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間路之娼門婦(八)
?“萋萋草,懸崖生,風老容顏雨摧身,霜來雪往對孤月......”
小梅半夢半醒中,聽見一縷縷入窗的歌聲。
這歌聲真冷。冷的就像月光。
她有點寒意,往被褥裏鑽了鑽,迷迷糊糊地想。
此時夜已經非常深。就算是蜈蚣蕩這種地方,也慢慢安靜了。
崔眉扶着木窗,看着天上的孤月,也收了在安靜中顯得清晰起來的歌聲。
她始終記得那個晚上。
那時候,剛打定主意從杭城離開,她們的財物就被盜匪搶走了。不,那甚至還不是真的盜匪,就是幾個本地流氓,看她們是兩個小腳的獨身女子,跑也不跑不快,喊也喊不來人,就把她們拖到偏僻角落,輪流□□了她們,搶走了她們苦苦積累的財物,一個銅板都沒有留下。
唯一可慶幸的是,這些流氓還沒把她們拉去賣了。
須知市井之中,除乞兒到處流竄,還有惡少年結夥敲詐。更不必提草匪、打布賊、水老鴉、白龍挂等等。當世的這些賊匪乞丐,可是多數都兼做拐子的,不但劫財,而且劫人。劫了你的財,還把你順手就賣了。
窯子裏,妓院裏的女人們,黑市裏待售的仆奴們,很大一部分就是這些人拐來的。
羽生想辦法去找一些活計。可是她們在煙花之地養的除了伺候男人,什麽都不會。
兩個來路不明,沒有男人陪伴的少年美貌女子,既不會女紅針線,也不會下廚理事,連洗衣服都不怎麽熟練,幾乎是一無所會。
而問起來歷,則模糊其詞,路引也沒有,錢也沒有,什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時下女人能做活計的地方,少的可憐。她們的疑點又這樣多,正經的人家壓根不肯要她們,連做丫頭侍女,人家都只恐她們是大戶人家的逃婢罪奴或是煙花之地混過的女人,絕不肯收留。
她們也打過乞讨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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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行路,會有野獸、強盜。但在城市裏乞讨,不比郊野安全多少。
乞丐成群結隊,往往拜在團頭名下。團頭是丐籍,名義上也是乞丐,但是手下常聚數十乃至于數百、數千乞兒。團頭為他們提供夜裏的安生之處,和乞讨毫無所得時的一碗薄粥。但乞兒每每乞讨所得,必上繳團頭一大份。如有不從,就可能被亂拳打死。
而市井中的乞丐團夥各有地盤,如果外來的單個乞丐不慎誤入,要麽加入其中,要麽被攆走或被打死在街頭。
官老爺可不管這些乞丐的死活。
很多因為災荒或者是失去土地而入城的農民,就這樣和本地的好吃懶做的浪蕩子弟一起,壯大了這些團頭的勢力。
乞丐們到了晚上(除了天寒地凍的時候),就随處歇宿,如果遇到盜賊,就随同行劫。因姓名不知,面目不識,分贓不多。就是盜賊被抓,乞丐們也能一哄而散,讓人無可奈何。同樣的,這些偷盜所得,也不能少了團頭的份。
長此以往,雖然乞兒大多依舊饑寒交迫,但很多團頭已經是家財萬貫了。
不少團頭還收集女乞丐和一些拐來的流□□子,開起窯子。這些乞丐女子梳洗幹淨,裸身窩在臨街半開的洞中,搔首弄姿,有子弟經過,如果心搖意動,只要幾枚銅錢,就可挑選女子享樂。
嫖資盡歸團頭。這些女乞丐所得到的最大報酬,就是一個窩窩頭。或者幾碗粥。根據攬客的多少,來決定一天能不能吃飽。
崔四娘聽到這,呸了一聲:“窯子!”
