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
唯有死亡,能讓生者脫離災厄苦難。
——題記
古銅色的陽光被抵擋在厚厚的簾布外,油燈燃燒着微弱的光芒,将整個房間沉沒在寂靜無聲的昏暗中。
「哥哥。」
突然,房門打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跑進來,金色的短發仿佛不斷灑落着黃金般的光暈。
端坐的青年手捧古籍,大約十七、八歲,雨藍的雙眸深邃而寧靜,身穿高領黑袍,一頭厚重的烏黑長發沉甸甸地垂到坐着的椅墊上,朝他綻出溫和的笑容:「米勒。」
「你又不把窗簾拉開來看書了。」熟練的,金發少年扯開簾幕,關懷地數落成天書不離手的兄長,「老是在燭火下看書,眼睛會看壞的。」
黑發青年垂下頭,雪白的頸子彎曲出弧度,秋風般微微憂郁的聲線:「母親大人說,我的身體不适宜外出。」
米勒打開窗,深深吸了口清新溫暖的空氣,綻開笑顏看着他:「天氣回暖了,不要緊的,我們出去走走吧?」
「嗯。」黑發青年也露出了一點輕松的笑意。
對于兄長出去玩都帶着書,米勒很無奈,雖然他知道哥哥安塔隆真心喜歡看書,可是他最近覺得,哥哥成天待在書室裏,還有時刻抱着書面對他人的行為,似乎帶有抗拒什麽的意思。
他們兄弟倆,因為哥哥是養子,将來繼承父親位子的是他。
米勒心裏認為,哥哥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從小無論什麽學問一學就會,感應天賦也高得吓人。可是不知為什麽,哥哥就是學不會魔法,又體弱多病,文不成武不就,讓父親失望,母親十分擔憂。
可能就是這樣,哥哥才會有點自卑吧。米勒抱着後腦勺不着邊際地想,近來還很奇怪,老是和父親争執,說「你把我趕出去,當沒養過我,對我們彼此都好」,「反正這個世界是圍着你轉的,我只不過把月亮移開一點位置,你就罵我逆子」,「我又不是沒能力,你怎麽知道我不行,混蛋老爸」之類頂撞的話。
因為被母親關在卧室不許去書房,一次暴躁起來,把廚房裏的番茄醬全部倒出來,說什麽「既然你以為我要死了,我就作死給你看!」,母親吓病後,又默默把刀具扔進了湖裏,自行寫了三十遍悔過書。
明明不喜歡出門,卻什麽東西都喜歡往家裏堆,偏愛可愛的毛絨玩具,做只有女孩子喜歡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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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發少年不知道,這種症狀叫做“中二病”。
而且已經有了病嬌的趨勢。
安塔隆捧着書走在弟弟身側,抿起唇,這是一個令他所有的軟弱無所遁形的弧度:「米勒,父親大人……是不是很生氣?」
米勒安慰:「父親大人是很不開心,但是如果他真的生氣,就不會讓我們到這個別墅來了,不如你寫信跟父親大人道個歉?」
「哼。」安塔隆一副不鳥他的态度,偏過頭去。
空島法師以魔力之月施法,第一次感應魔法,他無意識地移動了魔力之月,令整個空島震驚恐慌,明明老師都說他天賦驚人,身為島主的父親卻扇了他兩巴掌,把他關在地下室整整一星期,命令他不許再學魔法,說他是個不被魔月眷顧的魔法絕緣體。
不服氣之餘,安塔隆內心也有一股難言的懼怕,他私下有偷偷背誦過咒語,确實施展不出。他總是覺得好像缺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步驟,所以他除了偶爾氣不過嚷嚷,也不敢和父親真的對着幹,生怕被識破。
我太沒用了……安塔隆無聲地垂下頭,握着書脊的手蒼白瘦弱。這雙手,可以做出母親贊賞的料理,許多精巧的零件和模型,可是他又不能去當木工或廚師,讓父親大人蒙羞,雖然他很想當個機械維修師。
沒有察覺兄長的心情,米勒又說起一件事:「哥哥,你不要再做娃娃了,真的很奇怪,你房間裏的東西,也丢掉一些吧。」
「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能動我的收藏。」安塔隆生氣地道。
「哥哥……」
「羅嗦。」
有時候米勒真的搞不懂,誰才是哥哥。
「那,你試着和真正的女孩交往看看。」想了想,米勒建議,「母親大人說,這次我們回去,要給你安排相親。」
安塔隆臉上有些泛紅:「女孩子……很奇怪。」
其實他也想和異性親近,可是他知道,那些來領主府的少女貴婦,沒有一個看得起他。
