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柴俊傑帶了沈瞻淇出城東去,在岑川鎮上找到了莊家兄弟落腳的客棧,順利交接完畢之後,并未更多逗留便返程了。

莊家來接明珠的是莊雲騰與莊雲飛。他們原在襄陽,先後接到了柴家與岳州方面的消息,辦完差事便沿了漢水直下江陵而來。為找尋離家出逃的明珠,莊家可沒少花氣力,沒想到卻讓柴俊傑搶了先。甫一見面,莊雲騰少不得以長兄身份,代父母狠狠地訓斥明珠。也是必須在柴俊傑面前如此姿态,以消他心頭之氣。而沈瞻淇始終俯首貼耳,滿心懊惱地肅立聆聽。最後,還必須是柴俊傑出言,勸阻姐夫不再要教訓下去。

柴俊傑一走,沈瞻淇立即長舒一口氣,跌坐到椅中,唉嘆道:“大哥、三哥,你們可來了!我教那柴俊傑整整關押了半月之久啊!”

“哼!”莊雲騰餘怒未息,“若非你雙足難禁,竟敢背婚出逃,俊傑豈能出此下策!”他到底還是向着內弟多些,何況他根本就認為柴俊傑就是妹婿的最好人選。

沈瞻淇小聲道:“我早說不願嫁他,他卻恁地一廂情願,強人所難!”

“你還有理了!”莊雲騰火氣又升,“如此不守閨儀,丢盡我莊家顏面!”

“大哥!”莊雲飛攔到二人之間,“事情過去,不必再吵了!”勸了莊雲騰坐下,再對沈瞻淇嘆道:“便是将你禁足,你不也鬧得柴家雞飛狗跳麽?”

沈瞻淇無奈一笑,道:“我又何曾想為此下策!只是這柴俊傑隐忍的功夫,着實是令人驚嘆!二位哥哥請想,他如今這般忍耐着,将來豈能不變本加厲還我顏色?所謂大善必有大僞啊!似這等心機深不可測者,一旦爆發,便是再難挽回的後果!”

兄弟倆相顧一眼,皆有驚異神色,五妹深居內院,又初來乍到,怎會如此了解柴俊傑為人?那柴俊傑行商,素以犀利狠準、不擇手段著稱,即便你得罪了他,他仍能與你談笑風生、稱兄道弟,令你毫無防備,而等到他一旦出手,便教你就是搬來天羅神仙,也是枉費!

莊雲飛勸道:“五妹不要枉自揣度,柴公子不是那許樣人!他要娶的是妻子,又不是冤家對手,當不會對你如何怎樣的。再者,對女子出手,似也不是他一貫作風。”

沈瞻淇哂道:“三哥未免太過厚道!豈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嗨!罷了罷了。”她本想接着說,僞善奸詐、好色無厭之流,早無餘德可言,但掃到大哥一眼,立即止住,免得牽連着罵到了大哥頭上,又惹出無端的口舌是非。然後,也不多坐,迳向大哥要了一匹白緞,便回到自己房中。不久,又打發了仆從到鎮中買來紙筆、針線、刀尺、繡繃,竟安然坐在房中專心地描了圖,繡起花來。

莊雲騰詫異地問兄弟:“筠卿,你道她這又是使的哪一招?描圖繡花也能作逃跑之用麽?”他是不相信,這個擅專不馴的五妹真能定了心思,乖乖地坐在那裏一針一線地做女紅,肯定又是在打什麽逃脫的主意。

莊雲飛道:“描圖繡花确實不能,卻好教我們迷惑不解,一旦稍有懈怠,怕就教她再次逃脫了去。”

莊雲騰深以為然,“嗯!必是如此!我們定要嚴加看管。”

于是,分別住在沈瞻淇左右隔壁的兄弟倆不敢大意,對于五妹房中動靜,盡皆豎了耳朵細聽,只要稍有異響,便有一人親自前來探問,直攪得沈瞻淇哭笑不得。

到晚膳時,沈瞻淇終于忍不住對兩個哥哥笑道:“哥哥們對小妹如此關懷備至,小妹真是銘感五內、受寵若驚!一路上有了哥哥們如此悉心照料,小妹便是插翅也難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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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互看一眼,也覺得自己二人确有可笑處,不禁同時莞爾。

