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人們從水中猛地浮起,頭頂灑下溫暖的火光。

他們看着眼前的一切,說不出話來,呼吸也變得極輕,怕驚動了這裏的寧靜。他們伏在清澈的水池中,環繞他們的是無數的火把。面前就是平整青石砌成的臺階,他們攀着臺階慢慢地往上走,站在第一個平臺上。

人在這裏太渺小了,這裏古老的寂靜令人膝蓋發軟,幾乎就要跪倒在仿佛天幕的穹頂下。這是一座地低深處的宮殿,卻比世上任何的宮殿更加空曠雄偉,它是從一個巨大無比的洞窟開鑿而來,古老的牆壁上依然保留着開鑿時鋒利的鑿痕,最長的鑿痕長達二十尺,不能想象最初是什麽樣的人用了什麽樣的工具開鑿而成。開鑿他的人似乎僅是為了它的神聖和龐大而做了一切,曠闊無邊的穹頂和周圍仿佛接天的是牆都是平的,四四方方,每一根牆線都筆直鋒利,都像是比着尺子劃下的,可世上又怎麽可能有那樣巨大的尺子?

而地面完全沒有修整過,峥嵘的岩石被千萬年的水流磨得圓潤,交疊在一起。在崎岖的地面中央,一條青石堆砌的臺階緩緩的走高,去向半空裏。

半空裏臺階的盡頭,漂浮着白色的紗幕。

這裏的一切就是為了顯出那高處的神聖和靜谧,巨大的威嚴仿佛從紗幕背後透了出來,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天吶,我真不是在做夢麽?”蘇青低聲說。

彭黎推開了他,踏着臺階緩緩而上。商博良看見了他的側臉,那側臉如同饑餓的狼,緩緩地接近無力反抗的獵物。

剩下的人跟着他的腳步,緩緩向前。他們甚至看不清紗幕後有沒有人,風來紗幕上水波般的紋路蠱惑着他們,這裏到底是夢境抑或真實都已不再重要,每個人都想那紗幕拉開,露出紗幕後那人的臉。

不知多少級臺階被他們抛在身後,他們站在了最後一段臺階下。那是一處寬闊的青石平臺,平臺中央圓形的水池,池上開着潔白的蓮花。穹頂的水滴墜落,在空中留下筆直的銀線,打在水池的中央。

“一……二……三……四……五……”商博良喃喃自語。

“你在幹什麽?”蘇青壓着聲音問。

“我在數數看要幾聲那水滴才能落在水面上。”商博良輕聲贊嘆,“蘇兄弟,你可曾猜到過我們最後到達的地方會是這裏?”

“沒有,出發的時候什麽都沒有想,只想着為國捐軀大概就是這一次了。”蘇青仰頭看着高處的紗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紗幕上綴着銀絲制成的絲絡,絲絡上挂着無數的銀鈴,細微的風裏,銀鈴叮叮的響,如宛州開春時候雨灑在濕透的路面上。

人們站在池邊,彼此對了對眼色。

只有彭黎,他誰也不看,他像是被魔魇住了,依舊緩步向前走去。蘇青忽的想起在鬼神頭的竹樓裏,彭黎也是這樣如被魔魇般,完全不像他平時冷靜決斷的模樣。

他伸手去拉彭黎,卻被彭黎生硬的甩開。

彭黎走到了最後的一段臺階下,就要踏了上去。

“走過那麽長的路,你已經到了最後的地方,就不能再有一點耐心等一等麽?”紗幕後傳來令人心頭一顫的聲音。

和蠱母的聲音一樣,卻比蠱母的聲音更加的嬌嫩甜美,柔軟得像是聽見千花盛開,無風的天空中萬葉盤旋而落。讓人一時誤以為她的聲音被風從極遠處帶來,一時卻又覺得她在耳邊輕輕地呵着氣,耳背後濕軟發癢。

彭黎順從的把腳收了回去。

“我知道你給了那麽多的考驗,終會在這裏等着我。”彭黎輕聲說,“這一路上我有多少次就要死了,可我知道我不會死的,因為我還沒走到紫血峒。”

“就是她……就是那個聲音……就是她教我的……”商博良身邊的女人微微戰栗起來。

“你難道沒有聽他們說,雲荒的林子,只能來一次,你離開,便不能再回來。”紗幕後的女人輕柔的說,“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你回來,便不怕死麽?”