米勒才是将來的領主,父親大人的驕傲。
別墅前,玩耍的平民孩子看到只有在搬進來時出現過一次的黑袍青年,紛紛叫嚷開來:
「啊,是領主大人的哥哥。」
「不對啦,米勒是少領主。」
「是島主大人的長子。」
安塔隆蹙起眉頭:「真吵。」
「哥哥,別老是這麽不耐煩。」
金發少年興致高昂地抄起小木劍:「哥哥,我們玩對陣游戲吧,你指揮一隊。」他知道當軍師,足智多謀的兄長一定能勝任。
「嗯……」安塔隆困難地數着人頭。米勒心直口快:「一隊12人,正好。」安塔隆抿了抿唇:「我早就數清了。」
沒有戳穿他的謊言,米勒興高采烈地和小夥伴們玩在一起。安塔隆連贏兩局後,卻不爽起來。
「愚蠢透頂!」他認真地教訓一群還沒他腰高的小鬼,「我說了兩次班師回朝你們沒聽見嗎?要是你們不那麽貪功冒進,米勒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
「哥哥……」敵軍首領無語,何必和小孩子較真嘛。
把不聽話的小屁孩(男)罵哭後,安塔隆又轉向小女孩們,更加光火地痛罵:「你們有沒有腦子啊,我吩咐的事情沒一樣辦好,只會在旁邊摘花,這是軍隊游戲又不是比采花,你們到底是來幹嘛……呃啊?」
又惹哭一幫小女孩,領主長子呆住了,焦頭爛額地安撫了半天,反而被背後罵“冷血”、“壞人”之類的話,最後受不了地道:
「女孩子什麽的,太讨厭了。」
米勒想起哥哥房裏堆積如山,被他愛不釋手的漂亮女性娃娃們,很憂心。
越來越無聊,安塔隆索性讓弟弟自己去玩,走向一邊。
反正,他和家人以外的人也處不來。
這時,他注意到一棵紅星樹下,安安靜靜坐着一個纖細的身影。
新雪般潔白的長發散落在同樣雪白的長裙上,澄淨又悠遠,像蒼穹下白色鳥兒的雙翼剪光明為黃昏,光芒掠過細碎的發梢,幽幽的陰影下,隐約是一張難描難畫的純淨麗容。
她密密的眼睫似閉非閉,依稀是孤高的暗金色。
「那個,你不過去玩嗎?」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硬邦邦地指着喧鬧的人群。
白發少女擡起頭,清晰的容顏映入灰藍的眼眸。
「我看不見。」
黑發青年猛地一震,臉霎時紅了。
瑞泰爾的形勢陷入了流沙般的困局。
斯夏被滅國的當日,六個同盟國中有四個正式宣布脫離,瑞泰爾人實行的“制裁”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屠殺,任何還有腦子的政壇都無法容忍這樣的事。
塞亞花了三天,把梅塞德絲崩潰的人格程序重組了起來。因為輸入的病毒指令與核心道德機制沖突,又因為情緒上難以愈合的自我譴責,梅塞德絲原本的人格消失了。痛定思痛的塞亞徹底擯棄過去給養女施加的枷鎖,只架構了一個健全的人應有的心态,就把梅塞德絲過去受到的精英教育統統灌輸給新生的她,包括帝王心術,政治權謀等。
盡管伊恩覺得矯枉過正,但亂世用重典,也不反對友人的做法。
世道确實亂了。
瑞泰爾後院起火,堇花聯邦局勢卻沒有壞,這次烏拉拉插手使強大的聖白聯盟分裂,喪失了和星雲帝國結盟的機會,但瑞泰爾人極端的作為也給了宇宙其他勢力重重一擊。堇花聯邦若臣服歸一會,也是害怕血腥手段,可是瑞泰爾人的“淨化”更恐怖,自然吓得不敢有二心。
在塞亞的協調下,脫離的四國接受了學者之星埃維亞的邀請,作為庇護者戰略轉移,以第三航道「常春藤航道」為中心的勢力聯合了起來。
而雙航道的連接點,最關鍵的堇花聯邦,塞亞委托茵蒂克絲和丹特麗安前去坐鎮。零號那個沒出息的躲着不見人,就讓女性的他出把力吧。
“哥哥。”
見天網中樞室的門打開,艾娜連忙迎上去,端着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黑色的短發有些淩亂,灰藍的左眼和冷灰色的右眼略帶疲憊,塞亞接過紙杯喝了幾口,隔着袅袅白煙,眼神漸漸變得溫柔,那是歲月将銳利棱角掩映的氤氲。
“走吧,我們在這裏沒什麽好做的了。”
伊恩等人默默點頭,本來是對瑞泰爾的規章無所适從,現在則是不知怎麽面對瑞泰爾人。
塞亞轉着杯子道:“我要趕緊去星雲帝國,讓男性的克拉姆接手這場爛攤子。”零號畢竟醒着,女性的他無法長久支撐。
而在公事的借口下,他真正想做的是把久久不接通訊的戀人踢一頓,再親眼确定他傷得重不重。
然後……待個三年……五載的……
艾娜當即抗議:“哥哥,維多利加不是叫我們去自由之章,我們先去那裏吧。”本來她支持兄長定居星雲帝國,可是知道克拉姆所做的事後,她倒是想讓他等一等。
她家哥哥,可不是誰都能拐去的!要不是克拉姆當初表現實在好,她還不同意這樁婚事呢!
