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6
三更時分,天策府諸營将領齊聚于秦王殿。
現下并非戰時,這種情景甚為罕見。燈燭把大殿映照得如白晝一般,李承恩背起雙手立于主帥座前,留給衆将的只有一個沉重的黑色背影。衆将亦鴉雀無聲,殿內彌漫的氣氛緊張肅穆,就似大戰前夕……
日前洛陽出了一樁離奇案件。城郊所屬天策的龍飛大營,忽然在馬廄中被發現一具無頭男屍。男屍身穿神策軍服,腰間所系腰牌顯示其為來往長安與太原間的信使,不知何故竟被殺于洛陽的天策軍營,而且身上攜帶的包袱空無一物,似遭劫掠,更吊詭的是,在屍體被砍斷的頸部還插有一支孔雀翎,就像枯木上開出了一朵花,極為詭秘可怖——衆所周知,孔雀翎可是武林中隐匿許久的蜀中唐門的獨門标志。
“神策向與我等不睦,就是有意構陷他們也做得出,但是……”皇甫少華搓了搓下巴:“這孔雀翎出現得太離奇,難道還會跟唐門有關?”
“管他是與不是,直接殺過對面去找神策問個明白!我們天策幾曾怕過他們來着!”尉遲彬個性沖動,當下便忍不住吼了起來。
這時,李承恩忽然回頭問朱劍秋:“天殺營可有消息傳回?”
朱劍秋搖頭:“尚未,唐門在蜀中勢力非同一般,又精擅機關暗器易容改裝,冷将軍此行恐怕不順利。”
龍飛大營位在京畿,與天策府成掎角之勢,拱衛東都。大營主帥查問所有當晚值夜軍士,無人曾見過這名神策信使,更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神策統領向皇上陳詞時,表面并未針對天策,只一味強調信使自雁門關歸來,身帶的軍情文書極為重要,如若丢失,後果将恐難以承擔——實際仍是把事件矛頭全數指向天策府。
聖上對此案十分重視,責令天策府七日之內查出真兇、追回文書,消除江湖上的潛在威脅也就是唐門……今日,已是期限的最後一天,各方面仍頭緒全無,再不解決,非但有損天策威望,更影響到天策府在聖上心中的地位和信任。
李承恩自座前轉過身,衆将一時就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只聽他沉聲開口:
“今日上朝,便由吾一人,向聖上請罪。”
“統領不可啊!”
衆将一驚,不由得發出呼聲。楊寧也趨前一步,拱手向李承恩道:
“天策府上下榮辱與共,此事怎能讓統領一人承擔!”
“将軍此舉,應該只是要争取時間……”朱劍秋撫須沉吟:“但屬下覺得,還有更好的處理方法……”
Advertisement
“好了,”其他人還待要說什麽,但李承恩一揮手:“我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
正相持間,“報——”殿門外進來一個軍士,“有人送來這個錦盒,指名要交給大統領!”
李承恩皺眉:“是什麽人?”
“一身黑衣,面具覆臉,只放下便走了!”
“呈上來!”
錦盒色調暗藍,正中鑲嵌一個形如假面的銀質徽號。
一向波瀾不驚的朱劍秋見到這徽號亦不由一驚:
“這……是唐門的标志!”
“統領請暫退。”楊寧一聽朱劍秋此言,提槍橫跨一步擋在李承恩身前,戒備之下才以槍尖小心地挑開盒蓋。盒蓋緩緩打開,并無異狀。
“這是……”
李承恩雙眸眯成一線,只見錦盒中除了那封遺失的軍情文書外,還有——
一顆人的頭顱。
***
“喏,就是那娘們兒……”
酒保自二樓的欄杆背後悄悄向下一指,對身邊一個黑衣人說:
“別看生得标致水靈,下手可兇着呢!”
黑衣人并未搭話,眼光順着酒保指點的方向往樓下靜靜凝視。今日是唐家集上趕集的日子,酒肆中來往商販客人甚多,但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靠近樓道的兩張桌子。一張桌子被四個店小二模樣的人圍攏着,不知為何各自手臂都疊放在桌面上;再細看原來他們的衣袖都被一根筷子穿透釘死在桌角,也不敢移動分毫,只一臉驚恐地看着鄰桌。
鄰桌只坐着一個身穿粉色衣裳的女子,約莫二十來歲,看打扮似來自江南,五官氣質亦如江南女子般秀麗婉約,和蜀中一帶頗不相同。她也不看旁邊的那一桌子人,一手端着茶碗細啜,另一手卻用勺子蘸了紅紅的辣椒油,在瓷白的碟子底描着花兒。
黑衣人瞥見女子背後一對無鞘長劍,劍身泛起罕見的青色光芒——如果他認得不錯,這便是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寶劍“留情”。這時他不由得心下暗嘆:居然招惹到這位主兒……也罷,吃一個教訓,也好叫手下人長點眼力勁兒。
“七姑娘,在下能搭半張桌面兒麽?”
