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那采花大盜所謂的“獨門奇藥”确實難解。那大漢帶了沈瞻淇,在安慶城內訪遍了所有醫館,才終于找到一位識得其毒的大夫,照了他的診斷開方下藥。然而這幾日來,沈瞻淇雖是湯藥不斷,卻總不見大好,獨力行走是不成問題,卻極易疲累而乏力,走不了幾步便要停下喘息,再不複當初那神采奕奕的美少年。尤其是近晚時分,有男人靠近,便覺身上燥熱不已。這一症狀她不敢說,只能謊稱頭疼嗜睡,早早便教小二将茶水用度送了過來,然後關門謝客。

那大漢一直不曾離去。沈瞻淇為一再耽擱了他行程感到歉然,早在送至醫館後便請他自行離去。可是,他既不說走,也不說留到何時,就這樣一直遷延下來。她知道他看出她易累乏力,是在擔心她不能很好自理。可奇怪的是,他卻也不急于打聽她的情況,與她刻意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令她覺得多餘得可笑。

此時,兩人正在房中默默地用飯,氣氛總覺沉悶。沈瞻淇想說些什麽打破尴尬,擡眼間卻見他也欲言又止,不禁笑道:“大叔有話請說!”喚他大叔,是因為他拒不接受她“恩公”的稱呼,偏又不肯說出名姓,沈瞻淇只好以“大叔”呼之,因為她左右看不出那張大胡子底下的臉,究竟有多大年紀。

“不知沈姑娘此行欲往何處去?”他終于問。

“我尚未定去處。若是大叔另有要事,但行無妨,目下我已能自理。如今那淫賊已被官辦,不會再找麻煩,而且經此一事,我定會更加小心謹慎。”

那大叔仍有些猶疑,良久才又道:“以姑娘現下身骨,不利遠行,應當回家調養。我想,不如我便送姑娘回家可好?”

沈瞻淇失笑道:“送我回家?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處日久,即便自問清白無愧,也自會有庸人擾之。你就不怕被我家人逼了娶我麽?大叔必是為此猶疑。”

被她點破,他只得點頭。

沈瞻淇想,以他這種路見不平的任俠仗義,很有可能發生過女子被救而欲以身相許事,于是笑道:“大叔盡管放心,我不是你以往救過的女子,斷不至緊追不舍,偏要以身相許。”

大叔尴尬地斜了她一眼。不錯,基于俠義之心,幾乎每次出門,他都會遇到不平之事,其他倒也罷了,而一旦救下女子,沒準兒就會有更多一層的煩惱。便如從前,他救過的那對被惡人欺淩的賣唱父女一樣,他不過是路見不平,根本無心他顧,然而那少女卻不作如是想,竟一心一意,認定了他,非要以身相許,直吓得他落荒而逃。此後,他便蓄起大胡子,将一張臉幾乎蓋了個嚴嚴實實。眼前這位沈姑娘,靈心慧性,也看得出教養良好,只不知在見到他本來面目之後,是否也會大發花癡。

沈瞻淇見他情形,已知料中,正色道:“這些時日,瞻淇已煩擾大叔太久,恐怕耽誤了大叔正事。大叔大恩尚不及報,如今又以瑣事糾纏,瞻淇心中不安日盛。大叔若是擔心瞻淇,不如在此城中,為我覓一可靠居處,留我自行調養,大叔也可放心離去。”

“尋覓居處倒是不難,只是,你一個女孩兒家……”大漢猶疑着。

“生計問題大叔不必挂懷,瞻淇現下仍有積蓄,且曾在雜貨鋪中打雜多時,多少會一些經營之道,待調養好了之後,我自能找到事做。大叔放心,之前我也是女扮男裝的,此番若非被采花賊糾纏,仍是無人能夠識破。”沈瞻淇道。

