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是江淮五月天,少有晴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一車二馬行進在九華山蜿蜒的盤山道路上。連日陰雨,使得道路泥濘不堪。稀泥漿水将前車之轍覆蓋,分不清哪裏是實地,哪裏是坑谷,後來者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前行。驀的,車身陡然一偏,一只車輪頓時陷入大坑之中,車內的沈瞻淇連“哎喲”一聲都不及出口,已經随着車身倒了下去。
“五妹!”莊雲飛沖到了半躺在路中的車前。“我很好!”車內人清醒的聲音令他放下心來。然而,在扶五妹下車時,觸及右臂,卻見她痛皺雙眉,深深吸氣,立即悟道:“可是脫臼了?”
沈瞻淇咬牙點點頭,方才車身傾倒時不及提防,随手一撐,不想卻被車身反力所傷。
“竹青!”莊雲飛揚聲呼喚正在使力搬動車輪的僮仆,“暫不忙車馬,你且速去這山前山後,找尋一戶人家,我們就此歇下。”竹青領命而去。
沈瞻淇疑道:“天方近午,怎就不走了?三哥只須将我手臂複位,也便無礙。”
莊雲飛只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話,顧自牽了她左手,向路邊走去,到草木之間站定,命她試着将右臂緩緩擡起。沈瞻淇咬牙忍痛,淚水盈然。而莊雲飛仍在不停地命她“再擡!再擡!”突然間,他左手一托,右手一推,只聽“喀”的一聲脆響,沈瞻淇便痛得向草叢倒去。莊雲飛攔腰将她接住。
沈瞻淇忍淚怨道:“三哥怎不提前知會一聲?”
“提前知會,你心有防備,渾身僵直,只會更痛。”莊雲飛解釋着,扶她站直。她正揚起的臉與他近在咫尺,眉眼盈盈、美麗如畫。四目相對,他霎時覺得心頭竟一陣怦然,倉皇間,急急将她扶穩,轉身便踏開雜草,三步兩步下到溪水岸邊,掬起一捧水就往臉上澆,抹去水珠之後,才終于深深呼出一口氣,臉上也不複方才的灼熱。
沈瞻淇來到他身後,柔聲問道:“三哥怎麽了?山中水冷,小心着涼。”
莊雲飛并不回頭,只自嘲道:“無妨。清泠泉洗塵心客。”
沈瞻淇聞言,恍然有所頓悟,待他起身轉過頭來,望着他的眼睛,正色輕道:“不然。平遠山如蘊藉人。”
莊雲飛先時不曾聽到她如既往般谑笑,已自疑惑,如今又聽她如此溫言輕語,不禁悚然一驚,才剛回複的平穩心跳似又有加速的跡象,急忙繞開她,趕到大路中央傾倒的車身之後,與嘉禾一起推車去了。
沈瞻淇站在路旁雜草叢中,暗自嘆了口氣。綿綿絲雨仍在若有若無地漫漫飄灑,她頭上身上漸被水霧濡濕,縮了縮肩,她感到一絲微微涼意,然而卻明明白白地知道,心底深處那一番朦胧的思緒,已然越來越清晰。定了定神,她已經有了下一步明确的打算。
待車輪自泥坑中拔出,主仆二人已是滿身泥水。又等了多時,竹青方才帶了一個山民回來,由他領着,一行人再度前行了一段,便離開大路,拐上了一條山道。
沈瞻淇不願再乘車,随同衆人一道步行。雖然在山路上行走,崎岖泥濘,但總能控制自己的腳步,強似在車中被動颠簸,無能為力。莊雲飛念她臂有新傷,恐怕再有閃失,也不相強,只撐了傘,默然緊随在她身旁,不時相援一手。
Advertisement
一路行來,都是滿目青翠,雖然淫雨靡靡,沈瞻淇卻也不覺疲累,一邊行走,一邊還不忘四顧張望。看見附近有座山梁竟被挖采去了大半,裸露的泥土已被連日雨水浸漬得深沉厚重時,她不禁詫異地向山民問道:“這山中竟有何等人家,如此采土開挖,莫不是要造深宅大院麽?”
山民笑道:“姑娘說笑了。我等山野草民,哪有這等財力?這是山後圓覺寺擴建,來這裏采挖土方時留下的。”
嘉禾問道:“這走了許久,怎還不見你家村落所在?”