衆人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她話裏的嬌憨,像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賴在大人身上要一件好玩的東西,嗔怪他不買給自己。那個“死”字含在她嘴唇間,也是蜜糖一樣甜。

“大人!”蘇青聽出了不對。

“你不知道麽?你是個狡猾的妖精,我心裏想的事,早被你看穿了,你知道我會回來,我這兩年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彭黎說,“可你想着我麽? 這一路上有幾次我都覺着自己要死了,在黑水鋪我們被你手下驅的蛇圍了,我就想我要是對他們說我是來找你的,他們會不會把蛇趕開。可我都沒說,你們女人的心,真是狠啊。”

“我怎麽不想你?你怪我了麽?可你這一路上吃得苦越多,我便越喜歡,那我便知道你心裏想着我,你為了我什麽都不怕,你有這樣的心,即便再大的危險,你也走得過來,我的心和你在一起呢……”

“所以我不怕,我一步都沒有往後退,我知道我來這裏,要來紫血峒找你,便不再走了。”

“你這麽說我心裏開心,”紗幕後的女人話音一轉,似乎隐隐的有些怒意,“可你莫非是貪戀我手下那些小女人的美貌和身子又跑了回來吧?要是你懷着那樣的心,可別怪我讓蛇吃了你!”

“怎麽會?那些女人算什麽……我離了這裏,沒日沒夜地想着你的好,心裏恨自己居然走了,就讓蛇把她們都吃了。你心裏愛我,一定知道我的難過,也不會怪我狠心吧?”

“我怎麽會怪呢?我恨自己還來不及,我怎麽會怪你?”

這纏綿入骨的情話此時對于兩人之外的所有人而言,都如裂耳的雷霆。一切的幕布到此揭開,萬般的溫柔中藏着刻骨的陰毒。巨大的恐懼仿佛凍住了人們的心和腿腳,他們木偶般站在那裏聽着,想要逃走,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力量。

“大人!大燮軍人,怎麽能和妖人為伍?”蘇青終于踏出一步,怒喝,“大人!我們是大燮的使節啊!大人難道為一個妖女忘記了報國的忠誠。”

“妖人……你懂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就知道仗着粗人的勇氣誣蔑人。”紗幕後的女人說,像是個升起的小姑娘般。

“大人!”蘇青猛地從背後拉出長弓,“大人回頭吧!”

他搭箭上弦,開弓指向彭黎的背心:“大人,好男兒不屈床第之下,這是你當初教給兄弟們的……今天真是大人自己要破這個戒麽?那我……要為死去的兄弟們要個公道。”

彭黎回頭,木然地看着蘇青。

蘇青看到他的眼睛,手忽然抖了起來,他沒忍住,眼淚奪眶而出。他是彭黎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養起的戰士,蘇青不會忘記在和北蠻的戰場上彭黎把他放在馬鞍前撤離。那時候十六歲的蘇青在背後襲來的尖嘯箭雨中,死死靠在彭黎胸前的護心鏡上,等他們撤回大營,彭黎摔下馬背,三枚羽箭從甲縫裏透過紮進他的後心,那時蘇青記憶裏最後一次他放聲大哭。