聞聲,小七不禁擡頭打量一眼來人:這男子身材頗高,一身黑袍把全身罩得嚴嚴實實,雙手也籠在袖中,一望而知便是個暗器高手。那聲音聽來還頗年輕,但黑色面罩之後的面容卻蒼白冰冷得好似覆了張面具,叫人讀不出情緒。
小七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黑衣人道了聲謝,稍一躬身便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黑衣人一坐下,周圍的人便連忙散開,原本熱鬧的酒肆一時就只剩下這兩張桌子還有坐着人,安靜得令人窒息。
“呵……”小七滿不在乎地輕笑,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冷冽:“看來你就是此間的管事人了?”
“不敢,在下唐無影。他們幾個有眼不識泰山,若有冒犯之處,唐某不才,先向七姑娘賠個不是。”
“唐無影”這個名字小七并不陌生,聽聞他曾單槍匹馬、獨闖丐幫,僅憑一人之力便化解了唐門丐幫兩派十年積怨,傳言更說他已被內定為唐門門主的下任繼承人,武功人品都為同輩少俠中之佼佼者——看來自己今天,還真是來對了地方。
“只賠不是嗎……”她用指尖在木質桌面上叩了幾下,嘴角噙起一抹笑:“姑娘我來此游山玩水,他們幾個地頭蛇一道來欺我一個外人,你說,只‘賠個不是’就算了?”
唐無影一聽這話,心下登時就明白了□□分:原來這小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們唐家也是生意人,賠多賠少一切好商量。還請七姑娘高擡貴手,暫且饒過他們吧。”
小七“哼”了一聲,手掌往桌面一拍,鄰桌釘住衣袖的那根木筷登時碎裂。那四個店小二手臂得了自由,見唐無影向他們揮手示意退下,慌忙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店外。
店中只剩得小七與唐無影兩人,唐無影首先開腔:
“七姑娘此次,應是專門來尋我唐門的吧?未知有何見教。”
既然唐無影開門見山,小七也不與他啰嗦,從袖中摸出一個小木盒,打開放到唐無影面前:
“此物,你應該很熟悉吧?”
唐無影聞言往盒中一看——孔雀翎?
這時他第一次把手從袖中探出,那只蒼白得一如他臉色的手,拈起木盒中那枚孔雀翎來看了一眼,又放回原處。
“……七姑娘想問的是?”
“只問一事:三日前洛陽龍飛大營那件案子,是不是你們做的?”
這次輪到唐無影笑了起來:
“是與不是,七姑娘心中有數。唐家不過清理門戶,似乎……也不需要對旁人交待什麽吧?”
小七柳眉一挑,說:“這賊子本姑娘也追蹤許久,你們一聲不吭把他給殺了,還把他身上帶着的物件取走,不是給我制造麻煩麽?”
“七姑娘說的是,那封文書嗎?”
唐無影想了想,覺得小七如果真也有追查該人,事件未明被人先行殺掉,自然是要懊惱;但現在還惦記那封文書……就有些蹊跷。
“那封文書不過是皇帝家中那些勾心鬥角。我等皆是江湖人,自當遠廟堂。七姑娘對官家之事,好似也太上心了吧?”
聽到此言,小七忽然端正起顏色:“我小七為人恩怨分明,天策府曾于我有恩,何況我此來不過為澄清真相,不讓忠義之士蒙冤受屈。行俠仗義,我輩所為,有什麽上心不上心的?”
這番話說得唐無影不由一愣,然後便在面罩下不出聲地笑了。
唐門雖十數年不出江湖,但江湖事也并非一無所知。這位燕秀七姑娘往日一向無所畏懼,近些年來卻屢屢為天策府出頭,更在江湖上放言有敢犯天策府者便是與她為敵。想來傳聞說她鐘情天策府主李承恩,倒未必是空穴來風……
“也罷,既然有七姑娘出面,無影便親自遣人把‘失物’物歸原主……就當無影交你一個朋友了。”
小七聞言當即喜上眉梢:“爽快!本姑娘就是喜愛這種性子!”說着一手掌便拍上唐無影的肩膀,唐無影猝不及防,差點被她一掌拍得坐不穩,只得連說“不客氣”掩飾自己的窘迫。
“好了,我也不打擾你們做生意。”小七站起身,向唐無影揮了揮手:“下次到西湖來,我請你喝酒。”
“七姑娘且慢,”唐無影驀地叫住了她:“這孔雀翎上所淬之毒,并非出自唐門,其性無色無味,我一時尚未瞧出是何來歷……此事還想請你多加注意。”
——無色無味之毒……
小七想起自己當日在神策大營時所中的毒,難道這兩者竟有什麽關聯嗎……
“我曉得了,謝啦!”
