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兄妹二人回到望岳園,盡管莊雲飛特事瞞下了她遭遇采花賊一節大事,沈瞻淇仍是少不得必須面臨一場疾風暴雨——無可奈何地垂首跪在堂下,迎接過娘親的淚水與哀怨,接下來便不得不忍受莊重源怒不可遏的咆哮。

“……我莊家為你顏面掃地!哪次出門,我不被人恥笑養女不教!你竟敢背婚出逃!啊!我老臉都給你丢盡了!你這孽障!竟連老子也敢罵!這天下還有什麽你不敢做的事?不孝狂悖已極!我莊重源怎會有如此不堪之女!你看看這園中上上下下,有哪個女子如你這般,不知羞恥,四處游蕩,抛頭露面?你有哪一點像個大家千金?你道我莊家還是你那破落小戶,任由得你胡作非為,全無禮數麽?”

沈瞻淇腦中耳中只有“嗡嗡嗡”一團,其實什麽也不曾聽見,可又不敢上手去捂耳朵,否則将更加激怒得莊重源沒完沒了。

“……你怎就不曾死在外頭!你死了,我們也好都落得消停!你還回來做什麽?你已然要把你娘害死了!難道你還不肯幹休?是不是看我活得太長啊?你這喪門星!”

“嗯嗯、嗯!”裴雨梨不耐的聲音,有效地阻止了莊重源意猶未盡的洩憤,“……你!”他恨恨地看了夫人一眼,嚷道:“我、我不管了!從此這不孝女,再也與我無關!我沒有這種女兒!”甩手而去。

阿彌陀佛!總算告一段落。沈瞻淇忿忿然想道:他不要我做女兒,不道我更不要他做爹爹!自入望岳園以來,何曾有過一刻,他給過她父女天性的一絲溫情?只怕數世冤仇想來也無非如此了,若非娘親與夫人俱在,真不知道她在這個所謂的家中能夠活命幾時?沈先必然是不曾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面的,總以為骨肉至親,就算疏淡些,也不至必欲除之而後快地如此惡毒地詛咒她去死。

裴雨梨沉聲道:“明珠,事到如今,你可省得自己過往作為之狂悖所在麽?”

沈瞻淇垂首道:“女兒知錯!甘願領罰!”

裴雨梨道:“我自然要罰你,否則‘衆’怒難平。從今日起,無我允準,不許你足出外堂,你好生給我禁閉思過!此外,再罰抄《女孝經》五百遍,并忏過文三篇,分別付與你父、我及你娘審閱,反省無力者概不作數!”

沈瞻淇聽完,竟叩拜道:“女兒過錯甚大,竟至累及莊家聲譽,情願領受大娘重罰!”

裴雨梨哼道:“如何重罰?莫非将你逐出家門麽?那樣豈不正遂了你心意,更加無法無天!”

沈瞻淇道:“女兒害爹爹顏面失盡,确實再無顏居于望岳園中!”

裴雨梨好笑道:“有何顏面失盡之說?無非誇大其詞而已。這城中大戶,隔三差五的,哪家沒個笑柄鬧上一鬧,好教市中那些個無聊人等,能有得幾分談資可供嚼唾。官家州府都少不得上了臺面,我家這點小事,算得什麽?”明智懷柔的她,比起窮兇極惡的莊重源,顯然高明得多,要教人心悅誠服,不是僅靠叫嚣怒斥便能達到的。對于不知理為何物者,只有比他更加蠻不講理,才能令他馴服;而對于心有靈犀者,一點就通,說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了,正如眼前這個聰慧靈澈的庶女,她自己做下什麽,心裏比誰都清楚,何必再喋喋不休非激其逆反不可?何況這次逃婚,算得什麽天大的事?世間自從有婚姻,毀婚故事便不知凡幾!難道說只容得男子輕言悔婚,便由不得女子有不甘不願的時候麽?

沈瞻淇怔一怔,終于叩首謝道:“大娘愛護,女兒銘感五內!過往還有令大娘不悅難為之處,在此一并謝罪!還望大娘寬囿!”