他從未想過他會把箭對準彭黎,他覺得整個天地在他眼前塌毀了。

“蘇青……”彭黎低聲說。

“大人!醒醒吧!不要中的巫民的妖術!”蘇青淚流滿面。

彭黎默默地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一絲松動,他低下了頭。

“你們要走邊走吧,這次走了,可再也不要回來啦。”紗幕後的女人嬌聲說。

死寂中,彭黎擡頭看了看那幕水波般起伏的紗幕。他緩緩的退後,轉身走向蘇青,他走得很慢,誰都看出他用了全身的力氣。他看着蘇青,眼力說不出的悲傷。

“大人!”蘇青抛下弓,伸出雙手。

彭黎沒有接他的手,而是按在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出去。蘇青失去平衡,瞪大眼睛向着飄着蓮花的清池倒栽下去。

整個池子的水向着天空激飛,仿佛一場從下而上的豪雨,銀色的水滴幾乎是垂直的向着天空升起到十餘丈的高度,水幕裏巨大的黑影在半空中彎曲。它猛地一震,把周圍的水滴向着四面八方抖出去,蘇青被逆流沖上天空,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哀號,全身的骨骼都在巨大的沖擊中碎裂。那個黑影張開巨大的嘴,鋒銳的長牙一現而沒。

它吞噬了蘇青,瞪着金黃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所有人。

劇烈的腥臭氣讓人幾乎暈厥,可眼前所見的一切令他們暫時失去了一切的嗅覺和聽覺。他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東西,只覺得自己在最深的噩夢裏,這場夢裏天地倒懸。

“蛇……”老磨喃喃的說。

那是蛇,可是誰也不能相信那竟是一條蛇。它碩大無朋,身體占據了整個水池,徑圍近乎兩丈,暗青色和紅褐色的鱗片交錯,每一片鱗都有桌面般巨大,泛着金屬般的光澤。鱗片摩擦着水池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巨蛇直起十餘長的身體,示威般張開了鱗片,短暫的漏出鱗片間血紅的蛇皮,然後忽的鱗片收攏,同時他的嘴一合,嘴角留下了鮮紅的血涎。

它吞噬了蘇青,仿佛一條巨蟒吞掉青蛙。

金黃色的蛇眼閃動着,仿佛直頂到穹頂的身體緩慢的扭曲着。

“小東西餓了麽?大概是太餓了。”紗幕後的女人輕聲說。

紗幕終于緩緩的揭開,一個嬌小的女人輕盈盈的踩着臺階而下。她的臉上帶着森嚴可怖的青銅面具,青銅面上是張嘴的蛇頭,完全遮住了她的容貌。人們只能看見那對靈動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忽閃忽閃,無辜可愛。一副沒有剪裁過的白紗裹着她柔軟纖細的身體,多餘的半幅長長的拖在身後。她的步伐輕柔,如同女王走進最寵愛的臣子,腳鈴叮叮的作響。

“蛇母……”商博良低聲說。

“我可見到你啦。”彭黎的聲音軟得完全不像他。他跪倒在蛇母的腳下去吻她潔白可愛的腳,那雙腳是赤裸的,腳背上籠着銀絲的絡子。蛇母嗔怪的推開他:“你來得晚啦,我都忘記你的樣子了。”

“你不會忘記我的,”彭黎握着他伶仃的腳腕,“”我知道你記着我,你等我回來。”

“不羞。”蛇母掩着嘴輕輕的笑,即便戴着那可怖的蛇頭面具,依然擋不住的是她的妩媚妖嬈。

她輕輕的拍掌,巨蛇順從地俯下身子,再次張開了鱗片。蛇母駕輕就熟的踩着它的鱗片而上,登上蛇頭,扶着它頭頂的珊瑚色肉角站在十餘丈的高空。“歡迎各位客人,來到紫血峒。”她緩緩張開雙臂,歌唱般地說。蛇緩緩的向着水池深處沉下,蛇母也随之降下。最後蛇頭停留在地面平齊的地方,蛇母妩媚的眼睛橫掃過已經忘記了驚恐的人們。

她輕輕的笑着拍手:“你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東西,是不是?第一次看見它的人,有的就瘋了。”

她撫摩蛇頭上的肉角,緩緩的走上地面。蛇頭慢慢沉入水中,水再次漫了上來,已經是清澈透明的,蓋過了蛇頭。巨蛇越沉越深,最後消失在水底。池子還是靜靜的,水面甚至沒有漣漪,和剛才完全一樣,只是那些盛開的蓮花消失了。

蛇母拉了彭黎的手,和他并肩而立。“諸位來到這裏,看到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心裏一定很滿足,”蛇母輕笑着,“我等到自己的男人回來,心裏也很滿足。這一趟雖然辛苦,可是真好。”

她轉向彭黎:“你可帶了什麽禮物給我麽?”