羽生也搖搖頭。哪怕是在青樓楚館的煙花行當裏,窯子也是最下等最可怕的地方。但是,窯子也是這煙花行當裏面開的最廣,分布最密集的。基本上哪個窮鄉僻壤都能有窯子。
畢竟高級一點的煙花地,還要挑一挑女人的質量,要費點錢養養她們。窯子就沒這麽多講究了,只要提供一點吃的,保證這些女人不餓死就行了。
進了窯子裏的女人,很快就能被作賤的不人不鬼,消耗得比尋常煙花地都快很多。窯子裏常備麻布草席,就是為了能及時地把一個又一個發爛病而死的窯姐擡出去扔了。
她們兩個小腳的少年女子,來路不明,身無分文,又生的美貌,若是去乞讨,等于是羊入虎口,十有*是要被賣到窯子去。
若是真進了窯子,那還不如當初不要逃。
崔四娘和羽生前幾天才接到了一些漿洗衣物的活,只是那點錢,加上她們典當衣物得來的錢,只堪堪住幾晚黑心的黑店!那黑店租給她們的只有一間柴房,一床破棉絮,棉絮裏還有跳蚤爬動。
這間柴房還是和一個閑漢同住!她們裹一層爛褥子灰頭土臉地睡一邊,隔着小山似的柴堆,閑漢睡另一邊。
崔四娘氣得要和掌櫃理論:“我們兩個女娥,同閑漢住,這像話麽!”
掌櫃是穿長衫的胖頭陀模樣,兩只綠豆眼亮得彷佛有光一樣。他說:“那閑漢也是給了錢的。給了錢就沒什麽住不得。”他打着算盤,看也不看崔四娘一眼:“或是請小娘子移步他舍。只是這錢是不退的。”
崔四娘叉腰想罵,聽見不遠有茶客笑了一聲:“誰家有抛頭露面的女人?那寡婦既然敢出來,就別怕人戳脊梁骨。”
另一個茶客說:“張君,你家那女婢沒有路引,怕是來路......”
茶客們并沒有看向這邊,也未必是在談論她們姊妹。但是她的話通通梗在了喉嚨裏。
掌櫃此時打完算盤,才有空望她一下,也不知道是笑還是不笑,胖臉上的皮皺了一下:“不過是與人同住罷了。小娘子應該早就習慣了。”
崔四娘到底年紀小,懵了一下:“你什麽意思?”剛剛走過來的羽生卻立刻蹙眉,賠禮:“家妹年紀小。掌櫃見諒。”然後硬是拉走了崔四娘。
到了背人處,崔四娘怒道:“羽生姊,那掌櫃欺人太甚!”
羽生苦笑:“掌櫃說的是實話。他閱人無數。我們什麽出身,恐怕早就清楚了。”
時下的客店,兼具吃、住、行三事,本就是三教九流往來之處。買賣人和雜耍藝人、娼婦等人往來其中,住在裏面攬客,放貨,等待生意,乃是尋常之事。
見四娘還不服,羽生嘆道:“如今天氣漸冷,再挑剔,怕是要去睡糞堆了。”
有一種通鋪,專供乞丐和流浪人居住,只要一個錢。說着鋪,其實就是一堆雞毛混着棉絮,把人埋在其中取暖。
如果連這也付不起,那這些流浪人、乞丐,通常就是找個糞堆,在糞堆裏挖個土窖避風。
世事艱難。無論時鄉野或市井,留給這些窮苦人的,都只有這種生活。而兩個身無長物的女子,要活下去,還想千裏趕路,就更是難上加難。
看崔四娘低下頭,羽生從懷裏拿出給她一個層層包裹卻還是透出油膩麥香的油紙包:“吃吧。”
崔四娘聞到食物的香氣,才發現肚子一直咕咕作響,問:“哪來的錢?”她們僅剩的錢都拿去付了住店錢,這幾天都是每天一碗稀粥度日。
羽生沒有回答。
崔四娘一打量,才發現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的羽生,回來的時候衣衫淩亂,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大驚失色,撩開羽生擋住脖子的長發一看,頓時半天才出話來:“姊姊,你……”