現在哥哥願意,她也沒那麽容易答應!
另外,她對那位排名宇宙極危人物之一,能和歸一會大主教、白銀女王齊名的死靈君主安塔隆也好奇已久,尤其想探究他控制靈魂,帶來死亡的能力。
自由之章位于時計領的邊境,原屬空島之一。自從安塔隆覺醒能力,把當地變成鬼域,那裏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國度。
塞亞蹙了蹙眉:“如果你執意要去,我不能奉陪。”
“咦?”不止艾娜,伊恩、麗薩和蓋亞都是一怔。知道他們誤會了,塞亞解釋:“我開着「潘德拉貢」在空域等你們,我不能進去,女王陛下禁止我去那個地方。”
衆人面面相觑,白銀女王這樣的禁令,必然有什麽隐情或陰謀。
艾娜更堅定了要去自由之章一探究竟的決心。
“維多利加要你們去那裏,可能是希望你們解開安塔隆的能力之謎,他的靈魂控制,類似第三類接觸者的能力,可是這太危險了。”塞亞深切不放心,“至少等我和星雲帝國聯絡,叫個幫手,琉霖是嗎,他的陰影領域很有用。最好再讓維多利加親自陪同。”伊恩故意試探:“那塞亞,你就不能陪陪我們嗎?烏拉拉不讓你去,你可以偷偷溜進去啊。”
“女王陛下的指令,就是絕對。”
果然……艾娜暗暗咬牙,每次牽扯到烏拉拉的命令,哥哥就是六親不認。
仔細想想,在這麽長的時間裏,克拉姆還真是不給力,那她就逆着危險上!
之後,塞亞很不高興,因為他聯系星雲帝國還輾轉通過了拉非雷——他副官——軍需處——克拉姆的管家——再直接轉接琉霖,克拉姆連個頭都沒露。他心裏已經決定把零號揍得連他媽也認不出來,雖然零號有沒有媽還是個問題。
琉霖很快來了,星雲帝國的時間比外界快,他還以為沒過多久,沒想到艾娜他們已經跑了多個地方。
陰影城少城主還是不滿二十歲的青年模樣,瘦長的身軀,朦胧朝日般的金褐色雙眼,面貌秀麗,和伊恩有的一拼。
但是每個人見到他,首先感到的是銳利如光刀的氣質,原來那蕭索的冷暗,倒是淡了不少。
“喲,小家夥,長高了。”琉霖揉了揉蓋亞的頭發,綠發少女朝他燦然一笑。
“瑪琳好嗎?”伊恩關懷地問。琉霖籲了口氣:“沒怎麽壞。”對他來說,這就謝天謝地了。星雲帝國環境優美,護工細心,瑪琳也沒吵着要回小城,只要她不沉溺于過去的夢境,總能慢慢恢複吧?
