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琴生一個大活人,還帶着侍女,當然不會無緣無故不見。

她比顧香生年長,自然輪不到顧香生來管束她的行蹤,但焦太夫人的話還是讓顧香生多了幾分留意。

她低聲問碧霄:“你方才瞧見大姐姐離開了嗎?”

碧霄道:“瞧見了,大約一刻鐘前,她帶着婢女一道走的。”

顧香生:“往哪個方向走的?”

碧霄:“碑林那邊。”

顧香生想了想:“随我去看看。”

兩人從座席上離開,顧香生知會了顧淩一聲,說想去前面的碑林逛一逛,顧淩自然沒什麽意見,還讓她帶上一兩個男仆。

顧香生笑道:“東林寺是皇家寺廟,方圓十數裏都有侍衛把守,尋常人進也進不來的,大兄不必擔心,我去去就來。”

她既如此說,顧淩也沒什麽意見,點點頭便首肯了:“那你小心些。”

東林寺後面,擊鞠場前面有一片碑林,是打從前朝就存在的。

這裏存放着自前朝開國起的幾十座石碑,上面镌刻都是歷代文人大家的詩文手跡,供後世文人瞻仰學習,後來石碑逐漸增加,每朝每代的皇帝都會讓人将一些名家作品镌刻存放于此,這個習俗一直沿留至今。

顧香生的父親顧經作為當代名士,其手書的一篇《潭京賦》,也有幸收錄其間,成為其中一座石碑。

不過因為東林寺的特殊性,平日裏并不對外開放,每年只有八月十五才會允許文人士子到此臨摹學習,平時碑林四周郁郁蔥蔥,蒼木林立,卻是十分寧靜的,倒是閑游散心的好去處。

顧香生也曾來逛過一回,但那時候還有魏初一道,後者是個愛動的性子,好武厭文,根本靜不下心來欣賞這些名家手跡,如今帶着碧霄重游,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四周環境的影響,一走進這裏,心立馬就平靜下來,微風拂面,無比惬意舒服。

就在這時,碧霄扯扯顧香生的袖子,小聲道:“您瞧,是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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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香生扭頭望去,果然看見顧琴生的婢女獨自在前面走來走去,四處眺望,與其說落單,倒像是在把風。

“難道大娘不見了?”碧霄很緊張。

顧香生搖首:“我們去那邊看看。”

二人順着璎珞背後的方向繞了大半圈,果然就瞧見前方有兩人由遠及近,從石碑中間的小道走過來。

“那是誰?”因為離得太遠,顧香生有些看不分明。

碧霄卻一下子就認出來:“是王家郎君啊!”

喔,是了,是左丞相王郢家的公子王令!

顧香生也想起來了,一時有些意外。

大姐姐怎會與王令走在一起?

王令和周瑞交情不錯,但顧香生與王令并不算熟稔,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風流郎君,據說常常流連青樓妓坊,才華倒也是有的,王令拒絕父蔭襲官,靠自己的能力中了進士科,如今在太常寺任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職位清閑,卻可上可下,升遷容易,加上王令的父親是位高權重的左丞相,所有人都不懷疑,這個職位對于王令而言就是跳板,虎父無犬子,假以時日,王令必然前途無量。

随着兩人往這邊走過來,無須碧霄彙報,顧香生自己也看清楚了。

兩人似乎正說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王令神采飛揚,而顧琴生臉上也帶着微微的笑意。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顧香生旁觀者清,卻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容流轉之間,分明帶着綿綿情意和暧昧。

顧香生驚疑不定,心想難道祖母讓自己留意大姐,就是為了這件事?

王家與顧家倒算得上門當戶對,她這位大姐姐才貌雙全,與王令也稱得上般配,但王令素有風流之名,左右蓄美婢數人,倚紅偎翠,這樣的人,會是顧琴生一輩子的良人嗎?

一時之間,許多想法從顧香生腦海中掠過。

碧霄小聲問:“我們過去嗎?”

顧香生搖搖頭,轉身悄然走開。

二人走了一小段路,直到視線完全被石碑遮擋,看不見顧琴生他們時,碧霄才拍着胸口,一臉好奇:“大娘來這裏,原是為了跟王家郎君私會,他們,他們……倒也是般配。”

顧香生對碧霄道:“此事回去不要與旁人說道。”

碧霄吐吐舌頭:“曉得了,婢子又不是那等好搬弄是非的人!”

顧香生擰了她的臉一把:“誰成天在屋裏叽叽喳喳把外頭的事情都說遍了?我看顧家誰知道消息也沒你快!”

碧霄笑嘻嘻:“婢子那是将消息往裏帶,才不曾往外洩露軍情呢!”