沈瞻淇又道:“哥哥們有所不知,其實小妹這兩三月來,着實吃盡了苦頭!出門在外,舉目無親,不便宜處,随處可遇,始料未及,尤其女孩兒家,更是舉步維艱,時刻惟恐被人拆穿,便是睡下了,也不得踏實,勞心勞力,苦不堪言!而此前在柴家,所謂想逃,其實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只想大鬧它一場,好教那柴家自己去退了親事。奈何仍不可得。如今,有二位哥哥護送,小妹終于能夠舒心安然,再不必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哪裏還有再逃之念?此番回去,還想拜托二位哥哥幫襯小妹,無論如何要央了老爺及夫人,定要退了柴家親事,重許他人!否則,小妹寧可一了百了,誓死不從!想我等弱質女流,一生大事,無非指望一份美滿良緣,此外哪有更多追求?若是非要強我所難,嫁人不遇,則生于世間,了然無趣矣,何如赴死,還落得個清白幹淨!哥哥們就不必再草木皆兵了。”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提到在外的難處,盈盈然似有淚珠欲堕;而提到不嫁柴家,又咬牙切齒、誓如磐石。到最後,竟變成哀怨幽嘆,令人聽來着實不忍。

莊雲飛動容勸慰道:“五妹不必盡往壞處想!未到絕處,總有出途。母親原也是不贊同柴家婚事的,此次回去,我們都會為你說話。”

沈瞻淇終于展顏,對三哥強笑了一下,“多謝三哥!”

“好了好了!”莊雲騰不解道,“我卻不懂,俊傑到底何時何事得罪了你,令你這般厭憎痛恨?你不嫁他,這世間想嫁與他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鲫!”

沈瞻淇嘴快地接口道:“正是正是!我看他便是鲫魚吃得太多。”然後埋頭顧自吃飯。

莊雲飛“噗哧”一笑。莊雲騰欲笑不能,無奈橫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但不願與理論時,便裝憨耍癡,答非所問、胡攪蠻纏一通,教人無可奈何。

* * *

兄妹三人次日啓程,向東入漢水南下。三日後,到達漢陽,三人上岸進城,準備次日再來江邊找船,轉沿長江東去。在客棧安頓之後,各人各自回房歇下。

這幾日中,沈瞻淇只顧埋頭在艙中針繡,極少開口,也一貫乖巧,更沒有任何脫逃之象。莊雲騰甚感欣慰,不免戒心稍怠。而莊雲飛卻疑慮日深,這種情形,無異于當日脫逃,之前也是毫無征兆,終教她觑着空隙,出人不意地跑了。但是他并未與大哥讨論,只在心底暗藏了無限好奇之心,不知她此次又會有何奇招,竟能如此沉得住氣。他若有所思地觀察着五妹的舉動,試圖找尋更多的蛛絲馬跡。然而,沈瞻淇每與他探尋的目光相遇,便回他嫣然一笑,笑得坦白,笑得了然,仿佛在告訴他實無必要如此多疑。

夜間,莊雲飛在床上輾轉難眠,猶自放不下心頭越來越重的預感,尤其是五妹看似無辜的笑容,總覺得不可能這麽簡單。以他看來,事實上想退了柴家婚事并無更多勝算,父親基于幾乎被她克死的陰影,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想早早打發了她出門去。由于自幼便送與他人撫養,使得父女之間幾乎了無親情可言,父親怎會為了她去駁柴翁的顏面?何況,柴俊傑不過是風流了些,又不是十惡不赦,反而儀表堂堂,身家豐厚,是他人欲求還不可得的佳婿!斷無女兒“胡鬧”,就去退親之理。而母親,對于這頭婚事的成敗,都不會盡力阻攔,能成,那是莊主本意,柴家甘願;不成,也替明珠高興,而她自己也曾出力幫過她,便足以自慰賢德了。一般來說,庶女們婚姻美滿與否,只能更多的取決于她們的運氣,能夠在婚前為她們挑選了門當戶對的婆家,便是盡責的好主母了。五妹是對的,此事唯有令柴家自己來退,方能解脫,父母都是指望不上的。對人性的估計總是不能太高。所以一直以來,她都是自定主意,極力自救。一個小小女子,有那般花樣美貌、超卓才情便罷,竟還有如此堅定頑強的意志、敗而不餒的信心,他對她簡直充滿了敬佩。反觀自己,若是處在她的地位,身為女子而不得不屈從于父母之命時,恐怕也作不出多少激烈的反抗舉止吧?念及此,不免自嘲了一番。直到四更時分,方才朦胧睡去。