麗薩大大咧咧又生性熱情,和任何人都能很快熟稔,不過琉霖似乎對自來熟的人有防衛心,态度略顯生硬。倒是塞亞只點了個頭,報了名字和身份,并不熱絡,卻好像和琉霖達成了奇妙的默契,兩人立刻融洽起來。
奇怪。兩個少年少女看得驚奇,塞亞是成了精的交際達人吧。
哥哥大人三言兩語把新同伴安排得妥妥當當,大手一揮,示意孩子們自己切磋技藝。他問阿爾托莉亞拿來了劍鞘「遠離一切的理想鄉」,裏面的想像空間可以讓艾娜等人作為鍛煉場所。
衆人走後,塞亞繼續等維多利加的消息——自由之章情況不明,只有克拉姆照應,他才能同意這趟行程。
琉霖回頭看了一眼,在他看來,這個人時時刻刻散發着獨立的氣場,真不知道怎麽會加入一個隊伍。
這會兒,維多利加正對本體的自己進行一場罵戰。
“你是西瓜蟲嗎?以為蜷成一團就能裝死了?就算你真死了塞亞也會把你扒開來,研究你愚蠢的死亡原因。”
“塞亞要來?”克拉姆一臉絕望。
看到他的表情,維多利加心一軟,零號有和他們相同的困惑,不,所有的克拉姆都一樣,不知道怎麽愛那個人才好。
教皇只覺胸口一片茫茫然,自從得知真相,他就沒有勇氣見塞亞了。一直以來,他就盼着塞亞喜歡他,喜歡到願意留在他身邊,可是結果,他的粗心粉碎了這份早已實現的盼望,也把塞亞推進了深淵。
如今殺了烏拉拉也無濟于事了,而且只有他的原身離開星雲領,才能殺死烏拉拉。
他從一開始就喜歡那個人,想要親近他。最初塞亞不願意和他說話,慢慢的,在沙門的帶動下,塞亞跟他說的話越來越多,偶爾會露出一點笑容,和沙門一樣對他,可是塞亞和沙門是不同的……當沙門死後,他意識到了這一點,說出自己的心情。
告白後,塞亞躲了他很久,久到他害怕,不知所措地和所有的自己商量,大家都支持他去找塞亞,他們的喜好并不完全相同,可是全部的他都喜歡塞亞。
但是發生了藍恩族的事情,他不得已建立了DOLL信仰系統,再也不能離開星雲帝國。他讓其他的自己去尋找塞亞,宇宙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有一個碰上。
二號帶回了塞亞,他十分高興,塞亞是擔心他才回來,他們好不容易修複了關系。但他還是喜歡塞亞,不能做到塞亞所說的“友情”,總是克制不住地抱住他。每次他這麽做,塞亞的臉色都很難看,命令他“放手”。當他戀戀不舍,會用力的掙紮,不止一次手臂脫臼。後來他幾乎不敢再碰塞亞,可是他控制不住,徘徊中就情不自禁。塞亞漸漸在掙動前給他更多的時間,等着他放手,再重複這樣的循環……
他們的關系就像那條分分合合的傷臂,弄得很難看。塞亞有時會怒容滿面地對他吼“我他媽不是你拆了裝的木偶!”,“收起你專橫跋扈的脾氣!”丹特麗安說他必須改變。他也知道,塞亞正在耗盡對他的耐心,那樣的結果比塞亞不回應他的感情更可怕,那是訣別。
于是塞亞說“放手”,他就松開手,塞亞離去,他也不挽留——他學着成為一個等待的人,像塞亞一次次忍受他的貼近,等着他拉開距離。
他在距離中感受延長的眷戀,渴望和隐忍在歲月中沉澱,壓倒了與生俱來的性情。
如今,塞亞回來以外的時間,他已經連從王座上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也沒有這個必要,其他的自己滿足了他一切的夢想和追求:對藝術的喜愛,對零零總總事物的好奇心,對生活的樂趣……他只要守護星雲領,等候塞亞就行了。
那個人眉目飛揚,讓人迷醉,面對他時,蹙起的眉結總是含着隐忍、溫柔和改變——他同樣不知怎麽愛他才好。克拉姆感到他終會等到他們在一起的一天,也等到了那一天,可是……
當全部的他慌成一團,在渺無希望的結局中無可奈何,又滿滿的不甘,問自己的都是一句話——
怎麽辦?
