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完)
(13)
小七抱着劍靠在一處斷壁下閉目小憩,她的身形本就嬌小,斷壁偏窄的陰影将她遮蔽得很好,血色殘陽幾乎與她的衣衫融為一體,即便不遠處便是狼牙大營,竟也沒人能發現她。
黃昏将近了,藥師觀的難民成功撤離,朱劍秋的計策業已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靠他們來完成了。
——但屬于她的時機尚未來到。
所以現在她必須抓緊時間保養精神。朱劍秋交托她的任務就只有一次機會,一擊不中,就是失敗。
最後一絲陽光,被遠山吞沒了。
小七把一雙長劍緩緩抽出劍鞘,反手握在掌中。她從斷壁的縫隙間觀察狼牙大營的一舉一動,雙眸如鷹隼般銳利。
遠方的烽火臺燃起了烽火,一陣陣喊殺之聲就是她在這邊也聽得見。
狼牙大營開始有了動作,一波波的賊兵呼嘯着往天策府的方向沖擊而去。置身賊營之間,小七才真正感受到狼牙軍勢有多麽盛大,這如浪潮一般黑壓壓的敵人,竟好似有無窮多。相較之下天策府中連布置城防的士兵都捉襟見肘——明明唐軍尚有十數萬之衆,卻把長安、潼關、洛陽……輕易拱手相送,使天策府成了一座孤城,而她現在更是要以一人之力、獨闖狼牙大營。
——她不覺得恐懼,只覺得心痛。
心痛使她更握緊了手中留情雙劍,身形晃動,輕巧地自大營邊緣的廢墟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狼牙後軍營帳。
小七縱是劍術超群,不過到底是女子,武功走的是敏捷輕靈一路,大軍正面砍殺非她所長。
朱劍秋給她交托的任務正切合她的身份和長處:刺殺狼牙軍師徐歸道。
徐歸道與朱劍秋原是同門的師兄弟,二人之間相知頗深。大戰當前,重兵集于前方與主帥周遭,後營是相對空虛之地,也是小七唯一能成功的機會。徐歸道若除,必能令狼牙陣腳自亂。
她悄無聲息地放倒沿路巡行守衛的狼牙士兵,營帳內一燈如豆,燈前有個老儒生模樣的人伏案觀書,正是徐歸道。小七一眼看定,手中留情疾似流星趕月,強勁的劍風掀起營帳幕簾,劍尖直取徐歸道的背心——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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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劍方刺入布衫,小七已知不對,劍尖未入皮肉,竟似被一道大力所鉗制,無法寸進。但小七不愧久歷江湖,反應何等迅捷,一劍未中,右手幹脆松脫劍柄,同時左手單劍已反刺對方咽喉。那“徐歸道”見此也不得不撒手避讓,避讓時被小七的劍風掃落頭頂儒巾,卷曲長發披散下來,原來竟是個虬髯的胡人大漢。
小七趁勢拾起方才掉落的右手長劍,就地一滾退到營帳邊沿,雙劍交錯,警惕地注視着眼前人。此人不是徐歸道,行刺計劃看來已被正牌的徐歸道識破,故特意叫人在此假扮。虬髯大漢眼中精光四射,以他方才能以雙指夾住進擊的留情劍,足見其人手底下有可怕的內家功夫。
兩人心知對方為一流高手,是以誰也沒有再首先進攻,只屏氣凝神,尋找對方的些微破綻。
這時,大漢卻忽然開口:
“你不問我是誰?”
“沒有問的必要。”
小七答。因為不管是誰,今日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走出這座營帳。
就算小七說不想知道,大漢依然頗自豪地昂起頭自我介紹:
“我,乃安大帥座下八大金剛之首,‘天狼’阿史那從禮。”
“哦。”
“你不驚訝?”
