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女,旅人

她醒來。

四周幽藍的森冷,讓人骨頭裏發涼的陰寒。她看着灰敗的天空,那裏好像憋着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霜雪。

側過頭,灰白的大地鋪展起伏,一些黑色的樹梢勾勒出曲曲折折的丘陵,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遠處斜在一角的金色天體——那是太陽,無庸置疑——即使它黯淡得像是一顆幾乎不反光的紐扣,被卡死在青灰色的氣岚中。

雪原中央,一座高達十英裏的綠色冰峰矗立着,它本來可能穿透雲層,與那道奇妙的,如同空氣變化出的氣岚相接,可是它斷掉了。

異界的景象比不上心口漫出的冰冷,從渾身的毛孔滲透進每一個細胞,她坐起來,蜷起腿,以這個保護性又更像攻擊前的動作将自己半抱起來。

“路彌?”

擔心的聲音近在咫尺,少年蹲下來,溫暖的手掌撩起她額前幾縷金棕色的發絲,這只手是西方人的骨架,指節寬大,膚質微粗。而映在她翠綠色眼眸中的,也是一張陌生的面容。

褐色瀑布般的長發,海藍的眼睛深深注視她,透出關懷。

“叫我艾娜。”她聽到自己凍透了似的僵冷聲音,只有語尾洩露了一絲顫抖,“伊恩……”

他點頭,托起她的雙手放在掌心輕輕呵氣,這是關系極為親密的人之間才有的默許和舉動。

突然,他們倆不約而同地警覺起來。

飛鳥的翅尖在天上劃出軌跡,路邊水窪中的倒影跟着一閃而過,那叫聲異常刺耳,像是天堂的怪鳥在唱歌,濃密的灌木猶如粘稠的水草,從泥沼裏爬出。

艾娜毫不動容地擡手,手掌下引入一個自動加熱的區域,一簇火星出現,從橘紅迅速變深,呈現一種亮豔的橙色。

她不能操縱火球,火球也不受她控制,而是由她引導的聚能場産生。

這就是這個世界施法的規則。

“OS!”艾娜念出她唯一會的咒語,也是法師唯一有的咒語,熱能開始一系列自主調配:奇點形成,狀态定義,反應區完成,曲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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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橙色的火焰熊熊燃燒着吞沒了灌木叢,水窪蒸發。仿佛一群被驚起的蜜蜂,身體滿是孔隙的粉紅色肉蟲從焦黑的地底竄出來,潮水般湧向四面八方,接着,兩人腳下的地面顫動起來。

伊恩臉色一變,右手一抄,他沒有像女友那樣念咒語,一種無聲的音節卻随着他全身血液流動蔓延,在體表蜿蜒出音律般有節奏的圖案,滲入體內,少年露出痛苦之色,類似骨頭敲擊的聲響密密麻麻爆出。

以他的右肩為起.點,黑色的霧霭沿着起伏的手臂肌理到指尖,一顆直徑六厘米的濃稠血球出現,融合了黑霧,構成物質的形态。純黑的流線型武器宛如鈍重的騎士槍,閃耀着迷人的光澤,在握柄凸出盾牌的曲面,仿佛血液凝固的鮮紅。

手腕一翻,騎.□□穿了破土而出的巨大怪物,猶如放大了數百倍的刺參,褐黃色的軀體遍布恐怖的尖刺,在槍下掙紮着,抖動的棘皮流出透明的血液。

這土地簡直像珊瑚礁一樣。瞥眼間,伊恩注意到怪物鑽出來的洞穴裏,多孔而致密的結構。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劇烈,他左手一拉女友:“艾娜,快走!”

他們并肩跑向斷峰的方向,也是他們連日來的目标,不斷踩到那群亂跑的肉蟲,粘膩濕滑的觸感和滋滋的水聲令人惡心。

“踩一腳,咔嘣脆啊。”伊恩苦中作樂,又對手中的武器不滿起來,“為什麽我的血能武器是槍?自古槍兵沒好下場。”

艾娜回以“給我專心跑路”的目光:“要我在你屁股後面放把火嗎?”

“不要——”

“哼,今晚就生吃蟲子。”

“我的大小姐!”連着幾天都被蟲子摧殘的人哀號,面有菜色,“我已經連晚上做夢都夢見我變成一條蟲,蠕動啊蠕動啊,你不能行行好嗎?”

