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公門驚變
傍晚開始下雪, 進城貿易的小販匆匆推着小車往城外走。
忽然城門口傳來一陣喧嚣的聲音,一位穿着盔甲的校尉騎着黑馬從城外沖了進來。勒馬停在城門口, 舉着鞭子道:“都讓開!都讓開!公爺的車隊到了!”
城門守衛急忙開始維持秩序,不許老百姓進出城,将百姓們往道路兩邊驅趕。
雨點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道路兩旁的百姓們戰戰兢兢,卻仍有人偷偷擡頭去看。只見十八騎黑甲騎兵在前頭開道,接着後面是一輛由四匹雪白的駿馬拉車。大周天子六駕,能用四匹馬拉車的至少也是親王。
然而京城的百姓都知道, 有一個人是例外, 那就是英國公齊公爺。
英國公世代戰功赫赫,這樣的榮耀奶水聖祖恩賜的。都知道入秋之後英國公便奔赴邊關了,眼下年關将至是得勝回來過年了嗎?
普通百姓們不懂, 然而有些人卻能看出來, 這支軍隊人數不到一千, 且人人面色凝重肅穆,實在不像是凱旋的隊伍。
英國公隊伍很快便消失在了長街盡頭,城門也恢複了交通。寬大的馬車裏,精致的火爐散發着熱量。厚實軟和的棉被裏躺着一位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他的身邊跪坐着一個少年。
少年正小聲道:“家裏已經有兩位太醫在等着了, 爹你是不是很疼?”
躺着的中年男人不是齊遠還是誰?齊遠蒼白的嘴唇抖了一下, 虛弱到這種程度語氣依然很差道:“你哪只眼睛看見老子很疼了?”
齊舒志眨了眨眼睛,“爹你不疼嗎?那為什麽總是發抖?”
齊遠一滞,然後沒好氣道:“老子是凍的。”
在溫暖的馬車裏, 沒蓋被子的齊舒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熱汗,決定不和爹争論這個了,他畢竟是爹而且還受傷了。
國公府的人早就将中門打開,隊伍過去的時候沒有停歇,直接将馬車趕進了府裏。直到府中小路再也無法供四匹馬并行,這才停了下來。
齊舒志從馬車上跳下來,齊忠立刻讓人上車小心翼翼的将齊遠擡下來,然後直接将人送進了府中最大的房間裏。房間裏早就打掃的幹幹淨淨,熏了香燃了火盆,兩位太醫等人一到就撸起袖子開始幹活。
齊舒志站在一旁,看着太醫将齊遠翻身趴在床上,剪開了身上的衣物遮擋,露出了一片慘不忍睹的皮肉。齊舒志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道:“不是說只射了一箭嗎?為什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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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進來的軍醫道:“那箭頭是在金汁裏泡過的。”
齊舒志一愣,“這是什麽?”
“金汁就是糞水。”正在床邊忙活的太醫院副院判道:“最是污穢肮髒的。”
齊舒志從前雖沒了解過這種事,但也是知道傷口處如果不幹淨就會好的慢。看着那一片可怕的傷痕,齊舒志的雙手不自覺在袖子裏捏緊,“那該怎麽辦?”
“被沾了金汁的兵器傷了,需得将傷口周圍的腐肉剜去,越早越好。”
“那為什麽不在邊關的時候就剜?”齊舒志窩火的看着軍醫,“拖了這些日子,豈不是要嚴重許多?”
“世子,這個道理屬下何嘗不明白?”軍醫撲通跪在地上,道:“只是那支箭射中的位置靠近公爺的心肺,邊關缺醫少藥,屬下只怕……只怕……”
“快別說了。”副院判将一把小刀抹了酒,之後又點了火炙烤片刻,對兩人道:“就要給公爺去腐肉了,非常疼,未免傷了公爺,需要有人将公爺按住。”
齊舒志與軍醫都走到床邊,剛把人按住,門外響起了楊氏和齊玉锵的聲音。齊舒志一思量,沖着外面喊道:“齊忠,你進來!”
