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燭龍殿一戰之後,南诏之亂逐漸平定,軒轅社退出南疆,各位掌門回歸各派,武林又恢複以往的秩序。

天策府和七秀坊上下的“熱心人士”一時也俱各消停了許多,一邊是因為自家府主好不容易想告白、結果被人家姑娘兜頭砸下一張閨蜜卡,說将出去實在有損天策府之顏面;另一邊則是一向以出情種聞名的七秀坊,現在居然出了個能跟多年緋聞對象拜把子、神經粗比屋梁的奇葩,這令無數向往以紅娘為終身職業的秀坊姑娘心碎難當。

——但在南疆的這段日子到底令人難忘。

武林各派初時雖是各自為着拯救自家的弟子和掌門,到了後來便不再囿于一門一派,大家放下成見、衷誠一致,集結成軒轅社,幫助了別人,便等于幫助了自己。這些平日紛争多、交流少、見面就是動刀動槍的武林人士,經過此番共同作戰,頗難得地生出許多患難相知的情誼來。

軒轅社本是由天策府倡議創立,于是自南诏歸來之後,便由天策府做東,在嘉宴堂擺下慶功宴,一來犒賞三軍,二來在軒轅社解散之時,讓各派豪士得以共敘依依惜別之情。

小七因此也在天策府多盤桓了數日,倒不完全是因為慶功宴,而是被惜蓮夫人拖住,非要她留下來住幾天。當初小七在天策府養傷大半年,基本都與天策內眷們住在一處,她性子爽朗豪邁,又善于體貼照顧人,內眷們早把她當成自家姐妹一般。

多時不見,衆家內眷都紛紛問起小七的近況——當然最關心的還是小七與她們家大統領的進展了。小七卻是把手一揮輕松笑道,好似将從前對那只李大熊的怨念全都随着這一揮手間便煙消雲散了一般:

“我跟他結為兄弟啦!”

內眷們沉默半晌,完全不能理解小七為何能用如此欣喜的語氣說出如此慘痛的事實來。

“唉……”

惜蓮夫人搖頭嘆息了好一陣,最後說:

“這也……是一樁好事。妹妹也別太往心裏去了,都怪我們大統領沒福分,都過了這麽些年了居然還……”

說着又忍不住嘆了一聲,對小七寬慰道:

“妹妹莫慌,往後定能嫁一個比我們大統領好上十倍的人!”

這番好意讓小七一時哭笑不得:

是誰說為女子者就非嫁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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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這般獨來獨往、無牽無挂,也逍遙自在得很啊!

但她見惜蓮夫人和內眷們盡都掩不住失望落寞之色,心裏不免一陣難過,想來她們也不過是為李承恩操心,怕他娶不上媳婦……

想到這,小七心中不由得對李承恩生出了一股憐惜之情。仔細想想他其實也是個不錯的人,有擔當有膽識,為人正派,長得也不難看……就是一副心思都在為國為民,出去打仗太不要命了一些。須知不是天下女子都如她這般能打,可以在陣前護得了那只李大熊周全……否則哪個姑娘若是跟了他,豈不是天天要守着望門寡?

小七不覺煩惱地托起頭,深深思索起自己認識的姐妹裏會不會有人想嫁李承恩的;然而想來想去卻覺得很難:一個不顧家又當兵的、還是個老男人,這麽下去保不準真要光棍一世了……

一瞬間,她竟也跟惜蓮夫人一樣認真地擔心起李承恩的終身大事來,一點都不覺得此前還想着終身不嫁的自己,現在這份擔心到底有何不對。

翌日,有個天策軍士将一個漆木盒送到明月圃,道是大統領送予小七姑娘的禮物。

昨天方才志氣消沉的衆家眷,聽聞這個消息頓時都活絡了起來,紛紛撺掇着小七快打開看看是什麽。

木盒開啓,看見內中的物事,小七不禁蹙起了眉頭:

這李承恩怎會想到送她一套嶄新的……衣服?看做工還頗貴重……這到底搞的什麽名堂……

然而還未等她深思——

“哇大統領送的這份禮物,總算是明白一些女兒家的心思了~”

“小七妹妹快穿起來!”

“大統領一定等着看呢~~~”

之後,一群人就不由分說一起把小七推進房內七手八腳唧唧喳喳地開始打扮。

——明月圃裏,好久不曾這麽熱鬧了……

李承恩此時并不在明月圃,卻在巡視青骓牧場。

青骓牧場是天策府飼養馬匹的地方,經過訓練的戰馬便歸入飛馬營,分配給每一個天策士兵。在每一個天策士兵心中,馬與自己手中的□□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都是戰場上生死與共的好夥伴。

李承恩騎在馬背上,手牽缰繩,一邊繞着牧場緩行,一邊聽取飛馬營書記官關于戰馬情況的彙報。上陵苑一年一度的春狩将近,馬匹的狀況攸關春狩成績,而春狩成績則體現天策各營一年來的練兵效果,是以各營對此都十分重視,務必要在春狩之前準備妥善。

但李承恩現在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軒轅社,是否仍有存在的必要?

