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驿站

知雨的擔憂,許碧自然也是有的。剛才她也向林媽媽問過沈雲殊的傷情,林媽媽卻是滿嘴只說沈雲殊年紀也不小了,因這些年邊關一直打仗竟無暇成親,此次正好借着養傷的機會把人生大事辦了,成家而後立業雲雲。若聽她的,仿佛根本就沒沖喜這回事兒似的。

這顯然是胡扯了,尤其是與喜鵲的話兩相對照,不由得不讓人憂慮——若是沈雲殊的傷真的不重,又為何要怕人知道,根本不敢宣揚呢?直拖到這會兒才又是求禦醫又是沖喜的,只怕是真的瞞不過去了……

然而這件事偏偏許碧是毫無辦法的,因此考慮了一下之後,也只能是不去管她。畢竟她既不是什麽神醫,也沒有帶着前世的醫療系統穿過來,沈雲殊的傷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還有別的嗎?沈家其他人呢?”

知雨也知道這事兒無計可施,只得把念頭暫時放下,說起別的來。

喜鵲進府日子短,說的那些事大都是衆人皆知的,流蘇也都說過,只有兩件事,知雨聽着還新鮮。

“沈家兩位少爺都是十三歲就跟着沈大将軍進軍營,後來大少爺十五歲就上陣殺敵了,可二少爺進軍營才半年,沈夫人就生了一場大病。那會兒沈大将軍和大少爺都在邊關打仗,二少爺孝順,瞞着沈大将軍回家侍疾,結果等夫人病好了,二少爺也沒法再回軍營了。”

“那二少爺現在做什麽?”前頭還打着仗,沈雲安就擅離軍營,不管他是為了什麽,不處罰他沈大将軍都無法服衆,所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讓他離開軍中了。

“說是如今在家讀書,去年已經考取了童生,以後怕是要走科舉的路子了。”知雨說着又有點憂慮起來,“聽說二少爺十分聰明,學武的時候就學得很快,後來讀書,也是才讀了一年多就考取了童生,今年就打算考秀才了呢。”

一家子有兩個兒子,還不是一個娘生的,如此免不了就有些比較的意思。之前沈雲殊年紀輕輕就屢立戰功,出盡了風頭,把弟弟牢牢地壓在下頭。如今他倒了,沈雲安可不就顯了出來?

許碧嘆了口氣:“都是一家子,二少爺出色也是好事。”總比一家子後繼無人,沈大将軍一過世家裏就垮了的好,“還有什麽?”

“聽說——”這又不是個好消息,“沈二姑娘院子裏的丫鬟,這幾年換過好幾撥了。”

婢仆與財物等,主子用不慣了就換,從道理上來講是沒什麽的。然而婢仆又畢竟不同于財物,你高興了每日把屋子裏的陳設都換一遍也無妨,可若是每日把身邊伺候的人都換一遍,那就不對了,至少也得說你一個性情苛刻。尤其是姑娘家,貞靜平和才是好名聲,若被人說是難伺候,那可不是什麽好事。

這做人兒媳的,第一怕遇着惡婆婆,第二怕遇着刁小姑。若喜鵲說的話是真的,這位沈二姑娘沈雲嬌可是人如其名,不好相處呢。

“沈夫人還真是寵愛女兒……”許碧喃喃地說。

姑娘們身邊的丫鬟,一般是不常換的,尤其貼身丫鬟,往往自小就在身邊伺候,一直用過幾年,彼此都摸着了脾性,有了情份和忠心,這才敢充做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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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許碧身邊的知晴,那是九歲上就買了進來,至今已經伺候了許碧五年。便是知晴,也已經伺候三年了,若不是因此次匆匆出嫁,至少還是要再伺候許碧兩三年,才會跟着她出嫁,做她在婆家的膀臂的。