齊忠推門進來,“世子,請吩咐。”
“你過來,按住我爹。”齊舒志說着便走到門口,在楊氏進來之前将門關上,“母親,禦醫正在救治,暫時不要進去。”
齊玉锵扶着楊氏的手,焦急的道:“二哥,我們就進去在一旁看着,不說話也不會打擾禦醫救治的。”
那猙獰的傷口仿佛還在眼前,齊舒志搖頭道:“待會兒進去也是一樣的。”
楊氏心慌的厲害,她看着齊舒志的眼睛道:“世子,老爺他究竟怎麽樣了?”
齊舒志還沒來得及說話,屋子裏突然傳出一聲極力壓抑卻凄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老爺!”
楊氏當時就要沖進去,被齊舒志一把攔住,“等一等,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那凄慘的叫聲整整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齊忠在裏頭喊:“熱水!熱水!”
早就準備好了的下人連忙端着熱水進去,門開了楊氏腿一軟,齊舒志對齊玉锵道:“扶母親進去。”
直到此時齊舒志才松了口氣,他揉了揉手腕,剛才他攔着楊氏,楊氏緊緊抓着他的手腕長長的指甲嵌入皮肉,竟然已經流血了。他轉身進屋,齊玉锵正趴在床邊流眼淚。
傷口已經敷藥包紮完畢,已經看不出原本可怕的模樣了。齊舒志瞄見了旁邊幾盆被血染紅的熱水,他揮了揮手讓下人将盆端出去。齊遠早已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了,副院判道:“在傷口結痂之前,公爺只能趴着睡覺。”
楊氏通紅着一雙眼睛,擰了熱毛巾給齊遠擦臉。
齊舒志走到太醫身邊,小聲詢問:“怎麽樣了?”
“腐肉都已經去盡,也沒有傷及心肺。”太醫捏着胡子嘆氣道:“但是公爺邪穢入體……若是能挺過這三天,就沒事了。”
這就好,齊舒志道:“辛苦了,要不去歇息吧。”
“不行不行。”太醫擺手道:“這三天,我是一步也不能離開公爺的。”
這裏暫時不需要自己,齊舒志便出去了。一出門就看見江氏挺着肚子站在門口,齊舒志走過去道:“大嫂,下着雪,怎麽站在外頭?”
江氏是個溫婉的女子,聞言扯了扯嘴角,道:“夫人說我懷着身孕不能見血腥之氣,我又擔心公公,便在門外等消息。”
“爹沒事了,大嫂你且安心。”齊舒志對一旁的丫鬟道:“送你家少夫人回去吧。”
家裏的事暫時還用不到自己,但齊舒志也不能閑着,他還要進宮謝恩,皇上肯定會詢問爹的傷勢的。他腳下不停回了自己的院子,讓吉祥伺候着換上了世子朝服,接着就上了馬車。
在暖和的屋子和外頭的冰天雪地裏進進出出,齊舒志感覺頭疼的厲害。忽然就聽見外面有人喊世子爺,“停車。”
掀開窗簾,馬車才剛出了朱雀大街,他往一旁看去,就看見了撐着傘遮住了半張臉的餘寧。
“餘小姐。”齊舒志道:“下雪天怎麽還在外頭?”
“五車書店新進了些樂譜,我去看看。”餘寧說着将手裏捧着的陶笛樂譜藏在了袖子後頭,擡頭道:“世子這樣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
“入宮面聖。”
餘寧很聰明,很快就猜到了齊舒志為何要入宮,她問道:“公爺的傷如何了?”
“有太醫整治,暫時沒有大礙,我還要進宮,這就告辭了。”說着便吩咐馬車繼續走,剛走了沒幾步的距離又停了下來,齊舒志的手從車窗口伸出來,“餘小姐!”
餘寧小跑兩步走了過去,“怎麽了?”
“接着。”一個東西從齊舒志的手上掉了下來,餘寧慌忙接住。再一擡頭馬車已經走了,手中暖烘烘的,她低頭一看手裏是一只裹了一層繡着戲水麒麟絲綢的小暖爐。
“呀,想不到這纨绔的世子爺還蠻貼心的。”杏兒舉着傘道:“知道小姐冷,就送了小姐暖爐。”
餘寧面上一片緋紅,小聲道:“回去之後不準說這事兒。”
“哦。”杏兒眯着眼睛笑的一臉狡黠道:“那夫人問我這香爐哪兒來的,我該怎麽說?”
