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星月
下半場開始的時候觀景樓已經沒人了,徒留簾下幾縷黃穗在空中輕搖慢曳,甚是悠然,剛剛上場的女子騎射組見到這種場景心都涼了一半,當下就有人把缰繩一甩,忿忿地抱怨起來。
“陛下也太厚此薄彼了,我們女官雖不能像男子那樣舞刀弄槍,但不乏箭術精湛之人,這場射舞表演照樣精彩,他看也不看便走了,實在枉費我等苦練百日的心血。”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附近幾人都聽得清楚,也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抽空看了眼箭隊前方那抹風姿綽約的身影,故意把話題抛了過去:“宋姐姐,這場表演可是你一手操辦排練的,怎麽到現在你還如此淡定?”
俨然是一副挑事的口吻。
宋玉嬌是閣老千金,又在中書省這等清貴之處任職,雖不及隊伍中某些女官品級高,但其他優勢要超出她們一大截,是以擔任領隊,她們心有不忿,便巴不得把她的火氣也撺起來,回頭閣老心疼自己女兒給皇帝上個折子哭訴幾句,說不定還會有補償,她們也能跟着受益。
得不到皇帝欽傳入殿的機會,飛上枝頭變鳳凰是不行了,但拿些好處總是可以的。
宋玉嬌何嘗不明白這些人的心思,菱唇微微一抿,幾個不輕不重的字眼旋即溢了出來:“你們若是不願意,等會兒留在這裏不必上場便是。”
說話的人噎了噎,心中怒意暴漲,卻礙于她的身份不敢翻臉,邊上的人見狀連忙打起了圓場。
“姐姐們心态可真好,我現在都緊張得手心冒汗呢,外頭那麽多人,真怕不小心鬧了笑話,姐姐們一會兒可要看顧着我一點。”
宋玉嬌向來厭煩她們張口閉口以姐妹相稱,并未多作回應。
未過多時,上方傳來了鐵索轉動的聲音,木制的閘門緩緩拉開,露出一片平整而寬闊的沙場,在節奏明快的鼓點中宋玉嬌帶領女官們飛馳而出,挽晶弓,仰如月,剎那間二十五支箭同時飛向空中,拖着長長的七色絲帶劃破天闕,蜿蜒出一條極美的虹線,挾日生輝,斑斓奪目。
看臺驟然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聲。
如此震撼的開場要歸功于十幾名女官徹夜不休的練習和日漸養成的默契,但所有的少年郎幾乎都望向了同一人,那個身穿堇色騎裝、面賽芙蓉的絕代佳人,看她嬌汗淋漓地彎弓搭箭,将如此粗犷的運動演繹出獨特的美感,驚豔全場。
無須過多裝飾,一人一騎徜徉場中,足以讓其餘衆人黯然失色。
然而楚襄和岳淩兮已經乘着馬車回到宮裏,錯過了這一幕。
離午膳還有一小段時間,楚襄沖涼出來直接去了書房批折子,岳淩兮在旁邊磨着墨,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悄悄拿眼睛觑他,只覺他下筆的力道都比平時重了許多,言辭也毫不客氣,她親見某位禦史遞上來的谏章被他禦筆親批了四個字——厚顏無恥。
君心不悅,非常不悅。
她非常有眼力見地不去拔虎須,而是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不是想借此機會甄選些年輕将領麽?為何不看完接下來的比賽?”
楚襄冷冷開口:“朕想什麽你又知道了。”
“西夷是陛下的心頭大患,數月前的交戰主要是為了試探其兵力,早晚還是要再次發動進攻的,既然如此,各項準備就必須做好,眼下朝廷能用的武将不多,不能光靠着寧王一人支撐整個戰線,所以我才大膽猜測您這次是去挑人的。”
“你不如再猜猜現在朕在想什麽。”
楚襄擱筆停書往椅背上一靠,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眼角眉梢分明浮着淡漠之色,卻有暗流湧動,仿佛随時都會将她淹沒。
岳淩兮心頭莫名發虛,找不到答案,只能老實說道:“陛下不高興。”
“為何不高興?”楚襄冷色稍減,卻沒放棄追問。
岳淩兮咬唇想了片刻,腦子裏靈光乍現:“您是不是餓了?我這就讓他們傳膳。”
說完,她轉身就往殿外走,剛邁出一步就冷不丁地被楚襄抓了回來,他盯着她那張無辜的臉,胸中火苗一竄數丈高,燒得心肝肺都在叫嚣。
“岳淩兮,你當真是沒有心的。”
她一陣茫然,爾後指了指自己的左胸,道:“陛下,我有。”
“好,你有。”楚襄怒極反笑,伸出長指點着她的心窩處連聲道,“那朕就問問它究竟是有多喜歡夜言修,連手帕這等定情信物都說送就送!”
