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裏的小女人,不就是蠱蟲麽?蛇毒也能殺得了它們。”
她伸出手,一枚金色的細環套在她手腕上。細環自己跳了起來,游到她的手心蜷成一團。
“金鱗?”彭黎說。
“你們都不懂的,其實金鱗就是石頭蠱的克星。金鱗的毒平時是致命的,可是對于中了石頭蠱的人,卻是最好不過的解藥。”蛇母轉向女人,“要不然我這個美得讓人妒忌的學生怎麽現在也沒有列開來呢?”
“有了你,我便什麽也不必怕。”彭黎拉着她的手。
金鱗從蛇母的手心蜿蜒着爬上了彭黎的手背,露出鋒利的蛇牙,在彭黎手背上咬了一下。
“這樣便好啦,很快就不痛了。”蛇母輕輕撫摸着彭黎布滿裂痕的胸膛。
“你這些小東西,真是寶……”彭黎說着,忽然感覺到一陣暈眩和滾滾的熱氣從後備直沖上腦。他的視線忽的模糊了,他想起那條小小的金鱗咬了他的手背,卻沒有離開,兩枚長牙依然扣在他的皮膚裏。他用力甩甩手,想把金鱗甩掉,可是那蛇死死的咬着,細小的身體纏在他的拇指上不動。
蛇母輕輕按着他的胸口,稍微用力把他推倒在地。
“我忘記告訴你啦,”蛇母柔聲說,“可是金鱗的毒比石頭蠱還致命,若是用多了一些,便要死人。我挑的這條金鱗,也許太毒了一點。”
彭黎感覺到自己的眼前迅速的暗了下去,他顫巍巍的指着蛇母:“為什麽……為什麽你要……”
“別動啊,你一動,金鱗就會咬得更深,那樣你一下子就死了,”蛇母蹲下來,摸着他的透,“都沒有時間想想我們在一起快活得日子。”
“彭都尉,你的女人沒有準備讓我們中任何一個人活下來。”商博良忽然開口,“你忘記了一點,蠱母詛咒我們的時候,蛇母也藏在那個竹樓裏,她自己也是被詛咒的人。如果她想讓一個人活下來,那麽只能是她自己,不是你。”
蛇母起身,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看着商博良:“你真是一個太聰明的男人了,聰明得讓人舍不得下手。可你有的時候也太不懂女人的心了。”
“女人的心。”商博良低聲說。
蛇母輕輕的走近商博良,撫摸着他龜裂的面頰。忽然,她湊上去吻在他的唇上,她的嘴唇軟得如同帶露得花瓣,氣息溫暖,體香馥郁。商博良不能閃避,青繩勒着他的脖子,幾乎要絞碎他的喉骨。
蛇母離開了他的嘴唇,眼神幽幽的看着他:“很軟很舒服是不是?你們男人親着女人的時候,只知道很軟很舒服,卻不知道女人心裏究竟在想着什麽。這時候有的女人心裏滿是快活,有的女人心裏卻藏着一條蛇般的怨恨呢。可偏偏你們男人就不想,只是咬着女人的嘴,像野獸叼着帶血的肉。”
“女人是不會殺了自己最心愛的男人的,她若是心愛那男人,便是為他死了,心裏也是滿足的。我真的那麽害怕姐姐的詛咒?”蛇母輕笑,“笑話,那樣我為什麽還要和二姐姐聯手對付她?”
