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1)

他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記憶是黑白的膠片。

荒漠的宇宙落下一架黑色的梭艇,無法控制的姿态仿佛即将墜毀在近在咫尺的陸地上,最後一次減速的機會,它拉起一串完美的抛物線,撞進一堆貧民窟的房子。

暗紅色天空下的城市似乎無知無覺,淹沒在沉沉的陰霾中。傾頹的房屋和糾結的窄巷被碾出一大片碎石嶙峋的空地,煙塵彌漫。降落失事的飛艇一邊嚴重扭曲,噼啪作響的線路盤結露出,一陣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後,駕駛艙門被硬扭下來,一個人影跌跌沖沖跑出來,蹒跚了一段距離後,倒地幹嘔起來。一只輕靈的身影緊随其後,紅色毛皮的小貓跳躍到地面,擔心地靠近他:

「沒事吧,塞亞?」

「滾開,死貓!」

黑發青年毫不留情地重重撥飛她,夜色下,他的眉間凝聚着深不見底的狠戾和暴怒:「沒用的廢物,要不是你計算的數據有誤差,我會落到這下場嗎!」

「什麽!你以為誰都能像你那麽變态?」多莉雅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撞得七葷八素,也發起火來,這個混蛋的手勁太殘暴了。

「做不到就去死!」黑發青年暴躁地喊。

這時,他捕捉到夜風中不尋常的氣息,視線掃視,左手因為劇烈抽搐的內髒不得不緊緊按住下腹,右手卻拔出了腰間的熱線槍。

不遠處的地方,已經變成廢墟的貧民窟,一個頂多五六歲的小女孩從殘牆後面爬出來,青年的手彈開保險,不偏不移地對準她的腦袋。

多莉雅好不容易從主子的暴行緩過氣,就看到這一幕。

「混賬東西,別開槍!」

莊嚴華貴的音樂廳,衣香鬓影。

微風送爽的春季夜晚,星雲帝國首都千屏之都的歌劇院,軍官和士兵換下嚴肅的軍服,齊聚在這裏。

歡聲笑語流淌着這個國度長久的和平富足,衣冠楚楚的人們笑談即将開始的劇目,從環繞的過道,一行人緩緩經過。

黑色的簡潔禮服在腰部收攏了一下,垂下優美的衣角,袖口繡着不細看難以發現的典雅紋路,紐扣是金黃的顏色,大方又別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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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皇的戀人穿着适宜的服飾,微笑着向打招呼的熟人一一問候,金發絕美的青年伴着他,身穿淺藍色的絲織襯衣。伊恩也換上了米黃色的小禮服,艾娜、麗薩和蓋亞穿上漂亮的禮裙,頭發結着哥哥大人精心編起的發帶。

塞亞一手插在上衣口袋裏,如果沒有敬酒,另一只手也會放進去,艾娜注意到,微怔。

從前哥哥沒有這個習慣。

據說,插褲子口袋的人是裝酷,插上衣口袋是沒人暖他的手。

心突然酸楚起來,只見黑發青年傾身靠近身旁的愛侶,低聲道:“克拉姆,今天你可以喝一杯香槟,我杯子裏的。”教皇開心不已。

伊恩奇道:“塞亞,你為什麽總是不讓克拉姆喝酒?”塞亞沒好氣地指着戀人:“這個沒控制力的家夥會喝得停不下來,茵蒂克絲她們根本比不上他,這才是名符其實的‘酒桶’!”衆人汗顏。

這麽一打岔,艾娜也忘了剛才的異樣,看塞亞和克拉姆的互動,沒人會懷疑他們之間的親密與溫暖。

坐在音樂廳唯一一個包廂裏,伊恩等人新奇地四下環視,星雲帝國的夜生活十分豐富,聽音樂劇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環。

塞亞卻興趣缺缺,如果是真正的音樂會他還會放松聽聽,但幼崽們不知道,克拉姆最喜歡的是有愛情內容的歷史劇(無聊),讓人哭碎心的悲劇(塞亞是覺得一點不悲),超人拯救世界的兒童片(大雷),幾千幾萬集的家庭連續劇(又臭又長)!