山民回道:“小哥莫急,只轉過這山彎,前面有一道溪水,涉過去再行得片刻便到了。”
漸近溪水時,莊雲飛還在想着五妹如何涉水,卻見她已然随了牽馬拉車的兩個僮仆走向溪邊,開始挽裙,準備脫鞋了。他連忙拽住她,制止道:“你有病在身,切莫再受寒涼,還是由我負了你過去!”
沈瞻淇道:“不勞三哥!我不是那弱不禁風的深院閨秀,這小小淺溪,算得什麽?”見他還要勸止,不禁笑道:“此處荒郊野嶺的,沒那許多規圓矩方,小妹在此拜求三哥,暫且放我些許自由,以遂少時赤足趟水之野趣,可否?”言畢不待他響應,迳自繞過他,走到溪邊脫鞋。
莊雲飛舉步正要跟過去,卻驀然聽得山彎那邊有劇烈聲響陡然轟動,驚問道:“什麽聲音?”
山民也聽見了,大驚失色叫道:“是山洪暴發!快跑!”話音未落,已見泥石洪流滾滾撞出山彎,向這邊飛速直下。莊雲飛根本不及細想,飛身就要向溪水撲去,卻被轉身飛跑的山民撞了一個趔趄,再想拔腿,竟被山民抱住:“公子危險!”急得他拍打着大吼:“放手!”一面扭頭揚聲大喊:“竹青!救姑娘!”
而溪邊三人已在見到洪流的瞬時驚呆,直到聽得莊雲飛的喊聲方才猛醒過來,拔腿要跑,洪流前鋒已到眼前,馬匹驚叫着掙脫了缰繩,竹青只來得及将身邊的嘉禾猛推出去,再要伸手去拉稍遠的姑娘,卻只觸及姑娘衣袖,便被橫空飛來的泥石擊昏,幸虧嘉禾及時回援,才險險将他狠拽了過來,未被沖走。與此同時,嘉禾只能大叫着“姑娘”,眼見着她被泥石沖擊的車身橫掃,倒了下去。扔下竹青,嘉禾就要沖過去,卻見少爺已然先他一步,飛身瘋狂地撲到洪流邊緣,将就要被泥石挾卷進去的姑娘從車篷下拖了出來。嘉禾頓時覺得力氣在頃刻間喪盡,頹然就要跌坐下去,卻覺手臂一緊,已被山民架住,這才猛然意識到危險仍在,激靈一下,忙道:“我去幫少爺!”
山民拽住他,叫道:“還有這個!”
沈瞻淇何曾見識過這等場面!猛醒過後的第一反應當然是逃跑,然而僅只邁出三步,便被橫沖過來的車身掃倒,慌亂間,她出手就拽住前方一株小小灌木,明知道無法與泥石流強大的沖力抗衡,總是聊勝于無,然而腦中也只有一片空白,閉目待死。未料就在此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架住拖出,緊跟着泥石便轟然淹沒了她方才的位置。
莊雲飛驚魂未定,焦慮地連聲呼喚:“五妹!五妹!”見無反應,上手便向她臉頰拍去一掌。
面無人色的沈瞻淇頓時抖了一下,勉力睜開雙眼,卻只見模糊的一團白光,遲疑地擡手欲抓,呢喃輕問:“筠卿?”
“是我!我在這裏!”莊雲飛握住了她的手,這才見她放松了緊繃的身軀,再度不省人事。
“快走!”山民急切地招呼衆人,“不可久留!”