而隔壁的沈瞻淇,此時卻正蹑手蹑腳地下了床,開始為新一輪的出逃忙碌。此前,船行在水上,出逃全無把握,因為她不會游水。只能到岸上再想辦法。真是天賜良機,哥哥們竟決定到漢陽歇息一日,再去找船繼續行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才不相信回去能說服了父母,她甚至懷疑,莊重源對于她有沒有做父親的自覺?平素見了她,冷淡也就罷了,更有掩飾不住的厭憎,似乎只差沒有除之後快了。那區氏所在的松苑,她從未去過,連裴雨梨也特囑她不要靠近松苑行走。可見當年情形,确實是生死攸關,倪素月才不得不送她走的。

沈瞻淇坐到桌前,研好了墨,提起筆,不假思索,飛快地在一張紙上寫下:

與柴氏子斷婚書

我,蘇州莊氏,明珠女也。養自寒微,不慕榮華,克勤克儉,志向沖淡。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定婚姻于江陵柴氏子俊傑,口雖不言,心深不許,屢欲絕之而不可得。

今,察柴氏之子,出入煙花巷陌,染指侍從婢女,一如既往,好色不倦。妻未入門,又新添二三其子。可知昔日望岳園中,庭對信誓旦旦之言,盡皆虛诳也。之子無良,二三其德。前言不踐,何期後望?獸有其行,人有其格。非禮宣淫,或由無知;明知故犯,不知其可!與娼妓敵體者,淫等娼妓;與奴婢敵體者,賤等奴婢。明珠冰清玉潔之質,豈肯屈己從其狼藉,而甘願罹帷薄之瘴、患淋漓之疾耶?料天下父母,愛女而欲其平安康樂者,必不肯置之于瘴疠之地而望其早死也。此所以與之斷者。

現立字為據,以示永絕,此後男婚女嫁,一概兩不相涉!

莊明珠字(手印)

紹興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二日立此存照

蘸墨摁完手印,她莞爾一笑,不知衆人見字,都會有些什麽表情?她又一次逃走了,而這一次,是否再回去,就在未定之天了。她不敢趁人們剛剛睡熟時偷溜,因為那樣鐵定走不脫,須得長夜将盡,黎明之前,夜色最沉之時,人們好夢最酣,縱有些微異響,也不易醒。

換好裝束,她到櫥櫃上取下了那匹白綢,那白綢早在先前就被她用水打得濕透。她将白綢的一頭裹了硯臺,抛過屋梁,系好後還将自己吊上去試了試,然後挎起小包袱,抱起白綢來到窗邊,輕悄悄地推開窗戶,使力将整匹白綢向樓外巷中抛下去。臘月時節,天寒地凍,透濕的白綢很快便凍住了。沈瞻淇探手稍試了試,緊跟着人便順着布匹溜了下去。

沈瞻淇緊閉雙眼,強忍恐懼,等待摔到地面的那一下痛楚。然而,痛楚未到,腋下已被一柄有力的長劍撐住,不再跌下,耳邊響起清冷的輕笑:“五妹如此下樓之法,着實是別出心裁!”不必睜眼,也知道是誰了。

“唉!”沈瞻淇當下無奈哀嘆,“好吧,既被發現,但憑三哥處置。”

“敢問大才女意欲何往?”莊雲飛好笑地問。

沈瞻淇低嘆一聲,老實交待道:“我本打算去城中雇一趟趕早路的車馬,如今看來是走不了了。”垂頭喪氣地等待三哥拉了她再進客棧。

“腳還在你身上,我攔你了麽?”莊雲飛沉吟着,竟說出這麽一句。

聞聽此言,沈瞻淇忙擡眼看他。只見一貫素性冷淡的三哥,此時居然滿含笑意,也正在看她。她知道她的裝束頗為怪異,身上穿的素白儒服是她以女裙改制的,多少有些不倫不類。但此時顧不得許多,匆匆拱手,“謝過三哥!”再匆匆轉身欲行,卻驀的被扯住了衣袖。

“江湖兇險,一路小心!”莊雲飛叮囑一句,心下又不免有些矛盾,不知就這樣放她走是否合适?