羽生笑了一下,摸摸她的發鬓:“我說過,無論怎麽樣都會把你送回桐裏。”
少女紅了眼眶,脫口道:“那,我……”
“噓――”羽生柔聲道:“你不行。”
崔四娘嗫嚅半天,鼓起勇氣說:“反正我也不是什麽清白人。”
羽生搖搖頭,是她那種一貫奇異的憂郁卻固執的聲調:“不行。我們固然已不是被男人近身就尋死覓活的清白人,但你還要回家。不能再和這行沾邊。”
少女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羽生的手,滾燙的眼淚滴在羽生蒼白的手背,燙的羽生縮了一下手。
漸漸的,這間客棧裏經常有不同的男人來找羽生。她們住的房間,也從柴房、黃字號房,一路調到了最好的天字號房。與羽生一起出入的男人衣着也越來越光鮮。
人們的眼光日漸鄙夷垂涎起來,掌櫃的語氣日漸親熱起來。
崔四娘為此成日憂心忡忡。
而她雖然整日垂眉低目,扮做羽生身邊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但是客店裏的店小二仍然開始對她動手動腳。每每被羽生喝止而不斷。
這一天,羽生正坐在寓居的客房裏,對着銅鏡,一點點畫着眉,抹着胭脂,塗着唇。
這段日子以來,羽生的妝化得都極豔。墨眉,雪膚,唇色紅得好像飲過血。
那鶴一樣清淡至極的美似乎完全被遮住了。
崔四娘坐在一邊看她梳妝,看她專挑那些濃墨重彩的色彩打扮,莫名的,有些說不出的難過:“羽生姊……”
“嗯?”羽生正忙着換上一件嫩黃的孺裙。背對着她,褪下中衣,露出滿是吻痕、青紫、掐痕的背。
大概是久久聽不見她繼續說話,羽生回過頭,對她輕輕一笑:“做暗門子,上邊沒有老鸨,的确是攢錢快一些。很快就能攢夠去桐裏的路費了。不怪綠萼說刺繡文不如倚市門。”
崔四娘剛想說話,忽然聽見有敲門聲,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出來一下。”
是個粗厚的男人聲音。
羽生穿好衣服,開了門:“哪位?”
一雙大手一把捂住羽生的嘴,把她拖出門。
崔四娘大驚,立刻追過去:“幹什麽!”
這間房在二樓,羽生被一個彪形大漢捂住嘴,拖下了樓梯,一旁候着的還有幾個服飾打扮一致的男人,把掙紮不休的羽生捆了起來,嘴裏塞上麻布。一路上陸續有人從自己房間裏伸出腦袋張望,看見這一幕,趕緊又都把頭縮了回去。
崔四娘追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氣血上湧,爆發出一陣大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王法了嗎!”就要撲上去和他們厮打。沒料到動作太過激烈,才跑了幾步,那殘疾的小腳就使她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那幾個大漢哄笑起來:“這小腳娘們好像是和這個是一夥的,不如一起綁了回去。”
崔四娘掙紮着爬起來,看見樓下掌櫃和小二在望着這邊動靜,剛想開口喊,就見他們迅雷不及掩耳的移開了視線。
一個長着絡腮胡的大漢上前,像是提小雞似地把崔四娘提了起來,将她雙手一扭,任由她拳打腳踢,嘴裏叫罵,也把她捆了起來,和羽生一起拖了下去。
經過櫃臺的時候,掌櫃低頭哈腰:“幾位大人慢走,慢走。”
領頭的大漢臉上有一條疤,摸摸胡須,問掌櫃:“這兩個女人的确是外地來的暗娼?”