他昨天就在卧室裏陪克拉姆看了大半夜的肥皂劇,雖然擁着美人是很幸福啦,可是那種片子實在不合他胃口的無厘頭,還不能偷偷打瞌睡。

啐,以前為了克拉姆,他還拿起筆寫臺劇、日劇、韓劇、泰劇這些爛俗的劇本,纏綿悱恻凄婉欲絕肉麻死人,邊寫邊嘔。

誰讓愛人喜歡呢。

“塞亞塞亞。”克拉姆小口抿着香槟,天青色的眼眸閃耀着純淨的光輝,黑發青年凝視他,唇線無意識地勾起柔和的弧度。

“我可以在裏面放一噸劑量的酒精濃縮片嗎?”

“……去死!”

過了一會兒,克拉姆又不消停了:“塞亞,星星很好看,我們去看星星吧。”

“你不要看歌劇了嗎!?”

“在屋頂上看更好。”

對了,克拉姆的量子視覺是從立體領域觀察最舒适,所以他喜歡把報紙疊成球套着看。艾娜等人擦汗。

“乖乖喝你的酒!”塞亞有點不耐煩了,接着起身,“我給你買些花,一會兒你又要嚷嚷沒有花獻了。”

“嗯嗯。”

當塞亞抱着一大捧黃玫瑰和其他花卉回來,克拉姆從陽臺垂下一根許多手帕結成的繩子,艾娜等人勸阻無效,期待地望着他:“塞亞塞亞!”

塞亞的額角青筋直跳:羅密歐和朱麗葉做這種蠢事,他可不是那些傻缺!(注:羅密歐和朱麗葉只是陽臺會面,沒有爬高爬低,但是要理解,塞亞難免有些記憶混淆)

但是把這想成近路……黑發青年一手輕輕借力,就躍上沒有玻璃擋板的包廂。克拉姆心滿意足地收起“手帕繩梯”,然後塞進愛人的口袋。艾娜紅着臉問兄長:“哥哥,你們總是這麽相處嗎?”

“有些傻事是人生的一部分。”塞亞無奈地嘆了口氣,把花塞給戀人,将他按進自己懷裏。

擺脫不了的命運,人們稱其為宿命。

熱線槍的光束在空氣中留下燒灼的曲線,綻開的血花和似是骨渣碎粒的白色粉末,在牆上糊出奇怪的塗鴉。

「塞亞?依路安那,你這個爛人!」

「閉嘴。」塞亞不耐煩地道,依然緊緊握着手.槍,全神貫注地警戒周圍的一切動向,用心靈傳訊,(她的瞳仁沒有感光影像,左腿突出的骨節有膠皮反光,手速比我還快0.04庫伯,沒有這樣的小孩!)

你是變态嗎,時時刻刻都分析這種細節。多莉雅安靜下來,在心裏吐槽。

(那她是生化人?)

(滾過來,看着這裏。)塞亞沒有回答,确定附近暫時沒有異常,重新跑上飛船,檢視損傷,咒罵了一聲——最麻煩的能量匣洩漏。

其他的材料損失,他還可以就地取材,或者幹脆搶奪原住民,可是這種高檔貨,遍地的窮鬼連個芯片都吐不出來。

拆下一些可用的器械,裝進随身攜帶的背包裏,塞亞跳下地。

落地時,他踉跄了一步,死死按着腹部,糾結瘋狂的疼痛,像五髒六腑都被打了麻繩,他痛恨這具脆弱的碳水化合物的身體,比負宇宙的任何生命都弱!

