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旅途

二月初十,宜嫁娶,宜出行。

當然,即使不宜,許碧也得啓程,畢竟從沈家人入京已經過去了七八天,再拖下去就真不像話了。就是現在動身,路上緊趕慢趕也得耗上五六天,真要是那位沈雲殊傷重難治,說不定她還沒進門,就先成寡婦了。

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許碧想了一下,覺得那恐怕是最糟糕的了,到時候她會進退兩難——沈家有可能不會要她,而如果回許家,那可真就是要由着陳氏搓圓揉扁了。

“姑娘,吉時到了,得去拜別老爺和夫人了。”知晴樂颠颠地跑過來。這些日子姑娘對她十分冷淡,她特別怕姑娘會不帶她去沈家了,還好沒有,看來她這些日子的勤快還是很有用的。

“走吧。”許碧才走出房門,就見路姨娘站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她。

昨日路姨娘已經将東西搬到了翠廬來。說是搬家,其實總共也只有兩個不大的箱子,路姨娘不肯改了翠廬的陳設,也不肯住許碧的卧房,只肯在廂房裏住,說是要留着屋子,等許碧将來回娘家的時候住。

整個許家,舍不得她的也就只有路姨娘一個了吧?只是按規矩,這種時候路姨娘是沒資格來跟她告別的。

好在該說的話昨天晚上也都說過了,許碧吸口氣,對路姨娘笑了笑,接過知晴遞來的鬥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出了翠廬。

雖說她得去了江浙之後才能拜堂,但出門之前還是要給許良圃和陳氏磕個頭,領幾句訓導,掉幾滴眼淚的。

許碧當然對他們沒什麽不舍,也根本沒什麽眼淚可掉。陳氏倒是拿着個帕子在眼角抹來抹去,不過只見紅,不見濕。最後許良圃幹巴巴地說了幾句,咬文嚼字的許碧也沒怎麽聽明白,反正就是那些套話,并沒多少真情實感。

于是,許碧幾乎是心情毫無波動地離開了許家。

時辰還早,但京城已經醒了過來。許碧一路上都把馬車的窗簾掀起一個角,向外看得津津有味——別說她了,就是原本的許二姑娘,長這麽大都沒仔細看過京城的街景呢。

“姑娘,今兒風大——”知晴看看坐在馬車一角的一個中年婦人,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許碧的衣袖。

扒窗戶這種事兒,可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行為。若是別的時候也就罷了,可如今沈家派來的人就在馬車裏,姑娘這麽做,豈不是讓人看不起嗎?

“我就是看看,車是往哪裏走……”許碧放下簾子,對那個中年婦人有點怯怯地笑了一下,“讓林媽媽見笑了。”

她問過流蘇,這個林媽媽是沈夫人王氏的陪嫁丫鬟,這次就是她帶了那一對玉佩和聘禮單子,來許家商議親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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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嫁丫鬟,必定是王氏的心腹,又能擔當這樣的大事,必然就是個能幹的。既然如此,她在許家這些日子,必然也打聽了解過許碧的情況,不管沈夫人有沒有什麽其它心思,許碧想自己還是暫時維持許二姑娘原本的形象比較好一點——敵不動我不動嘛,情況未明的時候,裝一裝有好處。

林媽媽生了一張滿月臉,看着就很好親近的樣子,笑起來就更顯得和善了:“我們先坐船,所以是出南門往碼頭上去。”

許碧挺慶幸的,雖然這個朝代根本不存在于她讀過的歷史中,但許多事情都差不多。比如說京城,差不多就在南京的位置,這樣就可以坐船走很長一段水路,然後再轉陸路進江浙。如此一來,省時省力,還舒服得多。要知道這個時代的馬車可沒有橡膠輪胎,這要是一路咯噔咯噔的颠到江浙去——想想都覺得絕望。

碼頭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不過沈家用的是官船,事事優先,故而許碧沒怎麽耽擱就登上了船,不久船身就晃動起來,駛離了碼頭。