主仆二人說說笑笑,既然已經來了,顧香生倒不急着回去了。

這處碑林既大且空曠,走了一大圈也未必會再遇上顧琴生他們,反正回去還早,又不能跟徐美人說話,顧香生索性放慢了腳步,一面欣賞碑上的名家手跡,間或駐足觀賞,耳邊聽着松林濤聲,鳥語空鳴,心情也得到極大的舒緩和放松。

不過就在她拐了個彎繞過前面那座石碑時,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徐郎君?”

對方正負手仰頭,專心致志看着碑上文字,聞聲回過頭。

身形輪廓因晨曦而鍍上金色,縱是清爽秋風,到了他身邊也只餘下溫柔缱绻。

那一瞬間,歲月仿佛停止,立身之地也已模糊。

顧香生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樣美好的一幕。

“顧四娘子?”徐澈有些訝異。

“是我,好巧。”顧香生笑道:“徐郎君是否約了人,我倒是打擾了。”

徐澈道:“沒有,我只是獨自過來走走,久聞這裏碑林大名,尋常倒也沒有太多機會瞻仰,今日正好趁便了。顧四娘子呢?”

顧香生抿唇一笑:“我也是待在那裏有些膩了,便來此地走走。”

二人并肩而走,碧霄識趣地落後幾步,沒有離得太近。

徐澈知道她是個愛玩的,原以為她只是因為沒法親自上場打球,才跑到這裏來散心,然而逛了好一會兒,卻發現顧香生在他看碑文的時候完全不曾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相反也同樣擡起頭,認真琢磨,完全不似外界傳聞中那個不學無術,文墨粗疏的顧家四娘子。

“你也喜歡看碑文麽?”

“談不上十分喜歡,但閑來無事,看看也無妨。”顧香生實話實說,沒有因為對徐澈抱有好感就矯揉粉飾的打算。

“不過這裏的碑文并不能算是集大家之成,即便是黃文毅公的手書,也非巅峰佳作,竊以為他留在吳越的《祭五娘》碑文,無論從文辭遣句,筆鋒筋骨,方稱得上是鬼神皆驚。”

她口中的黃文毅公,是指前朝中期的大名臣黃鷺,因死後谥號文毅,世人皆稱其為黃文毅公。

徐澈驚異:“不錯,我亦認為那篇雖是祭文,但單是從真情實感上,就已經遠超這裏大多數了,的确是黃文毅公難得的佳作,不過那篇碑文在大魏名氣不顯,少有人見過,沒想到四娘也曾聽聞?”

顧香生道:“我曾偶然見過那篇碑文的拓本,說來不怕徐郎君笑話,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黃文毅公的手書,只覺其中情感真摯,清麗動人,便買了回家細細研讀,還背誦下來了,後來才知道黃文毅公的書法鼎鼎大名。”

徐澈道:“是,黃文毅公的行楷是世間一絕,令尊在這碑林中也留有《潭京賦》罷,我記得那上面也是用了行楷筆法。”

顧香生搖搖頭:“雖然同是行楷,但黃文毅公筆法之中多了幾分端謹和風骨,家父則偏于飄逸绮麗,尚未能與黃文毅公相提并論。”

那夜在六合莊兩人相談甚歡,但畢竟時間有限,此時寥寥幾句,卻令徐澈大起知己之感,他就算早知道顧香生不像外界傳聞的那樣粗俗好武,也沒想到她的點評句句都能說到自己心坎上去。

可見世人傳言,以訛傳訛,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威力何其之大。

越是詳談,徐澈就越發覺得以往旁人對顧香生的評價,實在失之謬矣。

“我家中藏有幾本黃文毅公文集,有些是從吳越那邊搜羅過來的孤本,你若是有興趣,改日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顧香生笑道:“拓本在我手中是明珠暗投了,但黃文毅公的手書我的确心向往之,若徐郎君允可,能夠借閱幾日,我便心滿意足了。”

這話剛說完沒多久,卻聽得遙遙便傳來一個喊聲:“郎君!郎君可在?”

徐澈咦了一聲,道:“是我家仆人!”

對方喊聲這樣急促,必然有什麽要緊事,他一面朝聲音來源處快步走去,一面回應:“我在此處!”

顧香生也顧不上會遇見顧琴生他們而彼此尴尬了,趕緊跟上去。

三人繞過前面的石碑,很快看見一名仆役打扮的少年人自來處小跑過來,對方看見他們,既是欣喜,又還殘留着驚吓,氣喘籲籲彎腰扶着膝蓋:“郎君,郎君,不好了!”

徐澈倒還沉得住氣:“何事?且慢慢道來。”

仆從緩過一口氣,這才一氣說完:“益陽王殿下墜馬重傷,眼下已經被送回宮了,您快回去看看罷!”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驚住了,不說徐澈,連顧香生也沒反應過來。

那頭顧琴生與王令疾步走來,顯然也是聽見了徐家仆人的話,臉上都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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