掌櫃的垂眉順目,嘴裏說:“小人怎敢欺瞞官人。她兩個近日寓居小人店中,行那茍且的買賣。的确是沒有戶籍名冊,沒有路引,不知來路的暗娼。”
大漢這才笑了一聲,抛給掌櫃一點碎銀子:“給店裏添麻煩了。”
在掌櫃的恭送中,當空昭昭日下,幾個大漢就在大街之上把羽生和崔四娘扛上了馬車,然後紛紛跳上車,駕着馬喝了一聲,馬車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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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新來了兩個美貌婢妾。
一個叫做羽生,一個叫做崔四娘。據說都是風塵出身,來歷不明的流民,做暗娼的時候被楊府主人楊蓁看中,命人強行帶入府來。
原本并無稀奇。
楊蓁行伍出身,現為一方守将,平日最大的喜好就是美女嬌娥。他妻子早死,兒子也早已成家立業,搬回族中居住。他就在家中廣蓄各種來歷的婢妾歌姬。不差一個兩個。
出奇就出奇在這兩個女人伺候在楊相公身邊呆了好幾個月,還能安然無恙。尤其是那個羽生,還頗得寵愛。
“羽生姊,羽生!”崔四娘一路進來,渾身哆嗦。
羽生坐在房內的胡凳上,一看見她渾身是血、打着哆嗦進來,焦急地站起來:“你惹他了?”
崔四娘一直哆嗦着坐下,才稍微冷靜了一點:“不是我的血。”
羽生才舒出一口氣,就聽見崔四娘流下兩行淚來:“巧兒......”
室內沉默下來。崔四娘撲在羽生跟前,流淚道:“姊姊,我們逃吧,逃吧!去窯子也比在他楊府錦衣玉食強!”
羽生噓了一聲,輕聲道:“楊府勢力大。楊蓁為人多疑殘暴。不要給人看出心思來。”
崔四娘擡眼看她:“姊姊,你的意思是......?”
羽生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說:“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崔四娘搖搖頭,恨聲道:“如何能怨姊姊?都是那楊老狗禽獸不如!不過看了一眼中意,就強虜女子入府。”
羽生道:“欺負我們無依無靠,又是風塵出身,又無正經身份,抓了也沒人管罷了。何況我曾小心打聽過,楊蓁乃是本地土豪出身,家族能人輩出,在紹興樹大根深,堪稱一方豪強。自己又捐了功名,後依仗戰功爬到這位置。別說我們這兩個無依無靠的風塵女子,就是尋常小官家的千金,他也照樣玩弄不誤。”
但楊蓁也有弱點,他雖然殘暴多疑,卻最愛惜名聲,好面子。羽生心靈意透,就是憑着他的這個弱點,才能勉強帶着崔四娘在他身邊活下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來叫羽生,說是相公來了貴客,正在前廳宴飲,喚她同一幹歌姬一起去侍奉宴飲。
崔四娘聽到楊蓁的名字就哆嗦了一下。羽生安排她去休息,自己卻整了整衣衫,淡抹妝容,打扮得格外清豔,施施然地去了。
李仲光是大學士,也是當世名士,被貶來紹興不久,正四處走親訪友,游山玩水。本來他不想去拜訪楊蓁這個武夫。本朝開國以來就重文輕武,雖然楊蓁職位不低,立有戰功,身居太尉,但也是因此遭人嫉恨,數次被貶,回到紹興當了地方守将。
只是楊家能人輩出,李仲光頗有幾位姓楊的風流朋友,楊家又是紹興大族,是當地的地頭蛇。如今世道不好,李仲光要是想在游玩紹興的時候方便一點,也只能去楊蓁府上走一遭。
楊蓁對這位名士倒是很客氣,大擺宴席,把自己的幕僚屬下都叫來陪宴。更是有無數雪膚花貌的美人被楊蓁喚來絲竹歌舞,勸酒侍奉。
李仲光看美人看的愉快。但是酒喝多了,頓覺尿意難忍,想要起坐更衣。楊蓁就叫了自己最近最寵愛的婢女,也是相貌清豔,如鶴如仙,頗有出塵之意的一位美人,去陪客引路。
李仲光其實內心也是頗為中意這位美人,推辭幾次,就由這位美人搖搖擺擺地扶着他去更衣了。
楊府占地廣闊,通向更衣之地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路途曲折,九轉十回,殆如永巷。望長廊的兩壁間,隐隐若人形影,形影生動,疑似高明的繪畫。
李仲光這個人好詩畫,哪怕是急得不得了,也要湊過去多看幾眼。
美人卻說:“此非畫也。您雅好高致,勿要近前為好。”
她的相貌是文人一貫最喜歡的那種。說出話來也是清清淡淡,吐氣如蘭,李仲光心愛之,笑道:“老夫不是嬌貴人。行山游水,也曾随走随坐。”說着,大概也是太急着更衣的緣故,還是依言沒有近前,而是先去了更衣之地。
等從更衣之地返回前廳,一路再看,李仲光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盡管美人再三勸阻,還是興致勃勃地走近去看。
奇怪的是,走近一看,壁上的這些人影既看不見筆跡,又無面目相貌,總共二三十軀,形體痕跡宛若真人。李仲光問道:“妙筆也。不知楊太尉府中還有如此畫師?”
