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島商人
彎曲的小路通向領主堡。
就像一條被海水沖刷出來的幽徑,兩邊青灰色的嶙峋礁岩延伸向看不見的堤岸,覆蓋着一層又一層綠得滴水的灌木叢,一群群海燕模樣的鳥群在上空飛過。被這個世界的人稱為「真理柱」的殘峰上,淡金色的日珥消融了這一帶的積雪,呈現出一大片陳舊的原貌。
艾娜和伊恩跟着領主一行走了四天,他們沒有交通工具,侍衛隊的坐騎似乎是嚴格配好的,一匹都不多。貝爾夫人歉意地邀請他們同乘馬車,但艾娜表示拒絕——她不想跟打算坑害的人關系太好。
侍從們沒有不悅,這正是古魔法師的做派。
一聲不同于鷹啼也不同于燕雀鳴叫的清越長音傳來,一個侍女擡頭,一手遮在額際,發出低低的驚呼:“啊,真是接連到訪的稀客啊,我們這樣的地方也會有信使光顧。”
信使?少年少女仰起頭,只見一只漂泊信天翁飛過,它飛得那樣高,幾乎能俯瞰整個世界,就和地球上的同類一樣,那翼展恢弘美麗得讓人驚眩。
說起來,伊恩一直很好奇艾薇因領之外還有什麽人居住,有哪些領地國家。那顆日珥怎麽看也不像星體,這個世界的構造,到底是怎麽樣的?
“不,是朋友啊。”貝爾夫人也伸出頭張望,看清信天翁腳上沒有信筒,露出發自于心的喜悅笑容。
浩渺的藍天和風仿佛連成了一體,寬廣得望不到邊際,信天翁展開雙翅,翺翔着下落,一個黑色的影子跳下,日冕在他揚起的黑發上散射出讓人目眩的燦爛。
那是個25、6歲的青年男子,一只眼睛是深邃的灰水藍,另一只卻是宛如鋼鐵鑄就的冷灰色。
他有一張說不出是活力還是英俊的臉龐,披着有雪白流蘇的羊毛鬥篷,軟質金屬打造的領扣像琺琅瓷一樣迤俪碧翠,寬邊帽插着一只紅色的鹫羽,那明豔的石榴紅就和他肩膀上的小貓一樣。
“喲,真是稀奇。”看到兩個少年少女,黑發青年的雙眼泛出深邃而變幻的波瀾,“在這裏竟然會看到第一類接觸者。”
第一類接觸者?兩人彼此互看,這又是個沒聽過的詞。
伊恩還聽出青年不是用乳化凍講話,而是真的在說這裏的語言,那沉穩而清澈的聲調吟詠沉重的艾薇因語時,卻像跳動的浪花,每每在重音起落出異地的輕快音符。
“幸會,我是塞亞?依路安那,是一名在空島和荒原世界做生意的商人。”黑發青年食指劃了個像是三角形的符,行了個奇特的禮節,艾娜和伊恩搞不清他話裏的名詞:空島?荒原世界?
不過,他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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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打量他,不見任何包裹行李,只有左腰有個佩在腰帶上的小包。
當塞亞走過,伊恩注意到他領子上的扣子,想起沒在侍從們身上看到任何金屬物,只有貝爾夫人手指上的戒圈是鑲金的,似乎是她地位的唯一象征。
年輕的商人托起老婦人遞來的右手,握了一下:“貝爾夫人,別來無恙。”
“你還是這樣,而我已經老了。”銀發的婦人浮現出真心開懷的神情,淡色的滄桑眼眸仿佛看着一個親昵的子侄,“你來到這個快要歸于荒蕪的世界,是來送我最後一程嗎?”
“嗯……”完全不受沉重的話題影響,塞亞摸摸後腦勺,艾娜眼神一動,在她的記憶裏,也有一個人有這樣的小習慣,卻是她不能去觸動的最深傷口。
“不算,石簇的商品不多了,我打算去前面的艾基爾進點貨。我這次帶了些改善土質的莎威爾苔衣和提升城堡防禦的灰荊藤,很好種。”
“又麻煩你了。”
聽出兩人交情非淺,艾娜頓時留了個心眼。
和貝爾夫人達成蹭飯和住宿的協議,塞亞立刻快活地湊了過來:“嗨,你們是哪個世界來的?”
