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待嫁
雖說出了正月,京城的夜風仍帶着寒氣。
許翰林府的西小院“翠廬”裏,值夜的小丫鬟知雨在夢裏打了個機靈驚醒過來,仿佛聽見裏屋有動靜,立刻就坐了起來。
西小院裏住的是許二姑娘,平素是個省事的,夜裏并不要茶要水,值夜的丫鬟盡可安睡。可今日情形不同,知雨隐約聽見些動靜便坐不住,悄悄起身,摸到卧房門口,往門縫裏看了看。
許家姑娘們房中,夜裏都留一盞燈火,免得起夜不便。知雨扒着門縫往裏一看,就見昏暗的燭光下,正有個白色人影坐在妝臺前頭。
知雨駭了一跳,險些叫出聲來,再仔細看去才發現,那人影正是二姑娘許碧,穿着一身中衣,盯着鏡子發呆。
知雨兩手在自己胸口上拍了拍,才算把這顆心重放回腔子裏去,轉念一想卻又擔憂起來——莫不是姑娘還想着尋短見?
許家二姑娘此時卻并未曾想着尋什麽短見,她是在照鏡子看自己的臉呢。
銅鏡照人實在是不怎麽清楚,恐怕還不如水盆裏照出來的。再加上這樣昏暗的燭光,根本連眉眼都看不清楚。不過對許碧來說,這已經夠了。
鏡子裏那個模糊的人影,披散着長長的黑發,身形單薄。便是鏡面再怎麽模糊,也能看出來這的的确确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古代少女,而不是那個剪着利落短發,能扛着攝像機和背包随時健步如飛的三十四歲女記者了。
真的穿越了?即使神經堅韌如許碧,也不由得要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她下意識地舉起手摸摸脖子,那裏還有一條已經腫起的瘀痕,火辣辣地疼,讓她連水都喝不下——這是許二姑娘企圖懸梁自盡留下的傷。當然,從許碧穿越而來可以看出,許二姑娘的企圖已經成功了,只不過這個翰林府裏的人不知道而已。
“姑娘——”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呼喚,吓了許碧一跳。這些丫鬟們穿的都是軟底鞋,個個走起來跟貓一樣。
一張小臉從門縫裏探了一下,許碧記得這個是她的貼身丫鬟,叫做知雨——許府姑娘們身邊都有兩個貼身丫鬟,只不過嫡出的兩位姑娘身邊的人都是陳氏千挑萬選的,到她這兒就是随手一指。一個知晴好歹年紀還夠得上是“大”丫鬟,這個知雨才十二歲,拿的還是小丫鬟的月例,不過在她這裏濫竽充數,占個名額罷了。
許碧向知雨招了招手。雖然來了才一天多,但她早看出來了,大約是原身太過寬容,知晴懶怠,倒是這個知雨勤快,這會兒過來,只怕是聽見動靜,怕她還要上吊吧。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穿越過來的,但也許是占了名字完全相同的便宜,許碧拿到了許二姑娘的全部記憶。當然,她畢竟不是許二姑娘本尊,無法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但即使如此,也頗有些感觸。
許二姑娘自盡,是因為她不想出嫁。啊,确切一點說,是因為她不想替她姐姐出嫁。或者說得再确切一點,是因為她不想代替她的姐姐,嫁給一個據說很可能馬上就要死了的男人,去給人沖喜。