莊雲飛迅速抱了五妹起身,嘉禾與山民架了竹青,一行人狼狽地忙向高處逃遁。等到站定再回望時,溪谷已然被一片泥石夷為平地。
* * *
沈瞻淇在渾身痛楚中醒轉,勉強地轉頭側望。這是一間簡單樸素的內室,自己正置身室內床上,正前方牆上的小木窗外,仍有雨滴不時地滴落,向門口望去,室外敞亮幹燥,似是廳堂,此地當是一戶鄉野人家。
“姑娘可醒了!”一位中年村婦邁檻進門來,見到沈瞻淇睜眼,不禁喜形于色,又見她疑惑神色,便笑着為她解釋:“姑娘放心,你家兄長同我那兄弟一道,上山為你采藥去了,已去有大半日,大概就快回來了。”忙忙碌碌地搬過來一張矮凳,又取了一方小被,扶了沈瞻淇起身,安頓她靠好了,才轉身去屋外爐上篩湯藥。沈瞻淇聽到嘉禾的聲音,想來是他正在熬藥。村婦不久便端了藥碗進來,口中說道:“公子說了,就這會光景你該醒來,教你先喝下這湯藥去。其他的待他歸來,再作打算。”
沈瞻淇望着她,村婦一臉質樸地微笑着,過來坐在床沿,将湯藥送到了她唇邊。沈瞻淇略微遲疑了一下,就口将湯藥一飲而盡。然後,向村婦道謝:“勞煩大嫂了!”
“不客氣!”村婦羨慕道:“姑娘真是命大福大之人!前幾日山中連下大雨,我們都道怕又要出現山洪塌方的險情了。果然,昨日山中官道上塌方,便有一輛驿車整個被埋在了泥石之下。我家男人便被召去救險開路,至今未回。昨日向晚,我兄弟帶了你們來投,言及當時驚險情形,真教我不敢相信!唉!說來慚愧,像那般危急情況下,自己能逃命了,還有誰能想着去救他人?姑娘實在好福氣啊,有如此體己的兄弟,日後何愁娘家沒有靠山!”
沈瞻淇笑着,随口問道:“這娘家靠山真有那麽重要麽?”
村婦顯然能言善道,像個有些見識的,絮絮叨叨地說得興奮:“那是!就說你們那般大戶,若是娘家家道不振,到了婆家便覺低人一等,左右有的是氣受。而我們這等小家小戶的,雖說沒得那許多錢財可供攀比,卻也有其它雞零狗碎的計較,若是娘家沒個親兄弟,便不止是受氣三分的下場了。就像我們東鄰的水姑,只為不生男娃,便被婆家趕了回來。若是娘家有得力的兄弟,怎能任由了他們張狂!便是我家那公婆叔伯,也是同樣嘴臉。我入得他家門,連着生了五個女娃,公婆的臉子便拉得有如馬臉般長!若非我娘家兄弟衆多,怕不也要被趕了回去!”
沈瞻淇失笑道:“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豈能怪罪到女方頭上?這便如種地一個道理,下的是豆種,莫非還能長出瓜來?”
村婦笑道:“說是這個理,只是鄉野村人愚魯頑固,長不出瓜來,還道是你地力不好!”聽到外屋娃娃洪亮的哭鬧聲傳來,忙起身道:“阿六哭了!我少陪了!”
“大嫂請便。”沈瞻淇含笑送了她出去,心中卻為她方才的說法起伏不已,洪峰襲來的當時,她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動作全然出自逃生的本能,如今,唯一剩下的記憶只有那最後關頭扶持的有力臂膀,那耳邊輕聲篤定的回應聲音——“是我!我在這裏!”那聲音竟讓山洪轟然的咆哮黯然失色,至今猶自回旋不去。
沈瞻淇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便聽得外面犬吠擾攘聲起,想是采藥人已經歸來,便揚聲喚道:“三哥!”
莊雲飛邁步進了廳堂,卻只在內室之外站定,揚聲問:“五妹醒了麽?可有何不适之處?”
裏面人回應道:“三哥不妨進門來說話吧。”
他略作遲疑,終是跨了進去。
沈瞻淇問:“三哥鼻音沉重,何時着了風寒?可曾受傷麽?他人如何?”