大漢點點頭,他已然見識過她慧黠的一面,那時她臉上風塵仆仆,只讓人覺得是個俊秀少年罷了,不細心審視,确實看不出來。而他自己已經在此地耽擱多日,不好再誤了行程,既然她已能自理,他也該上路啓程了。“也好。”他道:“明日我便為你找尋居處去。”

“有勞大叔。”沈瞻淇謝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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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瞻淇起床時,那大叔已然出門。沈瞻淇緩緩地下了樓,在靠牆一角坐了下來,召了小二叫來素面,便埋頭吃了起來。在這客棧數日,都有大漢護持,掌櫃、小二都識得她;且今日陰雨綿綿,天氣清冷,此時店內只有她一位客人,所以,她也懶得叫上樓去吃。

“客官裏面請!”随着小二熱絡的聲音,有人朝她這邊走來,她心下一緊,小心留意着。聽得那人在鄰桌落座,她才松了口氣。可奇怪的是,那人卻不叫飲食,只在那兒枯坐。

“看來,五妹在此過得還不錯。”

乍聽得這清冷的聲音,沈瞻淇頓時一驚僵住,不用回頭也知道來者何人了。今日确實太大意了!她心下懊惱着。其實她早也知道,莊家兄弟之中,唯有三哥,最稱心思缜密,若是他上了心要去尋個人,遲早都會被他找到。只是她不曾料到,事隔五月,他居然還惦記着找她。她還以為莊家早已放棄尋她的努力了。

莊雲飛确實一直在尋她。非但他,此前望岳園與錦春園的人都曾尋過她。柴俊傑婚期在即卻跑了新娘,自然極不甘心;莊家女兒竟然再度毀婚出逃,還留書不嫁,将莊重源氣煞。可找人卻是漫無頭緒。偏是誰也不曾料到,沈瞻淇匿身漢陽窮巷安然無恙。

月前某夜,正當莊雲飛在燈下苦思之時,一抹微風拂動燈蕊,他看向燈臺,那燈臺之下晃動的暗影令他倏然頓悟,不得不又在心底佩服五妹果然靈黠過人——靈黠得令他嘆息!能令他如此折服的女子,此前他從未遇到過。便如望岳園中,女子成群,可有哪一個能得才情超卓、慧性如此?再如父兄親朋那幫男人素好的酒娘豔妓,一個個妖冶谄媚、俗不可耐,縱有美麗容顏,也教銅臭玷染得再無一絲靈氣。還有便是如舜華那樣的女冠,或許真有幾分才情,卻甘願淪落風塵而放棄高潔的修行,入道竟成為她方便招徕所謂風流才子的幌子!總之,如許集美貌、才情、慧黠、高致于一身的女子,只怕當今世間唯有五妹一人!如此五妹,自然看不上奸詐深沉的柴俊傑,哪怕他有金玉成山的財富,有翩翩風流的儀表,也是枉然。五妹此次失蹤,已然四月有餘,仍然杳無影蹤,也不知她究竟過得如何,可都一路平安麽?此時,他已十二分後悔,當時怎就一時腦熱,放她離去了呢?若是她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豈非難辭其咎之第一人?自責過後,他想,如今他必須确定她果然一切安好,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心境一貫的平和與清靜。

一旦想到她可能還在漢陽,他便立即趕了過去,在漢陽巷陌開始細細搜尋,果然教他探得她曾在漢陽住了四個多月,已于四月底啓程,說是去往臨安。是否真去臨安,他将信将疑,但總強似毫無所獲。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踏上了東去臨安的驿路。

前日,他在慶祥酒樓向小二打聽。那小二聽說他找尋一個聰慧的俊秀少年,立即想到沈瞻淇智退無賴的情形,聽他繪聲繪色的講述,莊雲飛已然斷定此人定非五妹莫屬,心情一時間雲開雨霁,興沖沖地賞了小二,立時起身,就往各家客棧打探下去。今日,果然讓他找到了。乍見到她,他心頭竟然一陣狂喜。不過,他沒有餘暇去分析自己一向無波無瀾的心怎會如此,只知此刻強抑了激動,鎮定地走向她,在她身邊的桌旁坐下,觀察她。她先是聽到腳步聲背脊一緊,卻并未回頭,直到他落座,她才松懈下來。看來,她的警戒之心還算不弱,他滿意地想着。可是,他坐了一會,她居然連望他一眼都懶得,于是,他只好自己先開口說話了。