他改裝的槍可以做狙擊.槍使用,還有其他防身和探測的器具,這是他唯一的本事了。

「多莉雅,啓動第一類接觸者掃描,這鬼地方不要是多依尼亞帝國的反抗軍前沿。」

「小心點,塞亞。」多莉雅追上來,「有76個大型‘蟻巢’,最近的四個區塊有騎生化獸的獵殺游兵出動了,配有毒煙和簡易槍。」

「哼,反正我被射穿腦袋也不會死。」黑發青年舔了舔下唇,仿佛回憶起腦髓的味道。

按着腹部,他又罵了聲:「女王陛下索性把消化系統的能力也廢了。」

蠻荒紀初始,物種大創造,白銀女王塑造新的宇宙生物,放養在零星的空島上,沒有明确的生态系統,沒有動植物的區別,沒有人類與野獸,一切回到最原始的瘋狂。

混沌的物種充斥混亂的大地,所有生物都像是随意拼湊出來的怪物。

最強的托伊爾獸人脫穎而出,開始長達五百多年的奴役,直到第一個意念文明分裂,分散融入有生命跡象的土地,文明的種子萌芽。

自诩為“正統人類”的多依尼亞人,模仿白銀女王的樣子定義自身的形象,發展生化人技術,将後代的胚胎移植,一代代人工培育;并且研究出戰力強大的低級獸仆,作為生化人高層的保護者,卻被自己創造的物種推翻,龐大的帝國分崩離析,陷入曠日持久的內戰。

槍斃了一群獸化人小隊,塞亞為成果的可憐巴巴惱恨。

「獸化人的血臭死了,還連個像樣的電路板都沒有。」分屍了一堆人,卻沒有一點戰利品,青年出離憤怒,「估計蟻後的核晶也不能讓我的飛船動起來,幹脆召喚血肉傀儡。」

「你瘋了,那玩意兒會把這裏所有的生命,還有無機物都吃光的!」多莉雅回頭看了一眼,「話說,生化人也是有靈魂的吧。」

「煩死了,你這死貓。」塞亞的臉色陰晴不定。

這時,他下意識往後一跳,巨大的光柱沖天而起,一個凹痕遍布的大坑出現在他面前,裏面坐着一個穿着奇裝異服的青年,古典和異域風格的長袍,白皙的皮膚閃耀着奇異的虹光,五官深刻英俊,一頭金屬質感的褚紅色長發,透明如藍寶石的雙眼。

「痛痛痛——這是什麽地面?竟然能讓我感覺痛。」紅發青年兩手撐地,不可思議地摸來摸去。

……什麽家夥?塞亞警惕地打量他,他不會看錯,這個人形生物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沒有防護罩,沒有飛行工具保護,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居然只是屁股疼——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啊,人類。」紅發青年擡起頭,露出看到珍奇物種的神情,「我發現一個人類!」

說什麽,你這可疑的家夥。塞亞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不在他所知的範圍,這時候乳化凍還沒有發明,因為不同物種間沒有交流的欲望。

他的神情一目了然,紅發青年捏了捏自己的左耳垂,似乎在搜索什麽功能,「嗯嗯,我看看腦波傳感器還能用嗎,啊,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與對方平行的位置,行了個标準的撫胸禮,盡顯堂皇的風度:「你好,人類,我是沙門?布蘭特,偉大的瓦倫西斯帝國的皇帝,我允許你向我致敬。」

該死的家夥。作為“致敬”,在場的人類毫不遲疑地将槍頂在皇帝的腦殼上。

伊恩發現一件事。

他懂帝國語,卻不代表懂帝國語的歌劇。

更讓他壓力山大的,克拉姆看那個歌劇看得淚流滿面,不住抽噎。

艾娜等人也不能直視:拜托!你是宇宙最強大的教皇耶!