“這裏是姑娘的住處。”林媽媽把許碧主仆幾個領到了船中間最大的一間艙房裏,“奴婢就在姑娘隔間伺候着,姑娘有什麽事只管吩咐。只是這船在水上不比別的,姑娘若是要去甲板上,千萬要知會奴婢一聲兒,好讓人跟着——這萬一落了水可不是鬧着玩的。”

知晴原先還興致勃勃的,很有上甲板看看風景的念頭,這會兒聽了林媽媽的話,不禁縮了縮脖子:“媽媽說得好生吓人……”

“可不是奴婢吓唬姑娘。”林媽媽一本正經,“這江裏水大,若落了下去都未必救得及。且這會兒江水冷着呢,姑娘在艙裏都要仔細些,不要吹多了風,更不必說落水了……”

“我知道了,多謝媽媽提醒,若是要出艙房,我總先告訴媽媽就是。”許碧是會游泳的,但就許二姑娘這小身板兒,真落了水估計是撲騰不了幾下的。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許碧對此深有體會。上輩子她幾次得到出國采訪的機會,不就是因為她身體好,不管到什麽地方都吃得住嗎?當時有個同事各方面條件不比她差,但就是身體不好,時不時地生病,這叫領導如何敢把她派出去?

鍛煉身體,勢在必行。在許家那幾天是事情實在太多,現在離了許家,她就得開始着手了。比如說,她得給自己補充點營養,再比如說,要多活動。

不過,許碧的計劃還沒開展就不得不擱置了,因為——她暈船。

确切點說,是許二姑娘暈船。

“姑娘,這是剛買來的姜梅,姑娘快含一顆。”知雨抱着個小罐子跑進艙房,急急地打開罐口包的油紙,散發出一股子酸甜的香氣來。

許碧恹恹地躺着,張開嘴讓知雨投喂。活了兩輩子,她第一次知道暈船的滋味居然這麽難受,稍微動一動就是天旋地轉,胃裏仿佛裝了條活魚,時不時地就要翻騰一下。別說多活動了,她現在飯都吃了幾口。

“姑娘,怎麽樣?”知雨眼巴巴地看着。許家只随便給姑娘準備了些防風寒的成藥,好容易熬到船在碼頭上停靠補充食水,她忙不疊托船工去買了姜梅來,原還想請個郎中來給姑娘診診脈,開些湯藥,卻是被林媽媽拒了,說是這等小地方沒個好郎中,倒怕把姑娘治壞了,且如今急着趕路,倒不如等到了蕪湖再請個好郎中,仔細診診脈。

“奴婢覺得,那林媽媽——”知雨有些忍不住了。林媽媽笑得和氣,跟許碧說起話來客客氣氣的,一口一個“請姑娘只管吩咐”,可卻連個郎中都不給姑娘請,真是口是心非!

許碧笑了笑:“你心裏明白就好。”許家總共只給她陪嫁了四個人,除了知晴知雨,就是一對兒從前據說是在莊子上當差的夫婦。這麽着,這條船上都是沈家的人,她們主仆也只能先忍一忍了。

“可姑娘的身子……”知雨眼圈微紅。難怪路姨娘說沈家不是好親事,果然如此!

“放心,暈船死不了人。”暈船這事兒,就是在她那個時代也沒有什麽特效藥,就是習慣了便好。其實她自己都能感覺得到,今天吐得已經比昨天少了。要不是許二姑娘這個身體實在有點弱,還能适應得更快些。

“知晴怎麽樣了?”