裴雨梨擺手道:“罷了!只要你心下明白就好。你終能平安歸來,我心甚慰。我看,你确實是瘦了不少,回頭我教筠卿為你打點些藥膳調補調補。其他無事,你去吧。”

沈瞻淇再度叩首道:“謝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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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沈瞻淇出廳堂,竟有一個蓬頭散發的丫環跌撞着沖進門來,口中大叫着:“夫人救命!夫人救命!”

裴雨梨一驚,厲聲問:“何事驚慌?如此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丫環撲倒,哭訴道:“奴婢實非得已啊,夫人!夫人快去救命吧!四姑娘就要被姑爺打死了!”

沈瞻淇聞言,駐足辨認那丫環,果然是随莊明玥陪嫁到魯家去的大丫環倩桃。

“夫人快去救人吧!”倩桃哀求着,“再晚便來不及了!奴婢們實在是攔不住啊!”

裴雨梨當機立斷,向身旁侍立的柳氏使了個眼色,柳氏立即快步出門去禀告老爺、準備車馬。裴雨梨向倩桃問道:“你且先概說一番,究竟所為何事?”

倩桃言語伶俐道:“夫人不知,姑爺為人,生性多疑,自姑娘入門,愛寵是一回事,疑忌之心卻一日不曾放下,每每捕風捉影,不必三言兩語,便出手洩恨。昨日居家無事,好巧不巧,竟在花園牆下拾得西鄰之子所作豔詩一首,中有一句道:春風知我意,明月過東牆。心下便起了疑,回來逼問姑娘,得知姑娘此前還曾拾得過,立即失了心,篤定姑娘與鄰子有私,扯了頭發就打。奴婢們勸架,便落得這般模樣。婢子見大事不妙,好容易沖破魯家阻攔,急忙來報夫人,還望夫人快去,救姑娘要緊!”

“豈有此理!”裴雨梨怒道,“以前不言,只道是嫁女随人,不好幹涉,如今看來,我隐忍了他,他還當我莊家無人了!”見莊重源随了柳氏急急趕來,裴雨梨只道:“走!”便下堂出門。倩桃爬起來就追出去。沈瞻淇也追了出來。裴雨梨回首斥道:“你與我乖乖待在家裏,少與是非!”

沈瞻淇只得悻悻止步。

* * *

裴雨梨斷然将莊明玥接了回來。

莊明玥又是遍身青紫,這回甚至連美麗精致的臉上都可見淤青紅腫,凄慘情狀再也掩藏不住,令人一見不禁油然憐惜,嘆惋不已。倪素月未見女兒時,已是淚水嘩然,等到母女二人淚眼相對,更加哀傷倍增,“我苦命的兒啊!”抱過女兒,泣不成聲。母女哭作一團。

接下來的日子,足夠裴雨梨忙碌得暫忘了還有個沈瞻淇。魯贻直堅不肯絕婚,聲稱自己是因愛癡而妒以致失心出手的;魯家長子、少子都來代兄弟謝罪懇求;魯家父母更親自綁了兒子,前來望岳園負荊請罪,都教裴雨梨嚴辭駁了回去,拒不再送明玥重入虎口,更催了魯家盡速撤出明玥名下陪嫁過去的莊院田畝,她要全數收回。宋代與後世完全剝奪女子財産權的情況不同,《宋刑統》賦予了女子對自己名下財産充分的所有權,可以帶了改嫁;甚至父親無子者,女兒還有父親財産的繼承權。莊明玥既與魯贻直仳離,其財産魯家便無權再霸占。魯家急了,一狀告到州府,訴莊家強奪女歸。裴雨梨少不得又要張羅着辯訴、過堂、打官司事宜,直忙得四腳朝天。一審判莊家送女還魯,莊家不服,又告;二審判兩家絕婚,魯家歸還莊家田産,魯家自然不願。兩家官司打來打去,争執不下。

沈瞻淇嘆息着踱出莊明玥內室,出來透氣。實在無法想象,那母女二人簡直就是兩個淚人兒,每次說不上多幾句話,便開始相對飲泣,而且越勸越淚湧如泉。她只好放棄。難得的是,這次明玥歸來,那自她來後便絕足梅苑的莊重源居然也過來看望了好幾回。見到他溫言勸慰哀哀低泣的明玥時,一臉和善慈祥的神情,沈瞻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私下向母親詢問,倪素月道:“老爺對兒女向來都不錯,何況他說,明玥生來乖巧讨喜,惹人愛憐。”看了沈瞻淇一眼,嘆道:“若非你小時候一段緣故,又将你送了與人寄養,不得與他親近,也不致如今。倒是你,沒的三天兩頭惹下禍事,怎不教他煩心!你若凡事順着他些,如何能有今日?”