注意到他們的表情,塞亞幹咳一聲,勉強給戀人遮羞:“是根據沙門和他的愛人——薇麗兒的事跡改編的戲劇。”

伊恩等人理解了些,但還是難以釋懷:就算如此,看愛情悲劇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他們還不知道克拉姆的其他“癖好”。

塞亞一手抱着戀人要吃的爆米花,另一只手熟練地掏出手帕擦他的臉。

“嗚嗚,塞亞……”

“好了好了,去看你的戲劇。”

記憶裏,好像也有這樣一個人,智慧得讓他驚嘆,卻喜歡看冗長的家庭肥皂劇狗血愛情片,動不動為劇中人的悲歡離合哭得驚天動地。

“小依……”

無意識的,青年輕喚。

艾娜驚愕地看向他,嘴唇動了動,忍住沒有說話。

克拉姆眼中閃動着異樣的情緒,光芒萬千,随後,熟練地把臉蹭進戀人的袖子擦擦。

“惡心死了!”塞亞回過神。

說歸說,把爆米花塞給他後,黑發青年還是認命地幫他擦臉。

對小輩們的眼光,他也不在乎了,嘆了口氣:(這家夥其實是個很容易感動,很怕寂寞的人,為了這裏的人極度克制,一直鎮守着那把孤獨的王座,也難為他了。)

所以,他始終沒辦法讨厭克拉姆。

像個強大又純真的小動物,爪子銳利體态強悍,但是被萌到後就柔軟下來,始終放心不下。

看完歌劇,衆人走出音樂廳,夜幕早已降臨,無數逼真的繁星點綴在暗藍色的蒼穹上,空氣中緩緩流動着神秘的芬芳。

大街上,飽含濃郁藝術風格的建築已經進入了甜蜜的沉睡,只有些許斑斓的燈光從他們身後的音樂堂飄散而出。

“塞亞,我們去薇麗兒的島嶼吧?”克拉姆興致勃勃地道。對他的心血來潮塞亞十分熟稔,但是看看幾個哈欠連天的小輩,點起一根煙:“那種愛情聖地,不适合我們這兩個大老粗。”

別看克拉姆感情細膩,他的性格再粗線條沒有了,對自己的事情尤其粗心大意。

“沒關系,哥哥,就去好了。”艾娜體貼地道,其實他們都不用睡覺,只是伊恩和麗薩看戲看得很無聊才會這樣,不過她對音樂有天生的鑒賞能力,剛剛的歌劇看懂不少,因此很感興趣,“沙門陛下生前幫薇麗兒買了一座小島麽?”

首都星海爾施羅姆有着大量的漂流島嶼,是人民的度假勝地,也有買下做養老別墅的。

“不是。”塞亞徐徐抽煙,“薇麗兒在25歲出了非常嚴重的事故,移植了大量的機械維生裝置,為了讓她靜養,也為了照顧她,克拉姆給了她一座小島,我們都在上面陪她,直到薇麗兒45歲時,選擇死亡。”

艾娜等人難以置信地面面相觑。

剛剛的歌劇,沒有提及這件事,只是一個遺憾地老死的人類少女,和選擇追随她而去的異族青年的故事而已。

冰藍的煙霧在夜空下淡化消失,塞亞凝視那些了無痕跡的黑色虛空。

他清晰地記得那個少女最後拒絕移植大腦,憂傷的眼神。

「人是不能像機器那樣生活的,對不起,沙門。」

他時常想,沙門選擇把自己化成能量态,脫離那具軀殼,是不是想理解薇麗兒所說的,不同物種間不能跨越的分隔?