“就說是我冷的受不了,新買的。”
進了宮皇帝關切的問了齊遠的傷勢,得知傷勢控制住了,很是高興,又賞了不少珍貴的藥材。既然進了宮就不能不去一趟昭陽殿,姨母陸貴妃早知道了齊遠負傷的消息,還專門讓周辰理送了好些藥材過來,他是一定要去謝謝姨母的順便将爹的情況告知她。
昭陽殿裏陸貴妃聽倒齊遠的傷勢暫時沒事之後,欣慰的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國公府上都是些婦孺可怎麽是好。”
陸貴妃也知道國公府上事多,就沒有留齊舒志在宮裏用膳了,只是在齊舒志快走的時候問了句:“你表哥同我說不喜歡秦家的姑娘,你在宮外與他經常見面,告訴姨母一句實話,他是不是被哪個狐貍精迷住了?”
齊舒志心頭一跳,面上絲毫不變的道:“沒有啊。”
“真的?”陸貴妃狐疑道:“既沒有狐貍精,怎麽還沒成親就對未來的妻子不滿呢?我記得陛下剛賜婚的時候他也不是這樣。”
齊舒志知道一旦被陸貴妃知道了霜霜,霜霜怕就要災禍降臨了。出宮之後一定要提醒表哥,但眼下如果不打消了姨母的疑心,萬一她自己派人去查就更不好了。想到這裏齊舒志便道:“我可能知道為什麽?”
“哦?”陸貴妃道:“快說。”
齊舒志便将那天四人爬牆看見秦小姐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最後總結道:“當時表哥的臉色就不好看,想來是不喜了。”
“原來是這樣。”陸貴妃沉吟片刻,忽的嘆氣道:“他原本對這樁婚事就不是很滿意,還是我勸了他許久。這秦家的姑娘也是倒黴,偏偏就被你們瞧見了……”
說着貴妃又嘆了一口氣,齊舒志抓住了重點,“表哥原本就對這樁婚事不滿?為什麽?”
“你表哥從小就争強好勝。”陸貴妃往四周看了看,然後湊到齊舒志耳邊小聲道:“前年皇上給太子指的婚事,乃是東南總督的嫡長女。到了他這兒就是山陰侯的嫡長女,他心裏頭不痛快。”
齊舒志還是不懂,“山陰侯比東南總督差嗎?怎麽說也是個侯爵。”
“你還小。”陸貴妃神色恹恹的,“不是每個勳貴都能如你們英國公府一樣受皇上重用顯赫無比,那東南總督總領東南,在東南地區呼風喚雨,又怎麽能是個閑散勳貴能比得了的?”
這話齊舒志是聽明白了,心中更是憂慮。表哥已經貴為皇子,将來至少也是要封王的。他的母家是蘇州望族,表弟更是未來的英國公,可他居然還會為了未婚妻的家世不如太子妃而不高興,說明他是志存高遠啊。
告別了姨母,在宮人的帶領下出宮。路過禦花園,就見周蓁蓁公主穿着水紅色的小襖牽着威武大将軍站在路口,齊舒志腳下不停連忙拱手:“見過宜寧公主殿下。”
周蓁蓁牽着狗擡頭看着齊舒志道:“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啊?”齊舒志有點懵逼,伸手摸了摸腦袋,“呃……可能吧。家中事務繁多,我告辭的。”
“等等,剛見到我就要走嗎?”周蓁蓁走到齊舒志面前,伸手去抓他的手。
旁邊還有太監看着,齊舒志慌忙躲閃,周蓁蓁滿意道:“不錯,長高點好,我喜歡高個子的男人。”
一口涼風嗆進了嗓子眼,齊舒志咳的撕心裂肺。周蓁蓁淡定的替他拍拍背,“你看看你,真是讓人不放心。上次你答應了進宮給我帶好玩的,東西呢?”
我有答應過嗎?齊舒志咳的俊臉通紅,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道:“這次進宮是面聖,怎麽能随便帶東西呢。”
“我不管!”周蓁蓁仰着腦袋噘着嘴委屈的看着他,“你說話不算話!”
齊舒志頓時腦子要炸,他想走周蓁蓁拽着他的衣服不讓他走。求助的看向領路太監,那太監卻立刻轉移視線,一副看風景看到入迷的樣子。齊舒志mei辦法,只能道:“公主,這次就算了,我向你保證下次進宮肯定給你帶東西。”
“哼~你是個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騙子……”周蓁蓁不依不饒,一不小心将齊舒志挂在腰間的玉墜子弄掉了。
與此同時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威武大将軍突然走過來,不慌不忙舌頭一卷,就把玉墜子給吞了進去。周蓁蓁尖叫一聲:“威武大将軍!你怎麽亂吃東西?!”
