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郊游(中)

薄暮降臨,天空似籠上一層灰霾,晦暗無光,堂前燃起數十盞明燈,照得幾位臣工的臉微微發燙,楚襄高坐在上首,面前擺着尚未封檔的诏谕,有幾張零散地攤開在桌案上,顯然是剛剛被看過。

“推行雜秧種植的政令若照你們這麽寫,朕恐怕要被西北三州的百姓指着鼻子痛罵了。”

堂下一幹人等頓時面色大變,中書令紀桐欲上前請罪,剛說出陛下兩個字就被楚襄擡手打斷了,凝神看去,那張冷峻的天顏挾着重重威勢,猶如山巒即将傾覆,教人寒凜不已,連他這個歷經風霜的老臣子都有些耐不住了。

今兒個聖駕突然來到他就有不好的預感,如今看來果真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這件事也太巧了,那張诏谕不過是某個中書舍人手下的初稿,他早就看出有內容遺漏和措辭不當之處,已經嚴令其焚稿重制,怎麽一轉眼就到了陛下手裏?還夾在已經謄抄入章準備遞上過目的冊子裏,實在是匪夷所思。

然而楚襄未曾責罰任何人,哪怕是那名拟诏的舍人,他正是疑惑之時楚襄又徐徐開口了。

“紀大人,農田改革所涉及的诏谕就移交給翰林院起草罷。”

說罷,他拂袖起身,一臉淡漠地踏下案階,衆臣只見玄黑色的袍擺在眼前驀地一晃,人已在廳門之外,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縱使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也無人敢追上去攔駕申辯,互相對視一眼,皆面如死灰。

陛下這是要削中書省的權了……

雖然只是單單一宗诏谕,但意向已經非常明朗,結合最近楚襄對中書省格外嚴苛的态度看來,此舉恐怕早就在他的計劃之中了。

紀桐捋着花白的胡須,面色雖然嚴肅卻并無驚怒,反而那些年輕的臣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慌亂和不平,廳內頓時充滿了竊竊私語。

與此同時,內皇城大街上停着的那輛雙轅馬車正準備返回皇宮。

青天廣幕的盡頭陰雲滾滾,空氣亦有些發悶,楚襄隔着車窗看了看,眉眼不動地問道:“修儀回宮了麽?”

影衛在外頭低聲答道:“回陛下,半個時辰前流胤大人剛派人來傳過話,說是修儀要在那邊吃過晚飯才回。”

楚襄沉吟須臾,道:“去顧家馬場。”

馬上就要下暴雨了,陛下還去郊外做什麽?

影衛雖不解,卻也不敢表現出遲疑,立刻揮鞭叱馬朝城外而去。

其實岳淩兮本來騎完馬就準備回來的,哪知襄襄在草場一時捉蝴蝶一時追兔子的,玩得不想走,再加上夜思甜一個勁地勸她留下來吃飯,她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食物全都在這附近取材,顧家自個兒建了座小園子,一畝兩分地,水車三四臺,種的全是應季的蔬菜,放眼望去一片綠油油的,新鮮又水靈,即便是生吃都十分清甜可口。

不過據夜思甜所說,溪邊有種姜黃色的野生松蘑,用來炖肉最是鮮美,恰好夜言修和顧靖夷獵了幾只獐子回來,于是她們去遛襄襄的時候順手提了兩個藤條織成的籃子,準備摘些蘑菇回來。

岳淩兮從未野炊過,覺得甚是新奇有趣,于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夜思甜屁股後頭,看她怎麽避開路上的蟲獸,又是怎麽辨別毒蘑菇的,越看越覺得她涉獵極廣,暗生佩服之心。

“喏,這種上面有斑點的是萬萬采不得的,莫說吞到肚子裏,就是随便摸一摸手指頭都會腫得像豬蹄一樣。”