塞亞能夠理解薇麗兒的心情,有的東西改變了,永遠找不回來。

“塞亞。”發覺戀人神色沉重,克拉姆擔憂地拉拉他的袖子。

黑發青年露出微笑,他的笑容溫暖得像一小簇冬日的火苗。

“就去踩一腳沙門的墳墓,重色輕友的家夥。”

看不到自己是誰,看不到自己能去哪裏,這逃不開的一生,是不是就如同霧氣茫茫的荒野,無窮無盡。

冷冰冰的金屬槍口抵在白淨飽滿的額頭上,氣氛凝滞了一瞬。

紅發青年微微側頭,真誠地微笑:「必須用這種方式交流嗎?」

這個笑容,是黑發青年蘇醒後,從未在負宇宙生命臉上看過,沒有浸染過殺戮、野蠻、兇狠、蒙昧、無知,屬于一個智慧種族,理性而自律的笑容。

「……哼。」不由自主地,他收回槍,難以分辨胸口湧動的情緒。

像是一顆深埋的種子悄悄複蘇,打破了冷硬的牆。

「你不是這裏的居民吧,現在這個國家正在戰争,小心點,有辦法就快逃,你有通訊器吧。」

「啊,非常感謝。」沙門高興地擊了下掌,「我本來以為人類都是混亂的低能存在體,沒想到你不但能夠溝通,還很有理性和……善意?我最喜歡人類的這個優點了。」

被評價為“低能”的人類額角青筋直跳。

「我不太了解,你可以為我解說一下目前的情況嗎?我在我的房間拆了一個老式計時器,就掉到這兒來了。」沙門一籌莫展,他的智能中樞也不能分析清楚這麽怪異的事态。

塞亞抑不住驚訝之色:「你是降臨者!」

「降臨者?」

嘆了口氣,塞亞詳細解釋:「這是負能态的宇宙,我們稱為‘灰海’,我是……和你一樣的降臨者的後代,降臨者來自只有正物質的宇宙——正宇宙。負宇宙的人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召喚出負宇宙深處的荒神,只有接觸了時鐘——那種計時器的人能活下來,其他的都會毀滅。荒神是反物質的能量體,會湮滅碰撞的正物質,造成相當于神體的大小,至少遍及數百個星系的大災難。」

「那麽……不是我的通訊線路故障了。」沙門突然沉寂下來,眼中比塞亞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明亮的光輝漸漸黯淡,「除了我的兩個部下朋友,我感應不到我的臣民了。」

黑發青年默然,不知怎麽安慰這位孤獨的皇帝。

不過這世道本來也沒什麽安慰的話好說,他甩甩頭:「聯系得到你兩個部下嗎?我帶你一程,跟我來,我們必須進入蟻巢,搞到晶核,也許能發動我的飛船,它的動力部有損傷。」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應該能幫上忙。」沙門跟上他,「我身上有備用的零件和能量盒,如果不适用的話,我可以調配看看。我的手環是一種記憶金屬,如果你的飛船部件損壞的話,我想這孩子也能幫上忙。」

看了他一眼,塞亞覺得他還有點用,不過能不能行還要等檢修飛船才知道。

「你沒有跟我說你的名字。」沙門笑道。

「塞亞,塞亞?依路安那。」黑發青年拍拍肩上的紅貓,「她是我的搭檔,多莉雅。」

起航的飛船上,沙門告訴新朋友自己的另一個身份。

「機器人?」塞亞吃了一驚,「不太像……我說的不是外形,是你的表現。」

「我們的智能化程度可是很高的。」機械皇帝自豪地道,随即困惑地點點腦袋,「自從見到你說的那個荒神後,我感覺進化程度好像更高了。我們是一個高度發達的人類文明的分裂社會,制造我們的‘父親’,是一個科學家。因為法律禁止制造智能機器人,他把我們隐藏到一個小行星上,後來我們脫離那個動不動爆發內亂的人類星系,父親也和我們在一起,他移植了大腦,成為半有機半生物的生命,據他說自己已經不是人類了,不過作為曾經一個夢想的延續,他還想繼續完善我們的程序,使我們變得更好。我們不太能夠理解人類的想法,不過我們遵照父親的願望,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父親去旅行了,說要觀察更多的生物,研究不同的思想形态,不知道他有沒有事……還有我的波基,它是一只多麽善體人意的寵物犬啊,早上我還帶它在船上溜達,讓它也摸一下那個時鐘就好了,我不應該為了改掉它磨牙的壞習慣而把它交給朱諾……」