按道理來說,各派掌門俠士均已救回,軒轅社就算完成了自身使命;但這一趟南诏之行,在李承恩心中卻激起不小的波瀾,以至于歸來數日仍覺思緒難平。

天策府是朝廷于江湖上的代行者,有監視武林之責,他擔任天策府主已有多年,按江湖定義便是一派之掌門,但他向來并不以江湖身份自居,更不認為自己算是個江湖人——或者因為他本自正統軍旅出身,又或者他從前對江湖人或多或少有些看輕,覺得他們無家國蒼生之念,全憑一己好惡行事,雖有義氣,到底是狹隘的個人恩怨而已——因此江湖與朝堂的界線,在他心中,一向十分清晰。

軍人匡扶社稷,俠者以武犯禁,二者之間泾渭分明。只要不動搖大唐基業,天策府不願插手江湖事,反之亦然。

但現在,李承恩心中的這條界線卻變得有些模糊了。

軒轅社一役,他發現江湖中也有許多忠義之士,其為天下舍生忘死之心并不下于天策将士。除了素來與天策府親厚的少林寺與純陽宮,七秀坊、萬花谷、藏劍山莊……甚至亦正亦邪的蜀中唐門、遠在邊陲少與中原交接的五毒教……都為唐軍平定南诏之亂給予莫大的幫助——不是為一己好惡,不是為個人恩怨,恰恰正是為了天下太平的大義之心。

——身處江湖,不遠朝堂。

南诏之亂雖平,但李承恩感覺到,一場更大的暗潮正醞釀在大唐盛世之中……也許下一場變故,單憑天策府之力便無法抗衡。

那麽他是否應該保留軒轅社、繼續借重江湖的力量呢?

但這樣一來,勢必打破他一貫不過分幹涉江湖事的原則,而且江湖力量難以控制,恐怕也難免會把天策府拖入江湖恩怨的漩渦……這當中的得失利弊,牽連甚廣,由是他不得不持續深思……

“大統領,那是……”

忽然書記官停止了彙報,顫着聲問。李承恩思路中斷,不由得也随着書記官的視線勒馬擡頭。只見牧場前方揚起滾滾沙塵,牧場上的馬匹被驚得四散嘶鳴奔逃,而在漫天煙霧中卻有一騎絕塵,隐約能見馬上人一襲紅衣,直直往他們兩人的方向奔來。

“……是什麽人啊啊啊啊——”

書記官明顯是被吓壞了,這時他已看出馬上是一個女子,于是被吓得更厲害,因為他從未見過哪家姑娘穿一身華麗宮裝還把馬騎得這般風馳電掣殺氣騰騰,就跟沖鋒陷陣似的。

這時那紅裳女子把右手舉到唇邊,高聲喊道:

“李——大——哥——”

——噠噠的馬蹄聲,是個美麗的錯誤。

李承恩扶着額頭,久違地覺得頭很痛。雖然名義上,他是被小七認作兄弟了……但被她這般大庭廣衆地喊出來,還是讓他很羞恥啊!

小七縱馬奔到近前,對李承恩說:

“萬花谷的裴元先生帶來悲酥清風的解毒配方,我這便要帶回去給掌門師姐……”

書記官已經借口先行告退了,李承恩正想開口誇兩句小七的馬術,這時他才仔細留意到小七的打扮:長發梳起高髻、插上了步搖;一身紅色衣裙好似是他差人送她的那一套,但細看好似又不太像,身上綴滿珠玉配飾,手臂還搭着一條杏色雲紋披帛,腳上套一對考究的繡鞋;至于臉上則精致地施了脂粉,雙唇豔如丹朱,眉心處還精心貼了花钿,一望而知肯定就是衆位嫂夫人的手筆。

“哈,哈哈……”

李承恩忽然覺得很好笑,不禁就大笑出聲。他斷沒想到還有見到小七如此盛裝的一天,如果不是方才小七先行招呼,他現在肯定認不出她來,因為和平時的她實在反差過大,路上見到的話說不定得問一聲“你是誰”。這麽一想李承恩不覺越想就越覺得好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小七被他笑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但因為臉上脂粉太厚所以根本看不出來。