她的形容加上表情甚是有趣,岳淩兮不禁掩唇輕笑,就在這時,餘光裏某只黑爪倏地一閃,她立即轉身,把那只不安分的芝麻團子牽了回來。

“襄襄,那個不可以吃。”

被點名的某只熊貓不依不饒地叫了兩聲,表示對那朵五彩斑斓的蘑菇非常有好感,就想吃了它,可岳淩兮非常嚴肅地搖了搖頭,試圖對它曉之以理:“吃了你會一命嗚呼的,就再也見不到又粗又脆的筍子了。”

說完,她拿出一根剝好的竹筍在它面前晃了晃,它猶豫片刻,伸出爪子捧住了竹筍。

誘惑成功。

旁邊的夜思甜捧腹大笑:“它小時候挺精明的,沒想到現在這麽好騙!”

岳淩兮低頭看着襄襄,唇邊彎起了淺淺的弧度。

不久,兩人一獸來到了溪邊,這裏松蘑分布廣泛,樹根下石頭縫裏一揪就是一大把,她們蹲在那兒采個不停,襄襄亦在水裏瞎攪個不停,時不時翻出些彩色的小貝殼來,放在掌心掰來掰去可以玩好久。岳淩兮知道它甚少到水邊來玩,橫豎溫度也不低,就由得它弄濕手腳玩個盡興了。

天光漸沉,日頭很快就不見了,對岸的樹林裏似乎起了風,枝葉沙沙作響。

兩人也采得差不多了,滿滿一籃子都是姜黃色的小蘑菇,往溪水裏一浸,随意晃動幾下泥巴就不見了,再拿出來的時候個個水滑飽滿,還帶着獨特的香味。

“好啦,我們可以收工……”

夜思甜話未說完,襄襄陡然發出了尖叫聲,緊接着一道銀光在半空中疾速劃過,嗖地一下插進了岳淩兮腳邊的濕地裏,離她僅有三寸之遠。

是一支精鋼箭!

她心跳停了半拍,回過神之後驀然抓住夜思甜的手往後方撤去,還沒邁出幾步,背後銳聲又至,她立刻壓着夜思甜俯低了身體,下一秒,箭矢挾着寒氣從頭頂掠過,齊刷刷地射進了樹幹裏。

襄襄叫得更厲害了。

岳淩兮的視線從那幾支箭上掃過,須臾之間就判斷出弓箭手所在的位置,然後果斷拉着夜思甜朝西邊奔去,同時吹了聲口哨,襄襄聽到以後停止了尖叫,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姿态脫水上岸,扒拉着腳下的鵝卵石一陣狂奔,很快就跟上了她們。

夜思甜并非普通的世家貴女,在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也慢慢恢複了理智,一邊保持着深呼吸一邊盡力加快步伐,大汗淋漓之際粗粗地掃視了一圈,發現不遠處有塊巨石可供她們暫時躲避,于是她立刻扯了下岳淩兮。

“去那兒!”

岳淩兮會意,扶着她的腰迅速趕向那邊,豈料殺氣再度尾随而至,似要将兩人一箭穿心,危急關頭,岳淩兮将夜思甜往巨石後面一推,自己則借着反作用力朝後面倒去,箭矢從兩人中間穿過,再次落空,然而摔倒在地上的岳淩兮已經沒有任何掩護,就這樣完全袒露在射殺範圍之內。

“淩兮,快過來!”

夜思甜急得大喊,卻完全使不出力氣去拉她,眼看着那支追魂奪命箭又呼嘯而來,她幾乎快要哭出聲來,說時遲那時快,襄襄嘶吼了一聲,跳出去精準地咬住了岳淩兮的腰帶,然後使勁把她往回拖,一人一獸手腳并用,終于像轱辘似地滾進了巨石後方。

“叮——”

箭矢擦着石壁飛過,被彈到了幾米開外的地方。

危機暫緩。

兩人背靠着巨石大肆喘氣,鬓發皆已濕透,汗水沿着下巴一顆顆往下落,不曾止歇,岳淩兮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瞥見兩側的空地上仍有箭矢飛出,遂又把襄襄抱緊了些,然後轉過頭去查看夜思甜的情況。

“顧夫人,你怎麽樣?沒傷到哪裏吧?”