姊妹易嫁,沖喜,啊對了,還要加上庶出和穿越,許碧很懷疑這是不是某部小說,因為這些情節實在都太熟悉了啊,她報社那些年輕小姑娘們拿來打發時間的小說上,都是這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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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知雨擔憂地走進來,“您怎麽起來了?可是要喝水?還是——哪裏不舒服?”盡管燭光昏暗,她也能看清楚許碧脖子上那條痕跡,像一條紫黑色的蛇,猙獰地盤踞在蒼白細瘦的脖頸上,觸目驚心。
許碧想了想:“我想喝點粥。”
短短五個字說得十分艱難,喉嚨像個破風箱似的,發出點聲音就火辣辣地疼。可想而知,這要是吞咽東西就更疼了,但她肚子實在餓,既然不打算像許二姑娘本尊一般求死,許碧就得吃了。
“哎,哎,好!”知雨頓時激動起來,“姑娘餓了?晚上送來的蓮子羹還沒動呢,奴婢去給姑娘熱一熱。”想吃東西就好啊!姑娘自盡前一日就水米不肯沾牙,被救下來也一直呆呆的,可把她吓壞了。這會兒忽然說想吃東西,只怕是有些轉過來了。
許家的飯食都是大廚房做了,由各房丫鬟去自取。橫豎許家人口少,宅子也不大,并沒有那許多地方給各院設什麽小廚房,不過自備一個風爐,熱粥熬藥的也就夠用了。
自從許碧昨夜上吊被救下來,大廚房那邊送來的就都是湯羹,晚上送的是紅棗蓮子羹,許碧沒喝,就擱在了耳房裏。知雨三步兩步跑回去,一進門便見大丫鬟知晴披着被子坐在羅漢床上,正抱着那盅蓮子羹在喝呢。
“知晴姐姐!”知雨急步過去,便見那一盅蓮子羹都見底了,氣得直跺腳,“你怎麽把姑娘的羹喝了!”這羹裏用的是上好的胭脂細米,加了紅棗蓮子枸杞,哪是她們做丫頭的能喝得着的?
知晴白了她一眼:“姑娘又不喝,難道放着浪費了不成?”各房還不都這樣,主子們吃用不完的份例,都賞給了親近的丫鬟。看嫡出的大姑娘三姑娘那裏,貼身大丫鬟吃的用的是什麽樣,偏她倒楣,因是外頭買進來的,就被指到這位庶出的二姑娘院裏來當差。
別看二姑娘自己住一個院子,說出去好像比大姑娘三姑娘合住一處院子還寬敞似的,其實人家那“雲居”頂得上這個所謂的“翠廬”三倍大,裏頭更種了好些花木,一年到頭都有花可賞,哪像“翠廬”,就那麽幾竿破竹子,整天唰唰地響,尤其是冬天夜裏,和着風聲聽起來怎麽都是一股子破敗勁兒。
知晴這股子不平由來已久。她自知是外頭買來的沒根基,早早就在許府下人裏認了個“幹娘”,時常聽幹娘講些事情,便知道她們這些丫鬟的“前程”都指望着自己伺候的姑娘呢。在府裏自不必說,将來若是姑娘嫁得好,她們陪嫁過去也能跟着享福,若是嫁得不好,那可就完了。
許翰林是個五品官兒,聽着似乎品級不低,翰林又清貴,其實在京城裏頭一品二品滿地走,四品五品賤如狗,根本算不得什麽。許碧又是庶出,将來能嫁個門戶相當的人家已然是造化,難得這次要結親的竟然是什麽二品的大将軍的少爺,這可不是天上掉了餡餅下來?
二品的大将軍!知晴可是聽幹娘說了,帶兵打仗可是有油水的事,那沈家做了十幾年的将軍,家裏必定是金銀滿箱。等她陪着姑娘嫁過去,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誰想知晴還沒高興多久呢,二姑娘上吊了!她這個貼身大丫鬟因為“服侍不周”,挨了十記板子,若不是因為這裏還需要人伺候,只怕罰得更重。
舊怨加新傷,知晴這會是一肚皮的火,對知雨自是沒好氣,一邊說着,一邊還緊着舀了兩勺,把盅子底下剩的一顆蓮子都塞進了嘴裏。
知雨氣得不知該說什麽好:“姑娘,姑娘說想吃粥!”
“啊?”知晴險些被蓮子噎住,“姑娘怎麽又想起要吃粥了?”
