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海蓮花
我中午沒能過去,爸帶我參加新兵體檢。耽擱了一會兒,我幾次跟爸說,“我有急事。”
我爸怒目:“哪兒有比這更大的事兒?”
我張嘴:“悅恩!”
我爸扇我:“住口!”
我是下午兩點多趕到的那個別墅,我一路狂奔,氣喘籲籲。
門開着,裏面沒有人,安靜極了。秋天的太陽照在庭院裏扶疏的樹葉上,反着墨綠色的光彩。還有蟬鳴,還有流水,但是沒有人的聲音。
我看着這樣一座建築,心裏毛骨悚然,可是我想我必須進去。
悅恩還在等着我。
我從正門進去,推別墅的房門,房門應聲而開。
裏面沒人,保安也不在,很詭異。
我一步步地往樓上走,我上了二樓,我好像聞到了什麽陌生而熟悉的鐵鏽味道。
好像是血,可這味兒太大,我心如擂鼓,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血腥味。
不,不會的。
我憑記憶推開了昨天住着我妹妹們的房間。
我看到了她們倆。
相互摟抱糾的美麗身體,花樹一樣纏繞的少女肉身。
她們互相擁抱着,互相依靠着,坐在那裏,神态安詳,仿佛這不過是一次午後的小憩。
她們身邊,都是血。
一地都是血,鮮紅鮮紅的血。
整個地毯都黏稠染透,都是紅的。
我的妹妹們互相依偎着坐在那裏,臻首低垂,無聲無息,靜谧不動,好像血海裏開出來雪白的蓮花。
沒有呼吸,沒有溫度的花朵……
我莫名地知道,她們都死了。
我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我大口地呼吸血腥味道的空氣。
我不能理解,不能理解:誰能對她們下這樣毒手!
他們怎麽下的去手!
我捂住了臉,聽到自己發出野獸一樣的慘叫。
我好傷心……
好傷心……
我不記得我後來給誰打了電話,我好像是通知了別人。
來了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我父母。
好多人來來往往,我木雕泥塑一樣地坐在那裏,我看到了悅恩和巧恩耳朵後面血腥的傷口,小孩子嘴一樣慘烈地外翻着。
她們都被人放了血……
我爸一言不發地看着現場。
我媽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她正在收拾東西,找到了當年頂仙奶奶給的那對小泥娃娃,不知怎麽,一碰就碎了一個。
急救醫生發出了一聲驚呼,說:“這孩子還有呼吸!”
我爸媽都撲了上去:“巧恩!巧恩!爸爸媽媽在這裏!你睜開眼睛看看!”
巧恩好像醒了,她艱難地轉了一下眼珠,又阖上了眼,分明有淚珠滑下來,她張了張嘴,牙齒、舌頭上都是鮮紅的血。
我倒退了好多步。
巧恩失血過多,在搶救。
我和我爸都是O型血,我們一個人支援了她300CC。
我爸說:“這孩子就算徹底和我有血緣關系了……”
巧恩搶救了過來,但是不醒。
搶救室外坐着刑警,他們有話要問她。
我們都在安靜地等,等巧恩醒過來,我們等了她三天。
她還是很虛弱,我又給了她一點血。巧恩看起來稍微好了點兒。
我勸爸媽回去休息一會兒,我守着她。
巧恩的臉色很白,嘴唇也是白的,她昏睡也皺着眉頭,諸多驚恐。
我用棉簽一點點地沾着水,滋潤她的嘴唇,那曾經花瓣一樣的嘴唇如今幹涸破裂。我用紗布給她擦牙,我抹掉了她嘴裏的血跡,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我覺得我在幫她,我怕我會恨她。
巧恩在發燒,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她的身體好像在排異。
我想我理解,她不喜歡我,自然也不喜歡我的血。
我給巧恩的四肢都放了熱水袋,希望她在夢裏不要這麽寒顫。沒有悅恩摟着她,她一定好冷。
巧恩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看了看我,動一動嘴唇。
我把耳朵貼過去,聽到她說:“姐姐……”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她的姐姐已經火化了。
我握着她的手,告訴她:“哥哥在……”
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巧恩哭了。
警察來問巧恩,巧恩說的斷斷續續:“媽媽……媽媽恨我們……一直舔我們……我怕……不敢睡……我的毛巾是甜的……我睜不開眼……姐姐……姐姐抱着我……一直哭……”
說的很合榫,刑警在現場找到了充滿□□味道的毛巾。
這也就解釋了這對勇悍少女為什麽會這麽安詳地被人宰割。
一死一重傷,這是很大的刑事案件。
刑警問了巧恩好久。
他們問:“你姐姐的身體裏有二硝基苯,你的身上也有。你們是怎麽沾上的?”
他們問:“你媽媽蓄謀殘害你們,你們為什麽不早報警?”