沈瞻淇回過頭來望向莊雲飛,只見他似乎更清瘦了,看到找她竟讓三哥如此費心,她感覺有幾分歉疚,問候道:“三哥一向,別來可好?”

莊雲飛起身到她桌旁落座,感慨道:“好!托五妹之福了!”

沈瞻淇歉然道:“那日我走後,不知可曾給三哥帶來煩惱麽?大哥可知是你暗中放了我?”

莊雲飛淡道:“或有猜測吧,他既不問,我何必自認?只是這半年多來,家人四處尋你不着,得而複失,三娘鎮日長籲短嘆,動辄以淚洗面,為此大病一場,至今尚未回複。”

沈瞻淇愧疚更深,低頭讷讷道:“小妹亦知行為任性魯莽,有負娘親、夫人與三哥,只是,父親要我嫁那柴俊傑,卻是萬萬不能的。三哥此番前來,可是又要帶我回去嫁他?”

莊雲飛嘆道:“不用了!柴翁已然親致書信,與父親斷了這樁婚姻。你可以放心回去了。”此次明珠再度出逃,令兩家大失顏面,又有之前大鬧柴府、氣煞曲夫人事,柴家父母已然忍無可忍,柴翁不顧兒子反對,斷然致信莊重源,痛責他養女不教,以至如今,此女全無禮法、目無尊長,任性狂悖已極!柴家也是莊重體面人家,豈能娶入如此離經叛道之媳、甘冒永無寧日之險?莊重源見到信中言辭激烈的責問,不禁慚愧汗顏,對當年棄女于他人的作為也有了一絲悔意,然而更多的,卻是起而代之更深的痛恨——這個明珠,自降生之日起,就是孽障禍根,克得家中災殃不斷,好不容易送了出去,偏生又要返回家來,竟至鬧到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這還不算,沈瞻淇那一紙斷婚文書,無異于曠古絕今、铿锵大力之休夫檄文,莊家兄弟看過,無不瞠目結舌,何敢貿然示之于柴家?怕不要将柴俊傑氣得七竅生煙、容顏慘綠!只能帶了回家來。而文中所謂“與娼妓敵體者,淫等娼妓;與奴婢敵體者,賤等奴婢”等擲地有聲之詞,更連家中父兄也一道罵了進去,莊重源臉上紅白交錯,氣急敗壞,惱羞成怒,大叫道這次就由了她去,再也不要着人找她回來,管她是死是活,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此狂悖不孝之女,難道還要讓她再回來氣死爹娘麽?他自是氣得不輕,任憑莊雲飛與倪素月如何勸解都無濟于事。最後,一直旁觀的裴雨梨終于冷然開口道:“老爺但鬧意氣,一時半會也就罷了,竟至如此不可止乎?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明珠便有過錯,你第一個難辭其咎!追本究源,有如今局面,哪一樁能與你脫了幹系?到有事端發生,便一味只知怨怼他人,你可曾有過一分自省自知!我本還欲留你顏面,只望你适可而止,無奈你偏要我親自開口、自取其辱!偌大年歲,上蹿下跳,吹胡子瞪眼,咆哮如雷,不知節制,讓小輩們都看盡你笑話,你羞也不羞?”一番言辭,只把個莊重源訓斥得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氣哼哼地拂袖而去。裴雨梨這才分派了人手到各地分號上去通報。然而,數月過去,茫無着落,便也漸漸不抱希望了。

沈瞻淇聽得柴家已經退了親,眼前一亮,露出欣然神色,一一問及家中諸人情形,只絕口不提回家之事。

莊雲飛終于忍不住,問道:“五妹莫非還不想回家麽?”