沈瞻淇小聲辯駁道:“我若凡事順着他,不定也落得個四姐般的下場,那是好麽?”

“唉!”倪素月長嘆一聲,“女兒像我,才致如此受人欺侮!”

沈瞻淇忙問:“是否我像父親?”

倪素月一愕,疑惑地打量着她滿是期待的臉,遲疑道:“或者……你是像老爺多些。”

沈瞻淇一笑,也不究問。隔日,乘間又溜進了養娘房內,磨蹭着她要聽聽當年故事。

養娘推拒道:“過去情形,小姑娘不是都知道了麽?老婆子還有事忙,小姑娘別處去耍吧。”

沈瞻淇嘆道:“大娘罰我不許別處去耍,如今我只好在這梅苑裏無聊閑逛了。”

養娘嗤道:“那是大娘慈悲!恁不知足!”

沈瞻淇笑道:“我自然知道大娘待我不錯。人說她嚴厲,我看卻不然。”

養娘哼道:“你多少自己掂量些!莫不識好歹,免得似那五娘一般,終究逃不過一頓好打去。”

沈瞻淇道:“大娘打她無非借以立威罷了,她終究還不是幫老爺納了她進門麽?若非大娘大度,莊家子孫豈能茂盛如此?”

養娘哂道:“什麽大度!除了那二娘是她自己獻上的,其他哪一個進門她不鬧了?還當我們稀罕做他莊家的偏房!我家姑娘早是……”她驀然住了口。

沈瞻淇問:“莫非娘親不是大娘物色來的麽?”

“豈止不是!”養娘頓了一下,但很快不屑道:“我便與你說了,又能怎樣?老爺當年雖說救了姑娘,卻是不安好心,甜言蜜語,幾次三番地求了姑娘,要她作妾。姑娘哪裏肯依?老爺便暗裏教人使個借口,調了我離開,結果,姑娘便教他霸占了去!”養娘說到此,不由仍是餘恨未平。

“真卑鄙!”沈瞻淇評道。

“可不是!”養娘憤憤然,“若非如此,姑娘豈能負了……呃,姑爺。”

“我娘原是許了人的!”沈瞻淇了悟地點點頭,“卻不知許的是誰?如今可有音訊?”

養娘看她一眼,道:“便有音訊,又能如何?事成定局,再說也是無益。何必提他。”

沈瞻淇見她警醒,無法再問,只好狀似無意地換過一個話題,“我聽說昨日小賢兒抓周,竟摸的是筆和算籌,真不愧生在精明能幹的生意人家。”小賢兒是養娘的孫兒,其祖父是望岳園的總帳房。養娘随姑娘進了望岳園後不久,由裴夫人作主,嫁了帳房作填房。

老婆婆嘆道:“也無非仍是個奴才罷了。”

又閑聊了一陣,沈瞻淇出了養娘房間,正見晴雪領了嘉禾過來。

“姑娘!”晴雪喚道,“嘉禾正找姑娘呢。”

嘉禾拎了一個食盒,近前道:“少爺特為姑娘調配了藥膳,姑娘快趁熱用了吧。”

沈瞻淇略皺了皺眉,淡道:“我如今大好了,早晚湯藥也都按時服着,不須藥膳了。你帶了回去吧,替我謝了三哥。”

嘉禾不去,為難道:“少爺特囑小的,定要伺候了姑娘用過,将姑娘回話帶了去才行呢。還求姑娘莫教小的為難。”