我帶了二百五十張最好的弩弓,還有許多的黃金,現在都堆在外面。有了這些,足夠你武裝一支幾千人的軍隊,你就是巫民的女王了,誰也傷害不了你。誰傷害你,我便去殺了他。”彭黎說。

“真好,我就知道你心裏記着我。”蛇母嬌媚的貼在彭黎胸前,“可我不要當巫民的女王,我以前跟你說,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便是巫民的王,我便是你的小妻子,一天到晚都跟在你身邊,晚上把你的腳抱在懷裏暖着。我說的話,可是算數的。”

“我不要當什麽巫民的王,我只要能夠抱着你,聞見你身上的味道,就心滿意足了。”彭黎說。在這個時候,他的話比世上柔和的情話都更加肉麻和可怖,可是他偏偏說得滿臉真誠,帶着笑,說不出的快活。

“彭都尉,”商博良忽然說,“榮良真的是你的弟弟麽?”

彭黎臉色一變,眼角的肌肉跳了跳。“為了一個女人,犧牲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還搭上自己弟弟的命。你騙了所有人,現在你滿足了,可你還能笑得出來麽?”商博良輕聲說。他看着彭黎,嘆息着搖頭,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像是悲憫。

“你懂什麽?”彭黎瞪着血紅的眼睛沖着商博良低吼,“我是上過戰場的人,我在戰場上死了幾次又活了下來……我拼着死命效忠皇帝……可我為什麽活着?這麽多年我都不懂,直到我遇上她。我從未像今天這麽快活!你要笑我麽?你什麽都不懂!你憑什麽笑我?”

“我不是笑你,我只是可憐你。”

“你憑什麽可憐我?”彭黎舔着嘴唇,喘着粗氣,目光離開蛇母,他就想變了一個人,“你就要死了。”

商博良微微搖頭:“事到如今,我如果說我懂戰場上的感覺,你也不會相信……”

蛇母咯咯的輕笑着,撫摩着彭黎的臉,湊過去抱着他和他交頸纏綿:“我們終于相會了,還管這些無知的人幹什麽?我也準備了一件禮物給你,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臉麽?我便當着這些人讓你看看,讓你知道我生得美,我的臉和我的身子一樣的美……”

她這麽輕聲細語的跟彭黎說着,确實面對着商博良他們。她美妙的眼睛裏露出狡黠的光,和商博良遙遙的對視。

“不必再賣關子了。”商博良踏上一步,“我們曾經見過面,我記得你的腳鈴聲。”

蛇母放聲而笑,聲如銀鈴。她猛地揭下面具扔向水池,青銅的面具竟然詭異的漂浮在水面上。

“我說你怎麽會是冷得像是冰塊樣的男人呢,你記得我的腳鈴,那可記得我的腳,可記得我的腿和身子?我一直就猜,你才是這些人中最解風情的那個。”抛去了面具的小巫女眨着眼睛,沖商博良微笑。

“是你!”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驚得退了一步。

“就是你啊!”彭黎也低低的贊嘆,緊緊握着蛇母的手兒。

面具下一張年輕可愛的臉兒,笑起來甜如蜜糖。在那支僞裝迎親的隊伍裏,她是陪嫁的少女,一路攙扶着新娘。

“毒母是你的姐姐吧?另外一個陪嫁的女人,你們姐妹長得真像。”商博良輕聲說,“我卻沒有料到你親自去了鬼神頭,在那裏殺了上千人。誰能猜到蛇母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

