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赴死 ◇

◎那你今日,陪本王喝一次吧◎

“報——城下拒不退兵, 已被拿下!”

“怎麽說?!”已然在殿門前伫立良久的天子問道。

那士兵答:“朝王殿下說,城下之列雖五萬,然有心者不過千餘, 其餘人等皆為清君側之言所惑。故而, 殿下以虎符示衆, 論以謀逆之罪。其後,約有八成兵力收戟而退,訾将軍領兵出城迎戰, 恒王持槍相搏, 被射殺。”

一時間, 殿內無人不唏噓,議論聲不過片刻稍歇,只見那黃袍之人已經慢慢折身往後。

衆人讓在殿內兩側, 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禦座。

無人知道此時的帝王在想些什麽。

就在剛剛, 一場中途停止的大婚,一段駭人聽聞的天家秘辛, 吝國公府的公子被押入死牢,一國之後散發接旨,暫押冷宮。

今日,該如何收場。

所有人都低下頭去,唯有一人,從一衆嫔妃中微微擡眸。

珠串一顆一顆撚下。

往事如煙,一切,竟是這般了結。

可嘆,可笑。

“他在何處?”宴正清終于走到了禦座前, 他沒有坐下, 只一手按着那龍頭扶手問道。

他是誰?

“回陛下, 為免沖撞陛下,朝王殿下尚在宮門外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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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王呢?”

将士頓了一下:“也在宮門外。”

“一并帶進來吧。”

“是!”

賀思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廿七帶離的,只記得那戰場的厮殺聲不絕,待城門再開,宴朝在前,其後,是滿身箭羽散了發冠的男人。

他一臉血污,已無生氣。

“賀小姐,回去吧。”廿七道,剛剛她跪下相求,說要救殿下一命,可最後,她也只來得及喚了一聲殿下。

戰場無眼,千鈞一發的檔口,哪裏容得兒女情長,所以他迅速帶着人退到了無人的茶樓內。

而此時,他看着眼前這個賀小姐,她正一瞬不瞬地瞧着那戰馬之上的少年王爺。

是王爺,亦是功臣。

這一戰之後,殿下便是大寧軍功最甚的王爺,無人可比。

可他跟着去看馬上的主子,竟是瞧不出半分情緒。

太宸殿的血污已經清理幹淨,百官靜待。

那躺在地上的身影蓋了白布,只露出一只垂下的胳膊,其上系着的是染血的麻布,此間尤其刺眼。

這是喪麻,意悼亡者。

亡者為誰——

別過眼去,黃婧垂首,只覺身側人忽得擡手欲扶。

她餘光掃見,宴修謙一直站在她身側,大概是以為她有不适,伸手過來。

而後,又虛握收回。

“回父皇,東北大營原是為剿清吝氏謀反而來,已經第一時間繳械。”宴朝的聲音平靜,“恒王頑抗,中一十二箭,亡。”

京城亂,城門血。

城防衛清理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的第一縷曙光撒上城前土,守在各街巷的将士才慢慢撤走。

而這一日出現在城門前的第一道身影,卻是兩鬓斑白的吝國公。

身後,是其夫人亓明月。

吝惟于獄中畏罪自亡,二老過來,是為收屍。

兩人皆是徒步而來,此事因吝惟而起,帝王似乎也打算以吝惟而終。

許是心存愧疚,也許是帝王仁慈。

所以,自兵馬司入苑山別院起,便就沒有用武力。

而事實上,吝雨澤中毒頗深,已然無力相抗,更莫提已經快要哭瞎了眼的亓明月。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看着眼前那一張白布,亓明月終是嘔出了一口鮮血。

“錯了,都錯了。”吝雨澤喃喃道,而後,擡頭看了一眼那灼燒的烈日。

“公主,”銀雀從外頭進來,“吝國公與夫人,雙雙自刎于宮門前。”

鏡前,梳子被輕輕擱在了案上。

鏡中,童稚的女孩已有了少女的輪廓。

宴雅琪嗯了一聲:“哀莫大于心死。”

銀雀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那日殿中大亂,是公主帶人攔在了押送吝惟的路上。

片刻,鏡前人偏頭:“你是覺得我心狠?”

“不。”銀雀搖頭,“公主如今身份不比之前,自然要為自己謀算,再者說,公主殺他,本就沒有錯。”

“呵——”宴雅琪笑了,“是,他自然有後手的。他為吝祎來,父皇本就不占理,便就是母後替他護住了最後的顏面,他也不會殺吝惟。吝惟敢這樣被俘,也因為他知道有人會救他,那是他們的交易。”

“交易?”

“你當真以為,任是誰與東北大營遞入消息,陶向都敢出兵協同大皇兄嗎?不過都是一場戲罷了。”宴雅琪看向窗外,那棵樹上,本是有一個鳥巢的,現在沒有了。

銀雀并沒有聽懂,現在的五公主,已然沒了先時模樣。

可正如此,她稍覺欣慰。

往後的路,也只有這般早慧的五公主,才能在宮裏頭走下去了。

消息傳進賀思今耳中的時候,已是兩日之後。

可她實在不解,吝惟籌謀至此,不就是為了複仇,既是複仇,又怎麽會輕易放棄呢?