“他總會來的。”維多利加眯起眼,“沒時間讓你頹廢了,零號,你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嗎?”克拉姆無精打采地從帝座上爬起來——反正朝見殿就他一個,怎麽坐都行。
“我要把所有人都斃了,宇宙就清淨了。”
維多利加強忍将他踢飛的沖動,沒好氣地道:“廢話少說,裏面還有遺民呢,一個一個區分祖宗十八代你高興?”他們都不排斥大殺四方的念頭,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本性,但這個計劃可行度太低。
克拉姆坐着發了會兒呆,道:“派神上教出擊。”
維多利加輕輕點頭。
統一星河、統一宇宙這樣的想法只存在于文明還在搖籃期,領土往往只有一個星球或一個小星系的勢力,體會過宇宙龐大和無常的生命從來不會有這種妄想。負宇宙三大強者和集團,克拉姆熱愛守護,喜歡生命之間的感情與羁絆;烏拉拉執着于探索荒神的奧秘和宇宙的本質;歸一會期盼神的毀滅和世界的再生。無論哪一種,都是在漫長的時光中不會厭倦,帶有真理般永恒意義的興趣。
國土、權勢、金錢、地位……這些凡人短暫沉浮的一生中孜孜不倦的追求,都如漂浮在宇宙之海上的塵埃,對于已經接觸到終級奧秘,擁有強大力量和悠久壽命的生命體來說,太微不足道了。他們自然不會像凡人那樣目光短淺,為一畝三分地争奪不休。克拉姆和烏拉拉是資源的創造者,而不是掠奪者。歸一會的恐怖活動也是基于實驗目的,并非為了破壞和收獲什麽。
但他們不是荒神,天生全知全能,他們的足跡和成長與世界息息相關。克拉姆就記得自己曾經是懵懂的物種中的一員,脫離了外界與自身的關系,也不會有今日星雲帝國的教皇。
智慧可能來自迸發的一瞬,智慧的成熟卻仰賴個體間的交流。
因此宇宙局勢是他們會深入考慮的一個問題。
烏拉拉酷愛将自己的領民玩弄于掌心,絕對掌握時計領的人心;克拉姆傾向于劃定秩序,創造和平與共的大環境。他們在漫長的時光中各司其職,互不幹涉。而今,一個人成為了兩大國度沖突的催化劑。
看似這場戰争的起因是星雲帝國示弱,以一位親王為人質與白銀女王交換那位重要人物。拉非雷在時計領的首場大勝,只不過挽回了一點面子,反而使歸一會趁勢崛起,與時計領達成雙向合作,星雲領落了下風。但事實上,在發明思鄉裝置時,克拉姆就制定了整場計劃的格局,預見了結果。
拉非雷的冒險只是個人行為,星雲帝國的真正目的是壯大遺民,結束神魔養殖的歷史。
沒有發明思鄉裝置,克拉姆有心也無力挽救遺民,如今,他可以終止這種悲劇的循環了。
思鄉裝置原理簡單,制造起來卻極為費時,原因是需要大量遺民的血統和接觸者能力作為參考樣本。收集得越齊全,對荒神的概率本質越統一,也就越能夠計算出唯一的結果——再生。克拉姆一直在做這項工作,與煉金聯盟、冰島協會暗中合作,給他們利益讓他們收集遺民的天賦資料,瑞泰爾的生物基因研究基地也是他資助建立,時至今日才研制完畢。
以克拉姆的思路,既然決定幫助遺民,就不只局限于十名第三類接觸者,而是惠及所有愛人的同胞。而既然決定了重建遺民的故鄉,他就容不得歸一會那樣的跳梁小醜繼續在眼前晃悠,準備斬草除根。
在塞亞因為第三類接觸者人數不足,在遺民中發布消息以前,克拉姆就向全宇宙傳遞了心靈訊息——用思鄉裝置鎖定血統,隐秘地指出了彙合的地點——堇花聯邦。
前任統治者茱麗亞的猝死是個好時機,他順勢将堇花聯邦納入星雲帝國的領土,作為遺民的接頭地。本來克拉姆打算建個臨時基地,進行軍事武裝,另外開辟航道。
他耍了點小伎倆,向堇花聯邦致以結盟的詢問。為了不與星雲帝國正面為敵,羅切斯特的勢力果然撤出了堇花聯邦。當拉非雷正式向時計領發起進攻,軍隊就控制了當地。恰好羅切斯特為荒神依魯瑪拉古斯達的名字丢失焦心不已,也沒心思顧及姨母的家鄉。
塞亞在堇花聯邦的主星希歐琴留下了一個時光流逝儀,技術部将其改造成遠程傳送魔導裝置,給聚集在此的遺□□輸武器和裝備。在克拉姆這樣的強者看來,與其算計他人,将自己擺在弱者的位置,不如強大起來,讓任何人都不敢輕犯。
這個舉動,也是變被動為主動。思鄉裝置對荒神的權威是一種挑戰,歸一會宣揚的正是荒神的毀滅不可阻擋,一旦遺民的故鄉建立成功,荒神的權柄就會淪為笑柄,那些狂信者必然不會坐視。同樣的,這對他的妹妹也是個刺激。
克拉姆明白,由于當年的一件事,烏拉拉的精神堕落成如今這麽扭曲的地步,他就是要告訴她,荒神沒那麽可怕,困住你的是你自己!