沈瞻淇苦笑道:“若說不想,确是假話。我畢竟一個孤身女子,四處漂泊,終非長計。所以不欲回去,只是擔心家中又要急急将我嫁出,若非我所願,免不了又要惹出無數是非,說不定還要為此終于激怒了大娘。與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在外,既然自食其力,便可無拘無束,任我自由自在。”

莊雲飛憂慮道:“你一個女子,如何能自食其力?便有那自食其力的,成日裏抛頭露面,強與男子争勝,其中辛苦,更勝男人百倍!便看你如今,瘦弱至此,風吹吹便能飄走,談何自謀生計?”

沈瞻淇道:“三哥小觑我了!這半年來,我生計一直無憂啊!三哥不知,我養在貧家,自幼便在作坊裏幫手,也略通經營,有一技之長在手,糊口不成問題。我本無意于錦衣玉食、富貴享樂,如此粗茶淡飯足矣,哪有更多難處?只是如今,怕是要暫在此地耽擱些許時日了。”

莊雲飛打量着五妹臉色,并不見色粉塗抹的痕跡,不由關切地問:“五妹臉色如此蒼白,可是落下了什麽大病麽?已有多少時日了?”

“并無多少時日,只在數日之前,”沈瞻淇道,“我在慶祥樓被一無賴糾纏,卻不料那無賴竟是一個采花賊,我中了他的淫毒……”

莊雲飛大驚失色,一面拽過她的手腕搭脈,一面問:“此外可還有其他患處?”見沈瞻淇搖頭否認,方才安心地微垂了雙目,凝神細辨脈象。少頃,放開手,沉吟道:“此毒似為‘顫聲嬌’,只是參差強弱稍有些微出入……”所謂“顫聲嬌”,乃是以雄蠶蛾、鳳仙妒、五味子等藥材合煉制成的春藥,其主藥是雄蠶蛾。據傳統醫書記載,溫腎類藥多半具有助欲功能,但大多力單勢薄,因此,常有人以複方進服取效。而這些性多溫燥的藥物,劑量一大便有助火劫陰之弊。對體質陰虛者而言,以藥助欲,則無異于飲鸩止渴。

沈瞻淇緩緩搖頭道:“只怕不是‘顫聲嬌’。此前,城中杏林醫館的吳大夫也認為是‘顫聲嬌’,奈何我照方服藥已有數日,并不見多大起色。據那淫賊當日言道,這是他獨門奇藥,喚作‘銷魂軟香散’的。”

莊雲飛聞言,斷然道:“你必須同我一道回去!再不能任你游蕩在外,誰知還會有如何事端!” 言語間走過來,便要拉了五妹起身。察五妹過往,體态清瘦而形苦志樂,其實素體陰血不足。如今便可應證,只一次下藥,面色便蒼白得過分。而且,那淫賊所下之毒恐怕沒有“顫聲嬌”那麽簡單,脈象既不完全相似,草率定論,匆忙求治,只怕更會加重病勢,甚至埋下不可收拾的禍根。

沈瞻淇“哎喲”一聲。

莊雲飛連忙扶住她腰身,眉頭皺得更緊,沉聲問:“你确定不曾為淫賊所害麽?何以虛軟至此!”

沈瞻淇扶着他站好,然後移步向樓上走去,并不要三哥攙扶,一面道:“三哥請上樓再談如何?”

莊雲飛凝重地随她上了樓,仍不忘先前言語,問道:“如今那淫賊如今何在?你可知他名姓?我定為你尋來殺了他!”

