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中秋(上)

桂花浮玉,月滿天街,十輪霜影轉庭梧,梧下伊人獨坐。

今天不知怎的特別閑,岳淩兮從傍晚起就抱着膝蓋坐在樹下發呆,也沒人來找,或許是因為中秋節到了,不能回家的人都聚在一起玩鬧去了吧。

往年她和端木筝是不過這個節的,一來家人都不在了,怕觸景傷情,二來也是囊中羞澀,買不起月餅和桂漿,所以當家家戶戶共度良宵之時她們倆就坐在門口互相倚靠着聊天,聊今日賺了幾枚銅錢,又發生了什麽趣事,聊得困了就一起回屋睡覺,假裝聞不到鄰裏飄來的酒肉香氣,也聽不到慷慨激昂的月下高歌。

仿佛只要不去揭開回憶,它就還是完好無缺的模樣。

今年又有點不同,因為端木筝已經成了家,有了心愛的男人,他會陪她中宵賞月,把盞吟詩,欠缺的家庭溫情會從另一個角度慢慢被補全,待來年有了孩子又會更上一層樓,團圓不再是遙不可及的東西。

而待在茫茫禁宮之中孤身一人的她,已經抵擋不住回憶的侵襲。

太久遠的事情她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十歲那年的中秋節母親問鄰居家的嬸嬸借了做月餅的模具來,有山茶花的還有小元寶的,刻得非常精致,摸上去還有餘溫,想是剛剛用完。母親把它們逐個逐個地洗幹淨,然後在底部刷上一層薄薄的油花,再把揉好的面團壓進去放到爐子上烘烤,不用多久香味就飄得滿屋都是,她和妹妹一邊猜測着裏頭放了什麽餡料一邊暗自咂嘴,母親站在邊上聽她們叽叽喳喳,笑而不語。

到如今,她已經忘了月餅的味道,連母親的長相都快記不清了。

岳淩兮心頭一陣鈍痛,愈發縮緊了身體,就在這時,走廊的另一頭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風風火火的,片刻間就抵達她身邊。

“找了您半天,原來是坐在這了,眼下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您出來怎麽也不披件衣裳?”

書凝一陣絮叨,把岳淩兮從思緒中拽回了現實,她看了眼書凝的架勢,輕聲問道:“是陛下那邊有什麽事嗎?”

“恰恰相反。”書凝搖着食指淺笑道,“陛下今晚不在宮裏,咱們自個兒開小竈,您想吃點什麽?”

平時岳淩兮三餐都是跟着楚襄吃禦膳,今天例外,所以書凝才特地跑一趟來問她,她卻微微一怔:“陛下要出宮?”

“是啊,每年中秋節陛下都會去夜家過,這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雖說今年太上皇和太後娘娘不在,但計劃應該是不會變的,奴婢上午從玄清宮經過的時候還看見流胤大人在指派伴駕出行的護衛呢。”

“原來是這樣。”

岳淩兮若有似無地低喃着,心思顯然已經不在這上面了,就連書凝報了哪些菜名都沒注意,通通一口應下,只怕裏頭有什麽蠍子鱷魚之類的食材她也會照單全收,就在這種狀态下,書凝是何時離去的,身後的暗影又是何時籠罩過來的,她都全然不知。

“躲在這裏做什麽,朕可不記得中秋節放了你的假。”

這熟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令岳淩兮瞬間回神,薄霧彌漫的雙瞳亦随之一清,徐徐看向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

“陛下,您怎麽在這?不是去夜家了嗎?”

楚襄拉她起身,右手朝邊上伸出,薛逢春立刻捧來一件煙霞色的薄緞披風,他揚臂抖開,從背後繞過去給她罩上,一邊系着繩結一邊說道:“現在去。”

他指尖還殘留着淡淡的墨香,此刻在她頸間翻弄着,氣味越發明顯,她低頭看了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後知後覺地問道:“陛下……要帶我一起去?”

楚襄擡眸瞥了她一下,風輕雲淡地提醒道:“別忘了,你現在姓夜。”

岳淩兮霎時醒悟。

是了,她是夜家庶女夜淩兮,在這種時候當然要跟着他去夜家,不然豈不是教人懷疑?她總是忘記這層身份,在夜言修面前是這樣,在他面前還是這樣,或許在潛意識裏她仍然覺得自己配不上這個姓氏。

楚襄也不管她心裏是怎麽想的,系好絲帶就轉身拉着她往外走,語氣猶如在哄小孩子:“別說朕沒有事先知會你,夜家老廚娘做的鮮肉月餅乃是王都一絕,連宮裏的禦廚都要遜色幾分,今日不去你就等着後悔一年罷。”

“我沒有不想去。”岳淩兮跟在後頭輕輕軟軟地解釋着,“能與陛下共度佳節,我很開心。”

楚襄睨了她一眼,俊容浮起明亮的悅色。

最近這張小嘴兒是越來越甜了,不枉他費心教導這麽久。

酉時中,兩人乘坐雙轅車出了宮,十裏長街一片空蕩,唯有檐下夜燈投來大塊光暈,駿馬飛馳而過,将暖光幽影攪碎了一瞬,又在遠去的蹄聲中恢複如初。

夜家本家位于城北,從皇宮過去并不算遠,只不過他們走得晚,進門的時候人都已經到齊了,所以遭到了夜思甜的嗔怪。

“今年姑姑和姑父不在襄哥哥就不守規矩了,來得這麽晚,故意讓我們餓着肚子等你是吧?”