“恐怖分子還是要恐怖分子對付,雖然那些三教九流做這件事挺大材小用。”維多利加抽起煙鬥。神上教在國內也是讓人頭痛的人物,他們不像外界以為是狂信者集團,不過他們确實以特別的方式崇尚教皇,而且各有奇怪的興趣,是特立獨行者的大集合。
相反,遺民光是武裝沒用。他們來自正宇宙的四面八方,語言習俗不通,許多人心态還極其脆弱。克拉姆不欲扮演指引者,要把遺民擰成一股繩,神上教卻能奇招百出,其中不少人是煽動能力一流的小報記者。
而且他們的戰力和機智,也能幫助遺民盡快穩定下來。危險還在後期,随着第三類接觸者的召集,歸一會會越來越瀕臨絕境。目前還不到瘋狂的境地,但是羅切斯特在瑞泰爾的行動,已經初露受到內部壓力的端倪。
克拉姆道:“羅切斯特的‘諸海之白麒麟’計劃真正針對的是遺民的潛力,他打斷了遺民的脊梁骨,使他們的優秀人才被神約異化,禁锢在囚獸星,變成那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其實羅切斯特尋找的還是真正的神子——與荒神完整對應的第一類接觸者。可惜他崛起的時機太晚了,他早生一萬年,不,兩千年好了,如今宇宙中的遺民怕是沒有可以與他作對的有生力量。”
所以,聚攏起來的遺民,不乏有號召力,才能和天賦優秀的人。
“他做得已經卓有成效了,要不是塞亞碰巧幫把手,智人同盟都建不起來。除了這個部落,也沒有其他有氣候的國家背後有遺民的影子。”維多利加對歸一會大主教評價很高。
正宇宙帶來了可貴的文明種子,許多負宇宙勢力的萌芽,包括星雲帝國本身,都離不開遺民的知識。流着黃昏血脈的克拉姆強大無匹,獨自卻發展不出種族文明。
可惜這樣曾經遍地開花的盛景,如今已徹底凋零。
“算了,他那樣折騰,又能怎麽樣。”克拉姆滿不在乎。沒有足夠的實力為後盾,再好的戰略想法,也只是一個笑話。
反過來說,有充足的實力為底,任何想法都能實現。
“你的傲慢我欣賞,但是我提醒你,我們的塞亞,他最重視的妹妹和妹婿都在這盤棋裏。”
維多利加眉間的高傲不亞于他,只有說到那個人時,才有了濃烈的情緒。
克拉姆認真地道:“我知道,除了斬首戰術之外,我還會做常規戰争的準備。”這場戰事的一些安排,都是為了鏟除羅切斯特這個勁敵,以及引出烏拉拉。
上次在二十五區,要不是羅切斯特警覺了逃得快,四號已經把他幹掉了。只要失去羅切斯特這位銳意進取又才幹卓絕的大主教,剩下的歸一會成員,不足為慮。
而烏拉拉,他和她之間也該有個了結了。
“對了,這次瑞泰爾的情況,到底是怎麽回事?”克拉姆輕蹙眉宇,當日維多利加在那兒,卻沒有消息傳來,他們之間應該共享情報。
金發女皇不露心聲地道:“瑞泰爾的禍起蕭牆,宏觀看反而對我們有利。甩掉那幾個拖油瓶似的盟國,以執政官梅塞德絲新生的強勢人格,與我國的交情,瑞泰爾人疾惡如仇的民情,定會加入這場戰争。”
聽到這裏,克拉姆疑惑地看了看女性體的自己:“你當時在那裏,沒做什麽吧?羅切斯特應該只是想要斯夏起義,流點血而已,絕對沒想讓他們決裂。”
“是烏拉拉犯昏,她篡改了梅塞德絲的程序,想讓她死,我只是利用了一下後續效果而已。”維多利加自然不會說出真相。
塞亞,在無意識地推動宇宙局勢改變。
羅切斯特還真倒黴,既然塞亞希望艾娜和伊恩順利,他主宰的幾率就會越來越多地把有利趨勢集中在那兩個孩子身邊。
不過這麽一來,他的神性也漸漸蘇醒了……維多利加心中憂慮。
