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春

陽春三月,正是萬物生長的大好時節。高牆中的後院裏,池中春水碧綠,秋千低垂,帶着水意的花草清香更是怡人。遠處連綿青山,草木更是瘋長,一片生機盎然之色。

雖然遠離中原之地,又有蠻夷之野和瘴氣遍地的外號,但是嶺南天氣暖和,什麽季節的景色都比長安活潑不少。

就在這樣明媚的春光裏,元非晚倚着閨閣窗邊矮榻,手卷薄冊,有一句沒一句地念着詩:

“煙柳飛輕絮,風榆落小錢。

濛濛百花裏,羅绮競秋千……”

遠看,她似乎在用功讀書;但如果走近,就能發現,她神色懶散,眼睛半眯,眸光飄忽,根本什麽都沒入眼。

再看屋裏,書架依次整齊排開,桃木書桌上擺着文房四寶,壁上懸挂幾幅工筆山水立軸。這些陳設并不華貴,倒也顯得清新雅致。

元非晚梳着個簡單的高髻,身着牙白卷草紋半臂,櫻草色百褶長裙垂曳至地。配着露出的精白緞子襦衫,素雅恬靜,和個正當好年華的十三四歲女兒家正合襯。若不是她臉上、脖子、雙手都纏滿了礙眼的布帶,這一定是副美極了的仕女讀書圖。

微風拂過,窗外杏花如雪飛舞,她身上繡着銀線杏花圖案的薄紅色披帛也輕輕飄了起來。梅花紋象首三足香爐裏冒出的淡青煙氣被吹得歪向一邊,而她就在這淡淡的的藥香裏似睡非睡。

門外忽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随後,有人邁步進門。“大娘,徐大夫來了。”

這聲音細弱,元非晚不用看就知道是她的貼身丫鬟水碧。另一個比較開朗的叫谷藍,這時候應該在給大夫奉茶。她稍稍打起精神,放下手中書卷,立起身道:“拿一頂帷帽來。”

帷帽是現時女子外出或騎馬時擋臉所用,通常為半透的紗帛制成。元非晚尚在病中,連風都要少吹,當然不可能出門。只是,她出身書香門第,還待字閨中,大夫來診治的時候,為了避嫌,裏外之間理應隔一道布簾。

水碧驚了一下。“大娘,您……”她遲疑道。但瞥見自家姑娘眼裏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就把後半句吞了回去,老實去了書房對面的閨房。

元非晚看人出去,眼珠微微一動。聽話倒是聽話,可惜太唯唯諾諾。不過,敢在出了水痘的她身邊服侍,也能算忠心了。

不多時,水碧取了一頂霜白色的羅紗帷帽回來。這帷帽看着普通,但卻是元非晚所有帷帽中最長的,垂墜過腰。她給元非晚戴好了,這才小心扶着自家小姐下樓。

元非晚這閨閣是獨家小院,院後有園子,樓下有畫堂。這會兒,年近半百的徐大夫正在廳中,有一口沒一口地抿着綠茶,眉間皺紋略緊。

谷藍偷瞄着他的神色,一顆心微微沉下去。難道大娘的病不太好?可她看着,大娘手上的疹子像是要消完了啊?

元非晚從堂後轉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情形。她腳下輕移,挑了個最近的圓凳坐下。“讓徐大夫久等了。”

徐大夫徐壽一折頭就看見元非晚坐在他對面,立刻跳了起來。可他嘴裏還有一口茶,這一驚上不上下不下,不由連連咳嗽。

谷藍也被駭了一跳,幸而沒砸掉手裏的瓷壺。主子的舉動她不敢管,一雙會說話的杏眼立刻掃向水碧:讓你請大娘看診,可不是讓你請大娘下來!

元非晚穿到這身體半個月,早已能讀懂谷藍目光裏的意思。此時看到水碧被瞪,她也不以為意,只在心裏笑了笑。“我總在屋裏呆着,悶也要悶死了。驚擾徐大夫非我本願,我在這裏給徐大夫道歉。”

說着,她站起來,就要給徐壽行禮。

徐壽被唬了一大跳。“徐某無事,大娘多禮了。”他連連道,“大娘這就請坐下來,好讓徐某看診一二。”

元非晚本也沒打算真行禮——她做公主做慣了,不說頤指氣使,但她上輩子出生以來,就只有別人給她行禮的份兒。這會兒,雖然她給自己做了半個月既來之則安之的心理建設,但對別人彎下膝蓋這種事,還是能免則免。

所以,聽到徐壽這麽說,元非晚微微點頭,又坐了下去,沒什麽表情。她戴着帷帽不說,臉上還有一圈圈布條阻擋,就算笑也沒人看得見。“徐大夫請坐。”

徐壽看她根本沒挪動的意思,只得依言坐下,打開藥箱,将銀針藥膏等物一字排開。

元家正房這大女兒,身子骨弱,一出長安就開始咳嗽,到了峯州又水土不服。這一年下來,小病不斷,纏綿病榻,院子都沒出去幾次。

她父親元光耀,年少進士及第,一路平步青雲,官至正三品禮部郎中,可謂春風得意。一朝被貶嶺南,只領一個峯州司馬員外郎置同正員的從六品官職。這是個編制外的散官,別說掌握軍糧車馬之類的實權,官衙防閣什麽的也都沒有,還得自己買房居住。