知雨怒道:“姐姐這是什麽話!姑娘兩天水米沒打牙了,只喝那麽幾碗藥自然會餓,怎麽不該要吃?夫人可是說了,叫我們好生伺候着,姐姐這樣,是打算再挨幾記手板子不成?就怕把姑娘餓壞了,咱們挨的就不是手板子了!”
知晴這下才有點傻了眼。許碧性情懦弱,平日裏從不管束下人,她這般用許碧的份例也是經常的事。只這回許碧上了吊,許夫人都親自延醫請藥的,還叫她們好生伺候。這若是許碧上吊沒死,卻因為不吃飯餓出了毛病,那她這個貼身大丫鬟的确是跑不了的責罰。
平素裏懶散慣了,這次又挨了手板子,知晴滿腹怨氣之餘,思想尚未轉變過來,還想打着受傷的旗號偷懶。這會兒被知雨點破了利害,才有些明白過來——今時不同往日,二姑娘是要出嫁的!
“這——”知晴看着手裏的空盅子,“你去大廚房,就說姑娘要喝粥,讓他們不拘什麽再熬些來。”知晴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等等,我去拿錢匣子。”
叫大廚房做份例外的飯菜不是不行,只是要自己出錢。翠廬這點兒月例,從來是不敢點菜的。不過這會兒情況特殊,又只是要碗粥而已,想必給十個八個大錢也就夠了。
知雨氣得抿緊了嘴唇。明明大廚房特地加意熬了這蓮子羹來,卻被知晴偷喝了,如今又要姑娘額外拿出錢來去要粥。且不說姑娘沒什麽錢,單說這會兒去要的粥,定然不是這些精料細做的——許夫人陳氏掌家嚴謹,似胭脂米、枸杞蓮子這些東西都是有數的,這會兒過去,能有碗白米粥就不錯了!
可這會兒再埋怨也無用,知雨氣呼呼地接了錢,正要往外走,便見院門被推開,一個瘦瘦的身影抱着點什麽東西走了進來:“路姨娘?”
路姨娘三十多歲,長相平平,只是眉眼間的柔順教人看着舒服,見兩個丫鬟都在院裏,臉上就有些着急起來:“你們怎麽都在這裏,姑娘那兒誰伺候?”
知晴暗地裏翻了個白眼。路姨娘又不是二姑娘的生母,再說她自己也沒生出個一兒半女來,就是個不受寵的老姨娘,總跑翠廬來指手畫腳的做什麽?就說這次吧,若不是她跑來跟二姑娘說什麽沖喜,二姑娘怎麽就會上了吊?
要說沖喜這事兒,知晴也聽說了一點,畢竟沈大将軍家裏來商議迎親的下人還住在外院呢。不過她幹娘早都跟她說了,沈少爺只是打仗的時候受了傷,是沈夫人覺得家裏這陣子仿佛有些流年不利,才想着趕緊把這親事辦了,迎個媳婦進門沖沖喜。這沖喜沖的是運道,并不是沈少爺的傷。偏這路姨娘說的好像沈少爺就要死了,姑娘進門就守寡似的,硬是把個姑娘吓得上了吊。
知雨卻高興地道:“姨娘,姑娘說餓了,想吃粥!”