“定情信物?”岳淩兮有些發懵,見他又要作怒連忙回道,“陛下,那是給夜大人擦汗的。”
“怎麽不見你給朕擦汗?”他咄咄逼人,颀長的身形傾過來,罩下一片暗影。
“我給了。”岳淩兮從下面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每天清晨都會把汗帕放進您的袖袋裏,可您從未拿出來用過。”
楚襄臉色微僵,交手摸索了一陣,還真拽出一塊帕子來,湛藍色的絲緞打底,上面用銀線繡着一對星月,針腳不平整,線收得也不是很好,非常拙樸,宮裏要找出這種手法的繡娘簡直難以登天,顯然是她的傑作。
心稍微舒坦了些,語氣還是軟不下來。
“朕是天子,你給夜言修的那塊尚有傲雪淩霜的寒梅做點綴,怎麽到了朕這就用什麽星星月亮來湊合?”
“這是一句詩。”岳淩兮皺着小臉地糾正他,“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楚襄驀然劇震,眼中光芒大盛。
她知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箍着她胳膊的鐵掌緊了又松,終是改握住纖細的腰肢,将她又拉近了些,楚襄凝視着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啞聲問道:“兮兮,這句詩是什麽意思,你可明白?”
岳淩兮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陛下是天上明月,光華傾盡九州山河,指引且庇佑着濟濟萬民,我出身卑微,不能做出什麽貢獻,只求能沾染陛下萬分之一的輝光,守護楚國,守護陛下。”
原來她是這麽理解的……
楚襄心潮起伏難平,一時無奈,一時震動,對着滿臉耿直忠正的她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由那些細微情緒在胸腔慢慢舒散,慢慢沉澱,醞釀成難以割舍的東西。
她總是這麽深明大義,不藏任何私心,比他這個生來就要承擔這一切的人還要自覺。盡管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她表達的意思一直是要與他相守相依,共襄江山盛景,無論出于何種原因,他心甚慰。
種種滋味逐漸融合,最後變成了一味名叫愧疚的東西。
就在他親手處理的案子裏她和家人都承受了本不該有的傷害,他在千裏之外的王都運籌帷幄,懲奸除惡,扞衛了江山,穩固了朝政,唯獨沒有護住角落裏的她。
命運無法扭轉,歲月也不可回頭,從今往後,他必護她一世安好。
楚襄忍不住伸臂擁她入懷,撫着她的脊背低聲問道:“可女官二十八歲就要出宮,屆時你又當如何?”
岳淩兮沉吟須臾,道:“若是陛下還需要我,我自當留下,若是陛下已經有了更好的人選,我也能安心離開。”
她真是半點兒別的心思都沒動過。
現在為時過早,楚襄也不想把她往那方面引導,遂将她按進胸膛低喃道:“朕只要你。”
她仰起臉,頰邊泛着可愛的粉暈,似被他呼出的熱氣熏的,又似是內心歡喜所致,表情卻像往常一樣無甚波動,半晌才從唇邊溢出四個輕輕淺淺的字:“淩兮幸焉。”
一句話就教他心花怒放。
沒日沒夜地灌溉花田,如今終于露出一小簇粉嫩的尖芽,總算不是全然無用。
楚襄正是愉悅之際突然又想到了之前的問題,不由得眯起眼睛脅迫道:“不喜歡夜言修就去把帕子要回來,被別人知道了像什麽話。”
“我喜歡夜大人。”岳淩兮糾正他,又細聲解釋道,“何況上次夜大人借給我一條帕子,我理應要還給他的。”
楚襄一哽,臉色又開始難看,“朕和他只能送一個,你自己選。”
岳淩兮認真地想了想說:“送夜大人。”
敢情前面那麽多都白說了!
楚襄怎麽也沒想到蜜糖裏是摻了玻璃渣的,一時氣得肺疼,話都說不連貫了:“好、好好,你去送他,朕不攔你。”
說罷他就坐回了龍椅上,連她親手繡的帕子也不要了,歪歪斜斜地扔在禦案上,看都不看一眼,仿佛真就一點兒都不在乎了。岳淩兮一臉懵懂,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他生氣了,于是垂下頭小聲道:“陛下難道要我一直欠着他的人情麽?”
他沒好氣地說:“那你就合該欠着朕的?”
“陛下又不是外人。”
聽到這話楚襄郁色稍斂,眉梢斜斜一挑,将她勾到身側問道:“那朕是什麽?”
“陛下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陛下,無可取代。”岳淩兮定定地瞅着他,眼仁兒晶瑩透亮,宛如天光水色一般,“莫說一塊帕子,便是要我的命我也奉給陛下。”
楚襄眸光驟變深濃,一字一句地說道:“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開文至今身體都不是很好,所以無法日更,給新來的同學說下更新時間
晚八點,三天兩更,因為都是定點發送,除開晉江抽風基本不會是別的時間,大家千萬不要等到很晚,耽誤休息,就醬,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