莊雲飛搖頭淡然道:“我不曾受傷,他人也還好。只是昨日山間,拖泥帶水的,人人難免都有不适。不過我等男子,筋骨強健,但飲些姜湯也便無事。”昨日由于山洪驟發,山民一時也無法回家,便領了衆人改道往姐姐姐夫家裏投奔。帶着兩個傷患行路,自然快不了,直到黃昏時分方才到達。而鄉野簡陋,一時哪能備得太多熱水,當然先盡姑娘用了要緊,一幹男子便将就着以冷水清洗了事,人困馬乏,也管不了那許多講究了。
沈瞻淇歉然道:“都怪我一時頑劣,否則也不致成為衆人拖累。”
莊雲飛道:“天災不可測,豈能怪你?也怨我考慮不周,明知山路難行,偏要從此過去,或許水路更能順暢些,只是多花些時日罷了。”所以急于趕回去,當然是因為五妹之病須當及早求治,雖然虛軟之症已解,但餘毒未除,總是隐患。
沈瞻淇搖頭道:“不然,當日在池州(今安徽貴池)過江時,你便說江水已然見漲,如今梅雨季節,大雨小雨不斷,江水必然暴漲,水路危險更甚!我知三哥急于歸去,都是為小妹打算,這一路行來,小妹為三哥平添不少煩惱,心下歉然,還望三哥不要介懷才好。”
莊雲飛訝然看着她,“五妹如何這般生分起來?你我同氣連枝,兄妹手足,何必客套至此?”
沈瞻淇笑了笑,這世間有的是至親至疏的例證,手足相殘、父子相鸩時,何曾有過一絲溫情喚醒的手軟猶疑?大家之中,但有些感情的手足,能夠在落難之時,不計較自身的利益得失,慷慨相援一手,已是難得,更何況性命交關的危急時刻?所謂患難見真情,猝不及防的危難面前,體現的才是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面。不說其他,僅就能調教出竹青、嘉禾那般的僮仆而言,其主人便足以教世間所謂“以天下為己任”的鴻儒名士汗顏!不管大儒們如何說法,反正她沈瞻淇只認為,一屋不掃者,何以掃天下?苛求別人都是最容易的,而尤其難能可貴者,在于完善了自己之後,還能潛移默化地兼善他人。
嘉禾在室外叩門輕喚:“少爺!芸草已經擦拭幹淨了。”
沈瞻淇愕然地望着莊雲飛去門邊取了一大束芸草過來,不知他竟細心如此。昏迷時不曾覺得,到得醒來,方知身上已被蚤子咬得盡是大團大團的紅疙瘩,瘙癢不已。但凡農家養有豬犬之類的,便難免有蚊蠅虱蚤等小蟲之擾。農人蚤多不癢,自然不知癢者的苦處。
莊雲飛笑一笑道:“并非特為你準備,不必再謝了!昨夜好在累得不堪,否則我亦不知将如何度過。今日上山,便采了不少藥草回來,也是順手罷了。”
“三哥真是雪中送炭!我正為此發愁呢。想想偌大一個活人,竟無奈此小蟲何,也是好笑。”沈瞻淇說着,便着急要下床來,卻被三哥按住:“你身上又有新傷,雖未及筋骨,也淤腫不輕,行動但小心些!我這就去喚姜嫂母女過來,為你鋪席;再将身上衣裳換過浸洗,便可無憂了。只是馬車行囊皆被沖走,只能借得如此粗布衣衫,不知你可穿得慣麽?”
沈瞻淇道:“三哥莫非忘了,我并非你莊家姑娘,绫羅細布的衣裳,不過才穿上身數月而已。”
莊雲飛一怔,随即斥道:“如今你還是盡早忘了曾經姓沈才是要緊!多想想此番回去如何向爹娘謝罪吧!”
沈瞻淇聞言,識相地閉了嘴,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暗道:我終究會弄清楚我是否姓沈的!
* * *
第三日,姜嫂的丈夫歸來,言道官道已經修複暢通了。莊雲飛急于趕路,見五妹已然活動自如,便不再耽擱,向村中富戶買了輛牛車,仍教嘉禾駕了,一行人又啓程東去。
啓程的當日是個難得的陰天。沈瞻淇坐在無甚遮攔的牛車中,卻也正好可以張望四外的山景。雨霁的群山,雲氣蒸騰,翻湧渙散,虛實次第,千形萬象;遠遠的層巒疊嶂被籠罩其間,恍然仙境一般。
沈瞻淇幽然嘆道:“早便聽說江南風物不同凡俗,越近徽州(今安徽歙縣),越見山水俊秀、林泉高致,如今看這眼前美景,果不其然。若得今生有幸,何妨長居于此?”
嘉禾回頭笑道:“如此荒山野嶺的,五姑娘一個人,吃得這般苦麽?”