夜思甜搖了搖頭,之前被驚懼蓋過的怒火一下子湧上心頭,氣得她臉都紅了。

“樹林裏的究竟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對我們放冷箭,簡直膽大包天!”

話音剛落,又一支箭插入了斜前方的樹幹裏,即便箭镞牢牢卡死,尾端仍在嗡嗡地顫動着,可見力道之大,而精鋼箭本身就比較重,能射出這麽遠的距離并且餘力未消的肯定不是普通的弓箭手,專挑在她們落單的時候下手,看來早有預謀。

至于來者是什麽身份,又為何要殺她們,一概不知。

眼下也沒空去想這些了,那些人還在逼近,只要越過這條小溪,取她們的性命就是瞬息之間的事了,如果能想辦法逃進林子裏就好了,那裏易于躲藏,只要能拖到天黑就有轉機了。

岳淩兮扭過身子正對着夜思甜,把自己的想法仔細說給她聽,豈料她摸着腹部苦笑道:“淩兮,我怕是走不動了,你快跑吧。”

剛才她左躲右閃地跑了一小段路,肚子已然隐隐作痛,莫說進入樹林,就是站起來都有些困難,此前一直沒說是怕岳淩兮擔心,現在卻不得不坦白了。

岳淩兮聽後立刻握住了她的手,發覺掌心一片冰涼濕滑,她抽出帕子把汗擦幹淨,又把手輕輕地覆在夜思甜的肚子上,一字一句堅定地說:“你放心,孩子不會有事的,你再忍耐一下,我去把他們引開。”

說完,她放開襄襄撐地起身,正準備沖出掩體,夜思甜拼盡全力地将她拖了回來,紅着眼眶道:“你瘋了!”

“這是唯一的辦法。”

那張素顏充滿了冷靜,宛如雪落無聲的冬夜,靜靜地訴說着即将到來的離別。在她心裏,夜家的人待她親如姊妹,夜思甜還懷着孩子,于情于理她都該犧牲自己護其周全。

夜思甜仿佛看透她內心所想,死活不松手,還試着說服她。

“淩兮,你聽我說,你現在跑回去找人……”

話未說完,林子那頭忽然傳來了遙遠的喊聲,斷斷續續,不甚清楚,夜思甜依稀聽見了幾個字眼,圓潤的臉龐卻陡然一亮。

“有人來找我們了!”

岳淩兮亦聽見了,豎起耳朵分辨着來人所在的位置,發現還比較遠,當即就準備去迎他們,誰知剛一動腳踝便刺痛不已,她失去平衡跌坐回地上,狠狠咬住了下唇。

好疼。

夜思甜掀開她的褲腿,這才發現腳踝已經腫起老高,想必是剛才不小心扭傷的,她掙紮着還要再站起來,卻疼得冷汗直冒,夜思甜見狀連忙拽住了她。

“淩兮,別去。”

她這樣根本跑不動,出去只會被人射成篩子,白白送命。

岳淩兮也清楚自己的情況,可兩人總不能在這坐以待斃,她緩了口氣,扯開嗓子向林子那頭喊了幾句,可是徒勞無功,回應她的只有箭矢撞擊石塊的聲音。

這樣下去不行。

岳淩兮擡目四望,急切地尋找着某樣東西東西,哪怕是弄來兩塊木板暫時把腳固定一下也行,可惜附近除了石頭就是水,根本沒有幫助,她不禁失望地垂下了腦袋,視線拉低的一剎那,恰好對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珠子。

襄襄?她怎麽把它給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襄襄:哼哧,誰還敢說本滾是蠢熊?

另:榜單需要,這周會更多點,下周恢複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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