今天是她平生第一次穿得那麽隆重,光化妝一節就耗了近一個時辰。她平日少在衣妝修飾多費工夫只是因為嫌麻煩,并非是沒有愛美之心;精心打扮之後,多少也期待着一點贊賞。結果……這李承恩居然一見她就笑……

事後回想: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李承恩笑成那樣,也差一點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不是她的留情劍沒在手邊,如果不是這套衣服配飾太多害她一時被卡在馬鞍上無法活動,如果不是兩人之間的距離有那麽一點點遠光伸手還夠不到……

她敢保證這笑得跟朵花似的李大熊現在就是一頭死熊。

“笑夠了沒。”小七冷冷地說。

“對不住對不住……只是差點沒認出你來。”

聽得那邊語氣不善,李承恩知道自己這樣有點失禮,讓她生氣了,于是連連道歉;只是好久沒笑得這般開懷,一時臉上還是難掩笑意。

小七怒目瞪了他一眼:

“這衣服難道不是你送的嗎!……不過你為何要送我衣服?”

“之前你為我包紮不是撕壞了一件衣服嗎?”李承恩說:“所以我自當還你一套啊。”

“哦……”

小七回想起來好像确實是有過這麽一件事,大概是在羊角寨的時候……原來理由竟如此簡單,不知為何心裏卻隐隐有點失望。

李承恩見她神情複雜,不由得就問道:

“不喜歡嗎?”

“……”

小七蹙起眉尖,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其實她也不是真不喜歡,但這衣服款式有些太繁複,衣袖裙擺上都綴上珠串,走路叮叮當當的好生不方便;可要直說不喜歡嘛,仿佛又對不起別人送禮的一番好意似的……

“……也不是,禮尚往來,我該給你什麽回禮才好啊……”

李承恩一聽這話不覺又笑了:

“這衣服是我賠給你的,又何須什麽回禮?”

“要的。”小七認真地說:“我燕小七行走江湖,首重信義。受人點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

李承恩微微一怔,相同堅定的眼神和話語,把他帶回剛與小七相識的那時候。記得那時他到明月圃探望從神策大營中救回的小七,問起她的傷情,她便是這般回答。

——不知不覺,也将近有七、八年了……

這七、八年中他們共同經歷過許多事,真要說“恩惠”,倒是小七給他還更多些。

李承恩搖頭,不覺輕輕嘆息:

“其實我對你再有恩惠,你也早就還清了……”

當初他救下小七,不過順手為之。他不願這份恩惠變成小七的負累,他更情願小七還是那一個自由自在的俠女——這才是她的本性。

小七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個好人,做的又是有利天下的好事,我幫你難道不應該?這和恩惠有何關系?”

簡單的一句話,一下子,讓李承恩此前心中的糾葛豁然開朗。

——是了,只要心懷天下,在江湖抑或在朝堂,又有何關系呢?

一直以來他都只把小七看作是不省事、愛胡鬧的小姑娘;如今看來,是他小瞧她了。

她雖是年輕,說話做事也簡單直接,但她對世道人情的理解,興許還比他要透徹一些。

李承恩不覺凝眸看向小七,他覺得自己挑選衣服的眼光還是頗不錯的,紅色比她平日愛穿的粉色還要更襯她,配上今天這精心描畫的妝容、眼角含嗔的情态,其實真是個相當标致的美人,如果不是因為與她相熟,普通男子若見着只怕就沒有不動心的吧……

然而小七不禁又懊惱起來:

“幹嘛,我今天這打扮真有那麽好笑嗎……”

——剛才笑也笑過了,現在這般盯着她看半天不說話是什麽意思!

“呃,咳咳……不,很好看,真的。”

李承恩忙清咳兩聲掩飾自己的尴尬:剛才一下不留意,竟是看得出神了……他是實在地想表達小七今天确實非常好看,但現在不管他說什麽,小七都不會覺得他是真心的吧……

“如果你當真不喜歡這套衣服,那不如我便寫幅字……”

“算了,我還是要衣服好了。”小七一擡手,馬上否決李承恩的提議:“我現在就要趕回揚州去,下回有機會再見吧。”

言畢缰繩一揚,駿馬飛馳,一道紅影不久便消失在夕陽映照之下——也真是說來便來說走便走,來去如風,誰也攔不住。

李承恩愣了下,之後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說好要當兄弟的呢……

只要心有靈犀、肝膽相照,不論天涯咫尺,都可血薦軒轅。

不過李承恩所擔憂的那一場暗潮,卻比他預料的還要更快地卷襲而至。

大唐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于範陽起兵作亂。

同年十二月,東都洛陽失守。

天策府,陷于戰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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