“彭都尉以為你很愛他。”
“那是兩年前了,我确實很愛他。那時候我才十六歲,看見這麽一個異鄉來的男人。他那麽英武,又是皇帝的使節,帶了那麽多漂亮的錦緞要和我們結盟,送我漂亮的銀镯子和鋒利的刀子,又會跟我說我夢裏也不敢夢到的事。哪一個女人不會對這樣的男人動心?那時候在我心裏他便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他什麽都能做到,只要他跟我在一起我就什麽都不怕,姐姐的詛咒我都不怕。我便跟他說我們解放了龍神,從此我們兩個便是雲荒的主人。我把他當作神一樣供着,生怕他有半點的不開心,我想用身子留住他,就自己日夜侍奉着他,從不違逆他半點,我又怕他對我倦了,就讓我手下最漂亮的那些小女人侍奉他。他很高興,可我心裏留着毒水樣的難受。”蛇母幽幽的說,“可最後又怎麽樣呢?他還是走了,他說大燮的皇帝便希望雲荒永遠都是這樣三母共治,他說他要回去複命,他說他有任務在身。我留着淚苦求他,他也流淚,可是眼淚留不住男人的心,他還是要走。”
她咯咯的輕笑,笑聲卻悲涼:“我那時候才明白大姐姐的心啊,才明白為什麽她每天都在獨自一人坐在那黑不透光的地方,明白她為什麽有了瑪央铎那樣最漂亮的男人還是傷心得像個死人。”
“可我不是大姐姐,我沒有那麽傻。”她一甩籠着銀色絡子得長發,昂起頭,“我不信世上最好的男人我得不到。我召那些來雲荒的行商們,問他們東陸是什麽樣子。那些行商都是些老柴似幹癟的男人,看着也讓人惡心,可是他們也一樣能告訴我很多沒想過的事情。他們說東陸有很大的城,整個城市都是用石頭搭建的,夜裏都是亮堂堂的,整個城市裏千萬盞燈亮着,下多少雨都不怕,水渠會把所有的水帶走,水渠兩邊都是沒有毒的花。那裏的女人每一個都穿着漂亮的錦緞,腰上打着絲綢的結子,那裏的少年郎比我們雲荒的少年都要溫柔,會細心的在你耳邊跟你說話,會在夜裏在月下井邊等你去相會,會把寫好的信放在絲織的囊裏,讓鴿子飛來送給住在高樓上的你。那裏的床很軟很大,睡在裏面像是躺在雲上。”
她輕輕嘆息:“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只是看見了世界的一個角落,這天下不是都像這片林子般貧瘠,而我心裏那個無與倫比的男人在東陸也就是個騎都尉。他們說那并不是什麽特別大的官,見不到東陸的皇帝,還要受無數人的支使。可那些見到我真面目的行商都說我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女子,即便是東陸皇帝見着我,也要把我帶進他的宮殿,讓我裹在最華麗的錦緞和最輕薄的絲綢裏,讓美麗的女人們服侍我。什麽銀镯子,鋒利的刀子,以前我看得那麽珍貴的東西,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些東西都配不上我了。世上還有更美麗的瑪瑙和祖母綠可以妝點我的頭發和衣服。”
“所以你不甘心。”商博良說。
“誰甘心?”蛇母舔着商博良的耳垂,“你見過我大姐姐了,雲荒中沒有人不畏懼的蠱母,可誰甘心跟那個老女人一樣,一輩子玩蠱,自己身上都種了無數的蠱蟲,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誰甘心跟這些整天身上汗臭和濕漉漉的男人們呆在一起?我十四歲當上蛇母,十四歲變成龍神的女人。可誰能甘心龍神節的時候非要去那些偏遠的鎮子裏,讓那些滿身肥肉的大戶壓在我身上?每次那個時候,我都恨不得殺了他們!”
她忽地擡頭,直視商博良的眼睛,瞳孔裏像是藏着一根針:“當你知道了外面的廣大,誰還能忍?誰還會甘心一輩子呆在雲荒這個鬼地方?”
“所以你要殺了三母種其他兩個,這樣你便可以獨霸雲荒的權利?”
“是,可這只是第一步。我手裏還有龍神。你說它是蛇,可巫民們會說它是龍。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蠱母已經死了,你們還幫我把毒母那個無聊的女人也殺了,剩下我只要等着天亮的時候,在紫血峒外升起煙,那時候我的子民們都會來看,龍神複生,蛇母從此就是巫民的女王。雲荒不再有三母,是龍神統治這片林子。但凡有不順從的,龍神會吞掉他們整個鎮子,任什麽都無法擋着它的。以後我說的話便是不二的規則,那些大戶再也休想讓我去滿足他們。而那個時候,我就要離開這裏。”蛇母笑了,眼裏滿是憧憬,“我要去東陸,我要去看看那石頭的大城,在最高的樓上等着最溫柔的少年郎帶着花來看我。”
她輕輕的喟嘆:“那才是人過的日子啊!”
巨蛇在山腹中穿行的隆隆聲還不斷的傳來,暴躁又瘋狂。
“我忽然明白蠱母的話是什麽意思了,外鄉人來這裏驚動了這裏的神和寧靜,”商博良輕聲說,“他們帶來的,是欲望啊。”
“欲望?”蛇母說,“誰沒有欲望?我是個女人,我只想好好的活。”
她環繞着商博良的脖子,撩起遮蓋了大腿的輕紗,整個身子攀在商博良的身上。她像是一條柔膩的白蛇,和青繩一起糾纏着商博良,豐盈的胸脯抵着他赤裸而龜裂的胸膛。
蛇母瞟了一眼一旁的女人:“漂亮的年輕人,你就要死了。可你死前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碰過我美麗的徒弟沒有?你可以在我徒弟和我之間選擇一個人。”
商博良靜靜的看着她的眼睛:“這又是一個陷阱麽?”