“還有你不知道的,蠱母也是我的姐姐。”蛇母撅着嘴,帶着點孩子般的怨氣,“可是我們的姐姐太美了,又太聰明,我們姐妹裏她是最有本事的,便總也看不慣我和二姐姐。”

她如一條柔軟的蛇似的纏在彭黎的身上,當着衆人和他親吻:“現在可好了,我的男人幫我把我的兩個姐姐都殺了。現在誰也不會看不慣我了。”

她用手指梳理彭黎的頭發:“你殺了我的姐姐們,你看我一點都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彭黎摟着她的腰,“沒了蠱母和毒母,你就是雲荒的女王。我拼死也要達成你的心願。可你為什麽見了我也不告訴我,我一路上都在想你,想的心裏發苦。”

蛇母溫柔的捏捏他的鼻尖:“又怨我來了,我又怎麽不想你呢?我若不想你,為什麽要跑去偷偷地看你?我本該呆在紫血峒等你來,可我等不得,我聽說你要來了,坐立不安,想你想的心裏也苦。”

“那一夜你也在竹樓裏吧?”商博良問。

“是啊是啊,”蛇母輕輕拍着巴掌,“那場戲真好看。”

水池表面泛起了輕微的漣漪。蛇母回頭看了一眼,從彭黎的懷裏掙脫出來。

“小東西還很餓呢!”她笑着說,“你們想不想看它吃東西的樣子?”

她嘬起嘴唇,吹出“咝咝”的聲音,在周圍回蕩。“咝咝”越來越大,最後沖塞了每一寸空間,聲音不再是來自蛇母的嘴裏,而是從四面八方每一處傳來。

那些被水流磨光的巨石下,爬出了黃黑色的蟒蛇,放眼無處不是,數不清到底有多少。這些蟒蛇都有那一夜他們在黑水鋪看見的蟒蛇般大,仿佛剛從夢裏醒來,緩慢的彙聚起來,爬上臺階。它們幾乎每一條都拖着沉重的腹部,腹部裏分明裝着被它吞噬的人。

商博良按着刀柄,低頭而立,手指微微顫抖,老磨哆嗦着抱緊女人,女人木然着任的抱着。

蟒蛇卻沒有襲擊他們,這些兇殘冷血的東西從他們的身邊緩緩游過,全部都聚集在水池邊,把頭探向池水裏。他們紛紛張開了大嘴,腹部開始緩慢地蠕動,那些皮膚全部被酸液腐蝕掉的屍體重又被蟒蛇吐了出來。一具一具漂浮在池子裏。

老磨眼神發直,大口的嘔吐起來,吐在女人的腿上。

蟒蛇們吐完了,重又疲憊的游走,消失在周圍的角落裏,一條也看不見了。

水池上出現了巨大的漩渦,漩渦緩慢的旋轉着,中間形成細細的水渦直通池底。忽然整池的水帶着那些屍體一起下沉,完全消失在漆黑的深處。隔了很久,再次有水慢慢的漲了起來,漲到幾乎和地面平齊。

“小東西吃飽了。”蛇母笑着,“現在你們明白我們為什麽驅蛇吞了那些虎山峒的人麽?”

她環顧衆人:“因為這個小東西不能離開這裏,它太大了,可它又吃不飽……”

商博良看着蛇母美麗的眼睛:“你殺了那麽多人,不惜和虎山峒的族人開戰,只是為了喂飽這個東西?”

蛇母輕輕的嘆了口氣:“不這樣,我哪裏去給它找這麽多吃的?”

“殺這麽多人……只是為了喂飽一條蛇?”

“蛇?”蛇母瞪大眼睛,一臉詫異的樣子,“誰說那是蛇?商公子,你太不懂着片林子裏的事了,我要喂飽的,是一條龍啊!”