“在隔壁躺着呢。只說不想吃東西。”知雨不想說知晴的壞話,可她也實在是有些太嬌氣了,連姑娘這裏都在想着法兒的吃東西補充體力,她那裏倒好,上了船就躺着哼哼,比姑娘還難伺候。

“你把這姜梅分一點給她,再跟周嫂子說,我想喝魚片粥。”這姜梅還真是挺有用的,許碧吃了一顆,就覺得舒服了許多,似乎有點食欲了。

“魚片粥?”知雨把臉皺成了個包子,“可是把魚煮在粥裏?姑娘這不自在,還吃那腥的東西……”許家是北邊人,遷到京城也沒幾年,平日裏對魚蝦之類吃得不多,知雨想不出那腥巴巴的東西煮在粥裏可怎麽吃……

許碧笑起來:“你叫周嫂子照着我說的法子去弄……”周嫂子,就是給她陪嫁的那對夫妻中的一個,雖說是在莊子上幹活的,卻有幾分廚藝,許碧跟她說過菜,她竟也能做出七八分來,可算是意外之喜了。

“把林媽媽叫進來陪我說話。”暈船的症狀減輕,許碧的腦袋就又開始轉了,“你再帶點姜梅,跟喜鵲說話去。”

喜鵲,是林媽媽的丫鬟。沒錯,林媽媽這一路過來,也有個小丫鬟伺候着呢,因為那小丫鬟不暈船,所以林媽媽現在的待遇并不亞于許碧。

“奴婢知道了。”知雨機靈地看了看旁邊小幾上的點心,“奴婢能不能再帶幾塊綠豆糕去……”林媽媽是個老道的,說起話來滴水不漏,但喜鵲跟知雨年紀差不多,可就沒那麽深的城府了,從她那裏打聽消息,可比找林媽媽容易多了。

林媽媽很快就過來了:“姑娘今日可覺得好些?等明日到了蕪湖就下船了,那邊能尋着好郎中……”

“我好些了。”許碧弱弱地說,倚着枕頭,“請媽媽過來,沒打擾媽媽休息吧?”

“姑娘快別這麽說。”林媽媽還是一臉彌勒佛似的笑容,“姑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我想——”許碧故做遲疑,過了片刻才道,“我想做幾件針線孝敬大将軍和夫人,只是不知夫人有什麽喜好,喜愛什麽顏色……”

林媽媽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說是孝敬大将軍和夫人,卻只問夫人的喜好,可見這位許二姑娘很知道該奉承誰。也是,一個庶女,撞了天大的運氣才得了這麽一門親事,可不是要仔細奉承着麽。

林媽媽嘴裏說着沈夫人喜愛的顏色花樣,心裏卻有些不屑。沈夫人派她到許家來,自然是來打探一下沈雲殊未婚妻子的底細,畢竟這娶進門就是嫡長媳,即使沈雲殊真的……這占了嫡長的身份,只要再過繼一個兒子,許多事情也能争一争。

誰知這事兒真是天從人願,許家舍不得嫡長女去沖喜,竟換了一個記名的庶女。說起來那位許夫人管家也算是嚴謹了,下人口口聲聲的說這位二姑娘是打小就記在夫人名下,與兩個嫡出姑娘一般教養;且正是生在那年大捷的時候,所以才被老爺定給了沈家大少爺。

這謊話倒也說得圓,若不是林媽媽早從沈夫人處知道了真相,怕還真的會信了呢。

林媽媽自然不會急着去戳破這個謊言。所謂百密終有一疏,那位許夫人只顧着編造定親的謊話,可就忘記了在許二姑娘本人身上也使使勁兒,她花了些銀錢終于打聽到,許家雖然號稱是三個女兒一般教養,可這位二姑娘啊……

林媽媽眯了眯眼,又打量一下眼前的許碧。尚未及笄的女孩子身形纖瘦,大約是正在抽條兒,看起來格外的單薄。因為暈船的緣故,臉色還有些發黃,嬌怯怯地倚着枕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這副模樣兒,可不是當家夫人的做派。林媽媽心裏暗暗地笑——相貌倒是生得好,尤其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簡直像是會說話一般,只可惜這姨娘生的就是姨娘生的,便是充做嫡出,也還是上不了臺面。對着自己這個下人都一臉小心翼翼,那到了夫人面前,更不知要瑟縮成什麽模樣了。