蛇母妩媚的微笑:“是,也不是,那是我對你太好奇。我一直想知道你這樣一個男人怎麽會活在這個世上?怎麽就有石頭一樣的心不動情?怎麽你的眼裏就看不到我?你的眼睛很漂亮,笑容也很漂亮,可是你像是一個死人,漂亮的死人,安安靜靜的躺着,美麗的女子喚你,你也步睜開眼睛,你的心是不跳的麽?”
她的手輕輕按揉着商博良的胸口。
“那是因為你不懂。”商博良輕聲說。
“不懂?”蛇母掩着嘴,輕輕的笑,“那你教我吧?”
她的嘴唇貼在商博良的耳邊吹氣:“選我吧,我可想你能選我呢。你還不知道為什麽我那男人會舍不下我,那些大戶會舍不下我。我的徒弟學到我的本事還遠遠不夠。我十六歲的時候迷死了那個男人,他舍命回來找我。今年我十八歲了,我會用在你身上的本事他都沒有試過。我保證讓你舒舒服服的死,只要試過了,你一定會覺得比活着還要快活一千倍。”
她的話到此位置,她美麗的面孔抽搐着,泛起可怕的青紫色。
她松開了摟着商博良的手,一邊回退,一邊回頭。她的背後是手持鈎刀的彭黎趴在地下,這個幾乎已經瞎了的男人摸着爬了起來,揮動鈎刀砍在蛇母的小腿上。他再一刀捅穿了自己的胸膛,胸膛裏滾熱的血湧出來,把蛇母白皙的小腿染得鮮紅。他的血粘稠得幾乎要凝固,泛着可怕得青紫色,青紫色沿着蛇母的身體迅速的往上蔓延,很快,白色的輕紗已經遮不住她可怕的膚色了。
彭黎趴在那裏,緩慢的開裂遮,每一處裂痕裏都有青紫色的血溢出又迅速的凝結。
“你這個……”他胸膛上的傷口裏冒出青紫色的血泡,咕咕的幾聲,“賤人!”
這是他一生最後的話,他開始崩裂了,血肉的碎片迅速的幹枯化灰。他身體裏的石頭蠱終于發作了,怨恨的蠱蟲在冥冥中吞掉了他身體的精華。他在死前把已經被鮮血喂熟的石頭蠱喂在了蛇母的傷口裏,那些瘋狂的蠱蟲也在侵蝕着蛇母的身體。
蛇母掙紮着翻滾,發不出一絲聲音,她覺得自己的喉骨已經硬得像是石頭,舌頭也随之慢慢僵硬,身體的感覺還在,身體內部慢慢開裂的疼痛足以把人的精神撕碎。
“解開青繩,我可以幫你。”商博良低頭看着她。
蛇母用盡全身力氣擡頭看了他一眼,商博良的眼睛裏靜靜的,帶着悲傷。她咬着舌尖,趁着舌頭還能動,發出“咝咝”的微聲。兩條青繩被這聲音驅趕,從商博良和女人的身周圍游了下去,貼着地面蜿蜒離去。
商博良走了幾步,駛回了自己的長刀,站在蛇母的面前。
“你不明白那個男人怎麽還能給你這麽一刀是吧?你那麽放心他,是覺得他中了金鱗的毒,本該不能動了。可是,你只知道東陸游很大的城,很軟的床,還有世上最漂亮最溫柔的少年郎……”商博良看着她漂亮的眼睛,此刻那雙眼睛裏也泛起可怕的青紫色,細微的青紫色血管凸起在她的眼白上,仿佛小蛇般搏動。
“可是你從不曾明白東陸,也不懂東陸人的心。”他提刀,轉身,刀光一旋。
刀刃飲血的瞬間,滿月般光輝照亮了古老的神殿,商博良轉過身不再看。蛇母的臉忽的恢複了美麗和平靜,她從可怕的痛苦中解脫了出來,長長的呼吸了一生中最後一口空氣,眨了眨眼睛。她的頭一歪,漂亮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帶着一頭漆黑柔順的長發。
商博良緩步走近女人,兩人隔着一丈遠相對。
“伸出手來。”商博良說,“有金鱗的那只手。”
女人顫巍巍的伸出手臂,胳膊上的紅紗垂落,露出霜雪般的腕子,金色的蛇鱗在刀光照耀下分外耀眼。
“我觀察它很久了,它只能感覺到接近的人有沒有敵意,”商博良說,“我站在這裏,它便只會沉睡。”
“你相信我麽?”他輕聲問。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商博良舉刀沉思,刀上凄涼森嚴的冷光流轉不息。女人看着他,微微打了一個哆嗦。她感覺到一陣風從自己的面前掠過,當她看清的時候,商博良已經從她的面前閃過。那一瞬間掠過的刀風仿佛能夠割空切裂人的肌膚似的,讓人胸臆冰冷。
金色的小蛇從女人手腕上落了下去,留下了兩枚長牙。它迅速的游進了石縫裏。手腕上僅有細細的一絲血痕,商博良的刀在瞬間截斷了金鱗的兩枚毒牙。