她擡眼看他又是一臉嚴肅,禁不住又想揶揄他一番:“三哥可是在擔心我嗎?不如今日便随了我一道出走如何?”

“你少不莊重!胡言亂語!”莊雲飛竟覺臉上一熱,急急轉身而去。走得好遠,方才省到,急切間竟然連她的具體去向都未問及。而此時巷中已然只剩下他一人身影。

* * *

莊雲騰在發現五妹再度逃跑之後,立即派了人四下找尋。他以為她又出了城,不惜費盡周折,一一尋訪着當日漢陽出城的車駕,然而卻一無所獲。其實,沈瞻淇根本就沒打算離開漢陽城。她躲在城中的尋常巷陌踏踏實實地蟄居了四月有餘。

那日清晨,她在城中盲目地轉着,心中頗有些忐忑。她打算租間民宅,再找個糊口的生計。要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生存下去,必然還得依賴一技之長,即便帶了錢財,坐吃山空也是不會長久的,何況她囊中還着實羞澀得緊。她非常慶幸自己養在窮家小戶,若真是深居簡出的千金閨秀,淪落到如此境地而想要存活下去确實不易,就算可以寄身青樓書館——這是生為女子的最後求存之道——但以她的潔癖之心,還真是寧願餓死也強于受辱的,與其如此,那麽她也不必一再逃家了。

天大亮時,她來到一條偏遠小街上。正徘徊之際,一位胖胖的老婦人上前來詢問,她便謊稱父母雙亡,投親不遇。這老婦人與老丈陳伯在這小街前開得一間雜貨鋪子,兒子們早在兒媳撺掇慫恿之下與老人分家另過了。沈瞻淇于是被他們收留在鋪中記帳打雜,工錢多少也不計較。本是“逸香齋”主人的她,打理個小鋪自是綽綽有餘,加之溫文有禮,深得二老歡心,竟生出想收作義子之念,被她以二老親子見妒為由婉拒。後來,二老竟又想出托媒為婚的主意,意欲讓她成家立業好安居于此。見此光景,她再也待不下去,便以上京求學,以博取功名為由,欲往臨安而去。二老見她去意已決,也自無可奈何。

一路上,沈瞻淇走走停停,沿途考察着當地的風土人情,思量着該在何處落腳,之後又将如何營生。有了漢陽城的休養生息,加以她的細心模仿,扮個少年郎根本不成問題,何況她言談舉止也談不上什麽嬌柔婀娜。這幾月來,在雜貨鋪中無所事事時,她便将一些高嶺土、滑石粉和了灰灰褐褐的顏料自行調配,改善了上回枯黃的色調,将這些色粉塗抹在臉上,使得看上去不失健康,卻平添了幾分仆仆風塵。

此刻,她正坐在安慶府(今安徽潛山)慶祥樓中,就着兩盤小菜,吃她的飯。擡眼再掃了一下四周,正是午膳時間,酒樓中已是食客漸滿,形貌各異的人們都忙着用餐,并未發現異樣之處。她心下遂安然。

驀的,聽得桌上砰然一響。她向對面望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已在她對面落座,正放下一只燒雞。兩人目光一碰,那人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笑得她心中一顫。她四下望望,分明還有空桌,這人偏要坐到她這桌來!轉念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還是早些吃完走人的好。于是,匆匆扒下碗中米飯,招來小二結過賬,就起身欲去。

不料,行過那中年漢子身邊時,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那力道令她痛皺雙眉。她忍住怒氣,沉聲問道:“兄臺有何見教?”

