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都
喝了藥,一些困倦就湧了上來。幾線陽光自窗外斜入,溫溫柔柔的,元非晚就倚在矮榻上打起了盹。
淺夢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小時候,她是皇帝皇後最喜歡的女兒,剛出世就封了芷溪公主。等大一點,她不願意只學些琴棋書畫。皇帝老爹知道她要強,便下了特旨,讓她和其他皇子一同師從鴻儒。
這種恩寵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硬生生被衆人誇成了十二分。
而她最讓人敬畏的地方,當然不是容貌。當皇帝寶座上的人從她爹換成她娘時,她在某件事上的傾向已經是朝中大臣需要慎重考慮的方面;再等到皇帝再從她哥換成她弟時,她更是升級成了“凡是必問之而後決”的芷溪公主——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若是沒得到芷溪公主的首肯,那是萬萬辦不成的!
太極舞破,大明歌飛,端的是盛世清景。而她,只是在這種盛世清景的某個春日下午小憩片刻,睜眼就從長安城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芷溪公主變成了嶺表一介貶官的嫡長女……
雖然她們都叫元非晚,但兩種境遇,豈止是雲泥之別可以形容?
再算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水痘,元非晚自然滿心抑郁。她倒是不奢望現在長安城裏的皇帝還是她弟——國號國姓都不一樣,還有什麽指望——但也不能永遠呆在嶺南道的西南邊陲州鎮吧?瘴氣不瘴氣的問題暫且不說,峯州離都城長安太遠,根本沒有未來可言啊!
還有,關于這個新身份的問題,她也多少聽了點。
照理說,作為嫡親長孫女,前頭還有個嫡長孫的親哥,大多祖母還是喜歡的。但如果作為祖母的婆婆不中意作為母親的長子媳婦,對孩子的喜愛就要打好幾個折扣。
元家正是如此。
十數年前,正值弱冠的元光耀進士及第,一時風光無倆,成功娶到吳王蕭廣瑞的獨女汝南縣主為妻。雖說吳王本姓杜,是異姓王,但從他受賜國姓這件事,就知道恩寵隆盛。
一個是沒落書香門第的新貴,一個是開國功臣的大将軍女兒,有長眼睛的人都知道,這門親事的性質更偏向于縣主下嫁。當時沒多少人非議的原因是,雖然元光耀的品階還不高,但衆人普遍認為,他還年輕,很有封侯拜相的潛力。
元光耀的母親,元家李老夫人,也這麽想。她覺得吧,就算現時看着是他們高攀,但這只是暫時的,忍忍就過去了。等她兒子做了一品大員,她也能封個品秩,在家就不至于被兒媳婦壓一頭。
這心态是典型的得隴望蜀,不足為外人道也。
再來說汝南縣主蕭菡。她倒是真心喜歡元光耀,要不吳王第一個不同意這婚事。在嫁到元家後,夫妻琴瑟和鳴。大婚次年,蕭菡就給元光耀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非是。再隔兩年,女兒非晚又呱呱墜地。
照元光耀的想法,仕途順利,老婆解語,兒女雙全,他非常知足。所以七年後,小兒子非永的出生簡直就是錦上添花了。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非永兩歲那年,幾個谏議大夫聯合上表,參吳王王府建築逾制。
吳王府盛極一時,有些微末地方疏忽,也不是沒有可能。另外,谏議大夫并不是什麽舉足輕重的官員,按理來說,掀不起多大風浪。
可是,偏生有人落井下石,呈上一封白亭軍隊伍調動的密信,旁敲側擊,暗指吳王有謀逆之心。
白亭軍位于盛朝疆土北部,隸屬隴右道,和關內道的三座受降城一樣,是抵禦突厥的前鋒要塞。
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是小罪名,當今聖上為此勃然大怒,下令撤了吳王大将軍的職權。要不是念在吳王有從龍之功,此事也因發現及時而未造成太大損失,吳王府上下人等可就不是撤職軟禁那麽簡單了。
不管怎麽說,在這之後,原本在長安炙手可熱的吳王頓時人見人躲,王府門可羅雀。而剛勸服丈夫把大兒子非是送去西南邊陲松府歷練的蕭菡也受到牽連,一同軟禁。
不過時人都說,這一定是因為蕭菡是吳王最疼愛的女兒的緣故。不把蕭菡關起來,吳王就不會老實呆着,吳王的兩個兒子也不會老實地留在涼府戴罪立功。
“可憐元家大娘和三郎了!”衆人私底下紛紛嘆息。“這麽小,就沒有娘親照顧……”
元家大娘非晚那時九歲。不算大,但已經懂事了。弟弟非永則不同。他是真的還小,元光耀又只有蕭菡一個妻子,他只能被送到祖母膝下撫養。
這時候就必須得提,李老夫人早前就反對嫡長孫從軍,認為那根本是去送死。
元家祖籍山東,祖上出過不少達官鴻儒,能算當地的士族。只是幾代以來,人才凋零,有些沒落的勢頭。實際上,從元光耀往前數三代,做過最大的官也不過從六品。
從元光耀的名字就知道,老夫人本就指望着兒子光宗耀祖。而大兒子成功後,更堅定了她的信念:努力讀書、考取功名,才是元家兒郎的正确前途!