“全家上下讓誰餓着也不敢讓你餓着。”楚襄無奈,見她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只好又道,“好了好了,我先自罰三杯還不成?”

“這還差不多。”夜思甜湊過來挽住他的手臂,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滿含希冀,“有沒有帶禦廚做的蜜汁桂花糕?”

“你要求的事我哪敢忘?”楚襄斜了她一眼,神色頗為寵溺。

“我就知道襄哥哥最好啦!”夜思甜笑彎了眉眼,抱住他的手臂和他一同向裏面走去。

後頭的岳淩兮卻是半天都沒挪開步子。

這哪裏還是她認識的楚襄?摒棄了尊稱,放下了威嚴,俨然已非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與普通人家的大哥無異,任妹妹扮癡耍賴纏着他鬧始終充滿耐心,予取予求,而随侍在旁的家仆也沒有露出絲毫異色,仿佛已經司空見慣,只有她,驚奇得不知所措。

行至一半,楚襄發現她沒有跟上來,于是停下步伐喚道:“兮兮。”

這兩個簡單的字從他嘴裏吐出來是那麽溫柔,就好像她與夜思甜一樣,是他真正的表妹。

岳淩兮睜着迷茫的雙眼朝前看去,他側着身子伫立在廊下,澹衣素履,眉目舒朗,縱然卸去了一身光環仍然十分耀眼,此刻卻纡尊降貴地等着她,她連忙緊趕幾步追上了他們,生怕讓人看見了不好。

宮外不比宮裏,更要禮數周全才是。

夜思甜何等機靈,一下子就看出她的局促,遂笑着寬慰道:“淩兮,到了這裏就沒有什麽君臣之別了,這是夜家的規矩,你如今也姓夜,自當與我們一樣,不必拘束。”

“是,顧夫人。”

岳淩兮垂首斂目,看似極為順從,內心的城牆卻沒有因此垮塌半分,依然堅守着最後的防線,楚襄心知肚明,卻也沒有揭穿她,由得她跟在身後一起朝大廳走去。

多來幾次夜家早晚能治好她這個慣性卑微的毛病,他不着急。

兩人心思各異,腳下步子卻齊得很,不一會兒就到了寬敞又亮堂的大廳,凝目望去,正中央有張雕花檀木桌,周圍放了十來把椅子,棱角邊緣都被磨得發亮,沉香依舊,看來是有年份的東西了。

清一色的綠衣婢子似流水般從兩邊退去,菜正好上齊,珍馐玉馔擺滿一桌子,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每個席位上都布有粉彩西番蓮的碗箸杯碟,整整齊齊,幹淨得幾可反光。

一切準備都已做好,就等他們入席了。

主位空着,側位上坐着夜言修,連裴昭和顧靖夷也來了,都是她見過的熟面孔。

夜言修率先出聲:“表兄,淩兮,你們可算到了,甜兒都惦記許久了。”

“她惦記的是那盒子桂花糕吧?”楚襄一邊調侃着一邊入座,順手把酒杯往邊上一遞,立刻有人前來斟滿,“得了好還怪我來晚了,不說罰酒都不讓進門。”

說罷,他仰頭連飲三杯,放下酒樽之後挑起劍眉看向夜思甜,夜思甜捂着嘴吃吃地笑,也不解釋,反而滿臉得意,仿佛真就是想使壞灌楚襄喝酒,夜言修見狀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輕斥道:“你啊……”

語調似盡未盡,但也說不出其他責備的話了,沒辦法,夜家這一代就她一個姑娘,這麽無法無天都是他們自己慣的,況且現在還懷了寶寶,誰敢兇她半個字?

顧靖夷已然習慣嬌妻這般胡攪蠻纏,眼觀鼻鼻觀心,淡定得很,只是不動聲色地看顧着她,避免她動作太大撞到桌角。

兀自停留在門口的岳淩兮看着這衆星拱月的一幕,心頭無端湧起羨慕之情。

身為月亮的那個俏人兒卻不自知,在楚襄叫岳淩兮過去的時候反而沖她招了招手,半途截胡:“淩兮,來我這兒坐,別跟他們男人擠在一塊。”

聞言,楚襄頓時瞪了她一眼——這小丫頭片子,又想使什麽壞了?