那無賴扯起涎笑道:“你吃了我的雞,須得付了錢才能走。”

“我何時吃了你的雞?”沈瞻淇甩手不脫,定下心神,平靜地問。

“你我同在一桌,你聞到我的雞香,便是吃了我的雞!”無賴邪笑着。

沈瞻淇為之氣結,立即明白此人分明是存心刁難。

那無賴猶自道:“今日你不付這雞錢,便脫身不得。”

沈瞻淇哂然一笑,然後揚聲道:“好,我便付給你。”轉頭環顧衆人,“座中諸位,在下請各位為我作個見證。”

衆人其實早便聽得他們争執,此時見這俊秀少年不驚不忙,都有些好奇,于是俱點頭稱好。只聽這少年又道:“方才這位兄臺言道,我聞了他的雞香,便是吃了他的雞,須得付他雞錢。現下,我同意付他,先請他放開我的手,否則,我也無法取錢。有衆人為證,我自是跑不掉的。”

衆人稱是,那無賴只好放手。

沈瞻淇自袖中取出三五枚銅錢,伸到那無賴面前,“可看清了?”無賴伸手要抓,她卻手快地一縮,問道:“兄臺不會是聾子吧?”

衆人不知何意,那無賴不耐道:“本爺耳朵好得很!快付錢來!”

“好!”只見她迅速取來桌上兩只空碗,将銅錢放入,兩碗一扣,便在那無賴耳邊猛力搖響,道:“我既吃了你燒雞之香,如今便付得你銅錢之響,咱們銀貨兩訖,從此各不相幹。有衆人為證!”

衆人哄堂大笑。那無賴縱有不甘,也只能看着她得意洋洋而去。

沈瞻淇以為自己略施小計便擺脫了麻煩,殊不知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因為,那無賴漢不是別人,正是這淮南西路上惡名昭彰的采花大盜、自號“金槍不倒”的淫賊師渙。據說這師渙曾一夜采花十數朵,煉的是淫邪至極的采陰補陽內丹邪術,其師正是當年出入蘇州富商宅第的妖道雷巽子。雷巽子死後,門下弟子星散,師渙下了山,淫習難改,又無處發洩,一次強暴村姑得手之後,便從此幹起了偷香采花的下流勾當,四下流竄作案,成為地方大患。奈何這賊厮偏生又練得一副好拳腳,慣在夤夜翻牆走壁,高來高去靈活機變,竟幾度從差役捕快的圍追堵截之下逃脫。這日師渙甫進酒樓,便識破了沈瞻淇的僞裝——饒是她瞞得過別人,如何瞞得過采花大盜去!于是,他便以無賴手段故意刁難她,卻不想被她狡計逃脫,這豈非是更勾得他心癢難耐麽?

小狐貍,別得意太早!師渙心下獰笑不已,老子今日就不信,既已被我看中的獵物,還能如何逃得過我的手心去!

* * *

被那無賴一鬧,沈瞻淇無心在街頭閑逛,想着直接回客棧去,再不出門。卻不料走到離客棧大門還有十數步時,一輛馬車從身邊馳過,馬車中驀然伸出一只手,一方異香的手巾掩住她口鼻,她立時不省人事。而待得她醒來四望,卻已俨然身處密林。此刻,她正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四肢癱軟無力,頭疼不已,心中驚疑不定,難道她中了毒麽?

她閉閉眼,再睜開時,近在眼前的一張臉令她美目大睜,那——那分明就是慶祥酒樓中的無賴漢!此刻正獰笑着盯住她。立刻,她渾身立起雞皮,心中已然寒透——那無賴淫邪的目光早已将他的目的昭然天下,她豈有不知之理!看來今日她是在劫難逃了。她心下明知,吃過她一次敗仗的無賴,必然不會再信她的話,但是,如果連負隅頑抗也沒有的話,她豈非氣節全無!她試圖動動手腳,可是,竟然軟得連擡都擡不起來,頓時心下大驚,即使懂得一招半式的防身手段,此時也是全無用武之地!“真是天絕我也!”她絕望地想。

“小狐貍,不必勞心費神想什麽鬼花招了!你乖乖的,本爺還是知道憐香惜玉的,何況是你這般美貌又狡猾的小娘子!本爺心情一好,說不定還與你多玩些時日,嘿嘿……老子早聽膩那些鬼哭狼嚎,似你這般鎮定的模樣兒,越發教人疼愛得緊!”說罷,湊臉就要上來。

沈瞻淇強忍着惡心翻湧,急忙開口道:“我是見過世面的,才不會大驚小怪!”