“那你敢吃那些鹹菜幹似的灌木?”看男友叫得實在可憐,艾娜施恩道,“我允許你把我的胸部在夢裏想象成包子。”伊恩登時露出得到拯救的神情:“這個福利……”

兩人喘喘停停,跑了一個白天,追在後面的蟲子反而越來越多,層層疊疊聚集起無法輕忽的數量。伊恩猜測是他們褲腳上沾的蟲液吸引了它們。

“艾娜,快爬上去!”他們沿着陡峭的山脊跑進一大片低矮的灌木和不明巨樹構成的密林,那個低垂的太陽已經變成了昏黃月亮似的存在,天空沒有雲,卻黑得密不透風,潮濕陰冷的霧氣在林間彌漫,舉目都是幢幢的黑影,像是噩夢裏才會出現的東西。

金發少女也不遲疑,踏着男友的手爬上樹,攀到樹頂時,她聽到一陣音樂般的絲弦聲:“伊恩,有人!”

“什麽,只能拼了。”褐發少年轉回去。

從怪模怪樣的樹枝間,依稀可以辨認出似是馬燈的光源,聽到馬匹嘶叫的咴咴聲,樂聲和着奇異的鷹鳴,越發響了,一個蒼老的女聲唱頌着對生命的無限眷戀和無力,低嘆般徘徊,許多人和聲着。歌不長,在艾娜耳中卻像響了一個世紀,當回過神,她臉上幹涸的淚微微刺痛。

不!不!她死死咬着牙,幫助男友把火球扔下去,殺死那些一波波源源不絕的蟲子,在心裏一遍遍發誓:我一定要把破滅鐘放進這個世界,救回地球!

那邊顯然受到了驚動,人聲和馬嘶逐漸靠近。艾娜靈機一動,對男友道:“伊恩,上來!”

她至今只會一個魔法,因為她不知道其他魔法施放的原理,這個世界的法師可以導引出一切能量,卻必須了解能量的存在形式。她知道,火焰內部就是不停激發游動的氣态分子,除去“火”的定義,讓“氣”成為反應鏈,她就有可能得到新的法術。

白皙的手心前方再度凝聚出魔力的變化,燭火似的微光變成了不規則閃動的綠光,就好像無數的螢火蟲在綠叢裏出沒,帶起美麗的點點霞彩,飛快擴大,浮現出明滅不定的波光。

“OS!”

咒語出口的剎那,少女身前出現一道極其猛烈龐大的氣旋,活脫脫是龍卷風的形狀,強烈的氣流還夾雜着泛着青光的氣刃,猛地席卷向蟲群。

被攪碎的木屑和支離破碎的蟲屍漫天飛舞,紛紛揚揚的血塊肉末把這裏變成了仿佛地獄的場景,極具沖擊性的一幕驚呆了聞聲而來的一行人。

艾娜和伊恩也看清了他們的樣子,那是人,至少外表和他倆相似。

首先,那些動物的确是馬,只是比地球的瘦小很多,拉着一輛桶狀的廂形車,車子裹着簡陋的毛皮頂棚,窗板密密封着。一些像是侍衛的男子拿着短矛,騎着如同犀牛的粗壯生物,這種座騎頭頂也有向上彎的角,四肢粗短,臼齒突出口外;更後面是靈巧的大蜥蜴,六個穿着白色中袖長裙的侍女騎在上面,和侍衛一樣戴着防護手套、素面尖頂帽,披着貝殼扣起的冬用鬥篷。

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男子喊了什麽,艾娜輕踢男友的肩頭,伊恩會意,連忙從口袋掏出一只小瓶子,擰開瓶蓋,倒了些乳狀物在她手上,自己也舔了舔。

将他們扔到這裏的怪人送了這瓶乳化凍給他們,說吃了能聽懂一切語言,也能和對方溝通,只是每次碰到一種新語言都要先吃一點。

那扇窗從裏面打開,先是幾聲沙啞的輕咳,然後是一個蒼老卻柔和的嗓音:“時計在上,我們這樣的地方,也迎來了兩位古魔法師。”

古魔法師?艾娜和伊恩面面相觑,那個怪人稱呼他們“遺民”,他們的能力也是他賜予,據他說是位面感應者和無形物質聚合體,老實說他們聽不懂,不過……這個世界的法師還分古今嗎?

