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每次 ◇

◎她似天上辰◎

書房內, 廿五已經将臨時的床鋪都收拾了退下。

宴朝進門的時候就瞥見一邊的人影。

“進來吧。”

面具迎着月色,銀光一閃,男子從暗影中出來。

宴朝将紙筆推給他, 點了點案邊的椅子。

吝惟, 哦不, 現在該是叫廿複。

廿複便也沒客氣地坐下,他的嗓子無法支撐說太多的話,與其費力說話, 倒不如寫出來。

這是他與宴朝這些日子以來習慣的溝通方式。

“今日宴上東座, 我有印象。”

“宋長史?”宴朝問。

“宋青炀原是一介布藝, 二十年前入京參加擢考,途中遭遇山匪,身無分文, 餓暈在吝國公府門口, 父親給了他一口飯吃,助他入得考場。算起來, 也算是父親的門生。”

廿複停了一下繼續:“父親的門生衆多,他不算有名字的,我記得他是因為他曾求過父親,希望有機會能将他調回京中。”

“看來吝國公沒有答應。”

廿複搖搖頭:“父親并不是一個兩袖清風的人,這樣的事情,也不算辦不得,只是,最後是他沒回去。”

擢考成績不算拔尖的人,一般會去州縣做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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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炀便是在這郗州任長史。

“你是說, 當年吝國公同意了, 但是他自己放棄了?”

“是。”

廿複答得斬釘截鐵, 當時父親還生了氣,覺得是這人不識好歹。

宴朝沉吟,有什麽樣子的理由,會叫一個人甘願得罪自己的恩人,甚至這個恩人還是當年尚且德高望重的吝國公,

他低頭,廿複還在寫。

“還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幫忙。”

“什麽?”

“她。”

宴朝擰眉。

女字邊的她,不必多言。

這些日子,廿複一直都是作為護衛出現在車隊中的,先時訾顏還是與賀思今一起坐在車中,後來,便就開始喚了自己的馬來。

她并不與廿複說話,也不看他,更是不再對他提槍試探。

似乎他不過是一道空氣。

但是,縱他策馬疾馳,她也未曾退過。

如今已經到了郗州,訾顏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見他不答話,廿複又蘸了墨。

“她晚間給王妃送湯的時候說,以後要每日過來教王妃習武。”

嗯?

這個宴朝卻是沒料到:“為何?”

“因為王妃身子差,這麽大人了還暈車。”

是訾大小姐會說出來的話,不過,教賀思今習武?

宴朝頓了頓:“可是她已經與我多時不言語了,更不會聽我的話。”

正欲提筆再寫,廿五的聲音傳來:“殿下,王妃那邊的阿錦姑娘過來了,說是王妃還有些不舒服,想請殿下過去瞧瞧。”

廿複手一收,将将那些紙頁就全數落了邊上的炭爐。

不等火焰舔上,先時還在身邊的人已經開門離去。

宴朝過去的時候帶了大夫,之前他問訾昶要了人暫時住在府內,便就是怕這水土不服反複,來不及請人。

不想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只是,大夫仔仔細細聽了半盞茶時間的脈,也沒把出什麽來。

“王妃的脈象聽着已無礙。”周大夫問道,“王妃現下感覺如何不适?”

賀思今也是無奈,阿錦确實是給她把人帶來了,可不僅帶了個宴朝,還跟着個提着藥箱子來不及刮兩把頭發的老大夫。

此時被幾雙眼睛瞧着,她也只能硬着頭皮胡編:“就還是有些頭暈,嗯,一躺下就覺得天地都在旋。”

“許是王妃剛剛到郗州,還不曾好睡,這樣,老夫給王妃再開一副安神的藥,王妃用了再睡。”

“也……也好。”賀思今偷偷瞪了阿錦一眼,後者抿緊了嘴巴。

事已至此,賀思今也只能繼續裝下去。

好在只是安神的藥,苦就苦了吧。

作孽。

桌上擺着一碗藥,桌邊坐着兩個人。

賀思今想着該怎麽與他開口,宴朝卻是瞧着那黑乎乎的藥汁。

片刻,他問:“夫人可是怕苦?”

不知可是這話吓着她,剛說完,他就眼見着小姑娘端起碗來。

宴朝伸手按住:“還燙着,等會。”

不等她反應,他就接着解釋:“我沒催你,你慢慢喝。”

賀思今的手被他按着,又聽他解釋,登時來了勇氣。

“夫君……可還有公務要忙?”

“沒有。”宴朝立即道。

“夫君今日還要瞧書嗎?”

“……不了。”

“那夫君等我喝完藥,是不是就要回書房?”

“……”

話已經問到了這裏,宴朝若是再沒聽明白這話外音,怕就是白長了年紀。

可就是聽明白了,他才更加恍惚。

“我聽阿錦說,這宅子訾少帥安排的時候,沒給書房裏加床榻,夫君恐怕夜裏更睡不好的。”賀思今眼瞧着人,終于把話說完,“而且,這兒不比朝王府,你我夫妻,若是還分房睡,恐怕會叫外人說閑話。”

她一直都是有主見的,便是此時與他說着是這般事情,亦是有理有據。

“夫人說得是。”

“所以,夫君今晚,還要去書房嗎?”