竹青道:“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五姑娘此前半年,獨自一人不也過得好好的麽。我看五姑娘,确實同望岳園中各位姑娘大不相同,否則,也不會瞧不上那身家巨萬的柴公子。其實錢財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少爺不也說過,富貴浮雲,功名身外麽?錢財多了,人心易蝕,倒是粗茶淡飯的生涯,才好磨練人的品格。對吧,少爺?”
莊雲飛淡道:“話是不錯,然則由儉入奢易,返璞歸真難,貪念嗔癡、欲無止境,山外有山,人皆好貨逐利尚且不及,哪得閑暇省心頓悟?豁然超達者,世間能有幾人?所謂有慨然求道之志,亦無非臨淵羨魚而已。再者,便有曠達脫灑如陶令者,多少也得有三五畝薄田可供倚恃,種豆充糧,浣花釀酒,才好采菊東籬,悠然南山,否則,只那般餐風宿露、采薇茹素的生涯,終是不能長久。”他一番話說得文雅,兩個僮仆自又是聽得似懂非懂,然而,若說他是對沈瞻淇說的,卻又并不看她,似乎只在自言自語一般。
沈瞻淇莞爾一笑,接道:“是故所患者,乃無以自立之技能爾。可嘆世人愚魯,竟以巫醫、百工為賤業,而偏信了官家說教!所謂的‘書中自有千鐘粟’,直哄騙得天下學子皓首窮經,寒窗苦讀,只望能一朝中第,名登皇榜,從此便腰金衣紫,俸祿千鐘,奈何試問世間能有幾人,終究得到了那鐘鳴鼎食、高官厚祿的?即便得到,又能好景幾多時?總是好逸惡勞、人心不足罷了。何若我退而結網,釣雨耕煙,牧禽放鶴,即便葛巾麻履,有茅屋竹書亦足矣。”當然,最好再有相惜相許知音一人,長相左右,一生厮守,那麽,神仙生涯也無非如此了。她的話,自然也不是說給竹青與嘉禾聽的。
莊雲飛聞言默然。兩個僮仆互看一眼,不知是否也是心有戚戚。
“诶!”沈瞻淇在車身另一側看到一長段杉木,一端還有斧子劈過的痕跡,不禁奇道:“三哥何時帶了這段杉木,有何用處?”
莊雲飛終于看了她一眼,簡單回道:“用以斫琴。”這段杉木是他前日偶入廚下取水,聽得姜嫂燒火的木柴發聲清妙,詫異不已,趕過去一問,發現姜嫂正準備劈砍的那段,正與火中木柴出自同一樹木,不禁如獲至寶,當即向姜嫂求了來斫琴。
沈瞻淇審視着杉木,疑惑道:“昔時琴門聖手蔡邕火中取木,終于制得千古名琴‘焦尾’,如今三哥斧下留材,就不知以此木所斫之琴,也能同樣音韻奇佳否?小妹素聞古人斫琴,上取桐木,下取梓木,以桐之柔配梓之剛,以材質之陰陽相合,得音韻之剛柔相濟,卻不知杉木亦能用以斫琴者。三哥可有以教我?”
莊雲飛道:“據我多年随師學琴之經驗,斫琴選材不必拘泥于上桐下梓,材質上佳之杉木便勝過一般桐木,上佳之硬雜木同樣勝過梓木。不過良材難覓罷了。此木乃姜家舊屋之枋,木質陳舊而聲音清越,我想應當是一段良材。”
“原來如此!”沈瞻淇點頭,繼而得寸進尺道:“此番回去,小妹欲從三哥學操琴,不知三哥可願賜教?”見他不語,不禁笑道:“三哥沉吟,可是因為我氣質浮躁,不宜學琴麽?”
她倒頗有自知之明!莊雲飛失笑道:“琴本為涵養中和之氣,修身理性之道,倒不曾聽聞學者宜否之說。操琴者,坐必正、視必端、聽必專、意必敬、氣必肅,否則,則躁動局促、輕重失度、緩急無序、音聲乖張,流入炎鬧俗态。五妹乃心思靈動之人,不知可耐得住其中世人所謂枯燥繁瑣否?”
沈瞻淇趕緊道:“如何不能?正欲藉此修德養心!”