“姑娘想吃東西了?”路姨娘頓時露出了喜色,把懷裏的紙包遞給知雨,“這是藕粉,快去燒水給姑娘沖上。姑娘這會兒喉嚨不适,喝這個正好。”
這包藕粉倒是雪中送炭,知雨也不去大廚房了,忙扇起小風爐燒滾了水,厚厚地沖了一碗藕粉,端進屋裏去。
許碧不是很喜歡藕粉這種滑膩膩的東西,但她也不挑食。當記者的,出去采訪還不是随便買點什麽糊弄肚子,更不用說她還跟着援贊醫療隊去非洲呆過一年,那時候要是有碗藕粉——咝,喉嚨真痛啊……
“慢些咽,慢些咽。”路姨娘緊張地注視着許碧,臉上的表情仿佛她自己喉嚨裏也梗着根燒紅的鐵條似的,“想吃東西了就好。好生吃飯,好生吃藥,很快就好了。”
許碧沖她笑了笑。在二姑娘本尊的記憶裏,路姨娘是對她最好的人了。她生母是産後血崩身亡,許夫人自己有兒有女的,自不會把個別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到身邊養,也就是按例指了奶娘丫鬟什麽的伺候着。路姨娘自己沒孩子,便時常過來,不說像親媽一樣,說是個姨媽那足夠了。
許碧這一笑,路姨娘眼圈倒紅了:“都怪姨娘,姨娘不該就這麽跑來跟你說那些事,險些倒害了你性命……”
許碧有點無奈地放下碗,拍了拍路姨娘的肩膀。
路姨娘的确是一心為了許二姑娘的,聽說是要讓她去沖喜,跑去許夫人那裏跪求了半日。無奈許夫人鐵了心不松口,路姨娘也沒了法子,怕二姑娘不知就裏便吃虧,只好先來告訴許二姑娘。
原是想着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誰知道許二姑娘平素那麽懦弱的人,這次倒有了雷霆手段,直接就上了吊,倒把路姨娘悔得無可如何。聽說許二姑娘剛被救下來沒了氣的那段時間,路姨娘跑去自己供的佛像面前許願,說是此後就吃長素,再不沾半點葷腥,這才把許二姑娘求了回來。
只不過,回來的已經不是許二姑娘了。
路姨娘淚如雨下,充分讓許碧領略了“女人是水做的”的真理:“可你也不能就這麽狠心扔下姨娘就去了——不管怎樣,還有老爺呢。這婚姻大事,既然當初是定了大姑娘,哪能這樣輕易就變卦的。夫人不肯,可老爺跟沈家老爺這許多年的交情,定然是不會讓夫人胡來的。”
老爺?許翰林?
許碧回憶了一下這翰林府的男主人,不由得在心裏搖了搖頭。據說二姑娘的生母楊姨娘當初是挺得寵的,但許翰林是那種很典型的古代男人,不會搞什麽寵妾滅妻的那一套。更何況,就看這位二姑娘的生活環境,就知道縱然楊姨娘得過寵,這份兒寵愛也并沒有愛屋及烏到她身上來。否則,陳氏怎麽敢就這麽明晃晃地搞姊妹易嫁呢?
而且,許碧又不是對古代一無所知,這年頭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尤其是她這樣的庶女,親事全都捏在嫡母手裏,倘若這次她拒了沖喜,讓許大姑娘嫁了過去,萬一許大姑娘守了寡,那陳氏遷怒起來,又會給她找門什麽樣的親事呢?
許碧在心裏嘆口氣,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其實她完全不用半夜了還爬起來照鏡子,只消看看自己這兩只小手,這副小身板兒,就知道什麽叫不能自主了。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打出生到現在幾乎都是在後院裏過的,讓她如何與嫡母對抗?要想抗拒沖喜的命運,大概也只剩下自盡了。
當然,許碧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人死過一回,才會更知道生的可貴。難得她比別人多了一次活下去的機會,那是絕不會自己找死的。沖喜是嗎?就算是做寡婦,也未必就不能活了。而且她那位“未婚夫”不是還沒死呢嗎?就算真想上吊,等他死了再吊,還能得個貞烈的評價呢。
路姨娘卻是還抱着一絲希望:“老爺剛才已經回來了,這會兒正跟夫人在屋裏說話,姨娘已經叫人去打聽了……”說不定,老爺能說服夫人呢。
許碧再次嘆了口氣,又把碗端起來,她還是先把藕粉趁熱喝了吧。反正成不成的,明天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