“龍?”商博良瞳孔收縮。

世上是不是有龍誰也拿不準,總有些玄怪志異的書裏言之鑿鑿,說何時何地何人遇龍。沒有人能說準自己看見龍的時候龍是個什麽樣子。有時候龍被說成遨游山間馭氣飲風的美少年,有時候則是荒原霧氣中若隐若現的巨獸,更多的則是航海的水手就着船頭的火光,看着遠方龐然大物從海中巍然浮起,黑暗中一雙巨大的眼睛仿佛看穿世間一切似的遙望他們。人們說龍是有智慧的神獸,他們每天記錄了天地初開千萬年以來的歷史,掌握星辰之神以下最偉大的力量,他們如年邁的智者,對于其他種族,只是遙望,永不接近。

史書中總是一再的說,龍的降臨,不是末日,便是新的輝煌時代即将到來。

龍可能是千百種樣子,但絕不是眼前剛才那條帶着腥氣的兇獸。

“那是……龍麽?”彭黎也茫然。

“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焦心的等你麽?”蛇母勾着他的脖子,半依在他身上,“來,抱我上去,我好想你抱我。你抱了我,我便給你還有這些人看這片林子裏最大的秘密。”

彭黎猛地把她整個抱起來,讓她舒舒服服的像個孩子似的躺在臂彎裏,走上最後一段臺階。

蛇母咯咯的笑,撫摸着他衣襟裏露出的胸膛:“你真好。”

她跳下來,帶着狡黠可愛的笑容,緩緩的拉開了那幅白色的紗幕。紗幕後,是一張極大極高的黑木坐床,仿佛一座小小高臺般,坐床上遍灑芬芳的花瓣,而坐床卻是敷設在一截粗大之極的蛇身上。

蛇尾漸漸變細末端自坐床前插入地下的石洞,蛇身則鑽入石壁上巨大的洞口。即使這截蛇尾,徑圍也有一丈。一根巨釘把蛇尾死死釘進岩石裏,似乎已經被釘在那裏許多年了,釘子無處不是鏽斑,蛇尾上沒有血跡,尾巴還是輕輕的搖擺着。

那蛇還是活着的。

商博良忽的明白了。這條碩大無朋的巨蛇,它的身體蜿蜒在山腹裏,它的尾巴被釘在了那裏,所以無法自由的移動,只能依靠其他蟒蛇從外面吞吃東西回來吐給它。而他們在洞窟裏爬行時遇到的腥臭的風,是那條大蛇在洞穴猛烈的呼吸。

“是時候該讓龍神自由了,今日是龍神節的最後一天,我等到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小東西也該變成龍了。”蛇母輕輕的撫摸蛇尾商巨大粗糙的鱗片。

“幫我啓開這釘子,好不好?”她跟彭黎說話的語氣永遠像是在撒嬌。

“好!”

蛇母和彭黎便站在了釘子的兩端。巨釘上面十字形的鑄着兩條鐵棍,蛇母教彭黎推着鐵棍旋轉釘子。這根釘子只怕有數百斤之重,即便只是推着它旋轉,彭黎和蛇母兩個也用盡了全力。釘子下方鑿入石頭的應該是螺紋,随着旋轉,釘子一寸寸緩慢上升。

大蛇似乎意識到自己即将獲得自由,尾部劇烈的震顫着,像是遏制不住的激動。

釘子被旋起到一半,蛇尾的震顫令彭黎和蛇母已經很難握緊鐵棍了。

“我們推開,足夠了。”蛇母拉着彭黎走下坐床。

蛇尾猛地一掙,震耳欲聾的巨響裏,釘子被從石頭裏整個拔起,帶着紛飛的石屑。大蛇終于從長年的禁锢中解脫出來,猛地甩尾,把數百斤的釘子從尾巴抛了出去。尾巴橫掃,将黑木坐床蕩成碎片,連帶着把石壁打得裂痕四射。

蛇尾閃電般沒入了石壁上的洞口。與此同時,周圍的山壁深處傳來像是雷鳴,又像是巨石滾動般的巨響,從左到右,自下而上。那是蛇的歡騰,它在山腹深處兇蠻的橫沖直撞,歡慶着自己的自由。

“你跟我說起的時候,我沒有想到它是這麽大。”彭黎喃喃的說,“我們兩個人幾乎都啓不開那釘子。”

“所以我要等你,”蛇母抱着他,她身形嬌小,就把臉蛋貼在他的胸口上,“只有你能幫我打開這釘子,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彭黎忽的想了起來,環顧四周:“你的仆從呢?這裏沒有其他人麽?”