心腹可不是那麽好培養的。長時間的相處未必能培養得出來,但沒有時間必然不行。沈雲嬌這麽頻繁地更換身邊的丫鬟,自然是不利于培植心腹,這道理沈夫人肯定知道,可仍是由着她,若不是對女兒不關心,就是真的寵愛得沒邊了。

寵愛——許碧心裏忽然一閃,沈夫人這麽寵愛女兒,那對兒子必定更為重視,既然如此,當初她生的那場大病,是真是假呢?會不會正是看着戰場吃緊,怕兒子有危險,這才想出這個法子,讓沈雲安以“孝順”的名聲離開軍中呢?須知逃兵的名聲不好,但本朝也是以孝治天下,一孝遮百醜,是最好的擋箭牌呀。

“姑娘——”艙房門忽然被推開,知晴臉色黃黃的,拖着腳步走了進來。

“你怎麽起來了?”許碧瞥了她一眼,懶懶地道。

“方才知雨給了奴婢些姜梅,奴婢含了覺得舒服好些,就過來伺候了。”知晴陪着笑臉道,“這幾日奴婢爬不起來,都辛苦知雨了……”

這些日子,她終于發覺不對勁了——打從姑娘醒過來,就對她完全改了态度。離開許家之前的那幾日,她就只能在屋子裏收拾東西,其實許碧總共就那麽點兒東西,屋子裏的床櫃之類又不帶走,所以也無非就是幾件衣裳幾盒首飾而已,有什麽好收拾的?

與她相反,知雨卻是走到哪兒都被許碧帶着,俨然是要取代她,做許碧的第一心腹了。

那會兒知晴雖有些警惕,卻還不曾太過擔憂。知雨畢竟還小呢,能見過什麽世面?等離了許家,這一路上少說要走五六日,等姑娘遇到什麽事,還不是要與她商量?誰知才一上船,還沒等她大展身手,就吐了個七葷八素,頭昏眼花連床都起不來了。

知晴雖是個丫鬟,但從前仗着許二姑娘懦弱,在翠廬裏過的那也是副小姐的日子,舒服慣了。這會兒暈船如此厲害,自然而然就又想偷懶,橫豎許碧那裏也暈船,并無什麽事要找她,她便索性躺着不動了。

今日知雨過去給她送了姜梅,說是許碧叫送來的。知晴先是有些竊喜姑娘還關切自己,随即就突然醒悟過來——她在這裏躺着,知雨卻生龍活虎的,如此姑娘身邊不是又只剩下了她自己在讨好?

這可萬萬不成!知晴暗罵自己糊塗,怎的竟又忘記了,姑娘生病的時候好生伺候,才正見忠心體貼呢!她只顧自己養病,好處豈不都叫知雨占了?一念及此,加上含了姜梅果然舒服些,她便強自支撐着爬起來,過來找許碧了。

“若是身子不适,就多歇幾日。”許碧淡淡地說。知晴這種不肯出力卻還想着能有好處的人,就是放在她前世,也沒哪個上司會喜歡她,更不用說,她連拍馬屁都不會,佞臣路線都走不通的。

“不,奴婢沒事了。”知晴趕緊回答。不過這也是真的,強撐着從床上爬起來走了幾步之後她就發現,其實起來也并沒想像中那麽難受,別的做不了,守在許碧身邊端個茶說說話還是完全可以的。

“這幾日都辛苦知雨了,奴婢已經歇了這麽久,也該過來伺候姑娘……”知晴打起精神,“姑娘的臉色可不大好,這船上什麽都沒有,委屈姑娘了……”

這些話聽在許碧耳朵裏全是廢話,半點意義都沒有。不過這些天确實知雨是夠辛苦,讓她去歇歇也好,若有時間,還能再去找喜鵲說說話。

“那你就陪我坐一會兒罷。知雨去歇歇就是。再把該收拾的東西也收拾一下。”明天船到九江碼頭,就該改陸路前行,到時候萬一她再暈車呢?這都得提前做點準備,該買點什麽都要在九江買好才行。