老實說,林媽媽确實是在心裏替沈夫人松了口氣。這些年夫人過得不容易,尤其是二少爺不争氣,夫人暗地裏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天幸這回大少爺出了事,聽郎中說,便是僥幸能醒過來怕也要損了身子。如此一來,再娶上這麽一房上不得臺面的妻室,那說不得日後得了老爺重視的就只能是二少爺了。

想着日後的光明前景,林媽媽眼裏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就是回答起許碧的話來也輕松了許多。兩人一問一答地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林媽媽忽然覺得腹中一陣饑餓,才驚覺自己今兒竟然不知不覺地說了這麽多話。

“姑娘也累了,歇一歇吧。”言多必失,林媽媽心裏暗暗警告了自己一句。雖說這許二姑娘說起話來毫無頭緒,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也不知道她要問什麽,可自己好像說得的确不少了,還是謹慎點的好。

“有勞媽媽了。媽媽陪我說會兒話,我這心裏就踏實多了。”許碧作勢要起身,“知雨這丫頭,叫她去要個粥,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送媽媽。”

林媽媽還沒有敢托大到真讓她送的程度,連忙謝絕:“哪能勞動姑娘,姑娘快歇着。如今船上伺候的人本來少,知雨忙不過來也是有的,不過幾步路,哪裏就用得着送了。”

她一邊說,一邊心裏不由得又有些鄙夷。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說什麽一般教養,頂天了不過是識幾個字罷了,那些馭下理家的事兒,有哪個嫡母真會用心去教導的?許二姑娘這兩個丫鬟,大的嬌養得好像小姐一般,暈個船就躺下不起來了;小的又是玩性大,捉着空兒就滿船亂跑。仆似主人,下人這般的沒規矩,可見主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日後不要說是打理整個沈家,就是光管自己的院子,恐怕都要亂做一團了。

自然,這些想法林媽媽可不會露在臉上,仍舊是滿臉笑容地起身,出了許碧的艙房。片刻之後,知雨就端着一盅熱騰騰的粥回來了:“姑娘,這是周嫂子用剛打上來的活草魚做的魚片粥,還配了幾樣小菜,姑娘快嘗嘗。”

米香混合着魚肉的鮮香撲鼻而來,讓許碧的肚子頓時就咕嚕嚕地叫了起來。知雨看她有了胃口,喜得眉開眼笑,不過她也沒忘了正事,一邊伺候許碧用飯,一邊就說了起來:“奴婢剛才拿了那姜梅和綠豆糕去尋喜鵲,原來她也有些暈船,沒胃口吃飯呢。”

林媽媽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心腹之人自然待遇好,可喜鵲這個小丫鬟就沒那麽好福氣了,即使也是暈船難受,仍舊要幹活兒,便是吃不下飯,也沒人單給做些飯食了。故而知雨拿着姜梅和綠豆糕過去,可是大受歡迎。

這吃人嘴短實在是千古不易之真理,知雨自上了船已經跟喜鵲混熟,這會兒喜鵲又吃了她的東西,知雨再跟她搭起話來便容易得多了。

“喜鵲說她只是個三等的小丫鬟,進府才兩年,只是平日聽那些年長的丫鬟和婆子們說話,才知道些許事情。據她說,沈大少爺是出海剿海匪的時候受了傷,開始是在軍營裏養傷,因怕動搖軍心,所以只說是箭傷,直到前些日子傷重難治,蘇杭一帶能請到的好郎中請遍了都不見效,這才去宮裏求禦醫的。還是沈夫人想出了沖喜的主意,所以沈家人動身來京城的時候,沈大少爺院子裏已經在收拾東西,要把他接回來養傷了。”畢竟總不能在軍營裏成親。

知雨說着這話,面上便有些掩不住的憂慮之色。她自然是盼着沈家少爺的傷不要那麽重,可若是聽喜鵲這麽說,似乎還真是十分嚴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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