美人卻沒有回答。李仲光低頭一看,見她正在暗暗垂淚。不由奇道:“小娘子何故泣涕?”
美人半晌,才擡起頭來,她膚色雪白,眉色與眼珠的顏色都非常淺淡,只有唇上一點紅,姿容神異,行止如白鶴起舞。此時垂淚,實在是盈盈之美。
李仲光柔聲道:“小娘子有何委屈,不妨對老夫一訴。”
美人輕輕地開口:“壁上恐怕又多一軀。”
“小娘子此話怎說?”
美人哭得越發傷心:“妾命不久矣。”
李仲光再三追問,并表示一定不會同府主人提起,美人才慘聲低語:“相公姬妾數十百人,皆有樂藝。但稍不稱意,必仗殺之,而剝其皮。從頭至足一身好皮,釘于此壁上。待皮幹硬,方舉而投之于水,此皮跡也。”
李仲光腳下一個沒站穩,細細一看,壁上那痕跡,的确留有油跡并極淡血跡。頓時感覺雞皮疙瘩直起,身上哆嗦一下,感覺酒都醒了大半。
美人泣曰:“相公不許府中人引外人接近此壁。違者仗殺之,同皮跡。妾恐命不久矣!”
李仲光鐵青着臉,安撫道:“世間老夫一諾千金,說不會同楊公提起此事,就不會提起。難道還騙你小女子不成?”
明知不該再問下去,但是李仲光這人到處尋覓靈山秀水,也是一個好奇心很常重的人。說着,他又撫了撫須,道:“只是世間何來此等殘暴之人?楊公相貌仙風道骨,語言豪爽,又一向名高望重。怕是你小女子污蔑主家。”
美人含淚道:“您若不信,且借口散酒,去眠鳳居一游。”
李仲光返回席上,又喝了幾蠱酒,就推說酒氣上腦,難耐熱氣,想找個清涼的地方散散風。只是一邊說一邊又老拿眼觑美人。
楊蓁和一幹幕僚喝得半醉,聞言都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來。楊蓁合掌笑道:“李相公不愧是風流名士。眼光一流。這正是我府中第一個中意的人。”
遂指指美人:“羽生,帶李相公去客房附近的花園散散酒氣。李相公沒有散完酒氣,你可不許回來。”
楊蓁那些有一半出身行伍的幕僚、屬下,又擠眉弄眼笑了起來。
李仲光就半扶半攬着美人又出去了。
這個花園附近還有另一個更大的花園。這個大花園就叫眠鳳居,卻輕易不許外客進入。此時因為宴飲,府中衆人大都在前廳伺候,這裏沒有人,羽生就帶着李仲光悄悄繞隐蔽的小路進了眠鳳居。
眠鳳居面積不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
這時是秋季,金黃、雪白的波斯菊和各色菊花競相開放,更是有多棵高大的高品相桂花樹,滿樹花開,芳香滿園。風一吹,就是一片花雨香海。花園中央,還有一種滿荷花的小池子。
李仲光笑道:“如此憐香惜玉的賞花佳地,不意楊公如此風雅。”
羽生卻低聲說:“您聽。”
“聽什麽?”