這個機器人……挺話痨的。塞亞心道。

不過,這對他來說是很新鮮的體驗,過去在這個逼仄陰暗的船艙,除了多莉雅,只有他體內那些陌生而沉睡的靈魂陪着他,他無法喚醒他們,也等于沒有這些“同伴”。因為多莉雅總是不能達成他的要求,他們的對話在争吵、尖銳的指責、叱罵中度過,從來沒有這樣絮絮叨叨的,充滿活力和友善的聊天。

沙門從回憶中回到現實,露出十足人性化的神情,問道:「塞亞,你是做什麽事情的人類?據我所知,人類除了小嬰孩和老人,都有工作。」

沉默片刻,塞亞道:「我是個旅行商人,駕駛飛船就是我的工作。」

「沒有目标嗎?」沙門吃驚,「像父親那樣,漫無目的地旅行?啊,做生意?」

塞亞嘲諷地牽了牽唇角:「這個宇宙的生物可沒有做生意的概念,或許強盜生意可以行得通。」見沙門又有話要說,他不耐煩起來,伸出兩根手指示意“停止”。

「別羅嗦了,我吃罐頭,你插電極!」

「塞亞,你太好了。」

沙門失散的同胞在離多依尼亞帝國2光年的行星上,靠近新興領土——星雲領,就荒神的随機率來說,距離并不遠。

不過,沒有塞亞的飛船的話,沙門表示,他就要騎着螞蟻生化獸去和部下會面了,有損皇者威嚴。

塞亞不止一次想把這只話痨機器人的嘴堵起來,可是又下不了手。

「陛下!」

那兩個機器人部下都有着石青色的頭發,喜容滿面地圍住主君:「太好了,你平安無事,我們都連接不到其他的朋友。」

塞亞默默待在飛船下,感到一條無形的線分隔開來。

就像他旅經各地,所感受到的隔閡那樣。無論那些世界如何野蠻,如何可怕,如何怪誕,那些民衆還是一體的。惟獨他,是一個異類。

就連他唯一的家,時鐘城也一樣。

不願回想那個地方,塞亞叼起一跟煙,打起火星。話痨機器人估計還要說很久。

果然,過了二十多分鐘,沙門才回過身,由衷地道:「謝謝你,塞亞,你真是一個很好的人類。」兩名機器人随從也向主君的恩人致以誠摯的感謝。

黑發青年的表情靜止了,那是一種難以名狀,患得患失的情緒。

「你認為……我是人類嗎?」

「當然了。」沙門詫異,「我沒有透視你的生理結構,但是你的行為習慣、容貌特征,都是人類。」他笑起來,「——而且出乎意料的有人情味。」

「哼。」黑發青年別過頭,掩去臉上的神情,「沙門陛下,祝你好運了,我們就此別過。」

「叫我沙門吧。」機器人皇帝喊住他,「塞亞,等一下!」

他脫下一根項鏈,那看起來像個四方形的小盒子,透明材料做成,裏面的金色部件閃耀着動人的光輝,「這是八音盒,一種會發出抽象音符的樂器,非常好聽。你們的旅途實在太枯燥了,你把它放在随便什麽物體上,它就會粘住自動發聲了,踩一下地面會停止,不用操作。」

塞亞怔了良久,語氣梗塞難言:「原來……你們也有音樂啊。」

「咦?」

「沒什麽。」接過八音盒,黑發青年背轉身,昂起右臂,不帶片塵地揮了揮,「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我會演奏給你聽我的音樂,沙門。」