沈瞻淇淡笑一下,道:“三哥怕是過慮了!三哥放心,當時有人将我救下了。那淫賊也已送官究辦了。”

莊雲飛這才釋然坐下,取過茶壺,也不管茶水已然涼透,斟飲了一大碗。

沈瞻淇心中感動不已。她這個所謂的五妹,自幼養在別家,與望岳園中家人,很難說有多麽深厚的親情,而一向被衆人認為素性冷淡的三哥,對自己的這份關懷,足以推翻所有關于他冷漠倨傲的說辭。從頭想來,三哥作為,只是嚴于律己罷了,對于他人,他很少表達意見,卻未必就是反對的意思,或者更多的是寬忍與通融,而并非不近人情。倒是自己頑劣,一再試圖去逗弄他,他才不得不擺出訓斥的樣子聊以自衛。便如眼前,三哥雖則仍是一貫的外表清冷,如今卻為了找尋她而落得這般旅途勞頓,風塵仆仆,那明澈的眼底深處不是真切的關懷,又是什麽?她凝視着三哥,溫言道:“三哥,你瘦了好些。”

聽她關切之語,莊雲飛也覺心中一陣暖流拂過,低聲嘆道:“你又何嘗不是如此!三娘又何嘗不是如此!”

沈瞻淇微笑了起來,這就是三哥了,輕松靈便地很快就轉過另一個話題,教人不至于緊盯着自己,便是如今這句話,知道的,當然懂得這是他的寬厚;不知道的,還認為他在推拒他人關懷的好意。

莊雲飛只道她沉默仍是因為不願回家,又勸道:“無論如何,三娘思你心切,望眼欲穿,你就真能如此忍心不聞不問麽?何況眼下,你身中奇毒,到得家中,也好慢慢醫治。你便是能夠自食其力又如何?一個女兒家孤身一人,行事總有不便宜處。此前在岑川,你不也是如是說麽?”

沈瞻淇淡笑道:“便不提我娘,只沖了三哥這份千裏相尋的情義,我也是要回去的。”

“又胡說!”莊雲飛沉下臉,神色卻已不再那麽嚴肅。

沈瞻淇笑一笑,換過話題,問道:“此前三哥為我診脈,結論竟同這城中最為人稱道的吳大夫一致,可知三哥也當是學過醫的,竟何以此前從未聽說過?”

莊雲飛淡然道:“總是學藝不精吧。”其實并非如此,早在年幼孩童時,母親裴雨梨因為父親每每的負心薄幸而氣得落下胸痛悸悶、頭暈眼眩之疾,實為郁結成病。為人子者,既然無法幹涉父親的行止,也就只能退後一步,立志要為母親治好此病。及至八歲,他不顧家人反對,執意拜求了寂蘭,托她薦送,投入放鶴園卞峤門下,從他游歷采風,學醫學劍學琴。直到五年前,卞峤因愛妻衰故而自己不能延其性命幾至颠狂,将當時門下的三名弟子全數趕了出去,他這才回到望岳園長住。但凡卞峤的弟子,在其言傳身教的耳濡目染下,便連師父的脾性也多少學了個三、四分去;再者,他學醫初衷本也并非為了濟世博名,既然母親心病已好,他便也不事張揚。當然,還有一層更重要原因是,甫回望岳園時,園內園外竟有不少女子,矯造了各種名目,前來接近已然出落得飄逸非凡、豐神俊秀的少年莊三公子,而有“病”就診當然就是最便宜的借口了。悟到她們的目的之後,他毅然随了兄長往來各地行商,從此再也不理會任何女子矯揉造作的“痛苦”呻吟了。

沈瞻淇對此了然一笑,又遲疑了半晌,終于還是問道:“呃,三哥,我有一疑,這個……”見三哥疑惑神色,勉強一笑,卻豁然道:“反正醫家不忌,我便直言何妨?當日那淫賊言道,此毒非男體交媾而不能解,可信否?”