那玉墜子雖是上好的翡翠,但對齊舒志來說不過就是個物件,眼下他靈機一動,突然一臉悲痛欲絕道:“啊!我的玉墜子!那可是我娘留給我的呀,怎麽辦……”
周蓁蓁心中一慌,強自鎮定道:“慌什麽慌,有我呢,我給你弄出來。”
威武大将軍被她抓的難受,一扭身子便脫離了周蓁蓁的掌控,接着邁着小碎步往甘泉宮方向跑去。周蓁蓁拔腿就追,“站住!別跑!”
這時齊舒志對領路太監道:“快走快走,杵着幹嘛呢?”
出了宮齊舒志跑出了一頭的汗,他上了馬車直喘氣。想起剛才發生的事情,頓時心酸的眼淚都流下來了。從前他還是女人的時候,最恨的就是對女人撒謊的男人了。沒想到變成男人以後,他就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種男人。
卻說威武大将軍嘚吧嘚吧從狗洞裏回了甘泉宮,周蓁蓁緊追不舍,二話不說也跟着往狗洞裏鑽。皇帝剛從禦書房回來,一進宮就見威武大将軍朝着自己親熱的跑來。他露出了一股笑容,“威武大将軍最得朕心。”
說着就彎腰伸手去摸大将軍狗頭,大将軍肚子裏吃了髒東西,突然一陣翻江倒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皇帝腳背上拉了一泡屎。皇帝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狗,仿佛還不肯相信自己遭遇了什麽。
威武大将軍發洩完之後舒服多了,惬意的眯着狗眼,擡起後腿在地上扒拉扒拉。
“啊啊啊啊!!!!”
剛剛從狗洞裏爬出來,周蓁蓁還來不及爬起來,就聽見前方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音聽起來有點像父皇。接着她就聽見父皇氣急敗壞的聲音,“來人吶,給朕把這只蠢狗關起來,一天不給吃飯!”
想了想,周蓁蓁又原路退了回去。
當天夜裏齊遠就開始高燒,楊氏衣不解帶的整整伺候了三天,終于退燒了。齊舒志早上去請安的時候,就看見楊氏瘦了一圈的憔悴面容。他心裏過意不去,作為世子日夜侍奉在側的人本該是他才對,卻讓母親勞累成這樣。
太醫過來診脈,說是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之後只要好好休養就沒事了。楊氏松了口氣,齊舒志笑道:“母親你總算放心了吧?你已經三天沒休息了,快回去睡會兒吧,這兒有我呢。”
楊氏一想,不能老爺剛好自己也倒下了。便點了點頭,叮囑了齊舒志幾句就走了。
齊忠送了藥過來,齊舒志将滾熱的湯藥捧在手裏,撅着嘴開始吹,不然太燙了沒法喂,正吹着呢齊遠醒了。這三天齊遠一次都沒醒過,這剛醒就從一片煙霧缭繞中看見了兒子的臉。
一時間欣慰感動驕傲心疼等種種情緒湧上心頭,齊忠的眼淚花子都要出來了,他開口聲音沙啞的道:“老二……”
“爹?”齊舒志欣喜的道:“爹你醒了?”
“嗯。”齊遠問:“我昏睡多久了?”
“已經三天三夜了。”齊舒志眼眶發紅的道:“可把大家都擔心壞了。”
“這麽大的人了,還哭鼻子。”齊遠難得沒有訓斥他不夠男子氣概,他看着齊舒志仿佛看一件經過自己精雕細琢出來的美玉一般,“小二呀,這三天你都守在這裏?”