莊雲飛只一笑,沈瞻淇便認作他默許了。
* * *
蘇州,放鶴園外。
莊雲飛第七度叩開園門,一再懇請守門老仆代為傳告。此次到達蘇州,不進家門而先拜放鶴園,乃為五妹之病不能再拖,不得師父确診開方,他是決計不肯回去的。老仆被他磨得實在無奈,只得為難地替他報到園內。不久,終于打開園門,放了他們一行進去,邊走邊囑咐道:“是大少爺點頭放了你們入去的,教先在他院中着落。莊公子切莫自行去找主人,這兩日主人脾氣似又見長了。”
“卻是為何?”莊雲飛問。
“唉!”老仆嘆道,“只為前些日子,鄭九爺特來為城裏姚員外耳聾之症,拜求主人為他看診,主人因此大為不悅。昨日,鄭爺又來了,竟賴着不肯走,如今還住在大少爺處等信呢。”
“原來二師兄也在。”二師兄鄭之謙,出師最早,在莊雲飛拜師的第二年便出了放鶴園,自己到城中立館坐堂行醫去了。
莊雲飛攜了沈瞻淇邁進廳堂。
卞繇起身迎了上來,苦笑道:“六弟也來了。”
莊雲飛問候道:“大師兄別來可好?”
卞繇語帶怨氣道:“不好!自從父親拒不接診以來,便把我忙得焦頭爛額。問診倒還罷了,卻偏有人非得請動父親方肯罷休。”又看到六弟身旁輕紗覆面的女子,訝然問:“六弟娶親了?我如何不知?”
莊雲飛失笑道:“我亦不知。”
卞繇立即嘆道:“又是來請父親看診的吧?”
莊雲飛忙道:“請大師兄診斷也是一樣。小弟學業不精,竟不能治好此疾,這才不得已前來叨擾。來時聽說二師兄也在,如何不見他人?”
卞繇顏色稍霁,哼道:“他到父親處自找沒趣去了。”然後,轉頭來招呼沈瞻淇道:“姑娘請坐到這邊來吧。”
卞繇把脈不一會,愕然睜眼問道:“姑娘竟中的是淫毒?”
沈瞻淇點頭。
莊雲飛忙問:“大師兄能識此毒?”
卞繇捋須沉吟了片刻,然後又不禁探指搭腕細辨脈象,一會兒又緩緩搖頭,猶豫道:“似是而非。”
莊雲飛道:“大師兄可是想說似為‘顫聲嬌’?”
卞繇又細辨一回,然後擡眼看向他,斷然道:“定不是‘顫聲嬌’!其脈更為弦滑,陰虛而又有陽亢。我看,”他望定沈瞻淇,“姑娘近晚時分可有腿軟目眩、烘熱煩躁之症?”見她點頭,于是道:“我幫父親整理醫案時,必然見過如此一例!只因當時我未曾親自遇到,是故如今只有些零碎記憶,不敢完全确診。”他站起身來,“二位請随我同去請教父親。”
莊雲飛欣然拉了沈瞻淇,随他出門。
漸近“格梅傲雪”堂時,便聽到舒緩的琴聲輕響。三人不敢高聲,輕悄悄地緩步移進堂中,肅立恭候。堂中已然有一人先在,四旬上下,三绺短須,身形清瘦。沈瞻淇想,此必“二師兄”了。
終于,泛音過後,一曲告終。
鄭之謙輕喟道:“恩師《漁歌》,已臻化境,弟子多年來雖則彈過千遍,奈何仍是望塵莫及。”
卞峤輕哼了一聲,道:“學貴修德,務其大者,豈徒求于指下聲音之末而可得哉?”琴道之根本,首重養心修身,則聲音自然默合相應。若不端根本,舍本逐末,雖日彈千遍,聲調铿锵,音律精審,指法娴熟,仍只能算是樂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終不能臻神妙之境。
“是!恩師教誨得是!”鄭之謙躬身道。
卞峤瞟了他一眼,知道他根本不曾聽進心裏去,轉頭見了莊雲飛,也不訝異,只将案上之琴輕撫了一下,喚道:“筠卿,過來看看。”掃眼又看到了沈瞻淇和長子,又淡笑道:“你們,也不妨一道鑒賞一番。”然後,雙手一背,竟入內室去了。
“師父!”鄭之謙想攔下師父,卻被卞繇拽住。卞繇道:“父親脾性,你非不知,但等辨過此琴再說。”鄭之謙只好找了張椅子坐下。卞繇也坐了下來。
莊雲飛審視着案上素琴,輕道:“此琴通體起蛇腹斷紋,清晰精美,音色清越圓潤,算得一張好琴。”
鄭之謙聞言,更加得意非凡,“此乃姚員外天價購得的唐代名琴!豈止一個好字了得?”