水上飛艇速度很快,艾娜一行在當晚到達了小島。

薇麗兒的別墅坐落在一座湖泊的下游,一條瀑布懸挂在不遠處,水霧茫茫,空氣蕩漾着一股清爽的濕潤感。別墅的花園裏全是紅色郁金香,鮮豔的色彩生機勃勃。原木制的小屋很原生态,但是進去才發現,大概是為了照顧病人,房屋的設計和家具都非常細膩而現代化。牆上挂着許多繪畫、木版畫,看風格不是克拉姆的作品,有些筆跡很稚拙,像小孩的塗鴉。胡桃木桌上有不少船只模型,都蓋着玻璃罩防塵。

塞亞打開燈,揮了揮手:“四個幼崽到閣樓去睡,看星星還是談人生随便。”

“你不要老是用趕雞的語氣。”伊恩不滿。

“嘿,你說中了。”塞亞按了按他的腦袋。

艾娜注意到一樣事物,擺放在矮櫃上的一幅相片,她走過去,拿了起來。

那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女,下巴削尖,包着紗布的右眼、雙耳和頭側都連接着導管,膝上蓋着毛毯,放在扶手上的手蒼白瘦弱得不像話,延伸出袖管的手腕可以看出青色的血管,僅剩的左眼憂郁又溫柔,潤玉似的唇有一絲俏皮的笑意,似乎原本是個活潑大方的少女。

三個青年圍繞着她,兩個是她熟悉的人,少女的左側站着一個陌生的紅發青年,發色是冷豔又明媚的金屬質感,眉目英俊,藍寶石般的眼睛,溫柔地托着她的手,少女大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右邊就是塞亞,彎腰把她的毯子拉好;克拉姆推着輪椅,似乎正和薇麗兒說什麽。

艾娜若有所悟地拿着相架,她不能理解薇麗兒經歷的痛苦,但是看到這幅照片,她覺得,她是幸福的。

友情,愛情,也許還有親情,包圍她的是世上最溫暖的感情。

就像艾娜自己擁有的。

“是薇麗兒。”克拉姆上前,一一指點,“沙門,我,”他露出幸福的表情,“塞亞。”黑發青年臉色微紅地看過來:“別這個樣子,我那時和你清清白白!”

伊恩、蓋亞和麗薩也湊了過去,觀看相片,還有那些船艦模型。

“塞亞,薇麗兒當年遇到什麽事故?”

克拉姆和塞亞沉默下來,自覺失言的伊恩捂住嘴。

“普通的民用船事故,就結果不怎麽‘普通’。”

“那…那犯人……”褐發少年硬着頭皮問下去。

“沒有犯人,小鷹,那确實是場意外,只是機長的處置不怎麽恰當。”塞亞拿起那張照片,灰藍的左眼沉澱着某種情緒。

“我們得允許他人犯錯。”

停頓了一下,他低沉地道:

“當年沙門發很大的火,我就這麽回答他。”

“然後你們吵了好久。”克拉姆抱怨,“我拿你們沒辦法,怎麽勸也沒用,還是薇麗兒醒來你們才停止。”

“他不理解,我們是人類。”塞亞露出微微的苦笑,“機器人不會犯錯,人類會。”

人最正确的權利是犯錯誤的權利。

而最大的義務是改正錯誤的義務。

塞亞撫摩微涼的鏡框:“最後是我妥協了,我也曾經這麽要求一個人,沙門……那個鐵皮腦袋,有些東西沒法勾通。我讓克拉姆處罰了那位船長,判處流放……那是星雲帝國歷史上,最不公正的一次刑罰。”

衆人無言以對,氣氛很壓抑。

“好處是,散漫的帝國人知道了對待工作要用吃奶的力氣,工作不是情人而是孩子。我也由此提議克拉姆廢除流放刑罰,這對星雲帝國的人太殘酷了。”塞亞低聲道。

他至今記得,當年那個船長聽到判決結果的時候,臉上絕望的神色,和看着他的眼神。

“沙門陛下太固執了。”艾娜很同情那個船長,感覺就像小言裏被癡情男主炮灰的可憐龍套。

而且沙門和薇麗兒是升天了,哥哥一定還背負着這個心理罪責。

克拉姆說出長久的心聲:“塞亞,你和沙門一樣固執。”

“閉嘴!”