“沒有,是母親守着呢。”齊舒志捧着藥碗道:“我剛剛才來,爹吃藥了。”
“……”剛剛的種種情緒瞬間如潮水般退去,齊遠再看齊舒志哪兒還有美玉的樣子?他甚至想翻個白眼。
公爺傷勢好轉,在府裏可是一件大喜事,管家齊忠提議放串鞭炮慶祝一下。被齊舒志攔下了,不如過段時間祝福的時候一起慶祝。他找了個時間開始寫信,遠在邊關的齊雲旗這些日子沒收到消息,一定擔憂不已。
齊舒志想了想去找了江氏,他想把江氏懷孕的消息告訴齊雲旗,好讓他在邊關安心一些,但還要征求江氏的意見。院子裏江氏與姨娘柳氏正圍坐在一起做針線,齊舒志走過去道:“姨娘,大嫂。”
柳姨娘将齊舒志帶到了三歲,對這個孩子很有感情。見他來了連忙迎上來道:“大冷天的,世子不在屋子裏烤火,總出來跑做什麽?快過來烤烤火。”
齊舒志将銀狐毛領披風脫下,笑道:“我要給大哥寫信,就過來問問,大嫂和姨娘要不要也寫封信送去。”
柳姨娘欣喜不已,卻又矜持小心的道:“那就麻煩世子了。”
齊舒志也不走了,就在這兒寫。柳姨娘正在做一件玄色繡金線的袍子,瞧着是男子款式。齊舒志看見了,就随口道:“這是給大哥做的嗎?大哥甚少穿這樣深沉的顏色。”
“這是給世子你做的呢。”江氏笑吟吟的道:“姨娘說世子如今不一樣了,要穿的穩重一些才好,便裁了玄色的布料配了金線,既穩重又尊貴。”
看着那已經快做好的衣服,齊舒志心裏暖洋洋的。他平時也算是能說會道的,此時竟一句話也說不出。捏着筆半天沒動一個字,終于憋出了一句:“姨娘辛苦了。”
柳姨娘笑咧了嘴,低着頭手上動作飛快。江氏道:“邊關苦寒,雲旗又總是在馬背上。我給他做了兩套護膝,世子一起給他送去吧。”
“好。”齊舒志點頭道:“我問問他過年能不能趕回來,總不能我大侄子出生爹卻不在身邊吧。”
江氏羞澀的笑了起來,柳姨娘擡眼看了一眼齊舒志。見他低頭寫字眉眼含笑,竟是一點不在意的樣子。她又想起這個孩子出生的時候,生母難産而亡,爹又不在身邊。她那時将這小小的孩子抱在懷裏,說不出的疼愛憐惜。一轉眼都這麽大了,長成這樣俊美,還成了尊貴的世子爺,真是跟做夢一樣。
臘月二十三祭竈,也就是小年。小年過完之後就開始準備祝福了,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大典。
往年祝福都是由一家之主也就是英國公齊遠來主持的,但今年齊遠還下不來床,這個重任便落到了齊舒志這個世子的肩上。
祝福就是請菩薩請祖宗吃飯,一般家境允許都會盡量将福禮弄的豐盛一點。這就跟賄賂上官是一樣一樣的,給菩薩吃好的,菩薩吃人家嘴短,來年賜福就要更多一點。
普通百姓家基本都是肉魚鵝,闊綽一點人家除了這三樣外還要加上牛羊雞鴨四樣。但英國公府已經不能算是闊綽人家了,光祝福這一天所用的祭品就多達一百多樣。齊舒志準備的時候,光是看管家列出來的單子就感覺眼前發花。
但這事兒卻沒人能幫得了他,因為祝福是件吉祥的事。妾室懷孕的身上來事兒的女人都不能沾手,這樣一來家裏的三個女人統統都要回避。齊玉锵還太小,根本幫不上忙。齊舒志只能硬着頭皮上,好容易還是在這天把事情都處理好了。
他和齊玉锵已經三天沒有見齊遠了,不是他們不孝順,而是不能讓他們沾了齊遠身上的血氣以免沖撞了菩薩祖宗。
這天一早兄弟倆就起來沐浴更衣焚香,之後換上了新衣服,先是祭拜菩薩。那一百多道菜上了半天,好容易擺齊全了,兄弟倆各種菩薩拜了一圈腰都要斷。還沒緩過勁來,管家齊遠帶着家丁們動作迅速的将這些祭品都撤了。
一轉頭把這些祭品都擺在了祖宗牌位前頭,好嘛菩薩吃完祖宗吃。齊舒志一面老老實實的叩拜,一面心想若我是菩薩不生氣就不錯了,又怎麽會保佑這邊還沒吃兩口,那邊菜都端到別人桌子上去了。
他心裏默默吐槽,面上特別虔誠,求祖宗保佑府上來年更加興旺,保佑家裏的人都平平安安沒病沒災的。
齊遠躺在床上,聽見外頭的鞭炮聲,擔憂道:“也不知道這倆小子弄的怎麽樣,可別做錯了事惹的祖宗不高興。”
“他們做的好着呢。”楊氏一邊給他喂稀粥一邊道:“齊忠讓人來報了,說是一點沒出錯。你也別操心了,孩子都長大了,這些事早晚是要交給他們的。”