莊雲飛訝然,進而怒道:“一派胡言!毒入體內,随血氣循環而遍達周身經脈、肌理腑髒,豈獨施于下體而能解之?助情之藥,輕則心火如焚,狂躁不安;重則腎水枯竭,五髒幹裂。所謂能解者,只一時之表耳,根本未除,毒性仍在,尚不知為日後遺下何等禍害!”心念一轉,又斷然道:“此前吳大夫所下處方,不可再服!既非‘顫聲嬌’,而脈象竟又如此詭同,只怕是存心故意,欲導醫者誤入歧途!”

沈瞻淇驚道:“這便如何是好?”

莊雲飛嘆道:“可嘆我學業未滿,所知有限,竟不能識此毒物!如今,只能針對脈象,謹慎下藥,以期暫時緩解這虛軟乏力之症,而根本之毒,須得趕緊回去求助于師父。”卞峤幾十年來游歷各地,遇到的疑難雜症不可勝數,當年痛失愛妻之後,癫狂欲死,幸虧長子及時提醒他所著大作《放鶴老人雜症新方》還有大半篇幅尚未完稿,這才險險将其攔下。這幾年來,卞峤一心一意在放鶴園內整理積年驗方,要找到他并不難,只是要請動他看診,不知是否易事?

* * *

那虬髯大叔回來,到沈瞻淇門前原想叩門,卻聽得裏面一男一女言笑怡然,心中升起一種怪異不适的感覺。只聽房內那男子猶自說道:“……你那斷婚文書,着實教人驚嘆!我們哪敢拿了教柴公子去看!”

沈瞻淇笑道:“這卻無趣得緊!若是教他看了,看他還能涵養得下去麽?”

莊雲飛道:“其實柴公子雖則風流,卻也算不得下流。時下風氣如此,也不單只他一人‘好色不倦’。何況他對于你,也看得出确是出自一片真心,當日他言道,‘非卿不娶,妻者齊也’,大概也并非虛言。亦可知他才情不在一般。”

沈瞻淇正色道:“我亦知他除卻好色,其他原也無可厚非。只是我平素最見不得的,便是那自命風流,視女子如玩物的‘大官人’。即便他巧舌如簧,所謂的‘妻者齊也’,其實骨子裏與那将春娘換馬的蘇子有何區別?總之是女子在他們眼中,人不如馬,只有亵玩狎谑之趣,何來高低貴賤之分?如此周身盡被淫風浸漬者,對其不假辭色,便是縱容!”

莊雲飛搖頭道:“你便是日後真能嫁了人家,只怕也足以名列古今妒婦大榜了!”

沈瞻淇大不以為然。

大漢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房門。裏面二人都聞聲望向他。

“大叔,你回來了。”沈瞻淇喚道。莊雲飛聽她喚“大叔”,知道正是相救五妹的恩人,也站了起來。

大叔打量着眼前男子,只見他眉清目朗、神情飄逸,一身月白衣衫,更襯得豐神俊秀、玉樹臨風,他心中的不适似乎越來越強烈了。

莊雲飛也在打量他。雖然他滿臉大胡子,但可見的眼角眉梢平滑細致,再看向他握劍的手,健康紅潤,找不到一絲粗糙滄桑的痕跡,他篤定對方的年紀絕對不足以到“大叔”的程度,難道聰慧如五妹者竟未察覺端倪麽?不過他并不點破。那“大叔”眼中顯然的不善令他有些莫名其妙,及至見他面對五妹的情形,他确定他不友善的對象只是自己,心中恍然,平心靜氣地等待沈瞻淇為彼此引見。

“大叔,“沈瞻淇介紹道,“這是家兄莊雲飛。”然後又對莊雲飛道:“三哥,這就是大叔。”

莊雲飛拱手為禮,“幸會,不知足下如何稱呼?”

“我姓沐。”“大叔”悶聲道。

“原來是穆兄。舍妹少不更事,多虧穆兄仗義相救,莊某即日便備下厚禮,以謝穆兄。”莊雲飛客氣地道謝。

“不必!”“大叔”冷然道,“沐某不過是路見不平而已。若是為得錢財而為之,則與那淫賊劫色便也無異!”