任是一個有心的,也不會說得出一個去字。

賀思今沒聽着他說話,知曉他是默認了。

如此,她才莞爾,一身輕松地去捧碗。

“別喝了。”宴朝突然道,“是藥三分毒。”

“……”

霎時,賀思今紅了臉。

“我去……洗漱,夫人稍等。”宴朝端起碗,又覺不對,複道,“夫人困了,還是先睡吧?”

“嗯。”賀思今手中空空,趕緊點了頭。

等人出去,又聽着隔壁水房裏的聲音,她才起身往床邊走去。

走了幾步,又折身回來。

不好吧,這要是當真躺下去等着——

腳步一轉,人又往裏去。

可是總不能與他一起脫衣裳吧?

豈不是更尴尬。

等門吱呀再開的時候,賀思今只來得及爬上榻。

顧不得許多,她猛地一撩被子滾了進去。

床貼着牆,她也貼着牆,一動不動。

牆上燭光造出身影,那身影慢慢近了些,而後,倏地,屋中一片黑暗。

甚至,她能嗅見燈芯熄滅後的一點清焦味。

她才突然想起來,被褥被廿五搬去了書房,現在榻上,只這一床裹在自己身上的。

床畔沉下,她終于離開了相親相愛的牆面。

“夫君,被子。”說着,将一邊被角伸過去。

黑暗裏,男人接了過去,肩頭微涼,是撐開的空間竄進的一點涼夜。

不等她去壓,被子覆下,肩頭貼上了一點溫熱,是他靠了過來。

是了,被子就這麽大,哪裏能留那麽大的空隙。

“大婚那晚,”宴朝的聲音在這夜裏,清明非常,帶着一絲心懷都躺平的慵散,“我吵到你了吧?”

“還好,不算吵,賀思楷小時候才是真的吵,隔着院子,我都能聽着他的啼哭。”

枕邊窸窣,賀思今知道,是他轉過頭來,原本就那麽近,她平平僵直地躺着。

“謝謝。”千言萬語,便就只化作這兩個字。

賀思今被這突然的致謝擾了頭緒,所以他之後去書房,原是為了不吵她?

不是因為青雀口中的血氣方剛啊?

“夫人先睡。”宴朝道,免得他又叫她難得入眠。

賀思今拉回胡想,卻是接了一句:“夫君經常做噩夢嗎?”

“……”

“會夢到什麽?”怕是僭越,賀思今又補充,“岑州的老人都說,若是做了噩夢,就一定要對身旁的人說出來,壞事兒不吐出來,會越來越壞的。”

聞聲男人只極淺極淺地,似是喃喃:“是嗎……”

“嗯!”她肯定,而後輕輕又道,“夫君若是不嫌棄,也可以與我說。”

這句之後,她便就又想起,以宴朝的性子,怕是不願講的。

前世裏,她與他日日相對,也沒曾知曉他究竟是為何存了死志。

不想,晚夜沉靜半晌,男人的聲音又起。

“我夢見一雙眼,我爹的眼。”

賀思今扭頭,透進的月光下,她瞧見男人顫顫的眼睫。

宴朝側身躺着,他閉上眼,記起那無數次夢見的場景。

高高的城樓,掌中長弓,箭羽震震。

滿弓之下是那雙瞧上來的眼,四目相對間的一瞬驚詫,帶着猶疑的凝視。

而後,是無邊無際的悵然。

他能聽見箭羽入血肉的聲響,細膩地,一寸寸絞殺着他的五感。

眼前場景忽變,還是那把長弓,那根箭羽,這一次,卻只釘在了馬前塵上。

軍隊列陣,他自城門後行出。

他瞧見男人突然奔馬長槍而來,直逼面門。

不變的,是他瞧向自己的眼神。

連着驟變的,是收起的長槍,探出的手。

然而,十幾道箭羽齊刷刷襲去,鮮血汩汩。

他仿佛看見那人笑了,又仿佛聽他無聲地喚了一聲。

可他終究是沒有聽見。

這一次,他清晰地看見一劍入喉,長槍落地。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只記得柔軟的指腹落在鼻翼。

濕漉漉的。

宴朝便閉了嘴。

耳邊,有人輕輕喚了一聲:“夫君。”

他咬了牙,終于,複又平靜道:“我想,這便是我的前世今生了吧。”

“你知道嗎,每一次,他都認出了我。”喉頭滾動,他稍停一息,才繼續說完,“是他先放了手中的槍。”

“每一次。”

賀思今只覺心中的悸恸并不比他少。

可她分明也清楚,這般的痛楚,又怎會感同身受。

指腹已然幹燥,仿佛剛剛那一滴淚不曾落下。

黑暗裏,宴朝聽見她說:“可是每一次,你也認出他了。”

“夫君,他知道的。”

“今生他奔馬來見你,便是死局上的一條生路,是他為你覓的路,也是他想要你走的路。”

“他要你活。”

睜開眼。

面前的眸光閃動,似天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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