商博良轉身看着她,長舒了一口氣。女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瞪着眼睛,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她大哭起來,無力的倒向地面。
“現在你自由了。”商博良抱住她。
他攤開手,手心裏是那枚銀色的蠍子。他用眼神示意女人張開嘴,而後捏碎了那只蠍子,裏面粘稠而腥臭的汁水一滴滴流進女人的嘴裏。汁水入喉,一片冰涼,而後忽的開始火辣辣的燒着痛,而那幾滴液體忽然像是蘇醒過來的活蛇,它似乎在暴躁地甩動頭尾,沿着喉嚨一路往下竄去。女人驚恐的幾乎喊出聲來,可很快她就意識到藥汁開始起作用了,灼燒的感覺在身體裏四處流走,伴着一種讓人牙根酸軟的微痛,可是當那股灼熱經過的地方,一直僵硬麻木的身體開始回複。
“看來這蠱藥是真的,一個那麽狠辣的女人,卻比蛇母要信守諾言。”商博良欣慰的微笑。
他抛去了蠍子的空殼,胳膊上濺出幾點血來。他的胳膊也和彭黎一樣,幾近分崩離析。女人看着他的胳膊,慌的只是流淚。
“你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以龜裂的手臂輕輕撫摸她的頭頂,放開了她,“我還有時間。你還有力氣麽?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裏。”
他們從洞窟裏鑽出來的時候,外面的月光依舊清明。山腹裏的隆隆聲越來越劇烈,令人聽了就忍不住要逃走。可商博良忽的站住了,舉頭默默的看着夜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女人拉他的袖子,一手都是鮮血。
“我的家鄉,月光也是如此清明,走了那麽長的路,現在忽然很想再回去看一眼。”商博良低聲說,“可惜已經不再有機會。”
“如果可以,能再陪我在這裏坐一會兒麽?”他轉頭問女人。
女人呆住了,可她看了商博良的眼睛,并不能拒絕,輕輕的點了點頭。
兩個人背靠背的坐在一塊岩石上,背心裏能夠感覺到對方傳來的溫度。商博良從腰間抽出了一杆煙袋,煙袋上挂着一小包煙草。商博良熟練的把煙草填滿,用火鐮點燃了。第一口芬芳的煙霧騰起來的時候,他無聲的笑了,手肘支在膝蓋上,悠然望着遠方的山脈。
女人不知道那袋煙抽了多久,很多年後她回憶起來,只是轉眸一睇的瞬間,或者是一生般的漫長。他們沒有說一句話,頭頂星鬥緩慢的移換。
煙袋熄滅的時候,商博良起身:“你能喊一聲我的名字麽?”
女人想了很久,張了張嘴,聲音低得像是蚊吶:“商……博良。”
他們久久的對視,女人看見商博良笑了,他的眼睛朦胧起來,像是有一片遠山上來的雲在他清澈的瞳子裏流過。
“謝謝,從沒有聽過她喊我的名字。”
“她叫什麽名字?”女人用自己都覺得很陌生的聲音問。
“寂。”商博良輕聲說。
商博良牽過黑骊,拍了拍它的背,指着女人:“帶她離開這裏。”
他把女人扶上馬背:“別怕它,它其實是匹很乖的仔馬養大的,這麽說了,它便不會傷你。”
女人不知道說什麽,死死拉着他的袖子。商博良笑笑,從她的手裏扯回衣袖。
“你……你還要去雲號山,”女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你不要死在這裏。”
商博良看了看自己開裂的胸膛,微微搖頭:“我無法離開這裏了,而世上并不該有龍神,它不能突破地宮的束縛,它應該和我一起留在這裏。”
他在黑骊的屁股傷拍了一巴掌,黑馬帶着女人緩步離開。
商博良站在馬後,他的笑容入第一次和女人相遇的時候,溫暖如一場下午的陽光:“雲號山并不重要,我想我之所以不斷的走,只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我已經去過了很多地方,看見天下偌大,有很多事我不曾想過見過的。我已經心滿意足。”
“走吧,沿着來路一直出去,不要回頭,不要記路,忘記這個地方。”他說,而後轉頭走向洞窟。
月光下,他的背影蕭索孤單。