羽生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走到一株金黃的、大朵綻放的波斯菊旁,使盡力氣一拔,那株花就被拔了出來,顯然原先就種得不牢。
李仲光道:“哎呀,好好一株菊花,小娘子毀它作什......麽......”他跌坐在地,渾身悚然地盯着菊花的根下,被羽生從簌簌黃泥中拂出來的人頭。
那個人頭腐爛得已經露出了一半白色的頭蓋骨。眼珠已經爛掉了,眼眶黑乎乎的只有白嫩的蛆蟲爬進爬出。人頭臉上沒有皮膚,露着底下已經風幹腐爛變成褐色的肉。此刻臉上沒有皮膚保護的肉上爬滿了黑色的螞蟻。
羽生捧着人頭,冷靜地看着他:“聽冤魂哭嚎。”
慘白的骨頭部分映着她雪白的肌膚和淡極的眉色、眼珠,仙氣頓去,唯餘鬼氣。
她又走到最近的櫻花樹下,踢開一層的薄土,示意李仲光看。薄土下露着一截被樹根緊緊纏繞着的女人手。
羽生把人頭放回原處,把波斯菊扶回原處,說:“李相公,有人死于鞭打。有人死于剝皮。有人死于巨石壓身。有人死于溺水。死者悉數埋于此園中。園中每一株美麗絕倫的花草下面,都埋着一具女子的屍骨。你如果不信,妾還可以再跳下荷花池水中,為您撈上來幾套人皮。”
“楊相公若覺婢妾稍不順意,動則褪其衣,綁在樹上鞭打致死。或專捶指足,血淋林方罷,或放在雞籠中活活壓死,或活剝人皮,皮投水中,屍體埋于花下做花肥。死者大多埋在此處。外界問起,只說:‘理家不嚴,妾婢逃奔。’”
羽生說罷,伏于他身前:“望李學士搭救!”她在家時就一直聽兩位兄長說,李仲光才名滿天下,敢于直言和憐香惜玉的脾氣,也是名滿天下。她還是對讀書人充滿了指望。
李仲光臉色鐵青,站起來的時候還是兩腿戰戰,開口,卻責備道:“楊蓁此雖獸行,然你乃他家妾,得楊蓁寵愛,錦衣玉食,卻揭主家秘于外人,是為不忠。”
羽生豁然擡頭,半晌,道:“妾只為活命。不想枉作花肥。”原本還想斥責,看到她目中秋水一泓,美色動人,李仲光嘆了口氣,撫了撫胡須,又打了個寒蟬,感覺似乎原來的滿園芬芳都化作了血腥氣。道:“出去說話吧。”
羽生把一切複原,兩人就又由小路離開,到了客房附近的小花園,李仲光舒出一口氣,瞥她一眼,道:“楊蓁此舉雖惡。死的卻不過是婢妾一流。婢妾生死,本就決于主人,一來楊家勢力廣大,告上本地衙門,恐怕不了了之。二來即使鬧上朝廷,楊蓁殺的不過是婢妾,也稱不上大罪。至多是以其品行殘忍,再貶一級罷了。”
李仲光還有一話沒說,他雖是風流名士,但也是貶谪的人,同楊蓁更不熟。楊蓁願意拿自己的愛妾來招待自己是一回事,自己開口要他送愛妾給自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羽生再三磕頭道:“妾不敢奢求‘公道’二字。妾也不敢奢求離開楊府,只是妾有一妹妹,年紀尚小,乃是桐裏人,被拐淪落至此,家中尚有一寡母。還望李相公大發慈悲。”
崔四娘正坐在房裏發呆,忽然前邊有人傳話。說是楊蓁讓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