他們問:“你姐姐的身上,特別是手指,耳垂,有反複割開愈合的痕跡。你們是今年才回到你媽媽身邊的,那麽以前的創口是怎麽來的?”
他們問:“張巧恩,你自己有吸血的毛病嗎?找到的別墅保安說,你喜歡血。”
巧恩眨着眼,看着他們,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她統統不回答。
刑警的話字字句句都戳了我的心,他們在問我心裏一個最隐秘的疑問。
他們盤問巧恩,就像是拷問我一樣一樣的。
我看不下去了:“你們好不好等等再問?我妹妹有病!她是病人。她需要治療!”
巧恩躺在床上,聽到“有病”兩個字被打了一巴掌一樣,一哆嗦,眼淚滾滾地流出來。
我一頓,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我的意思是:巧恩不是有病,是受傷。
巧恩最近很愛哭,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了似的。
我總是忙着給她擦眼淚,她那樣看着我,眼神涼涼的,又難過又絕望。
那天,我問了她一個我這輩子最混蛋的問題:“巧恩,是你幹的嗎?是你吸了悅恩嗎?”
巧恩張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話都說不出一句。
陡然,巧恩發瘋似地把手伸進喉嚨,她壓自己的咽喉,給自己催吐,我慌忙地攔着她,可是忽然起了邪力,我根本拉不住她,幾下之後,她大口大口地嘔吐,她明明什麽都沒吃,她吐出來的都是胃液,甚至是淡綠色的膽汁。
我想,我錯怪了她。
醫生護士都跑了進來,巧恩脫力地倒在病床上,閉着眼,不看我。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面無表情,可是萬念俱灰。
我想勸慰巧恩,想告訴她我不是那個意思,張張嘴,我沒有說出口。
我居然……沒有說出口……
我送兩位警官離去,然後接我媽上樓給巧恩送湯。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巧恩的病床已經空了。
巧恩拔了輸血的管子,跑了。
她就連我的血都不想要。
從此,我們再沒有了巧恩的消息。
我沒辦法想象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身體虛弱,身無分文,怎麽在這個世道上生活下去。我們發瘋地找了好久,巧恩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兩周後,警方的結論:兇案嫌疑人應該就是這對少女的母親,或者她的幫兇。
悅恩肯定不是巧恩殺的,根據出血量推算時間,悅恩的傷口出現在巧恩之後。只不過悅恩的傷口更深更長。抛開體質優劣不算,巧恩能幸存,大概是因為。姐姐臨死之前死死地摁住了妹妹的傷處為她止血,并且長時間保持。妹妹騰不出手來控制姐姐的傷口,只好用嘴唇死死地堵着。悅恩臨死都想巧恩活着。巧恩也是。
我都不敢想,那是多麽慘烈的一幕。
我想,在我心底的最深處,我錯怪巧恩了。
難怪我找不到她,難怪她不理我。
我爸整天唉聲嘆氣,我媽哭暈過去好幾回。
他們一直在找巧恩,我媽抱着那個碩果僅存地娃娃,一直說,“巧恩沒死。巧恩沒死。”
鐵證如山似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只是發瘋地找她。
我找不到。
我後來就從學校入伍了,我們學院敲鑼打鼓給我戴大紅花,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明明是我自己想去。新兵訓練之後,班長很喜歡我,我學歷高而且身體好,家裏也富裕。
不用教軍體拳我就能打趴下很多人。這在部隊很有用。
他提議我可以去某陸軍服役,條件比預設的好一點,也有晉升的機會。
我自己提申請,我要去最艱苦的地方。
班長跟看白癡一樣看着我。
我想我就是白癡。
後來,我被派到昆侖山。
昆侖山上有個哨所海拔4500米。
那裏常年駐守着一個班,五個人。我要去頂替其中的一個,并且要在冰天雪地裏呆滿兩年。
戰友們都有點兒同情地看着我,我很坦然地打背包,我願意去。
我被一輛車咣咣咣地拉倒了一個很冷的地方。走到一半山路就斷了,要離開的戰友站在山腰上等着回去的車輛,而我,剩下的路要和來接我的班長一起,用腿走。
那天起了大風,風卷砂石,鋪天蓋地。
班長索朗是個藏族小夥子,他人很好,風最大的時候,他用軍裝蒙着我的頭,拉着我往前走。
一路都說:“別睜眼。沙子打到眼睛裏,就糟了。”
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駐地,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嘴裏都是土。
我們的駐地很簡陋,房子而已,牆皮也薄,風沙打到屋頂上會發出戰鼓似的聲音。
這裏很冷,終年都很冷,有雪線,水都燒不開,缺氧讓大家的嘴唇都是紫色的。
嗯,有點像中毒的巧恩那樣。
他們說這裏叫做:地獄之門。
我覺得很好,很合适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