沈瞻淇笑道:“這也好辦。你回去只說,姑娘說的,素聞醫之八法,補為最後,少爺醫家,豈有不知?所謂:先表後裏,不能補;有邪內伏,不宜補;經絡壅塞,不易補。如今他根本不察我情形,豈能盲目教我進補?再者,我以為見素抱樸,少私寡欲便是補法,心靜則涼,心安無病,與其進藥,不如退心,正如《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是故上德無為,上補不補爾。”她故意将一番話說得玄妙無邊,諒嘉禾必然聽不懂,言畢,笑意盈盈地向自己房門行去。

嘉禾自然聽得一頭霧水,正在苦惱如何傳話呢,姑娘已然進房去了。苦笑着搖了搖頭,知道也說不過姑娘,只得提了食盒返回去請問了少爺再說。

* * *

莊、魯兩家官司打了半月有餘,終因魯贻直動辄毆妻理虧而以斷婚結案,莊家奪回了全數陪嫁田産。莊明玥聽得兩家已然斷婚,頓時怔然無語,而珠淚紛紛,滔滔不絕,竟比平日更見洶湧。

沈瞻淇詫異道:“姐姐怎又如此?那魯贻直真是粗鄙絕倫,竟能将妻子打成這副模樣!還有什麽值得為他一哭?莫非你還舍他不下麽?教我說,便判了他流放徒刑,都是輕的!如今只教他還了田産便了事,實在太便宜了他!莫哭莫哭!與他斷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有甚可惜!來日姐姐好了,我陪了你去娘娘廟進香,求了娘娘,再為你重配一段好姻緣,必定強似那魯贻直千倍!”她上手欲為她拭淚,不想莊明玥卻轉過頭去,竟伏枕放聲大哭起來,驚動得倪素月也由仆婦攙扶着過這邊來探。

倩桃趕緊拉了沈瞻淇起身出去。

沈瞻淇喃喃不解道:“這都是什麽道理?”等出了門,輕聲問倩桃:“莫非姐姐在魯家還有什麽不了之事麽?可是為了小外甥?”

倩桃拉她到了院中梅樹下,這才說:“小少爺怕不是最重要的。”見五姑娘疑惑更甚,又輕聲解釋道:“此事說來真是一言難盡!當初為四姑娘議婚時,本是說給魯家大公子的。誰知二公子偏要撺掇了哥哥,買通媒子探了信,趁姑娘到虎丘進香時去偷相。他見了姑娘美貌,回家便鬧着父母,橫豎非要讓給他娶了不可。他是嫡子,平素氣焰便高人三分,大公子如何能與他争?無奈只能讓了他。誰知竟為此埋下禍根。姑娘入門之後,偶與大公子交談,姑爺便冷言冷語,非逼問出詳細不可。後來,竟至變本加厲,鬧到上手打人的地步!而一經上手,便再二再三,只見不得、聽不得任何男子接近了姑娘,但凡姑娘與他人說話,教他知道,便少不得盤審加毒打。打完之後,清醒過來,卻又痛哭流涕,捶胸頓足,跪伏在姑娘面前,不到姑娘寬囿了他,便不起身。之後更是百般讨好,輕言蜜語,柔情無限,為姑娘端茶送水、描眉簪花,直至如膠似漆,二人竟比從前更見恩愛非常!五姑娘日後,切莫再說姑爺壞話了。”

沈瞻淇瞠目道:“世間竟有如此夫妻!”心下暗想,莫非四姐竟有受虐之癖不成?那麽,大娘根本不問四姐心意,自作主張執意絕了魯家,豈非是絕了四姐想要的幸福?可嘆這世間,情之一字,竟是這般令人費解!前者,見了蘭煉師與芥山師的相處之道,還道已然又長一分見識;如今再見了四姐夫妻這般的,只能以嘆為觀止形容了。

“唉!”倩桃嘆道,“五姑娘在室之子,如何省得小夫妻間恩愛情味!打打鬧鬧的,他只道是調濟風情!”

“如此調濟,也太過聳人聽聞了吧?”沈瞻淇咋舌道,“那西鄰之子,又是怎麽回事?”