唐無影在桌前目送小七潇灑的身影離開酒肆。
他心道七姑娘确是世間少有的奇女子,能得這般美人眷顧,那位天策府的李統領倒是好生令人羨慕……
***
龍飛大營無頭屍一案終于圓滿結束。
死者原來竟是數年前從江左神策大營中走脫的那個宇文叛軍使者,那封文書也非軍情報告,而是校尉楊彪跟宇文叛軍的往來書函。這下通敵證據确鑿,宰相楊國忠也無法包庇,只能将楊彪下獄受審。
李承恩自然知道唐門不會平白無故地就将重要的證物送還,此中少不得又有某位暗中相助……當初他救下小七不過順手為之,此後小七在天策府休養大半年,鬧出的種種事端諸如“女俠饒命”這等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也不想提了……但平心而論,這些年來他确實承了小七不少人情,每次跟她提及,她也只說是“江湖道義而已,算不得什麽”——男兒從軍本是保家衛國,現在反而屢屢要別人來保護……一念及此,李承恩的心情一時就變得十分複雜。
“你們官家不好出面做的事,我是江湖人,倒是方便得多。”
小七說着又剝了個葉兒耙——蜀中一帶的吃食她便最青睐這個,清香不膩,攜帶方便,但李承恩說他吃不慣,于是只能她自己一個解決,虧她還山長水遠地帶來想要當手信呢——正要往嘴裏送,眼角餘光瞥見李承恩手上只拿着筆,卻好似在出神地想着什麽。
“又要寫表章啦?”
“嗯……”李承恩點頭應了一聲。其實他現在早已習慣小七在他身邊神出鬼沒——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無奈吧——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思維和行事方式,既然改變不了,也只好随她去。時人有□□添香之雅,他的這位紅粉知己……大概該說“保镖”才比較合适。
“真麻煩啊……”
小七嚼着糍粑,心下裏對這些公務程式很不以為然。她平生最恨繁文缛節,案件水落石出不就好了,還得費神字斟句酌給皇帝彙報——大唐如果沒有這樣那樣的官樣文章,一定會國泰民安許多。
“當官有什麽好呢?成天只會被小人下絆子,有志也難伸。依我看倒不如早早辭了,像本姑娘這般游戲紅塵,豈不逍遙快活得多?”
“小七你啊……”李承恩搖頭苦笑,一個姑娘家年紀輕輕,一天到晚只曉得在江湖上打打殺殺、沒個安生,現在倒反過來教訓起他來了:“就不能像個普通女孩子那樣,有點兒女人味嗎……”
“……啊?”小七歪起頭,一臉“女人味是什麽能吃嗎”的表情:“你倒說說‘普通女孩子’該怎樣?”
“溫柔娴淑,宜室宜家。”
“啧啧啧,為什麽就非得嫁人不可?”
“闖蕩江湖不過一時,總歸是要成家立室才能安定……”
“哈,這話你怎麽不先對自己說?再說本姑娘嫁人嫁誰啊,難道嫁你嗎?”
……
……
……
瞬間安靜。
——啊啊啊啊啊啊我剛才說了啥?!那只李大熊聽了不會誤會吧?!
小七表情僵硬,內心已經忍不住吶喊得山呼海嘯。
偷眼看李承恩好像還在發怔中沒有回魂,為了繞開這個尴尬的話題,她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甩到李承恩桌上:
“話說,你這給我寄的什麽鬼畫符?莫不是把誰家娃兒習字塗鴉的草稿錯塞給我了吧?”
李承恩仔細看清那信箋,心裏不禁默默吐出一口血:這哪是什麽娃兒習字塗鴉的草稿……分明是他親自寫給小七的感謝函來着!
“不……是我寫的……”
“啊?是你寫的?”小七忙又把那封信取回,掏出那張信紙翻來覆去地辨認:“這寫的是啥啊……完全認不出來……”
李承恩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他彼時年幼家貧上不起學堂,少小時起就外出打零工幫補家計,兵書兵法是自學成才,書法什麽的自然就從沒下功夫練過……早知道就不該一時腦子犯抽覺得親自動筆寫信表達感謝會比較有誠意,現在都被認作是小孩子手筆了……
“……也不是什麽重要內容,只是想表達謝意罷了。”
“唉……”小七忽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字乃文之衣冠,要好好練字啊……不然你以後如果有兒子,一定會給他取名叫‘狗蛋’吧……”
——字寫得好不好跟兒子叫啥名字是有什麽必然聯系啊!
李承恩挂着一頭黑線,決定不再理會她,繼續寫手頭的書函……不過認真想想,如果無衣有個小名兒叫“狗蛋”,好像聽起來也不錯……
就這麽一晃神,李承恩忽然發現居然下意識地就在信箋上寫了四個字:
吾兒狗蛋。
***
在遙遠的、霜雪紛飛的雁門關……
“無衣……你拿信紙在火上烤來幹什麽?”
“父親寄來的信上無端塗黑了一塊,嗯……這肯定是最新式的傳訊暗碼,父親放心吧,我一定會研究出破解之法的!”
有些真相,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