知晴殷勤起來果然是比知雨要周到得多,要不是許碧阻攔,她還打算把香薰爐翻出來鼓搗一番。雖然許碧仍舊是不冷不熱的,但知晴卻像是絲毫沒發現她的冷淡似的,依舊事事搶先,直到船靠上蕪湖碼頭,知雨居然都沒能再插進手來。

下了船,許碧不由得長長籲了口氣。雖然暈船的症狀是漸漸減輕,但腳踏實地還是感覺不錯。

蕪湖原是個小地方,只有碼頭上繁華些,沈家人急着趕路,也只住了一夜,采買了些急需的東西,就乘了預先雇好的馬車匆匆上路。

“姑娘覺得怎麽樣?”知雨有些擔憂地注視着許碧。因為許碧下了船之後看起來精神不錯,林媽媽就壓根沒再提什麽請好郎中來診脈的事兒。知雨本來打算去找她的,卻被許碧攔下了——她現在扮演的仍舊是懦弱的許二姑娘,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還好。”古代的馬車真是夠坑爹,沒有橡膠輪胎,木輪子滾動在地面上颠簸個沒完。就這還說是官道呢,那要是走小路,還不知要颠成什麽樣。

“姑娘把這個墊上吧,要不要躺下來歇歇?”知雨把一個軟墊遞過來,又把采購的姜梅和薄荷糕都取出來,“這薄荷糕據說是那家店拿手的,吃了清新開胃,聽說好些走長路的都會去買些備着。”

雖然馬車颠簸,但身下墊了好幾層褥子,感覺還不算太糟糕。而且馬車的颠簸與船的搖晃不同,許碧很高興地發現她不暈馬車,只是因為無事可做,覺得特別無聊罷了。

“姑娘要不要下棋?”知晴殷勤地問,“我陪姑娘下一盤?”

“算了,這車上也是晃來晃去的,做什麽都不方便。”許碧趕緊拒絕了,原因無它,她不會下棋!

原身的許二姑娘是會下棋的,而且還很喜歡。不過她從不敢去找兩個姐妹對弈,平常就只能自己打打棋譜,或者跟知晴下一盤。沒錯,知晴也跟着許二姑娘學了點棋藝,這也是她敢偷懶的原因之一。

但許碧可就不會下圍棋了。她會下跳棋、象棋,會打撲克、麻将,但圍棋卻是一竅不通,即使從原身處承襲了記憶,但下棋可不是只有記憶就行,所以只要一擺開棋盤,非露餡不可。

“這棋,我以後也不想下了。”許碧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決定把暴露的可能扼殺在搖籃之中,“那些棋盤棋子的,以後都收到箱子裏去,別讓我再看見了。”

“啊?”知晴有些急了,“為什麽?”姑娘以前喜歡她,不就是因為她能陪姑娘下棋嗎?那若是姑娘今後都不下棋了,她學的棋藝豈不又沒用了?

“也不為什麽,就是覺得……沒什麽意思。”許碧輕嘆口氣,“從前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可再在棋盤上百般籌謀又有什麽用,最後還不是任人擺布。便是棋藝再高又能怎麽樣,還不如多讀讀書,寫幾個字了。說起來,我這次病後總覺得手腕發軟,只怕是字也要寫不好了,得了空還要練練再好。”

知晴頓時傻了。許良圃科舉出身,自覺是書香門第,家中兒女自然也都是要讀書的。知晴打九歲起就伺候許碧,許碧讀書也都是她随侍在旁,若是有心自然也能跟着學。然而她最終只是學了“好玩”的棋藝,對讀書識字卻沒甚興趣,如今也不過是勉強認得幾個字罷了。若是許碧一心要讀書,那她可是半句話都搭不上的。

知雨卻是覺得高興。她總覺得下棋太費心思,也太冷清了。姑娘常常獨自在房中打棋譜,一打就是好幾個時辰,不說不笑不動,有時連飯也不怎麽想吃,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呢。至于讀書寫字,雖然也要費心,可老爺總說人向書裏乖,雖則姑娘不比少爺們還能科舉晉身,但多讀點書想必是沒錯的。

知晴狠狠白了知雨一眼。這小蹄子如今年紀漸長,竟是長了本事,敢在姑娘面前跟她争了。如今姑娘不知道怎麽的,性情有些變化,暫時讓這小蹄子占了先。可也別得意得太早,她遲早是能争回來的!