“你好,你們是這裏的居民嗎?”一種沉重幹澀的發音自然地從艾娜口中吐出,這是好像被時光抛擲在岸上,曬幹在貝殼裏的沙粒般的語言。

那個聲音的主人出現在少年少女眼中,她有一張歷經風霜,似乎已靜止在某個時間片斷裏的臉龐,眉眼皺紋深刻,卻可以看出年輕時優雅恬靜的輪廓,瞳孔淡得近乎無色,艾娜不禁懷疑她是瞎子,可是她的焦距又分明對着她。

“我是貝爾?艾薇因。”老婦人微笑,“這裏的領主夫人。”

“呃,尊敬的女士。”伊恩心一沉,他知道女友想幹什麽,對這樣的會面并不樂見,但他勸不了路彌,只有陪着她一起領受那份罪。他跳下樹,扶着女友下來:“如果您能賜予飯菜和休息,我們感激不盡。”

“您太客氣了。”貝爾夫人始終是笑着的,溫慈和藹,當他們走近,她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哎呀……”

“怎麽?”兩人不解。

貝爾夫人說了聲稍等,拿出兩只小籠子,像是珊瑚泥揉成,從細小的開口可以看到裏面各有一只散發出熒熒綠光的昆蟲。

“艾薇因領沒有什麽好招待,這是我的一點薄禮,請務必收下。”

艾娜很懷疑,這是心虛的人共有的心态,但她不能引起對方的反感,只好接了過來。

晚餐還是蟲子,只是用火烤過,軟綿綿的腹腔裏填入粗鹽、藻幹粉末和幾種菌類,口感稍微好一點點。伊恩吃得毫不起勁,勉強不露出反胃的表情。

吃完飯,艾娜早早睡了,她堅持和男友換班守夜,輪流值最難熬的後半夜,今天正好是她。

入夢前,她聽到一聲嘆息,感到放在頭發上的手欲言又止的力道。

這是個青灰色的世界,沒有星光,死寂的夜,連自己的心髒跳動聲也聽得一清二楚。

滴答,滴答,滴答……她隐約感到恐慌,告訴自己現在不是那個時刻,她在一片茂密的叢林,成千上萬的古木矗立四周,濃濃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除了黑夜還是黑夜,她在心靈的角落哭泣,哭得發狂,哭得聲嘶力竭,哭得肝腸俱裂,最後眼裏流出的都是濃黑的血液。

滴答、滴答、滴答……規律的聲音更響了,她無力去數那是心跳還是什麽,只能随着那聲音沉入更深的黑暗。

「看,徐朔,那個鐘好漂亮,太可惜了,就這麽扔掉。」

「路彌,你愛撿東西的毛病又來了。」拿着書包的少年無奈地跟在女友後面,看着她撿起一只造型古老的黃銅時鐘,愛不釋手地擺弄:「果然,指針不動。」

「我看看,大概壞了,要不我們送去鐘表行修?」

「我先拿回去吧,晚上調調看。」

「好吧。」

晚上,少女用配好的發條調準時間,開心地看到三根指針走起來。

「好!明天就靠你計時了!」

滴答滴答滴答……

她跌落進破碎的回憶,斑駁崩裂的碎片劈頭蓋臉砸下,這條裂縫延伸到世界之巅,劈開日月天宇,巨大的,漆黑無邊。

一切記憶、風景、生命……都被灰色的死神吞沒,黯淡成一道道陰翳,不祥地凝結在她心口的血痂上,化為抹不去的污跡。

黑發少女跪坐在巨大的破滅之卵邊緣,顫抖着凝視虛空中浮現的物體,那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卻在張開眼睛,朝她和她的世界看來,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靈魂被深不見底的恐懼吞沒。

“艾娜!”

他抓住她,緊緊摟進懷抱,把她從噩夢中喚醒。

金發少女不住喘息,傾靠在男友的肩頭,全身被冷汗澆濕,在夜晚的寒露中瑟瑟發抖,整個人又在內心的寒冰中凍結。

感到她的僵硬,伊恩打心底嘆了口氣。

“不要再想了,好嗎?”他湛藍的眼眸凝結成暗藍,那是一種近乎黑色的悲傷,就和他身體裏和對方相同的痛楚一樣。

他一次次對她說不是你的錯,可是他知道,艾娜始終聽不進去。

風聲低訴,鷹鳴凄厲,顯得異界的大地格外蒼茫。少女漸漸回過神,摸到懷裏冰冷堅硬的東西,仿佛堅定自己的決心般緊緊抓住。

如果只有犯下更大的罪才能挽回這樣的罪,那麽就犯罪吧。

作者有話要說: OS:操作系統(Operating System)或源代碼開放(Open Source)的縮寫,顯然是惡搞,不過這就是這個世界施法的規則,後面會有詳細說明。

附加伊恩的武器圖Q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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