果不其然,岳淩兮一聽見她這麽說就自動開始聯想,之前在書裏看過,楚國的世家貴族規矩甚多,可能這就是其一,她初來乍到怎能壞了人家的規矩?思及此,她二話不說就坐到夜思甜邊上去了,楚襄看了差點沒氣死。

平時在宮裏沒見她這麽聽話!

首計得逞的夜思甜朝楚襄投去一個勝利的眼神,然後開始與岳淩兮咬耳朵。

“淩兮,想吃什麽東西就自己挾,千萬別客氣,今天長輩都不在,沒人管我們。”

“嗯,我省的。”岳淩兮乖順地點點頭,又學她一樣小聲問道,“長輩們平時也不跟你們同席?這也是夜家的家規嗎?”

夜思甜噗哧一笑,擺手解釋道:“不是啦,夜家沒有那麽多規矩要講,今年是例外,姑姑姑父去了西宮避暑,我爹又陪着我娘回嬴國看我外祖父去了,而叔叔和小姑姑怕我們幾個小輩拘束,也就不過來吃飯了。”

“原來如此。”

岳淩兮在心裏把她所說的人一個一個對上號,花了不少時間,随後就見她端起酒杯揚聲道:“值此花好月圓夜,只顧聊天吃菜多煞風景,我們何不共進一杯佳釀?”

裴昭笑道:“我們?你是說除你之外的人吧?”

“哎呀,你們要照顧一下孕婦嘛。”夜思甜臉不紅心不跳地換了一杯茶,又把酒杯塞進顧靖夷手裏,然後對他們道,“讓我夫君陪你們喝總可以吧?”

幾人搖頭失笑,卻不約而同地遂了她的願,齊齊舉杯暢飲,岳淩兮不想做那個例外,于是眼一閉頭一仰,一杯黃湯就這樣下了肚。

甜絲絲的,好像是桃子味的米酒。

從沒喝過酒的岳淩兮對此感到十分新鮮,忍不住讓婢女又斟了一杯,然後抿了一小口含在嘴裏,香醇而甘甜的口感在舌尖化開,伴着淡淡的酒味,就像在喝果汁一樣,簡直教人欲罷不能。她不好意思當着衆人面頻頻飲酒,便假裝在認真吃飯,吃兩口就悄悄偏過頭去喝一點,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卻不知楚襄早就把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真是沒人管她就要反了天了。

他眯了眯眼,正準備讓婢女撤了她的酒,誰知夜思甜忽然湊過去跟她說了些什麽,她的注意力霎時被轉移了。

“淩兮,你知道麽,這酒是我婆婆釀的呢。”

“真的嗎?”岳淩兮完全沒有被人發現的羞澀,反而真誠地誇贊道,“顧夫人,你婆婆好厲害,我原以為那些诰命夫人都不會做這種事的呢。”

夜思甜露齒一笑,同她細細解釋道:“本來是不會的,但我們這裏有個習俗,就是在女兒出生前釀幾壇黃酒埋在院子裏的桃花樹下,等她出嫁那年再打開喝,我婆婆對這個孩子看得很重,所以就幹脆自己動手來釀酒了,說是喻意更吉祥,後來醪糟剩了一些,桃樹又結了果,就釀了這些米酒放到中秋節喝。”

說完,她撫了撫肚子,滿臉都是将為人母的喜悅,岳淩兮順着她的動作看過去,不知怎的也對那小小的弧度有了興趣。

幾個月前在天闕樓的時候她還跟顧長安爬上爬下地鬧,現在肚子裏竟然就裝了個寶寶了,真是奇妙。

夜思甜見她甚是好奇,索性抓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一同感受着生命的力量,她眼中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見狀,夜思甜笑着安撫道:“沒事的,她才四個月,沒那麽敏感,你別害怕。”

“她……确實好小。”岳淩兮喃喃道。

“是的。”夜思甜抿了抿唇,非常自然地抛出一個提議,“你今天摸了她就是她的長輩了,我們要不要喝杯酒來祝賀一下?”

岳淩兮連連點頭:“應該的,祝她玉雪可愛,健康長大。”

說罷,她主動喝光了杯中酒,夜思甜眼神微微一閃,擡起玉手取來了右邊的茶水,笑得人畜無害:“那我就先替她謝過小姨了。”

兩人又聊了一陣,非常投機,以至于頻繁舉杯,另一頭的楚襄看得心裏直冒火。

這個臭丫頭,她是想灌醉兮兮!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字數都很飽滿,有木有!不用表揚我,就當做是對你們營養液的報答!

甜兒20歲,兮兮18歲,所以暫時是叫小姨辣~

喝醉的兮兮會鬧出什麽事,請期待下(gao)一(neng)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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