“你的名字,只代表你被殺的價值,除此之外并無任何意義。”
“但我知道你是誰。”
小七心頭一凜,但眼前風聲勁急,阿史那從禮竟趁機揮拳偷襲。她失了先機,忙向旁邊閃過,然而一張幾案已挾帶巨力從側面向她襲來。這種強橫力道小七無法正面相搏,但方才稍一分心此刻變招不及,只能勉力以雙劍抵住,她的身形連退了許多步,幾乎都要撞上背後的兵器架,驟然雙劍一分,幾案碎成木片爆散。阿史那從禮從木屑當中又是一拳沖出,小七揮劍相迎,一手蝶七劍盡情施為,上下翩飛有如彩蝶,頃刻間已過了數十招。
小七的蝶七劍源出七秀絕藝江海凝波劍,每一招皆精妙絕倫。然而招式雖不落下風,她之前勉強接過那張幾案實已受了內創,胸口氣血翻騰,手上劍式變化萬端,但口角卻已漸漸湧出了朱紅,只怕久戰不利。反觀阿史那從禮仍是神色悠然,甚至還有餘裕繼續用言辭擾亂小七的心神。
“軍師早已算出天策會派你前來行刺,是以早就做下了安排……李承恩實乃負心之人,你何苦幫他刺殺于我?”
負心?或者在外人眼中,李承恩那家夥拖拖拉拉了十年,到頭來只得一句空口許諾,還讓她一個人前來送死……真當得起“負心”二字了。
然而他人眼中的十年,卻又怎比他們二人親身經歷過的十年;
秦王殿下一句約定,又豈是希圖那一點淺薄的兒女私情。
“他有他的路,這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你這番子……懂個屁!
阿史那從禮覺得心中一驚。
他自跟随安祿山入狼牙軍以來,殺人如草芥,依仗武功超卓更不知畏懼為何物。
——但他今日終于感覺到了恐懼,第一次。
因為他看到了小七這時候的眼睛,那眼神鋒利得猶如千年寒鐵鍛造的寶劍,是絕然地冷,冷得沒有任何溫度,只有純得不能純的凜然殺氣。
恐懼讓他的感覺變得麻木、讓他的反應變得遲鈍,在他仍被那雙冷冽的眼睛震懾住的時候,比眼神更鋒利的留情劍已經刺穿了他的心髒。
他雙手用力地抓住刺入他心髒的劍刃,他覺得不甘心,非常不甘心……為什麽他要死在這裏!然而他越是用力,鮮血卻是越流越多。
“你為什麽不問我是誰……
你知道我付出多少努力才走到今天……
你知道我到底是什麽人……
你知道我今日為何要自請當先鋒官……”
小七反手把劍用力一抽,鮮血從阿史那從禮的胸口狂噴而出,這個鐵塔一般的大漢便仰面倒了下去。
“啰嗦,誰要聽你的故事。”
她擦去嘴角的血絲,然後握起雙劍,挺身走出了營帳。
天上轟隆隆地落起了雷雨,就似蒼天的悲泣,足足落了一夜。
閃電白光飛馳,雷聲響如戰鼓,雷鳴之大幾乎都把沖天的刀劍殺伐之聲掩蓋了去。
漸漸地,雷聲小下去了,刀劍殺伐之聲也小下去了……
再之後,雨停了,兵戈亦不再聽聞。
當小七從狼牙大營一路血戰殺回天策府,烽火被大雨熄滅,狼牙軍暫時退去,戰事已告終結。
她不曾親睹戰況,但秦王殿、嘉宴堂……觸目所及,皆為焦土。屍骸堆積,戰旗焦卷,層層疊疊,竟一路鋪至淩煙閣下。
淩煙閣是供奉天策府歷代忠良先賢的地方,是天策精神之所在,更是天策将士退無可退的最後戰線。
在這裏犧牲的天策士兵比其他地方都多,戰況顯見也比其他地方更為慘烈。
大雨把鮮血的痕跡沖刷幹淨了,也把那些年輕的生命一同帶走。
小七在遍地狼藉殘骸的地面上發現一支從中間斷折的□□,她認得,那就是李承恩最後見她時,手上拿的那一支。
她是一個江湖人,不關心也從不懂得什麽是國事。
誰當皇帝與她有什麽幹系呢?