“莊某得罪了!穆兄莫怪。”莊雲飛立即道歉,“穆兄為善不欲人知,雲天高義,令人敬佩!”

“過獎!”那“大叔”敷衍着,轉向沈瞻淇,問道:“沈姑娘,你與莊兄既是兄妹,為何卻不同姓?”

沈瞻淇不語,轉望向莊雲飛,将問題留給了他。“哦,是這樣,我們并非同胞。”莊雲飛回答,敏感地覺得那“大叔”臉色一沉,心中已是了然。于是,旋即解釋道:“我與五妹同父異母,五妹本名喚作莊明珠。倒也無須相瞞,五妹此次離家,乃為逃婚,所以改換了名姓。”

這才見“大叔”顏色稍霁。

莊雲飛又道:“穆兄,莊某既已找到舍妹,明日我二人便将返回。這數日來,舍妹多承穆兄關照,無以為報,莊某心中甚為不安,故我兄妹誠邀穆兄同往蘇州盤桓數日,也好讓我莊家一盡地主之誼。”

“大叔”卻客氣地拒絕了:“多謝莊兄盛情,在下還有要事待辦,不克前往,還望見諒。”

“大叔,”沈瞻淇道,“不知大叔現下是否方便,告知尊諱如何、仙鄉何處?日後若得閑暇,瞻淇定當親自登門,拜謝救命大恩。”

“行俠仗義本是我輩中人本分,大恩之說,姑娘不必再提,在下舉手之勞,本于名利無求。如今姑娘既已尋得兄長,在下也可放心離去了。告辭!”言畢,轉身欲去。

“大叔!”沈瞻淇扯住他衣袖喚道,“既已耽擱數日,也不急在一時,大叔今日權且住下,明日我們同時啓程,如何?”

莊雲飛也道:“穆兄高義,大恩不言謝,今日我兄妹僅以一杯水酒相酬,還望穆兄不要見拒才好。”

那“大叔”聞言,也覺在理,便不再堅持,同意明日啓程。

餐桌之上,大家都很客氣。

沈瞻淇與胡子大叔相處數日,離別在即,而又無以為報,總覺過意不去。雖則她對于蓄滿虬髯的高大男子一向都敬畏三分而适時遠避,但沐大叔言行謹慎,舉止适度,從未有半分逾矩,雖然對她的照顧算不上細致入微——畢竟他一個大男人,能想到的女兒家事務總是有限——可也是膳食湯藥,妥善安置,令沈瞻淇在感恩之餘,對他更為敬重。

“大叔,”沈瞻淇輕喚。“大叔”擡眼看她,只聽她道:“大叔不肯告知更多消息,瞻淇也不便一再相詢,只是此次一別,再見不知何期,瞻淇心中實有不忍。”

“大叔”淡淡一笑,“人生離合,都是一個緣字,姑娘不必為此傷懷。他日若還有緣,自有相逢之日。”沉吟片刻,又道:“若日後得有機會去到蘇州,沐某或會登門一敘。”

沈瞻淇喜道:“那瞻淇必當掃徑相迎!大叔不可食言而肥。”

“大叔”微笑道:“姑娘不必刻意期盼,我并無定準。”

莊雲飛接口道:“是啊,說不定穆兄登門之時,五妹已不知嫁到何處去了。”