皇帝不敢殺他的,起碼現在不能,無論他想做的是什麽,都不該這樣死去。

可她再要去想,又了無頭緒。

事實便是,吝惟當真死了,整個吝家,都沒有了。

東北大營将領陶向,因為是非不明,險些釀成大錯,已經于第二日就快馬入京負荊請罪,如今就跪在城門口,大抵過了一天一夜。

陶向此人,剛直忠誠,當年更是橫刀立馬一人守關,退敵八百。可又從來莽将一個,這也是朝中有目共睹,不說別的,那訾将軍最是看他不上,莽夫就是出自訾将軍之口。

也正因如此,終于還是有宮人出來傳了聖旨。

罰了年俸,杖責一百。

這事情才算是落下了帷幕。

可終究有什麽,正在慢慢地發芽,滋長,慢慢地,似是虬人的藤蔓,蜿蜒扒着人心,糾纏不休。

賀思今走在街上,只聽人竊竊說起吝惟之事,她輕嘆口氣,停在了一道立了石獅子的府門前。

鎮國公府。

訾顏眼窩都是凹陷的,不過幾日,那眼中已經沒了神采。

她瞧見來人,本是要笑一笑,卻到底沒扯出來一個笑臉。

此時相對,也唯有二人心裏明白。

賀思今走上前去,輕輕抱住了她:“訾姐姐,想哭,就哭吧。”

“我不想哭,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是他自己,不自量力。是他自己,以卵擊石。我哭什麽?”訾顏說着,眼淚卻是豆子般砸下,“我會用好多成語了,你聽着沒?他再也笑話不了我學識差了!”

“是。姐姐最厲害了。”賀思今拍着她,“等他入夢來的時候,姐姐定是要狠狠罵他才是。”

“我不要他入夢,他憑什麽入本小姐的夢?他為何要入本小姐的夢!我不要他入夢……我想要他活着……”

賀思今心中酸苦,終究是陪她哭了一道。

許久,訾大小姐抹了臉,又灌了一杯涼茶下去,這才啞着聲音正色道:“今上今日論功行賞了,朝王沒受,只道是要為母守孝五年,五年內,不論婚娶。他的大婚原就是假的,如今黃婧配合按下吝惟事先埋下的火藥有功,今上允其令擇他婿。謙王殿下本就救駕有功,又自行求娶黃婧,道是此女智勇,是為良妻。”

頓了頓,她道:“今上允了。”

微妙的一點變化,以往的朝哥哥,成了她口中的朝王。

賀思今知她心中有刺,卻也知她不願被提及,便一一應了:“嗯,允了就允了吧。”

“還有一件事情,”訾顏吸了吸鼻子,“我要走了。”

“去哪裏?”

“父親要回西南了,我也同去。”她嘆了口氣,“這京城裏待着憋屈,還是軍營裏舒坦,沒事練練刀劍,想撒野了就能馳騁馬場,最是逍遙快活。”

她說話的時候,面上是潇灑的,賀思今點了頭:“好,若是有機會,我也想要去看看。”

“有機會的,等你去了,我教你喝酒!”

“啊?”

“還有蘑菇,那裏的蘑菇,可好吃了,比京中的鮮美多了!”

“好!”

離開的時候,訾顏将她送到了門口。

“我後日就走,不必相送。”大小姐對她揮手,“我怕你會哭。”

“好,那思今祝姐姐,一路順遂。”

那道勁裝身影,便就果斷進了門去。

阿錦看了主子一眼:“訾小姐今日的衣裳,換了顏色。”

可不是麽,那一身的白,實在是與往日不同了。

“她可能,很久都不會換回銀紅了。”

是夜,爹娘的院中早就睡下。

因着弟弟一夜需得娘喂好幾趟奶,爹爹陪着一并起來取水掌燈,是以這睡覺也是見縫插針的,生怕什麽時候那小人兒又鬧騰起來。

賀思今心中煩悶,屏退了阿錦她們,待行至庭下,忽而回頭,就見一人踏進。

“殿下?”

“你喝過酒嗎?”

嗯?賀思今這才發現他手中酒壇,一日之中,已有兩人與她說喝酒。

她本欲搖頭,可此間情境,竟是熟悉非常。

她記得也曾有一次,男人問她:“你喝過酒嗎?”

那時候,她搖了頭。

那人便就呵了一聲,他說:“那你今日,陪本王喝一次吧。”

賀思今恍惚想着,那是什麽時候呢?似乎是一個大雪的日子。

不似此時的夏夜蟬鳴聒噪。

酒沒有溫過,冰涼入喉,卻又嗆得她滿腔滿腹的辣。

猶如世事焚燒,刺得人麻木。

彼時,她喝了一杯,又去拿第二杯,卻被突然按住手。

“退下吧。”那人說,然後就兀自閉了眼。

那麽今夜的酒,又該是什麽味道呢?

她看着月下的人,鄭重點了頭:“喝過一次。”

“那就別再喝第二次了。”宴朝說完,便徑直走過她,坐在了石桌前。

賀思今折身立在一旁看他,看他仰頭,就着月色下酒。

二人一飲一立,如此片刻。

“賀思今,”宴朝突然道,“那日,你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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