“哦?”那淫賊饒有興味地收勢,笑道:“你這雛兒好大的口氣!本爺倒想聽聽,你都見過何等世面?”

“我父兄盡皆妻妾成群,這男女之事,便是想藏也藏不住的。我還曾偷看過秘戲之圖,那圖內風光,着實教人好奇得緊!”她眨眨大眼,故作天真地問:“大爺可有秘戲之圖麽?”

那淫賊不屑笑道:“本爺不需那勞什子秘戲圖!老子的本事,比那秘戲圖更多。你只需乖乖的,本爺便好生疼你個夠!”說罷便來扯她衣衫。

“大爺!”沈瞻淇急叫,勉力作出狐媚神态,嬌聲喚道:“大爺莫急嘛!我聽得姨娘們說,這男女之趣,旖旎在于前戲,諸如品花賞月、飲酒唱曲之類,我還會得豔詞,便唱與大爺聽聽,如何?”

那淫賊豈會不知她在使緩兵之計!不過似這等景況,他還從未遇過,心情別有不同,何況這荒郊密林,杳無人蹤,也不怕這小狐貍逃脫了去。于是詭笑道:“那些酸文假醋,本爺沒得興趣,倒是大爺的玩法,管教你快活至極!”

沈瞻淇心中叫苦,不知他要耍什麽花樣,只知自己已經黔驢技窮了。欲待要罵,轉念又想,縱然在口舌上逞得一時之快,只怕更會激怒了他,自己身體遭殃,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從長計議才是。她強自鎮定地看他如何動作,只見那淫賊欺身上來,醜惡的臉離她越來越近。她厭惡地閉上眼睛。

可是下一刻,又聽得他的淫笑從她頭頂上傳來,她訝然睜眼,見他立在她身前不動。正自疑惑間,卻見他猛地扯下褲頭,一支碩大紫紅的大肉棒就突地彈跳出來,顫巍巍直直豎立在她眼前!愕然間,她甚至忘了閉上眼睛,雙頰驀的火燒一樣,同時,那淫賊的奸笑更肆張狂。

可惡!無恥!她心中罵遍。

“嘿嘿嘿……小娘子,本爺的‘金槍不倒’可好看麽?”那淫賊任憑她扭頭躲閃,總把那話兒舉到她面前,終于滿意地在她一貫冷靜的臉上看到了張皇神色。

沈瞻淇腹中翻攪更甚,連連作嘔不已。

淫賊淫笑着開始解她衣帶,“小美人,今日也教你見識一下,何謂男兒雄風!”

“且慢!”沈瞻淇氣促地叫。

“小狐貍,還有何話說?你不知道男人此時箭在弦上,可是等你不得!你還是讓小腦袋歇息歇息,再有多少緩兵之計也是無用,這山高林密的,便是你喊破喉嚨,也無人會來救你!”

對呀,呼救!倉皇之間,她只顧想着如何拖延,居然将這重要的手段忘得一幹二淨!不管有無用處,總要試上一試!于是,沈瞻淇卯足了力氣大呼:“救命!救命!”

那淫賊一愣,立即上手捂住她的嘴。即便明知此處無人,也不禁被她驀然的大喊吓了一大跳。誰知就在這兩聲喊叫之後,便聽得林間簌簌,一道人影穿林拂葉迅疾而來。

沈瞻淇精神一震,張口猛咬,淫賊驚痛收手,她又立即揚聲喊道:“壯士救我!”

來人在他們面前站定,竟是一個虬髯大漢。

沈瞻淇看他似曾見過,然後,驀的想起他是那慶祥酒樓上臨窗而坐的客人之一。當時,她掃眼一過,直好奇那種滿臉絡腮胡子的人該如何吃飯呢?便不時偷眼去看他,直到他吃進東西,擡眼惱怒地瞪了她一下,她吓得趕緊埋頭吃飯,只敢在心中暗笑。沒想到,竟會在如此不堪景況下重又見到了他。她不知道的是,當她在酒樓智取無賴時,虬髯大漢已經警覺到那淫賊的動機,所以一路跟蹤而來,只是追到密林,已很難分辨那淫賊的藏身之處。還好,沈瞻淇揚聲大喊,循着喊聲方向,他飛快地趕了過來。

那淫賊毫不在乎自己衣衫不整,不悅道:“這位朋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多管閑事!”