蛇母噘起嘴來:“其他人,又說其他人,哪裏有什麽其他人?這裏只有我們兩個,這裏是我們兩個的。我手下那些人又怎麽能跟我們一起見證龍神複生這樣的大事?都是些渾身汗臭的粗男人和一些騷情的小狐貍,我讓蛇都吃了他們。你剛才也看見了,都喂給小東西了。”

彭黎微微愣了一下。

“怎麽了?不忍心了?又想着我手下那些騷情的小女人了?有了我還不知足麽?”蛇母滿是嗔怒。

“不是不是,”彭黎急忙辯解,“我只想那些人對你很是盡忠,讓蛇吃了他們有點可惜了。”

蛇母盈盈的一笑,她的神色變化極快,像是臉色和心情都陰晴不定的小女孩兒。

她拉着彭黎的手高舉起來,站在臺階盡頭仿佛皇帝和皇後接受百官朝拜:“你還不明白麽?明天我們便是這雲荒的王和王後了,以後再沒有三母,只有我們兩人,要多少人效忠我們沒有?誰也不敢違逆你的意思,除了我,誰也不敢違逆我的意思,除了你。”

彭黎緊緊摟着她圓潤的肩膀,激動得用力點頭。

蛇母游魚一樣從他臂彎裏鑽了出來,優雅的踮着足尖,跑跳着從臺階上下來,來到商博良他們面前,湊上去一一看着他們的臉。

“你們已經見了龍神的複生,這是別人一輩子想也不敢想的事,應該開開心心的死了吧?”蛇母輕笑着,“可我還要給你們一個機會。”

“我的姐姐臨死的時候下了一個詛咒給你們,給了你們一枚解石頭蠱的解藥,說只能讓一個人活下去。我是她的妹妹,我要讓她最後的心願實現。那麽現在你們三個會死兩個,有誰不願意死的,只要上來拉拉我的手,我便給他活路。”蛇母伸出了手來。她的手軟軟的,白白的,仿佛半透明的軟玉,伸在每個人面前,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女人的手,和活路。

可是沒人敢動,誰也不知道這額外的仁慈是什麽意思。沒人敢相信只要拉拉這只柔軟的手兒便能活下去。彭黎站在蛇母的身邊,冷冷的看着衆人,手按鈎刀的刀柄。

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顫抖着,偷眼去看老磨。老磨也在顫抖,眼角不住的痙攣。商博良看着剩下的兩人,看見老磨的手在衣服背後摸索着。老磨衣服下貼着皮肉,該是那柄帶着鋸齒的刀。

老磨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的抓着蛇母的手,跪了下去。

“我要活,我要活啊!”老行商鼻涕眼淚一齊流了下來,抓着蛇母的手仿佛救命的稻草,不住的磕頭。

“你最老,卻最聰明,比他們都可愛。”蛇母輕笑着摸摸他糾結的頭發。

老磨的手在背後摸索着,忽的拔出了匕首。他把匕首高舉起來,雙手托着給彭黎。

“彭大人,給我一條活路,”他回身,繃直了胳膊,直指着商博良身邊的女人,“這女人,她想我幫她搶藥,她想殺了大人,她還說搞到了藥就跟我遠走高飛。是她上來時候把匕首給我的,我不敢的,我不敢的啊!”

