看就知道是新修過的門。想來人家居住得正興旺。這便是你家嗎?”

羽生凝視許久,喃喃自語:“位置的确是在這。只是變了許多。似乎更富貴起來。”

四娘笑道:“家裏富貴,這是好事呀。”就要拉着羽生上前。羽生卻遲遲不肯上前,突然怕起來,向崔四娘求道:“四娘,你幫我去問問。”

這是所有游子的一貫心病。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崔四娘點點頭,上前詢問。

只是剛問了幾句,就聽見那青衣小厮不耐煩道:“去去去,什麽趙家。多少年前就搬走了。”

羽生躲在一旁聽着,霎時如晴天霹靂,也不顧什麽,一把跑了出去,捉住小厮的手臂,連聲問道:“搬走了?怎麽搬走的?搬到哪去了?”

小厮也只有十四五歲,看到一個看起自己來比自己大了四、五歲的女人扯着自己問,眼裏似乎死死盯着,也不由有些害怕,就說:“我怎麽知道他們搬去哪裏了。只聽說這趙姓人家有兄弟兩個并一個姊妹,後來聽說那個妹妹病死了,只是也有人說那姊妹其實是給拐去了皖南的煙花地糟蹋了,當了粉頭。一時傳的沸沸揚揚,趙家兩個兄弟都是讀書人,上京趕考前出了這等醜事,有辱門庭,就趕忙地舉家搬走了。”

好一似霹靂當頭劈。羽生蹬蹬蹬連退三步,扶住了牆才穩住身子。她自從失蹤了,從未見過兄長與熟人。家鄉人是怎麽知道她當了粉頭娼婦?

她回想起了一件事。

當年她被拐之後,被老鸨毒打折磨,三兩天一頓打,還找了黑六強暴了她。奄奄一息之際,為了活命,她最後還是不得不答應老鸨接客。

她雖然身子已破,但因生得貌美,老鸨還是要把她裝作處子梳攏。梳攏儀式辦得很是盛大,引來不少四方豪客。

挂牌接客之後,過了一個多月,忽然找上門一位杭州客人,指名道姓要點她,說是要聽鄉音。這位客人抛了不少銀子,只是也奇怪的很,他一聽羽生已經不是清官人,并且已經接客一個月多了,他便又連忙地走了。羽生連他的面也沒見着。

她一直以為兄長們這麽多年是沒有找到她。原來……原來……羽生捂着胸口,臉色發白,目光飄忽。看她這幅樣子,崔四娘吓壞了,連聲喊道:“羽生姊,羽生姊,你怎麽了?我們去醫館,我們去醫館!”

羽生拉住她的手,失魂落魄的說:“走!走……四娘,我們走。”

崔四娘扶住她:“去哪?去醫館嗎?”

四娘扶着她,慢慢遠離了驚疑不定的小厮,拐過了一個少人煙的巷子,羽生仍舊沒有回答。她閉着眼,又過了一會,才睜開眼,忽然又神情淡漠下來,只是臉色仍舊白得像一張紙。四娘聽見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去桐裏!我送你回去!”

“可是聽說桐裏離此路途迢迢,我們兩個女子孤身怎麽去?何況我們錢財也不多了。”

羽生笑了笑,臉色蒼白,目光雪亮,四娘無端覺得她的眼光亮得可怕,只聽她說:“四娘,我們是娼婦,娼婦!碰到劫色,難道我們身上爬過的男人還少?不差這幾個。碰到劫財,全給了盜匪也行,大不了我們再伺候那幾個盜匪幾回,好謀得脫身。就是碰到拐子,大不了再被拐一回,再去一個新的脂粉院,再逃一回。若是實在身無分文,大不了一路幹老本行,一路賣身,睡到桐裏!”

崔四娘大吃一驚,死死盯着羽生的兩片淡紅的薄唇,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還以為是她驚怒過度,又犯了臆症。

羽生看到她吃驚的目光,竟然淡淡一笑,還是蒼白着一張臉,說:“吃驚嗎?都說佛家有頓悟,我現在才是悟了。人賤到極點,實在就沒有什麽可怕的東西了。我們這樣千萬人唾棄,低賤到極點的娼門中人,已經是頂頂壞了的,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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