四個小輩後來選擇了閣樓的房間,視野非常好,哥哥大人就算有時說話不好聽,給他們的總是最好的。

“克拉姆,煙沒了。”

塞亞随便沖了個涼水澡,穿着T恤和長褲走出來,遞出空空的煙盒。

冰涼的金屬盒子,觸覺光滑,每一絲棱角都被歲月磨平,只有隐藏其中的煙絲不變的辛辣苦味。

“塞亞。”克拉姆中肯地道,“艾娜說,抽太多煙對身體不好。”兄控妹妹很聰明地要教皇幫忙管制哥哥。

沒煙可抽讓人煩躁。塞亞撥開濕漉漉的額發任由夜風自然吹幹,表情是狠勁大發的冷漠。

他打開落地窗,走到陽臺上。

這個人暴怒起來就會自暴自棄,那種骨子裏的戾氣發作出來先傷了他自己,幸好這個壞習慣只在最熟的人面前發作。克拉姆看了看趴在床頭打盹的多莉雅,知道還有自己。

艾娜都不行。

她來的太晚了。

克拉姆打心底慶幸,沒和這個人相遇得太晚。

“只能一根,好嗎?”教皇手中多了一根雪白的卷煙,和一只打火機。

塞亞看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眼角眉梢,一切都柔軟了起來,唇從壓抑某種情緒到慢慢上揚,然後是自然的內斂和滿足,嗯了一聲,低頭,讓戀人塞上煙,點燃。

亮起的火星就像海上的小小燈塔,克拉姆站在他身旁,看着遠方漆黑的大海,一如既往,是寧靜而隽永的氣氛。

過了一會兒,塞亞靠向他,煙草味無聲下墜,找到一個駐足點。

“克拉姆,會讨厭我抽好煙吻你嗎?”

“不會。”

堅硬的前行是為了到達溫柔的彼岸。

梭艇的主機發出刺耳的警報聲,代表爆炸的紅光四下籠罩。

「死貓,出來!」塞亞已經打開了緊急閘門。

「可是……」多莉雅急切地撥弄操縱板,試圖挽救,要不是她剛才又算錯一個函數——

來不及,塞亞沖過來,抱起她,險之又險地趕在飛船冒火前跳出來,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饒是如此,他也被爆炸産生的金屬雨砸得狼狽不堪,渾身浴血。

「塞亞!!!」

「笨蛋……」抱着她的手,像要卡進她的骨頭一樣緊,死死摟抱着,滿懷顫抖,「飛船什麽的,根本比不上你的命!」

送別沙門後,他像被衰神附體一般,被多依尼亞帝國的獵殺騎兵狂追一路,好不容易逃脫,又落到這個廢棄的工礦星。破裂的大氣層、嚴酷的天氣、沒日沒夜的廢水雨,小型的随身防護罩無法長時間抵擋,飛船徹底報廢,很快讓他陷入了困境。

「塞亞,振作點!」多莉雅急得團團轉,她知道這個主子體質差到什麽程度,區區一個人類還成天不要命似的往宇宙闖,為了适應根本無法規律的航行作息,把遏制飲食需求的塑能片當零食吞,多莉雅不止一次奇怪他怎麽還能活着。

所以稍微有點感冒發燒,引出他積存的惡習造成的損害,問題就超級大條了。

何況……他還受傷流血了。

躺在污水橫流的地面上,黑發青年索性自在地翻了個身,任瓢潑大雨淋着,看着黑不見底的天空。

「八音盒……燒掉了。」

他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卻醞釀着某種破碎的音符。

多莉雅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知道,塞亞有多麽珍惜那個寶貴的禮物,甚至……甚至……一次都沒來得及聽。

「也許,将來再碰到……」她喃喃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安慰,宇宙何其廣大?接着,她情不自禁地嘆息,「塞亞,很想和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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