沈瞻淇淡然道:“不然。我既早已年過嫁時,婚姻之談,更是無可無不可了。縱觀世間,賢者難遇,我便學了那程大姑娘,一世不嫁,又有何妨?”按世俗算來,男過三十,女過二十,就是婚嫁失時。本朝女子,除了程大姑娘(程頤之女)之外,還有許多性慧姿美、風格潇灑的賢女壯年不得所歸,甚至終生未嫁。與此相對應,由于不少士子堅持“榜下娶妻”,也有許多壯年未娶者。由于科舉競争十分激烈,全國三年不過僅取三、四百名而已,學子們往往到中第時已過婚時,甚至七老八十了。而世間結童入學,白首空歸者,亦不知凡幾。然而,除卻極少數确實表裏如一的道學先生,能嚴謹恪守“非禮不為”之外,對于世間絕大多數男子而言,所謂的“未娶”,只是一個象征性的概念罷了,不過是說明他至今尚未有過名義上的“嫡妻”而已,與女子終無所歸的情況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所以,在趣向高潔的賢女們眼中,世間真正的“賢者”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莊雲飛訝然道:“難道五妹也是鐵定心意,定非進士大才而誓不相從麽?”

沈瞻淇搖頭道:“這卻不然,只是一言難以蔽之,三哥今日不問也罷,況且,就似我這般大言不慚地談論,不免要教大叔笑話了。我只是想,莊家莫要因我屢屢逃婚潑賴之惡名,而耽誤了其他姐妹的婚姻才好。”

莊雲飛搖頭道:“這點五妹倒是多餘擔心了,莊家還從未有過不嫁之女。逃婚潑賴算得什麽,僅是莊家十萬囊橐的豐厚妝奁,便足以教人垂涎三尺。何況五妹更如此才貌雙全,只說要配婚姻,還怕無人趨之若鹜麽?”本朝財婚之風盛行,上至帝王宰臣,下至布衣百姓,無不求財若渴,甚至為了豐饒的財禮,宗室也公然以女賣婚民間,朝廷屢禁而不能止。莊家嫁女,雖也有嫡庶之分,但總之不會教男家比了下去,豐厚的嫁奁令一般百姓家豔羨不已。

沈瞻淇哂道:“貪財好色,無德無品之流,趨之若鹜者盡管過來,我自能教他識得何謂前車之鑒!我自不嫁,誰奈我何?”

莊雲飛沉吟道:“無德無品難入你眼,但有一人,便由不得你吹毛求疵、挑三揀四的。”他看向“穆大叔”,“穆兄,你說呢?”那“穆大叔”不置可否。于是,他又轉向沈瞻淇,挑明道:“他日若是穆兄以救命之恩,要你以身相許,你待如何?”

“絕無可能!”她自信地看向“大叔”,料想他定會點頭,可那“大叔”卻莫測高深地回她一笑,像是默認了莊雲飛的提議。她心裏“咯噔”一下,暗吃一驚。雖然她敬重大叔,可是,敬重與婚嫁完全是兩回事!她無法想象罔顧興味投契、心意相通與否,而僅憑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許、共度一生的婚姻與那素昧平生、從不謀面而僅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有何二致?難道相對無言、敬如賓主就是大為世人稱道的舉案齊眉嗎?那麽,她這些年來不惜面對各方的壓力甚或鄙夷,毅然逃婚出走、反複為之争鬥的婚嫁自主不也毫無意義可言了麽?到頭來,仍是必須違心地嫁掉,黯然消耗一生的光陰。

面對她沉默難為的神色,“大叔”苦笑不已。笑得她臉上有些挂不住了,頗有些惱恨三哥今日竟谑逗起她來了,不由橫了他一眼,整頓好容顏,她轉向“大叔”,正色道:“大叔大恩,瞻淇日後必當相報湧泉,雖血濺三步,亦不足惜。但以身相許之舉,竊以為大為不妥。試想,任俠大義如大叔者,适堪匹配者亦必為名實有歸之俠女,豈會是瞻淇這等刁鑽潑賴的商人之女?是故,大叔自是不屑踐此以身相許之類荒謬不經之言的,否則,大叔昔日之作為,豈非與此大相徑庭?若是強人所難,沒的平白玷辱了大叔高風亮節。以大叔過往觀之,凡欲追随的女子當不在少,唯有大叔不屑一取罷了,對瞻淇,想來也概莫能外。退步而言,假使他日大叔果然有所垂愛,瞻淇一命尚且不惜,又何惜此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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