“大路不平,人人皆可鏟之。”那大漢開口,竟是分外悅耳的醇厚中音,“我勸你趕緊束手就擒,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他本可以趁其忙亂沖上去,将淫賊擒獲,但卻并未這麽做。

淫賊一面系着腰帶,一面罵道:“本爺今日好事,無端教你這厮沖散,竟還敢大言不慚,真是活得太膩味了!趕緊報上名來,本爺手下不死無名之鬼!”

“就憑你這等不入流的淫賊,不配得知!”大漢不屑道。

“找死!”淫賊操了樸刀,直向大漢揮來。大漢不慌不忙,側身閃過,也拔了佩劍,接下他一刀。二人戰在一處。

樹下的沈瞻淇幾度試圖站起身來,卻仍是癱軟無力,心下思忖着,不知那淫賊下的是何等毒物,何以藥勁還未消散?再看向那混戰的二人,只覺得眼前人影頻換,不一會便看得眼花缭亂,只能閉了眼睛養神。

那淫賊不曾料到今日竟然碰到如此強硬的對手,非但數十招不曾将他拿下,反而自己越戰越吃力,漸漸便落了下風。他無心戀戰,既無勝算,便及早開溜。于是,虛晃了一招,就想向林中敗逃。可是,才露端倪,便教那大漢飛身擋住去路,劍鋒已然擱在他頸項間,只能束手就擒。

大漢将淫賊推倒,将他褲帶扯了下來,反綁了他雙手。淫賊還欲起身,大漢暗咒一聲,朝他膝蓋踹了兩腳,那淫賊便“哎喲”着再倒了下去。大漢這才過來照看沈瞻淇。沈瞻淇猶尚癱軟,只能沖他無奈尴尬地笑了一下。大漢見狀,料她不能自理,便在淫賊身上上下搜索,卻毫無所獲。“解藥何在?”他厲聲問。

那淫賊得意道:“這‘銷魂軟香散’乃是我獨門奇藥,若不得男體交媾,便日日到晚發作,舍此無藥可解。本爺平日施藥,都已解得,今日本正想解……”

“淫賊!”二人異口同聲地罵道。

那淫賊住口,滿不在乎地挑挑眉,賊眼又掃了過去,緊盯着沈瞻淇。大漢惱得只能揮拳過去,朝他腦後猛然一擊,揍昏了他。

沈瞻淇幾乎衣不蔽體,羞惱難堪。而那大漢也好不到何處,尴尬地別開眼,卻并不上前,似無援手之意。沈瞻淇只得先開口道:“煩勞壯士将我送回城中,也好延醫治毒。”

那大漢方才別別扭扭地走過來。沈瞻淇看見他大胡子之外露出的臉已是通紅,不禁也覺好笑。到得她面前,大漢猶疑了片刻,才不情不願地伸手幫她系好了衣帶,扶她站了起來。

沈瞻淇問道:“壯士欲将這淫賊作何處置?”

“先救得姑娘再說,如何處置尚未考慮。”

“壯士,此等淫賊,宜速除之!”沈瞻淇斷然道。

大漢聞言一怔,訝然看着她。

沈瞻淇已知他無傷賊之意。平素她最痛恨的,便是此類不入流的人種,今日又有此一辱,只恨不得能親自手刃淫賊,方才洩恨。

“姑娘既未受傷,何必殺之後快?”大漢有些不解。

沈瞻淇道:“我意倒并非必要殺了他,而是至少當廢了他,若非如此,他日必還要禍害他人!何況此賊前科累累,本就死有餘辜。除惡務盡,不能姑息!”

那大漢沉吟道:“不如我先将姑娘送醫,再将此賊送官懲處。”

他的猶疑令沈瞻淇費解,原以為行俠仗義之人,必是嫉惡如仇的,看來她的認識有所偏差。在她自己,則認為對于這種前科累累的惡徒,寬容與縱容所差唯有一線而已。現在,既然聽他已如此決定,沈瞻淇也不好再多言,否則倒要被他落下狠毒的話柄了,只好提醒他務必用山藤将淫賊捆綁結實,之後方才由他背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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