伊恩很想向他打聽點情報,但是和一個精明的商人打交道,很可能連他們的十八代祖宗都被挖出來。聽塞亞和貝爾夫人的稱呼,他和艾娜在這個世界的身份都不尋常,安全起見,還是低調行事為妙。
“我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伊恩故作高深,“走過很長很長的路,故鄉的名字都已淡忘。”塞亞笑彎了一雙異色的眼眸。
“那麽,至少告訴我名字吧。”
“我叫伊恩,她叫艾娜。”褐發少年慶賀他已經習慣了這兩個名字。
“被遺忘的星辰和月亮……”黑發青年說出令兩人驚愕的話,接觸到他們的眼神,輕笑起來,“你們不知道?這兩個詞在塞維拉奇的古語中是遺失者日月的意思。”
“不知道。”艾娜冷冷地道,暗暗記住那個關系到神秘人身份的名詞,“不過問淑女和紳士的出身是基本的禮儀,商人先生。”
“叫我塞亞就好,你們倆沒有坐騎嗎?”沒有介意她的态度,朝信天翁做了個暫別的手勢,塞亞繼續好奇地問道,灰藍的左眼閃着探究的光輝,伊恩發現他的右眼一直凝固着一種金屬的冷色。
“難道你有坐騎賣給我們?”艾娜不耐煩地道。塞亞打了個響指:“有啊。”
一枚紅藍相間的字符浮現在空中,從中折疊出浮蕩的光瀾,獸吼和金色的影子一躍而出,艾娜和伊恩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頭金錢豹!足足有兩米高,六米多長,均勻的金褐斑紋和勻稱矯健的體态都訴說着它最快狩獵者的身份。
豹子溫順地走近兩人,長長的尾巴勾過他們的足踝,那金黃色的皮毛摸起來,簡直比最高級的地氈更順滑柔軟,還有優美絕倫的外形,深凝着他們的墨玉藍眼睛……
金發少女當場被萌倒了,可是有些話不得不說:“我、我們沒錢。”褐發少年同樣悲痛地抱住金錢豹的脖子,一臉生離死別。
“沒關系。”塞亞似乎早有所料,笑眯眯地道,“就當欠我一枚探險幣。”
探險幣?兩人再次被商人搞糊塗了,也很意外可以賒帳。
艾娜想了想,決定答應,快點到達領主府,就能快點找出這個世界的生命鐘,換成破滅鐘,完成神秘人的任務,回去地球,那塞亞又能去哪裏找她還錢?
“好。”
黑發青年一反先前的輕松神态,躬身做了個恭敬的手勢:“契約成立。”
一個銀白的光紋出現在半空,看不見的語言流動片刻,化為兩道紫光,分別打入兩人的胸口。
金發少女一驚,轉念一想:如果地球真的可以複活,就算被契約束縛,要為他探索這個奇怪的世界,她也樂意。
有了金錢豹,兩人的速度快了很多,塞亞也無恥地擠上來,當伊恩問起,他攤手表示:“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啊,小甜甜跟我分別也很舍不得我,就讓我坐一會兒嘛~”
順帶一提,小甜甜是這個沒品位的商人給那頭母豹取的名,艾娜和伊恩聽了後黑線滿面,當即換成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暴雪”,對此塞亞只是聳了聳肩。
金錢豹速度飛快,反而變成車隊趕不上,塞亞喝停了暴雪,下來撫摩她的大腦袋,低語片刻,然後教了兩人如何驅使她的口令和手語。
“動物也是有靈魂的。”灰藍的眼眸直視少女,不緊不慢的語速沉澱着歲月的厚度,“她是個有智慧的生靈,要把她當成友伴,而不是一件工具。”感到他的托付,艾娜鄭重點頭:“我知道了。”
一路上,滿腹問題的少年還是忍不住搭話:“塞亞,你知道那個山峰為什麽會斷嗎?”