倩桃道:“那西鄰李公子本是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子,一日偶在門口見了四姑娘,驚為天人,便不時隔牆扔過豔詩來挑逗。幸得都教我們早早拾得銷毀了。那日,姑爺抱了小少爺出門玩耍,遇到李公子,李公子谑道:‘小公子着實可愛得緊!怎地我看這雙耳朵長得竟與我一模一樣呢!’姑爺聽了,心下立時翻倒了五味瓶。回到家來閑坐也覺氣悶,便到園中消散,不巧又教他在牆下拾得了李公子豔詩,這下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沈瞻淇緩緩搖頭嘆道:“照這麽說,魯贻直卻不是真愛四姐了!古人尚且知道‘長相知,莫相疑’的道理,如何今人反倒更見不如古人了!”四姐到底仍不過是魯贻直瘋狂偏執的愛“物”之一,卻不是相知相許的有情眷屬。不知道莊明玥究竟是因為什麽竟至交付了全部芳心,至少在她沈瞻淇,絕不會為如此男子心動半分。

倩桃還欲再說,卻聽得莊明玥房內人聲大嘩,一個仆婦驚叫着出門,揚聲喊:“倩桃!倩桃!快請三少爺!四姑娘怕是小産了!”

梅樹下二人大驚失色。倩桃慌慌張張向南苑門跑去。

莊明玥确實小産了。回家這半月多來,幾乎整日以淚洗面,豈能不憂傷過度?

* * *

又二日,莊雲飛自莊明玥房中複診出來,便迳自朝梅苑南門行去。

嘉禾扯扯他衣袖,道:“五姑娘正在那邊亭中,少爺可要過去為她複診?上回她不用藥膳,便怨怪少爺不察她情形呢。”

莊雲飛略作遲疑,終于道:“也好!順便為她一查,也是應該。”先前過來時,已見她在亭內抄寫,便猶豫着應否過去,但想想終究還是作罷了。

還未進亭內,便聽得沈瞻淇一邊抄寫,一邊絮絮叨叨忿忿自語:“……《女孝經》!陳邈妻!世間怎就有你這般女子,有那滔滔文采,竟是用來寫些個低三下四、曲盡谄媚的文章,去迎合天下無恥男子之心!前者有班昭《女誡》七篇;後有那長孫氏變本加厲的《女則》三十卷!就為有你們這班層出不窮的孝婦賢妻,害得我如今整日裏雙手酸麻,四肢無力!抄抄抄!五百遍!每遍十八章!我要抄到何時才是了局?可惱啊可惱!最可惱者,世間無恥男子爾!不事修身治國平天下,卻想出這‘以女治女’的手段,荼毒女子、逞盡私欲!我就奇怪了,莫非那遼國蕭後‘以漢治漢’之策,便是化用的如此手法?如此說來,倒算得治國獻策有功了?”

莊雲飛忍不住莞爾失笑,“五妹致學之勤力,令人自嘆弗如!便教你抄書,竟也能發出如許多慷慨議論來!”

“嗯?”沈瞻淇聞言愣了一下,然後緩緩轉過頭來,沒好氣道:“三哥忙人,竟能撥冗來聽我胡言亂語,着實令我受寵若驚!”前次,遣了嘉禾帶了藥膳原樣返回,本以為他會親自再送了過來,誰知竟是全無下文!

莊雲飛笑笑,不與她計較,顧自到她對面坐下,放好脈枕,道:“伸手過來。”

沈瞻淇睨他一眼,不甘不願地伸腕過去,之後竟輕嘆了一聲。

莊雲飛好笑道:“倒是難得,這世間竟能有事令你煩惱的!你不是自稱最擅自我解脫的麽?”

“唉!”沈瞻淇嘆道,“只是如今,并非我一人之力而可解脫!”

莊雲飛不語。

沈瞻淇狀似自問地輕聲道:“其他不論,只看四姐這番性情,我真是與她同樣血脈麽?”

正在診脈的莊雲飛倏然擡眼,驚道:“你!鎮日胡思亂想些什麽?母親罰你抄《孝經》,看來真是沒錯!”照了她的說法,豈不是質疑三娘的節操?長輩德行,豈容晚輩枉自揣度?如今,教她抄着《孝經》,她都能作如此想法,不抄豈非更糟?