馬蹄滴滴答答的走在石道上,背後的山影越來越遠。
女人默然的随着馬前行,古老的樹木和盛開的花在她身邊掠過,紅色的鳥兒懸停在空中看着她。她低着頭,想一個男人走了很長的路,他曾經想去雲號山,那是他的終點,可是他終也無法抵達。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微笑着,當他看到了自己的臉,那微笑凝固了,像是風化的石像般剝落。他的瞳子看了讓人心裏驚慌,靜靜的,帶着悲傷。
她在紗幕後仔細的聽那個老行商叫他商兄弟,于是她記住了這個人姓商。
也許直到最後他都以為這番話只是女人編出來接近自己的謊言。
這麽想着她忽然想要放聲大哭,可她壓住了,趴在馬背上低低的啜泣。
天越來越亮了,千千萬萬的蛇骨藤蘇醒,在陽光下悄悄的抽出細嫩的新枝,而同時它的花開放了,一朵朵殷紅如血。
夜色已深,我走出滿是錦繡羅琦的粉色廂房,那個韶華已逝的女人夫在床頭低聲地哭着。
最後她問我商博良真的死了麽,我說他其實早已死了,只不過是一具空空的軀殼,帶着那只青玉色的瓶子飄零在九州之間,想要找一個地方埋葬那只瓶子,和他自己。瓶子已經碎裂,他必然形神俱滅。她呆了許久,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嘤嘤地啜泣起來。
我不知道她是哭什麽,也許是為了那個總是微笑的男人,也許是為了她自己。
群玉坊是宛州最大的青樓,這樣的深夜,處處挂着大紅的綢緞,粉色的簾幕後歡聲笑語,脂粉和花露的香氣流溢到每個角落,紅燭高燒,照出一片春色暖人。
我從那些裸露的肩膀和豐盈的胸脯中穿行而過,揮開了幾只綿軟小手的拉扯,最後站在了老鸨的面前。老鸨小心的把門掩上,把外面的聲音隔開來,而後扯這衣角滿臉媚笑,坐在我的身邊。
“喲,客人對我們的姑娘動了真情啊?”老鸨的聲音綿綿的,像是長姐似的關懷萬般,“那可是難得,其實那些年輕的客人哪裏懂得溫存,只知道跟一幫沒心肝的小丫頭胡鬧,一個個猴急的。您看中的,雖然是年長一些,可那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啊,貼心,懂事。您贖回去,伺候您,可不比那些閑着就給你惹事鬧脾氣的小浪蹄子來的舒心多了?”
她壓低了聲音,幾乎是貼着我的耳朵密語:“而且這年長的,別有一番妙處呢,您可是識貨的人啊!”
“這裏是五百金铢,我想足夠了。”我從老鸨身邊退開,從衣袋裏取出一張大額的金票放在桌上,上面有宛州江氏的朱砂紅印,可以在宛洲十城任何一家大金鋪兌現。
我看出了老鸨臉上的驚喜,這個價格可以買下這裏頭牌的姑娘,而那個女人已經三十歲,她接客的價格還不到年輕女孩的一半,過不了多久,就不會再有客人願意在她衰老松弛的身上花錢了。
“這個這個……客人可真是為情一字,不吝千金的好人,”老鸨就着燭火急切的鑒別金票上的印記,嘴裏念叨,“趕着我年輕的時候,怎麽就沒遇見這麽知心得體的好人啊?”
“不是為情,是為了買一個故事。”
“這……這是青陽國的金票!”老鸨忽的呆住了,她大張着嘴,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驚詫。
北陸的青陽國和東陸的燮朝,是敵對的雙方,沿着天拓海峽,蠻族的鐵騎與大燮天驅軍團枕戈待旦,正劍拔弩張的對抗。南北之戰一觸即發,海上的貿易也停頓了很久,而青陽國的金票在宛州也越來越少見了,只有一些極大的商會還保有商路,會頒發極大面額的貿易金票,用于和青陽國交易。
“你去兌換這張金票就可以了,放她自由。我只是一個寫書的人,剩下的,你不必知道那麽多,”我靜靜的看着她,希望她能讀懂我眼中的意思,“蠻族,東陸,真的有那麽大區別麽?”
我走出群玉芳的時候,那個女人是否還在樓上哭泣?
我擡起頭,看見天空中閃爍的繁星,想着商博良在雲州的天空下吹着嗚咽的紫簫,眉間帶着淡而又淡的喜悅,一襲長衣在風中飄如轉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