許碧冷眼旁觀,把知晴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在船上時知晴突然勤快起來,她還當知晴是想明白了,正打算再給她一次機會。畢竟她現在身邊就這麽幾個人,尤其是貼身的大丫鬟,素來都是當作臂膀倚靠的,知晴若是曉得利害關系,知道合力同心,那即便是有些愛慕虛榮也無傷大雅,說到底,誰不想過好日子呢?她這個主子若是好了,讓身邊的丫鬟也跟着好,這也是應該的事。

但看知晴現在這樣子,實在不是個知道輕重的,她也不想一想,倘若許碧在沈家不得好,就算她把知雨擠下去,又能怎麽樣呢?

“聽林媽媽說,沈家少爺的傷勢不輕——”許碧思索了一下,決定還是該用話敲打一下知晴,“等到了沈家,第一要務自然是要好生照顧他。江浙離京城這般遠,說起來我身邊也就只有你們兩個,沈家下人再多,也不如你們兩個可靠……”

知晴怔了一怔,這才想起來,等到了沈家,許碧就是沈家大少奶奶,可不比在許家的時候那麽寒酸了。沈家那般富貴,必定仆從如雲,到時候她的對手可就絕不只是一個知雨了。

“奴婢曉得,定然好生用心,為姑娘分憂。”知晴忙表忠心。

許碧聽她這話,也不知道她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但礙于外頭的車夫,有些話又不能說得太過明白,只得嘆口氣道:“你知道輕重利害就好。”

馬車這一整天颠簸下來,即使是不暈車,許碧也覺得身上酸疼了,等到馬車停下來,林媽媽說前頭就是驿站的時候,一幹人等都不由得有些歡喜——中午只吃了些自帶的幹糧,驿站至少有熱茶熱飯,還有熱水可以洗洗了。

“這是宣城驿站。”林媽媽年紀大了,在馬車裏也颠得夠嗆,臉上的笑容也就有些保持不住,“這兒比不得京城,姑娘凡事湊合着些,明兒一早就得上路,若是走得快些,晚上就能到杭州城了。”

沈大将軍駐軍寧波,但沈府卻是在杭州,到時候許碧跟沈雲殊拜堂成親自然也是在杭州了。

一想到馬上就能回到杭州,林媽媽也不由得想長長籲口氣了。她已經不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了,這一趟跑下來也是吃不住勁啊。

許碧剛從馬車上下來,就聽見又有馬蹄聲響,擡頭看去,只見對面也有兩輛馬車駛來,顯然也是要入住驿站的。

這宣城驿站并不大,兩邊的馬車都過來,頓時就把驿站門前擠了個水洩不通,一時間誰也進不去了。

“這是誰家的車呀!”知晴頓時就不悅起來,“怎的這麽沒規矩!”說起來許碧這邊的馬車先到,對面那兩輛車理當收收速度,往後排的。

“罷了。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許碧擺擺手,“我們先進去就是。”不過就是馬車要晚一點才能進去,車上的東西沒法馬上取下來用了。

知晴很不情願,嘟哝着道:“這驿站裏的鋪蓋可不能用,難道能讓姑娘在屋子裏等着不成……”馬車不能進去,她們就少不得搬着行李多走些路了。

許碧正要說話,對面車轅上的車夫已經跳了下來,擡手用馬鞭抽了一下馬,嘴裏還罵了一句什麽。許碧一下就豎起了耳朵——她怎麽聽着那人罵的話,好像是日語的“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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