齊遠聽着眼神有些落寞,孩子大了他豈不是就要老了?他笑了笑,道:“老二這孩子從小淘氣,想不到辦起正事來也不含糊。”
楊氏又給他喂了一口,道:“你這個做爹的竟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了解,我看着舒志長大。他雖然調皮又桀骜不馴,但心裏比誰都明白清楚。這麽多年他不學好就是在跟你置氣,如今長大了懂事了,自然就好了。”
齊遠忽然就想起十年前他在外征戰三年回來,當時老二連名字都沒有。他躲在柳氏的身後,怯生生的看着自己,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裏生疏羞澀卻又透着親近。他當時瞧了一眼,鼻子就發酸,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第一個嫡子。
再後來孩子越長越大,越大越叛逆。有時候他就想,陸氏那樣娴雅文秀的一個人,為什麽會生出這麽個兒子。現在看來兒子還是好的,他就知道齊家沒有真正混賬的兒郎。
齊舒志與齊玉锵從祠堂出來,看着齊忠在放鞭炮,新的一年就快要來了。兄弟倆相視一笑,“走,去看爹去。”
這天齊舒志穿的便是柳氏親手縫制的玄色金紋的衣袍,他将平時半束的頭發全都束了起來,用金冠固定,襯托着一張尚且柔和的少年人的臉劍眉星眸清新俊逸。
齊遠看着這兩個兒子不免感慨,論聰明智慧老大和小三要更勝一籌,但要論相貌兩個加在一塊都比不過一個老二。齊舒志看着精神頭不錯的齊遠,道:“今天是大日子,晚上不如把菜送進這屋吃吧,今天不能讓爹一個人用飯。”
齊遠歪在床上道:“那些個魚肉葷腥的我又不能吃,送過來幹嘛”
“不妨事。”齊舒志道:“我們吃,爹你看着就行。”
齊遠被氣的背部隐隐作痛,翻着白眼道:“等過了年就把你送你大哥那兒去,讓你在軍營裏好好吃點苦頭,看你以後說話還不會不會這麽氣人。”
一旁的齊玉锵兩眼放光道:“爹,二哥去,我能不能也去?”
楊氏瞪了他一眼,“你湊什麽熱鬧?”
八歲的齊玉锵一臉委屈道:“我也不小了,該去軍中鍛煉了。聖賢書讀再多也不能科舉,還不如早點熟悉軍中事務。”
齊舒志笑笑不說話,雖然他讀那些沙場征戰的詩詞時也會熱血沸騰,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去邊關作戰。他覺得自己就做個纨绔挺好的,吃吃喝喝玩玩舒舒服的過完這輩子才對得起老天爺讓他重生這一回。
晚上一家人在一起吃了頓飯,看着江氏明顯鼓起來的肚子,齊遠想到了自己當初,便道:“明天我就上一道折子,讓陛下放老大回來,過年一家人不在一起可不行。”
江氏欣喜無比,歡歡喜喜的去了。
第二天清早齊舒志記着今天要帶着老爹的奏折進宮,早早的便起來了。這些日子家裏的事太多,他已經挺長時間沒和朋友們見面了。從宮裏出來就順便去一趟唐府,自打梁東秋闱中了解元之後,他們四個就都不再去書院了。
唐禮之和方峥家都開給他們張羅婚事,上次見面方峥還在訴苦,說父母天天一吃飯就開始唠叨,導致他吃飯不消化便秘了好多天。
換上了世子朝服,吉祥送了早飯過來,他剛坐下還沒吃兩口,齊忠急匆匆跑來,道:“世子,宮裏來了旨意,宣您入宮。”
“這麽急嗎?”難得早上有點胃口,齊舒志嘆息一聲放下筷子,“這就走。”
這些日子他經常入宮,宮裏頭都已經很熟悉了,但今天他剛踏進宮門就覺得有點不對。領路的太監全程低着頭板着臉,步履匆匆的往前走,也不怕他跟不上。
原以為皇帝傳喚是要問父親的傷勢,一進禦書房卻發現裏面還有幾位大臣。皇上可從沒這樣見過自己,齊舒志收起了散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行了禮。
禦書房裏一片寂靜,齊舒志跪在地上低着頭,他能感覺到有好幾道目光正盯着自己。皇帝沒有讓他起來,而是問他,“英國公世子,你可知朕今日傳喚你所為何事?”