他捧上去的匕首是彭黎在下水的時候交給女人的,彭黎接了過來,在手裏慢慢的玩弄着。

此刻他的一雙眼睛就像蛇眼一樣透着冷冰冰的兇毒,直視着女人,卻是跟老磨說話:“你自己說出來了,那就很好。你以為這兩天我看不出你們兩個的眼神暧昧麽?太傻了。”

“她拿什麽讨好你?她的身子麽?”蛇母輕笑着,捏着老磨的下巴讓他擡起頭看着自己,“跟她一起是不是神仙似的?我知道的啊,她是我教出來的,天生又是那麽好的胚子。你們男人啊,看見女人白蛇一樣的身子就連死都忘了。你還算聰明的,醒悟得快。”

她靠在彭黎身上,看着老磨:“可你來晚了,我有了心愛得男人,否則你要是和我這個老師在一起,死十次都心甘情願了。”

女人面無血色,呆呆的站着,眼睛裏泛起死亡的灰色。她強撐着,卻沒了力氣,腿一軟就要倒下。商博良一把抓住她的大臂,幫她重新站直。

“是啊,死十次都心甘情願。”彭黎也說。

他上前一步,鈎刀橫掃。老磨的喉嚨裏潺潺的湧出鮮血來,他雙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瞪大了眼睛,緩緩的倒地。

“別碰他的血,血裏有蠱。”彭黎冷冷的擦去鈎刀上的血跡。

蛇母踮着腳尖,輕盈的閃開,帶着點憐憫似的看着老磨的屍體,嘆了口氣:“可惜了那麽聰明的男人啊。”

她轉向剩下兩人,再次伸出手來,一言不發,淺淺的笑着。

“不要玩下去了,你不是孩子,我們也不是。”商博良淡淡的說,“蠱母的詛咒下給竹樓裏所有的人,如果你真的信那個詛咒,那麽彭都尉也是被詛咒的人。你要他活着,我們都必須死。也未必所有人都願意為了活路低頭。”

蛇母愣了一下,又笑了,拍着軟軟的小手:“真好,真好,你才是最聰明的男人。你看懂了我的心呢,姐姐的詛咒我最怕了,你知道麽?自從她私奔回來我們在她臉上鎏了銀,她的詛咒就比以前還要管用,從來沒有失敗過。”

她拍了拍手。

兩條黑影從極高處的穹頂直落下來。商博良猛擡頭,下意識的拔刀,長刀出鞘指向空中。彭黎已經踏前一步,鈎刀平揮,重重的擊打在商博良長刀的刀镡上。商博良沒有運力防備彭黎,長刀脫手飛了出去。兩條男子大臂粗細的青蛇立刻纏繞了商博良和女人,蛇身收緊,繩索般把兩個人從雙臂到腿全部鎖住,像是活的繩子。青色的蛇頭在獵物們的面前緩慢地游移,蛇眼是慘白的,似乎死死的盯着人看,又似乎是瞎的。

“這是青繩,為你們準備的,你們是要被繩子勒死呢?還是要被蟒蛇吞了?”蛇母摸着商博良沒有表情的臉,“那麽英俊的人,被蟒蛇吞了我舍不得,被勒死雖然難看一些,但我不看便不難過了。”

她轉身拉着彭黎的手:“我為你解了石頭蠱的毒,看你渾身這麽裂着,我心裏也開裂似的痛。”

彭黎摸了摸她頰邊柔順的頭發,滿臉都是關愛:“我身上疼痛,心裏卻是舒服的。”

此刻他身上不斷的開裂着,血一流出來,立刻凝固,胸前的衣服都被鮮血染紅了。

“你在鬼神頭中了蠱沒有?”彭黎解開領口露出那枚銀色的蠍子來,“我怕你也中了石頭蠱,留着這藥不敢吃。我自己死了沒什麽,你要是有事,我就算死了也心裏愧疚。”

“你真好。”蛇母甜甜的說,“我沒中蠱,中了也不要姐姐的解藥。我也是三母啊,不只是你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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