莊雲飛微笑一下,輕輕地将琴身翻過來察看,只見琴底銘文為“冰清”,落款為“大歷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鳳沼(琴底的孔眼)中刻有“貞元十一年九月九日再修士碓記”字樣。聽得身旁的沈瞻淇忽然輕笑出聲,莊雲飛于是道:“五妹有何高見?不妨直言。”
沈瞻淇笑道:“此乃贗品爾。”
鄭之謙大不以為然,篤定道:“絕無可能!我查過《渑水燕談》,其中對此琴有明确記載:‘冰清,大歷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與琴上文字完全吻合,豈能有假?”斜睨着沈瞻淇,不屑道:“女娃娃不懂琴道,便不要胡言亂語、贻笑大方!如此急于班門弄斧,炫耀不成,臉面反倒不好看了!”唐代雷氏,從開元至開成年間(713—840)以制琴名世,代有其人。只是雷氏後裔漸只求貿利,而不重琴質,以致漸失家法。是故雷氏琴以前幾代所制價格昂貴,甚至有價值連城的。大歷(766—769)、貞元(785—805)年的雷氏琴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寶琴。
沈瞻淇淡笑道:“我的确不懂琴道,但顯然還是個識字的。琴質好壞,我或許不知,而琴上銘文,已足夠洩露天機。所謂‘貞元’,乃唐德宗年號耳,此琴中‘貞元十一年’之‘貞’字,從蔔從貝,貝字缺筆,少了一點,不成其字了。何以如此?避諱使然爾。本朝自仁宗皇帝(名趙祯)以來,‘貞’字便須避諱。然而,豈有二百餘年前之唐人,竟先知了本朝避諱,而故将‘貞’字錯寫之理?”
鄭之謙大驚。
莊雲飛接着道:“而且,從制琴而言,鳳沼深凹,無法進筆镌刻,要想刻字進去,只能在修理時拆開後方有可能。仔細審視,不難發現鳳沼旁遺下的拆卸痕跡。可嘆制假者如此之舉,本欲錦上添花,卻不料竟畫蛇添足!”
卞繇訝然地聽他二人一唱一和,早忍不住過來,取了琴細辨,良久,擡頭贊同道:“确實不錯!此琴贗品無疑!”
鄭之謙已然尴尬得臉紅脖子粗,卻仍強辯道:“琴本是好琴,只不過并非唐代古物而已。”
其他人都不禁笑逐顏開。鄭之謙簡直無地自容。然後,只聽內室之中,卞峤清晰說道:“女娃娃,可以随筠卿進來了。”
二人進了內室。
卞峤上下打量過沈瞻淇,對弟子贊許道:“眼力上佳,是個不錯的女娃娃!”
莊雲飛登時滿面通紅,勉強辯白道:“不是!師父……她……”
沈瞻淇見狀,知其誤會,卻含笑不語。
卞峤撇開尴尬的弟子,迳向沈瞻淇問道:“女娃娃喚作什麽名字?”
“瞻淇!沈瞻淇。”沈瞻淇回答,特出強調那“瞻淇”二字。
“嗯,瞻淇,”卞峤撚須沉吟,“好!好名字!語出《詩經?衛風?淇奧》篇。嗯?”他稍一疑惑,來回打量着眼前的一雙璧人,然後颔首道:“瞻淇、筠卿,果然是天造地設!”
莊雲飛心頭大震,自己此前只道她是五妹“明珠”,雖也知她原來喚作“瞻淇”,竟從未往《詩》中想過!此時經師父提點,方才記起,《淇奧》之首句便是:瞻彼淇奧,綠竹猗猗!莫非,這竟是天意不成?奈何造化竟是如此弄人,所謂的沈瞻淇,偏偏卻是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