齊舒志原來以為自己知道,但此刻卻糊塗了,他恭恭敬敬的道:“臣不知。”
兵部尚書此時走過來,遞給齊舒志一本奏折道:“世子,你自己看吧。”
……
齊舒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只記得進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下,若不是有人扶着他就直接甩個大馬趴了。渾渾噩噩回了自己的屋,江氏房裏的丫鬟過來送上一條抹額,說是江氏給大哥做的,順便給他也做了一條。
齊舒志将抹額拿在手裏,想到那還未出世的侄兒,心如刀絞。吉祥過來道:“世子,老爺讓你過去呢。”
齊遠聽說了齊舒志在門口差點摔了的事,有點擔心道:“也不是第一次進宮,怎麽這個樣子回來了?”
楊氏就猜測,“會不會是雲旗過年不能回來了?”
“叫他過來問問。”
齊舒志走到門口,心知這事是瞞不住也不能瞞的。他對吉祥道:“你去請王太醫給大嫂診脈,診完脈也不要走,就在那兒待着,若有什麽情況立刻來報我。還有,讓副院判立刻來這兒。”
吉祥沒什麽優點,就是聽話,聞言立刻轉身去辦。齊舒志擡眼看着房門,伸手推開,他一身玄色衣袍裹挾着風雪走了進去。楊氏過來關門,齊遠道:“奏折送上去了嗎?陛下怎麽說?可是不讓你大哥回來?”
齊舒志站在門口,面色蒼白,道:“爹,等一下孩兒再告訴您。”
齊遠狐疑的一擡頭,等什麽?
不一會副院判來了,楊氏道:“今天不是診過脈了嗎?”
齊遠沒問,他只是看着齊舒志,心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齊舒志道:“今日禦書房內,六部尚書皆在。陛下給我看了一道折子,上面寫着,北邊前線大敗,大哥……叛逃敵國了。”
“砰!”
齊遠一拳砸在床框上,發出一聲巨響。
副院判肝膽俱裂,“公爺,公爺怎麽能這樣?傷口會裂開的呀。”
“放屁!”齊遠怒吼道:“齊家男兒只有戰死絕不可能叛逃。”
齊舒志渾身發抖,一字一頓道:“這個消息今天清早送來的,是邊關一位校尉跑了三天三夜拼死送來的消息。人一進京便吐血身亡,那份戰報上有半面都被血浸透了。”
“這是陷害。”齊遠忽然平靜了下來,他道:“在齊雲旗回來之前,我一個字都不會信。我的朝服呢?拿過來,我要面聖。”
齊遠說着掀開被子下了床站了起來,他步履穩健的走到齊舒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莫要驚慌,你是英國公世子,你若慌了叫府裏其他人怎麽想?放心吧,我齊家自開國以來風風雨雨歷經無數,眼下不過是小場面。你跟着為父一起,為父教你怎麽上陣殺敵。”
“公爺!”身後的副院判抖着嗓子驚呼一聲。
“怎麽?”齊遠轉過頭去,只見副院判和楊氏皆面色蒼白的看着他的後背。
齊遠伸手往後一摸,觸手濕潤一片。他渾身猛地一抖,轟然倒下。齊舒志急忙伸手托着他,卻沒托住,副院判和楊氏撲了過來急忙将齊遠送到床上。
齊舒志這才看見,父親後背那白色裏衣已經全部被鮮血染紅。殷紅殷紅的鮮血,刺的他腦袋嗡嗡作響。副院判扯開齊遠身上的衣物繃帶,歇斯底裏的大喊:“止血藥!快去拿我的止血藥!”
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吉祥在門外大喊:“世子不好啦!少夫人動了胎氣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的支持,麽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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