還聽聞,雖然她母親蕭夫人是汝南縣主,但被其父吳王謀反案牽連,已經變相軟禁于長安的吳王府好幾年,連元家舉家南遷都無法出門相送……

醫者父母心,便是和元家毫無幹系的徐壽,也不免對這少女心生憐惜。所以,這會兒看到元非晚竟然有力氣下樓來,他心裏其實是高興的。不過,這高興之餘,想到剛才在外面無意中聽到的一耳朵,他臉上又蒙上了陰雲。

“徐大夫,我家大娘情況如何?”一邊看着的谷藍再也忍不住,出聲詢問。大夫臉上忽晴忽雨的,弄得她心裏也忽上忽下的。

別的病還好說,水痘可不是什麽可以怠慢的事。萬一照料不好,可是要留疤的!她們姑娘還沒長開時就能看出将來必定是個美人,怎麽能毀容?

再者說,水痘會傳染,整個院子都被禁足了。麻煩是小事,但外面的消息,她們也都一概不知。就以二房三房的心眼,指不定又想出什麽法子來陰她們大娘呢!

徐壽被這麽一問,收回心思,笑着回答:“恭喜大娘。您的情況很穩定,再過七日,約莫就好完全了。這些藥膏,還是照前頭那樣,擦身之後塗上,日日更換。”

一聽時間,谷藍喜上眉梢。“就知道徐大夫是貨真價實的嶺南名醫!”

“徐某愧不敢當。”徐大夫連連客氣。

元非晚表情依舊沒什麽波動。相比于她的病,她現在更關心徐壽為什麽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不過直接問出來是下下策,她只點頭道:“麻煩徐大夫了。”

谷藍接到她的眼神,識趣地送已經收拾好藥箱的徐壽出去。而水碧則幫着收起徐壽留下來的藥膏和布條,留着給元非晚睡前用。

院子并不大,徐壽和谷藍兩人很快走到角門。

“徐大夫,我們大娘是真要大好了嗎?”眼看徐壽就要離開,谷藍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瞧那沉重臉色,該不會是唬她們的吧?

徐壽站住腳,不易察覺地往門外望望,随即壓低聲音回答:“大娘近日心情開朗,确實比以前康複得快。”

谷藍眼睛轉了轉,注意到了這點變化。“那您還……”想到角門外還有家丁等候,她聲音也低了。

徐壽張開嘴,有點為難。照理來說,別人的家務事輪不到他這個外人管。但元家大姑娘的情況實在不利,連他這個外人也看不下去了。“大娘向來體弱,多将養些時日,總是有益無害。”他委婉提醒道,而後轉身離開。

谷藍愣住了。徐大夫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們大娘繼續禁足更好?

元非晚很快就聽到了徐壽的這句話。谷藍彙報給她的時候,她已經回到閣樓上,慢慢喝着水碧調好的銀翹散。

谷藍看她不說話也不動作,不由有些性急。“大娘,您品性高潔,喜愛清淨,不愛攪合那些腌臜事,我們都知道。可俗話都說了,久病床前無孝子,您再這麽病下去,老夫人那邊就……”更嫌惡您了!

元非晚放下瓷杯。杯蓋和杯沿摩擦,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谷藍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就算老夫人再不待見元非晚,那也是這家裏輩分最高的人,輪不到下人嚼舌根。“大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好了,不用解釋。”元非晚終于開了口。她性子清淡,聲音也帶着股冬天冰雪的冷意。“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這事就照着徐大夫的意思來。”

“大娘……”谷藍還想說什麽,但還是咽了回去。

水碧立在一邊,低垂着頭,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元非晚不着痕跡地觑了她一眼。“晚飯遞進來時使點通寶,問問今天家裏誰來了。”

原本沮喪的谷藍一愣,立馬高興起來。她們姑娘總算開竅了!就算是長房長女,該争的也是要争一下的!更何況上頭有個偏心到極點的祖母、下面還有虎視眈眈的二三房呢?

這也太容易被看懂,元非晚不得不敲打一句:“以後,不能說的話就不必說了。”

“我知道了!”谷藍依舊很高興。只要主子有那個心,比她一個下人幹着急有用得多!

“行了,你們下去吧,我想眯一會兒。”元非晚道。

水碧伶俐地撤下元非晚剛用過的瓷杯,和谷藍一起退了出去。

等房門徹底關閉,元非晚才站起來,走到紅木妝臺前。因為主人久病,上面沒什麽脂粉,只有一面銅鏡最惹眼。

元非晚盯着裏頭一張和木乃伊無異的臉,用手碰了碰。藥膏烏黑的顏色從布條裏微微透出來,更顯得面目醜陋。

雖說水痘是時疫,春季高發,但現在并沒有疫情。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好端端地,竟然過了水痘……

元非晚微微揚起下巴,眼裏閃過一抹屬于當年芷溪公主的厲色。她向來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以還。若是當真有人敢對她的臉下手……

哼,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本文的一些解釋:

1,時代背景參考初唐,但本文是架空古代,謝絕考據。

2,女主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出痘子只是暫時的。

3,女主的外祖父吳王是異姓王,原本姓杜,賜姓國姓蕭,所以女主和男主沒有半點血緣關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