只可惜,在長孫參軍這件事上,老夫人的強烈反對竟然沒拗過兒子和兒媳婦,簡直氣得她牙根疼,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她本就介意媳婦蕭菡的身份比她高,這回更是認定,蕭菡把她兒子帶壞了——如果是原本的大兒子,肯定聽她的話,而不是聽媳婦這個外人的!
如果情況好的話,這事就到此為止。可是,沒過兩年平靜日子,因為朋黨傾軋,一紙調令把元光耀從都城長安貶到了嶺南峯州——
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鍋。
除了嫁出去的女兒和大兒子光耀,元家老夫人還有兩個兒子,二兒子元光宗,三兒子元光進。雖說都是光系列,但元光宗和元光進都沒有元光耀的本事,在長安也就謀個清閑的散官,随便吃點俸祿而已。
三兄弟的父親在能看到大兒子中舉前就已經過世,也沒什麽關系近的親戚,能做主的長輩就李老夫人一個。而老夫人覺得吧,長兄如父,兄弟連襟。既然大兒子賺得多,就合該貼點給二兒子三兒子用。
結果,元光耀這棵搖錢樹一被貶,原本的大宅院沒了,九百畝職田沒了,接近五十個的防閣庶仆沒了,俸祿直降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
對享受慣了的人來說,能忍?
很顯然,不能!
既然元光耀受到排擠,元光宗和元光進同樣在長安呆不下去。另外,退一萬步說,就算沒被牽連,以他們掙的錢,根本夠不上他們的高消費。所以,他們只能抱着對大哥的怨恨及大哥可能被起複的僥幸心理,一起南遷峯州。
只不過,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元光耀在峯州置辦的宅子裏新栽的桃樹都開了兩茬,長安依舊毫無動靜。
想到可能要在嶺南這種鬼地方終老,老夫人就恨。這時候,她不僅恨兒媳婦,連帶着把大兒子也恨上了。
試想,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喜歡模樣和兒媳婦有五分像的孫女?
見鬼去吧!
元非晚睜開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她陸陸續續地打聽消息,又翻看了書房中的記錄,再結合自己的推斷,差不多把事情理順了。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她現在的情況也差不多了……
不,還更糟!如果說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些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的小人,那外祖吳王才是真正的不定時炸彈。小人嘛,說穿了就是利益相關;謀反的話,一定罪可是腦袋難保!
元非晚下意識地摸了摸後頸。入手還是布帶的觸感,又提醒了她臉的問題。
雖然同意大兒子參軍,但元光耀和蕭菡對女兒的教育顯然還是遵循書香門第這條路線的。琴棋書畫不消說,是必備技能;因着元光耀還是個相當有名的詩人,她還得在詩詞歌賦上多下功夫。
這教育還是蠻成功的,因為元非晚年紀小小,作詩就頗為外人稱道,有元家寶樹之稱。要是親眼見過元非晚的,普遍還覺得元家大娘有着芝蘭一般清靜雅潔的美貌,長大以後一定是長安城中青年才俊争相獻殷勤的對象。
不管這些稱贊有沒有誇張成分,但要實現它們,需要至少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元家必須回到長安。如果離長安十萬八千裏——比如嶺南——那麽,就算再美、再有才華,也比不過鄉間路上的一朵野花,風雨一過就碾落成泥,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覺得她的臉是禍害,非得下手毀了?圖什麽?
元非晚不經意地思考着,視線在窗外的杏花梢頭上流轉。
要是從前,以她的身份,故意讓她過上水痘這種事根本就不會發生。而且,她随便動動手指,就能把任何人從嶺南召回到長安。可如今……
算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還是一步一步來吧!
以前的芷溪公主元非晚,從不用争。因為她父母兄弟都是皇帝,自有好東西流水一般地送到她手上。如今,作為普通官家小姐的元非晚,再不争的話,別說臉,小命可能也要送掉了!
元非晚斂起秀眉,微微眯了眯眼。
做出這種決定不難,難的實際上是執行。已經一個半月了,她這個小院裏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進來。說起來是為了避免時疫傳染,但別說二三房,連老夫人都沒派個下人來咨詢一下她的病情如何。
谷藍還是說得太客氣了——這哪裏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根本是避她如蛇蠍猛虎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要不是她爹護着她,清了院子,又替她從交府請來了徐壽這樣的名醫,順帶找了一個出過水痘的侍女谷藍照顧她,她能不能順利捱到病愈還是兩說……
不論是好是壞,元非晚都記在心裏。不過,她現在還想知道一點:老夫人對她爹至少有養育之恩,勉強算了;二三房就和蛀蟲沒差別,她爹難道打算無怨無悔地養他們一輩子?冒犯地說一句,皇帝聖人也不這麽幹啊!
她剛想到這裏,底下忽而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從靴履底部和院子裏的木板路相摩擦的間隔聲響判斷,來人十分心急。
“晚兒,晚兒!爹來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