“那不是山峰吧。”塞亞立馬抓住他的小辮子,面上半點不顯,“啊,不過也可以叫‘聖峰’。時計領的空島都有這樣一座中軸,空島世界以中軸為界點判別方向,中軸驅動空島進行六天為一周的自轉,構成一個靜态的能量場;而日珥線使魔力之月運轉,環繞空島做為期四百天的公轉,交互構成空島之民的時鐘概念:順時針和逆時針。同時,日珥線會放射出環形的魔力場,與空島本身的靜電場摩擦産生強大的電位差,提供了空島世界自然的生長力,這也是空島法師的魔力來源。”
艾娜驚訝,這個情報對她太重要了,她終于明白為什麽貝爾夫人稱她古魔法師,原來一般的空島法師是以魔力之月為魔力,而看艾薇因的月亮,恐怕這種動力已經停止了。
果然塞亞道:“魔法,在古老的塞維拉奇人的認知中,是以運算把握精神本源,将力量引出的一個過程,力量的渠道,可以是天空、大地、日月星辰;在荒神一脈是秘儀的象征,一切都不可說;在崇拜自然的樹母之國,魔法是被汲取的時光源泉;在韻歌者的耳中是永遠可捕捉的旋律,一種病态又抽象的天賦;在死亡君主的領地,魔法只是能量的正負,亡者才能代表一個存在的意志;在遙遠的機械帝國,魔法又是邏輯和數字的演算——對它的诠釋非常多,不過時計領是偉大的白銀女王的領地,她規定了我們施法的規則。”
“塞亞,你會魔法嗎?”伊恩努力汲取着商人提供的知識,問道。塞亞坦言:“會,不過我和真正的能力者相比,不值一提。就我長年的經驗,魔法是一種觸及事物核心規律的技術,也就是感應天分高的天賦者才可以加以引導。”
金發少女的心怦怦跳,想起神秘人順口溜出的“很高的天賦”,和他給予他們的能力,但是又不敢多問。
“對了,艾薇因之柱的倒塌和貝爾夫人家族的一段歷史有關,沒得到她的同意,我不能透露。”
兩人也對此并不關心,伊恩随口道:“還有那麽多領地啊,都是飄浮在空中?”黑發青年眯起眼笑了。
“或者說宇宙中更正确。”
“宇宙!?”艾娜和伊恩異口同聲。塞亞的雙眼望向不知名的虛空,好像在遙望另一個世界,眼中的光芒暗淡下來。
“孤懸于文明世界之外的荒蕪之海,就是宇宙的本質。”
他低聲加了一句:“而游移在海中的諸神,被我們稱作荒神。”
坐在伊恩前面的艾娜用手肘暗示地頂了頂他,結束了這場越來越危險的對話。
但是荒神一詞,深深印入她的腦海,不住地回憶起最深的噩夢中,永遠不願回想起來的輪廓。
當晚,他們來到了一個更像村莊的領地,穿過一座橋梁和裂谷,就是領主堡。低矮屋檐的石質房屋延伸分布在道路兩側多岩的山腹上,一些老人扛着成捆的木柴在山道上漫步,滿臉胡須的男人牽着矮馬,女人用石臼搗着堅硬的磨盤菇,少數孩童脫了鞋在潮濕的草葉上來回奔跑。除了這些活動和從煙囪中冒出的絮狀煙霧外,整個小鎮顯得平靜,或者說,死寂。
村子內外根本沒有農田,伊恩早就懷疑這裏的土地不能種植糧食,倒是一種叫星辰之淚的深藍小花開滿小路邊,朵朵搖曳而美麗。艾娜突然覺得,正如塞亞身上飄忽而燦爛的氣息。
暖風夾雜着草地的清香,撩動她金棕色的秀發和衣袍上的飄帶。
外堡的院落裏,侍女們把收集的幹貝泡在鹽水裏,作為染色劑,有的用星辰之淚擠出汁來熏被褥衣物。艾娜知道,那味道就像淺淡的桂樹,絲絲縷縷地滲入她的夢裏。
晚飯後,塞亞跑得不見蹤影,艾娜提防地問起,貝爾夫人像對自家調皮孩子那樣滿心縱容地笑起來:“那個男人就像風一樣,大概跑去領地邊緣看風景了。”
“塞亞是空島商人,像他這樣的人很多嗎?”伊恩打聽,他看出領主夫人是厚道人,不容易對人起疑心。
“不,不多。”貝爾夫人放下手裏雕琢簡陋的石叉,“至少我一生裏,只見到他一位來幫助我們的商人。”
得知浴室有山泉水可以洗澡,艾娜開心不已,雖然她一心惦記着地球的事,但身上沾滿了蟲屍,都開始發臭變幹,很不舒服,能泡個澡,生理上也放松許多。
在貝爾夫人安排的客房裏,金發少女脫下灰撲撲的外袍,卻忘了這裏的城堡沒有窗簾。
“哎呀呀。”遠處斷裂的雪峰上,商人趕緊捂住眼,他肩上的紅貓無聊地用尾巴拍打他的臉頰,吐出清脆的少女嗓音:
“塞亞,你不會看不出那個小丫頭想幹什麽吧。”
“嗯,我想再看看。”
黑發青年微微蹙起眉,無意識地撫摸左腕,一枚小小的金飾被紅線串起,在他的袖裏輕晃。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的空島參考了《碟形世界》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