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衣
王都的夏季很長,通常都會熱到十月初,在這樣的天氣下一般沒有什麽可供消遣的室外活動,閑暇之餘,端木筝帶着岳淩兮來到了城中數一數二的成衣鋪,準備為她訂做幾套衣裙。
鋪子開在城北的官宦區,占地雖不大,裝修得卻極為雅致,什麽水晶勾月燭臺、鑲百合花銅鏡和一整面镂空琉璃牆,甚是吸睛,無怪乎這麽多姑娘前來光顧。老板錦娘是位頗具風情的美婦人,待人接物十分周到,尤其是對那些有身份的夫人,所以她一見到端木筝就立刻迎上來了。
“如夫人萬安,今兒個怎麽有空光臨小店?莫不是王爺回來了要替他訂幾件新袍子?”
端木筝彎了彎唇,沒有理會她帶着讨好意味的猜測,淡淡道:“我們随便看看,你忙去吧,不必跟在後頭。”
錦娘這才發覺她邊上還有個人,旋即揚起笑臉道:“好的,那夫人和小姐慢慢逛,我先告退了,一會兒有什麽需要再喚我便是。”
說完她就識趣地離開了,順便使了個眼色給店裏的小二,讓她們都退到了遠處,留下足夠的空間給端木筝。
端木筝熟門熟路地拉着岳淩兮來到布匹的陳列櫃前,放眼梭巡片刻,轉過頭笑吟吟地說:“雖說現在才八月,可這家鋪子工序講究,做一件衣服要個把月,所以現在訂秋裝剛剛好,你快去挑幾塊料子,我也好幫你參謀參謀。”
櫃中的布匹色澤飽滿花紋精致,都是蜀錦雲絲之類的料子,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岳淩兮随手抽了一塊出來,光滑而細膩的手感竟讓她不知不覺陷入了回憶之中。
以前家中貧窮,吃飯都成問題,更別提做新衣服,後來到了西夷,端木英将她當成親生女兒對待,每年都會扯上幾塊軟和的棉布給她和端木筝做新衣裳,雖然和绫羅綢緞比不得,但也是大方得體的,她都十分愛惜。
後來端木英因病去世,兩姐妹的生活也變得拮據起來,再沒置辦過一件像樣的衣裳,哪個地方破了就在上面繡塊小小的圖案,又能湊合再穿半年。如今苦日子算是熬過去了,吃穿用度皆不同以往,她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姐姐,我還是覺得幹娘給我們做的衣裳好看。”
端木筝心頭一軟,挽住她的手開起了玩笑:“以前是娘照顧我們倆,現在是我來照顧你,我這拿劍的手可不像娘能做那麽細致的針線活,只能帶你來買現成的了,你嫌棄也好穿不慣也罷,我是沒別的招了。”
岳淩兮也笑了:“知道了,我挑就是。”
言罷,她揚眸掃視了一遍櫃上所有的料子,指着角落裏那塊素色薄緞說:“就這個吧。”
端木筝拿起來看了看花色,直誇不錯,又順嘴說了一句:“倒是跟你平時穿的那件露水百合裙的料子有點相似。”
岳淩兮莫名愣了愣。
就在兩人沉默的空檔,旁邊隔間的簾子忽然被掀開了,一位年輕姑娘穿着一條百蝶流彩煙羅裙出來了,步态婉約,身姿曼妙,僅從側面看過去就已經不凡,誰知她又輕輕地旋轉了半圈,裙幅上的所有金蝶仿佛都展翅飛舞了起來,越發襯得她顧盼神飛,楚楚動人,惹得許多從店外經過的男子都看直了眼。
邊上的小丫鬟激動道:“小姐,您穿這個真好看!”
宋玉嬌溫文一笑,撫着袖口的金線和珠子說:“平日在外都是官服加身,這裙子恐怕也沒什麽機會穿,先包起來吧。”
說着她就回到隔間裏面把裙子換下來了,再出來時竟是女官的打扮,緋紅色繡鷺鸶的官服,同色鑲金邊的短履,腰帶正中還別着一枚圓潤的青玉,雖然妝發未變,感覺卻完全不同,比剛才顯得更加雍容華貴。
随後她和丫鬟就去了前臺,與掌櫃說話的時候彬彬有禮,談吐亦不凡,看來不止是個六品女官,還是哪家的貴女。
岳淩兮習慣性地通過她的打扮去推敲這些事情,只不過片刻晃神,宋玉嬌和丫鬟已經付完賬離開了,而端木筝也叫人拿來了裙子款式的冊子,一頁一頁地翻着讓岳淩兮選。
“這個掐腰千水裙怎麽樣?”