沈瞻淇哂道:“抄便抄了,如何想法,我卻自有主張。”

莊雲飛橫她一眼,不再言語。知道她心性,自己即便能說得她一時口服,也不能教她心服,更何況自己還說她不過,則何必多說。人若不能自悟,旁人便是再如何使力,終也無濟于事。片刻之後,他收了脈枕,起身召過嘉禾,迳自就要步下階去。

沈瞻淇追一步道:“如何不再開方?至少也當調理些個藥膳善加補益才是。”

莊雲飛駐足,返身道:“你今日狀況,較歸來時已好許多,即便髒氣虛損,有師父良方,按時服用,自能慢慢充盛。有關膳補事宜,我亦問過三娘,并無不妥,是故無需額外再補。再者,你不也說過,‘上德無為,上補不補’麽?”

沈瞻淇啞口,見他又走,也跟着下了階,再問:“不知上回那段杉木,三哥可已斫之成琴了?”

莊雲飛淡道:“尚未成。”

沈瞻淇立即道:“如此正好!我欲學琴,能籍此以知琴構造之理,豈非更好?如今我便随了三哥一道過竹苑去吧,就從今日學起,如何?”

莊雲飛失笑道:“我何曾許你随我學琴?”

沈瞻淇笑道:“你亦不曾反對啊。”

莊雲飛又道:“母親不是将你禁足了麽?”

“大娘只道我不許出外堂,又不曾說不許去竹苑。我只不出那蘭苑外堂,便算不得違禁。”她亦步亦趨地緊随着他。

莊雲飛一笑,不再多言。

這也僅僅是沈瞻淇二入竹苑而已。竹苑仍是一貫的清雅素淨,恬然安适。而沈瞻淇首度踏進精舍廳門,便見到晾挂東牆上被繩夾縛住的已然成形、但尚未髹漆張弦的杉木琴。她走過去打量,随口問道:“此琴何名?”

莊雲飛搖頭道:“尚未命名。”

“此非正待我來命名麽?”她笑道,“我看……不妨就名之為‘绛河藏珠’,如何?”擡頭向主人征詢。

“‘绛河藏珠’?”莊雲飛沉吟,“王摩诘有詩雲:‘月迥藏珠鬥,雲消出绛河’,五妹可是取其詩意?”

沈瞻淇道:“正是!”

莊雲飛道:“只是,制琴最好等到晾過一年之後髹漆才妙,我想,到時候命名也為時不晚。”

沈瞻淇只一笑,自己在心底已然為此琴定了名,輕撫了一下琴面,道:“素聞聖人制琴,以陰陽相配,故有中和之聲,上圓而斂,象天,下方而平,法地。可見,琴道當與天地之理相同。”

莊雲飛颔首道:“然。以陰陽論,琴道與醫道亦同理,如若之前不明陰陽五行之理,便不得其門而入。就琴而論,琴之整體,上為陽木,下為陰木,中虛含無,外響應晖。從局部而言,上為陽木,陽左為陽中之陰,陽右為陽中之陽;下為陰木,陰右為陰中之陰,陰左為陰中之陽。陽中之陰為木中地,陽中之陽為木中天;陰中之陰為木中地,陰中之陽為木中天。天為陽而清氣升,地為陰而濁氣降,左升右降,天地循環。以此理剖析,則琴之氣與天地之氣同理,琴,協天地之氣也。琴材,看似普通靜物,其實大不然,而為血肉靈氣之體,以陰陽之理取材,雖截自一體,但需取陰得陰,取陽得陽,陰陽各得其位,各得其用,則琴身方能遍體通靈,得應琴者手、心。 故千琴千聲,各有其性,皆循陰陽之理使然爾。”

沈瞻淇側耳傾聽他說完,緩緩點頭道:“琴既通神明之德,又合天地之氣,無怪乎嵇康盛贊曰:‘衆器之中,琴德最優’,其《琴賦》雲:器和故響逸,張急故聲清,間遼故音庳,弦長故徽鳴,性潔靜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誠可以感蕩心志而發洩幽情矣。”

莊雲飛道:“誠然。古樂謂音有八種——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其中以絲音最為細膩深密,最宜表達人心之思、人情之狀。而絲音之中,又以琴為上首。琴器以絲附木上,中間無品無柱,長弦振動,琴體發音,故音質松沉而音量低微。音質松沉而有古遠之意,音量低微則有靜逸之美,其音也,大聲不震嘩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琴音之微弱,實為其精妙之所在,音量不高,正可靜心以聽,一室鼓琴,亦恰到好處,萬壑松風、石上流泉、山氣雲影、鳥語蟲鳴,盡在其中。琴更有散、泛、按三種音色,泛聲輕清而上浮天也,按音重濁而下凝地也,散玄居中,人也,三才之道備矣。又有一說雲:泛音清亮尤如天籁,散音恢宏則同大地,按音豐富便似人聲。以一器而具天、地、人三籁,琴者,可謂妙器矣!”