“烏拉拉這麽做很奇怪,她只是想看熱鬧?可是,她不會把消遣和目的搞混。”對妹妹的能耐,克拉姆很清楚。烏拉拉要玩游戲,時計領就有的她玩。在和歸一會正式合作後,她決不會反悔。雖然烏拉拉的性格早已面目全非,但因為同樣驕傲的秉性,唯獨不會出爾反爾。
維多利加若有所思,道:“恐怕和使徒有關。使徒的構造和瑞泰爾的天使命石相近,都是塞亞制作。梅塞德絲的道德缺陷,将來肯定無法操縱自律武器,從高端戰力上,瑞泰爾反而廢了。”
“什麽!你知道使徒是什麽了?拉非雷聯系你的?”克拉姆驚訝。
時計者是白銀女王手下最強的戰力,最神秘的卻是這支叫做“使徒”的隊伍,從未在歷史上出現過,就連使徒——神之使者的稱號,也是從前某個歸一會高層不小心洩露出來。
“他怎麽可能跟我打小報告。”維多利加沒好氣地道,親王是标準的六親不認,無論“父皇”還是“母皇”都不放在眼裏。
“推測而已。”她又抽了抽煙鬥,“烏拉拉對武器沒興趣,對物種的改造卻有狂熱的癖好。塞亞給她造了那些‘東西’,他不甘心受控制,總有信息提示。”
克拉姆苦笑:“你錯了,塞亞不會向任何人求助。”維多利加翻了個白眼:“你這個白癡,求援和留警訊是兩回事。總之,就算我推測錯誤,我們也要留心使徒,你知道,伊蘿耶爾喜歡塞亞。”
教皇很不高興:“不要提那個女人。”塞亞喜歡女性,個性也受異性歡迎,過去他不會吃這種醋,但伊蘿耶爾是個特例。
她是烏拉拉趁塞亞神智不清時,制造出來的人造人。
要不是克拉姆為了解開塞亞受到的暗示而對他做深層催眠,聽到他無意識的吐露,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如果伊蘿耶爾對塞亞的喜愛是親人之情,克拉姆也算了,可這個女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她的“喜歡”表達方式是吞噬。
血肉的結合,用近親的基因繁衍出更強大的後代。
若非烏拉拉攔着,塞亞早沒命了——當然烏拉拉保住他也不是出于好心。
說穿了,使徒就是伊蘿耶爾的衍生物,所以她是使徒的領袖。只是使徒究竟是什麽,至今還沒個準信——塞亞的記憶被處理得很幹淨,只有一點殘餘。
接下來還有更讓你惱恨的事情。維多利加心道。烏拉拉對塞亞做的混賬事多了。
“塞亞失去痛覺,可能不是因為烏拉拉的刑罰,而是這個原因。作為有機體‘伊蘿耶爾’的警戒系統,他與她進行了深度的神經連接。這也能解釋伊蘿耶爾對塞亞特殊的欲求,她渴望解除這種控制,從防衛機制轉為進攻模式。畢竟,烏拉拉綁定塞亞,不僅是從意識上,還應該有物理層面。”
克拉姆緊緊抿住唇,愛人所受的苦難和折辱他不是不心痛,也一度想處決烏拉拉,但他一直認為至今妹妹所做的一切不是基于自己的意志。
可是,這次烏拉拉的作為震驚了他,他無法相信,那還是他的妹妹。
不……也許在當初烏拉拉對他做出那種事時,她就不是他認識的烏拉拉了。
“我本來想用思鄉裝置讓烏拉拉清醒清醒,看清所謂神的破滅,這下……但願我們能有個了結。”克拉姆飽含苦澀地道,維多利加沉重地點點頭。
教皇目光遠望,如果殺死烏拉拉,塞亞當然也會死。長久以來的希冀,到底是一場空。
到時他會把情感洗淨,只餘意識和DOLL系統結合。
“和沙門一樣的結局也不錯。”他喃喃。
“停止你浪漫主義的思想,我們這裏有一個策略。”維多利加拿下陶瓷煙鬥,放在手心摩挲,她知道其他女性體自己的提議毫無作用,塞亞的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