岳淩兮瞥了一眼,随口道:“挺好。”
“那就這個吧,你腰細,穿起來肯定好看。”
端木筝扭頭叫來店裏的師傅,讓她給岳淩兮仔仔細細量好了尺寸,然後指了另外幾塊同樣素淡的料子,讓她一并做成這個款式,拉拉雜雜地交代好之後又選了一件夏裝成衣,結清銀子就帶着岳淩兮離開了。
太陽即将落山,差不多該吃晚飯了,岳淩兮知道楚鈞回來了端木筝不便在外多留,就催着她回去,端木筝确實也記挂着楚鈞的傷,所以把她送回家之後就匆匆走了。
岳淩兮從袖中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卻發現鎖條歪挂在邊上,輕輕一推,門居然就這麽開了,她微驚,還以為是家中遭了賊,沖進去一看,霎時僵立當場。
“這樣也敢往裏闖,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那人雖然上來就責備她沒有安全意識,可話裏話外都透着暖意,猶如烈陽般炙人心扉,岳淩兮凝望着他分毫未變的眉眼和身形,恍若回到了千裏之外的雁門關,那天在帳中他也是穿着這件天青色的錦袍,低聲喚她過去。
可今日他是陛下,位于青雲之巅睥睨衆生的陛下,英明神武不可亵渎的陛下,她不能再這麽大大咧咧地走過去,只能暗自将沸騰的心緒壓下,膝蓋觸地,雙手交疊于額前,恭謹地行了個叩拜大禮。
“罪眷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傍晚時分,青石磚上尚有餘熱,燒得她小腿陣陣發燙,但下一刻腕間就傳來更加灼熱的觸感,來不及細看,她整個人已經被拽離了地面,一個沒站穩直接撲進了他的懷抱。
“一月未見,不但楚語精進了,禮數都快趕上宮裏的人了。”
楚襄眸光微沉,隐隐夾着不悅,鐵臂卻牢牢地圈着岳淩兮的腰,沒有半點兒要放開的意思。岳淩兮勉強從他懷中擡起頭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下颌那一線剛毅的輪廓,遂猶豫了半天才問道:“陛下為何不高興?是因為我猜出了陛下的身份麽?”
“你猜不出才奇怪了。”楚襄反手拉起她往院子裏走,并排坐到了涼椅上,
“那陛下為何不高興?”
岳淩兮再次追問,一雙明眸固執地瞅着他,完全不因他是皇帝而多加避諱,楚襄淡然回視,仿佛沉浸在那汪清泉之中,驅走了滾滾熱浪,涼爽而舒适。
她還是那個直來直去的她。
忍下伸手撫摸她眉眼沖動,楚襄啞聲吐出幾個字:“莫再自稱罪眷。”
她點點頭,沒有多問為什麽,在涉及自己的事情上總是這樣的無所謂,渾然不似剛才那樣在意他的情緒,這個認知又讓他心頭微微一滞。
随後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視線,見到她懷裏揣着一個嶄新的包裝盒,遂開口問道:“買了新衣裳?”
“嗯。”
這個包裝太過精美,一看便知不是她消費得起的,何況她生性節儉,也不會買這麽貴的東西,但楚襄并沒有多問,只單手拎來邊上那個淺褐色的檀木盒子,放進她懷裏說:“巧了,朕也有件新衣裳要送給你。”
岳淩兮盯着盒子上嵌着的那枚八仙鎏金鎖竟不知該如何下手,只因西夷那邊用的大多是簡單的一字鎖,她從未見過這麽精巧且複雜的東西。楚襄似乎瞧出了她的困擾,一只手從背後繞過去抓住她的左手,另一只手則握住了她的右手,然後引導着她抽出了夾層的銅片,又将兩顆旋鈕上下一按,鎖應聲而開,盒蓋微微彈起,露出了半截衣角。
是煙霞般的緋色,與她今日在成衣鋪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樣。
岳淩兮心中咯噔一跳,迅速将衣裳拿了出來,抖落到底之後,一只白羽紅面的鹇鳥霎時出現在眼前——那是五品的女官服!
與此同時,楚襄的嗓音從背後徐徐傳出,宛如林籁泉韻,淹沒了她所有聽覺。
“朕需要一名禦前女官。”
岳淩兮只覺得渾身都僵了,因這句話,更因這件重得幾乎讓她手抖的衣裳——下午那般質素的女子都只是個六品女官,她一介罪眷,如何穿得起這五品官服?
她舔了舔幹澀的唇,試着開口推拒:“禦前女官向來是由吏部從在朝七品以上的女官中甄選出來,陛下這樣……不合規矩。”
“你漏了個主語。”楚襄如往常一般糾正她的語法,“他們甄選,朕來定奪。”
換言之,他要誰就是誰,旁人無從置喙。
岳淩兮艱難地擠出一句話:“陛下,我是罪臣之後。”
“朕知道。”楚襄凝視着她,眸光亮得灼人,“但只要你願意,你就是朕的女官。”
這本來是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她沒有資格拒絕,可他只是把東西送到她面前,從始至終都沒有露出一丁點兒逼迫之意,給足了她選擇的自由。
只要她願意……
他救她幫她,不介意她的出身還委以重任,如此浩蕩天恩她已難報答,又豈會不願意?
岳淩兮垂下酸澀的雙眸,捧着緋色官服緩緩跪在了楚襄身前,菱唇微微開合,溢出幾個極輕極細的字眼。
“陛下,我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進宮辣!朝夕相對,你們懂的……(我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