沈瞻淇接道:“以三哥而言,琴似只為自娛修心之道,而小妹曾讀唐詩雲:‘抱琴對彈別鶴聲,不得知音聲不切。’不知三哥對此‘切’字,可有同感否?”

莊雲飛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此亦千古同理爾。琴者,最宜個人修心自娛或二三知己一室雅集,而非大庭廣衆娛人之器。若聽琴者不能解得曲中精妙,則鼓琴者亦無法将其深意奏出。琴之至佳之心、至佳之境乃與聽琴者心意相通,則琴音更見深切。所謂至切之聲感知音,其實二者互為因果,覺而彌深,此即切之實質。因之其鼓琴,訣妙功精之手,懷志有感之心,得以聲韻皆有所主。不只手達、聲達,亦至心達、意達,而性靈入于清琴。妙指多情、聲足意足,至深至切,以感知音,此乃‘切’者。”說了半天,只在“切”字之上大作文章,就是不肯一字提及自己。

沈瞻淇了然一笑,也不強求,放過琴論,便踱步進他書房,在架上林林總總的許多書籍中随手揀翻,拿起一本看過幾頁放下,再揀一本又翻。然後,取出了一本,一看封面——《丹砂子諸丹集要》,霎時只覺心口猛一沉頓,幾乎不跳——“丹砂”子?!全未料到竟會在這裏見到這兩個字!勉強按捺住紊亂的心跳,她随意将書翻開一頁,張口就将書頁上的文字念了出來:“《玉房指要》雲:治男子欲令健作,房室一夜十餘不息方:蛇床、遠志、續斷……”驀的,書被人搶了過去。

見她擡頭,莊雲飛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她挑挑眉,不以為意,竟然說道:“我道莊家何以子孫滿堂,原來竟有秘方如此!”

莊雲飛斥道:“胡說!女孩兒家,口無遮攔,成何體統!”

沈瞻淇笑道:“不許我說,卻許你看,三哥恁不講理!”

莊雲飛登時臉上飛紅,強辯道:“胡言亂語!此乃祖父遺書。”

沈瞻淇不再調笑,忙問:“祖父諱號‘丹砂子’麽?”

“正是。”莊雲飛從窘迫中脫困,慶幸她今日還好沒有繼續調笑。

“據說祖父壯年而故,莫不是與此有關?”沈瞻淇再問。

莊雲飛點點頭,“祖父中歲好道,自號‘丹砂子’,煉丹餌藥,希圖長生不老,奈何卻适得其反。”

沈瞻淇嘆息道:“世人皆欲圖壽享百年之外,我卻不知長生不死究竟有何樂趣?不事清心修持,一味耽溺縱欲,神仙若是這般做得,怕不仙界也同這人間一樣烏煙瘴氣麽?卻又何必修道?總是執迷不悟。”

莊雲飛提醒她道:“盡皆悟了,仙凡不也是毫無分別麽?”

“倒也是。”沈瞻淇一笑,旋即側首,望着莊雲飛,推測着問道:“既然祖父諱號丹砂,那麽家人必然是要避諱的了?”

“不錯。”莊雲飛忽然想起,“對啊,三娘便是為此才改名的。”

“我娘果然正是丹砂!”沈瞻淇幾乎跳了起來。

“咦?你竟不知?”莊雲飛詫異道,不過未幾又釋然了,“也難怪,你離家時方才兩歲,并不記事。便是我,也是某次偶聽得蘭煉師如此稱呼三娘,才知端的。”

然而他說的什麽,沈瞻淇已然都聽不見了,滿心雀躍的,都是終于破解謎底的欣喜。

瑞鶴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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