官家明争暗鬥、爾虞我詐也從來不入她的眼。
但她知道有那麽一群戆人,明明是官身、封列侯,可以安坐家中榮華富貴一輩子,偏生好日子都不過,出生入死地要守護大唐天下……
——他們只不過是要守護這個盛世而已。
守護這個,沒有戰争、沒有動亂,人人都能安寧和樂,既能選擇當個自由的江湖人、又能選擇當個樂天知命的農戶,甚至是三教九流、官宦平民……的太平盛世!
□□獨守大唐魂。
黑壓壓的賊兵又如潮水般湧來,正門攻破之後,狼牙軍更是長驅直入,第二波攻勢瞬間就攻到了淩煙閣下。
小七把那斷折的□□拾起,撕下長袖,把□□與自己的右手綁在一起。
朝陽在淩煙閣的檐角上綻出金光,照出小七的嘴角扯起一個輕蔑的笑容。
然後她足尖一蹬,身形如箭,飛入洶湧的狼牙陣中,紅色衣袂飄散開,就似一朵盛開的花。
——你的□□,由我來守。
長河落日東都城,鐵馬戍邊将軍墳。
***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
洛陽城郊,昔日的煙塵古道旁,開着一間小小的茶館。
經營這間茶館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七秀坊七秀之末、燕秀小七。
雖然如此,在茶館往來的人中,認出她的人并不多。
如今還行走在武林道上的多數是生面孔,安史之亂延綿七年的烽煙剛剛才平息,天子在長安,東都洛陽要恢複往日繁華似乎已遙遙無期。
從前她向往自由自在地闖蕩江湖,如今不知是年歲增長、還是被戰亂磨平了氣性,只想簡單而平靜地生活,往昔江湖傳奇、峥嵘歲月,若是有人碰巧問起,也就當作是一個故事,平靜述來罷了。
就比如今日,便有一個青年俠客來找她講故事。
那青年騎着馬,披一件紅色披風,好似是從遠方來,一臉風塵仆仆。他看見茶館壁上挂的那對帶鞘的留情劍,便停下來,問你是否就是七姑娘燕小七。
——然後她就從清早講到了現在,半天連生意都沒空做,全是這青年太愛刨根問底的緣故。
“呼……”
小七長出一口氣,喝了一杯茶,然後繼續擦拭放在膝上的半截□□,那槍頭似是保養得極好,盡管年月深了仍是十分光亮,閃着寸寸寒芒。
青年聽完之後,托着腮沉思了好一陣,忽然又問道:
“所以那李承恩,是真的死了麽?”
小七聞言,不覺默然,過一陣又搖了搖頭。
“沒死?”青年問。
“我不知道。”小七答。
天策府城破那日,她後來被回援的秀坊弟子救了回去。及到重傷初愈,她便四出尋訪在那一戰中存活的天策将士下落,但多年來全無半點消息,朝廷也宣布天策府上下已全體殉國……只是到底沒有親眼見到屍首,她就始終放不下這一點念想。
“冒昧問一句,七姑娘你……”青年眼睛眨了眨,臉上的表情活絡了起來:“是否真的喜歡那位李将軍啊?”
見小七一時沒有反應,他又連連道歉:“啊對不起,是不是我問得太失禮了……”
“噗,不會,小兄弟你真有意思。”小七不覺笑了起來:“只是很久都沒人向我八卦這件事,還真是有點懷念呢~”
如今天策府不存在了,七秀坊也不存在了……武林門派在這場持續七年的動亂中湮沒泰半,越是名門弟子,越是會投身到這場保家衛國的戰争之中,然後以身殉難。
而從前的江湖八卦小報攤,也在戰火洗禮後消失殆盡,害她現在想在茶攤裏擺幾份招徕生意都不行。
也是,往時江湖小道中的那些人物,大多已作了古;
失了人物的傳奇,自然便沒了顏色,乏人問津。
——人一走,茶就涼。
于是現在還有人來關心這個陳年八卦,真是極罕有的事情。
“所以……七姑娘的答案是?”
“也許是,也許不是。”
小七望着手中的半截□□,面容雖平靜如水,眼中卻有掩不住的黯然:
“然而他人既不在……這也不重要了。”
其實她早就清楚,李承恩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只是她自己不願意相信罷了。因為他們曾經有過約定,她答應過會等他,那無論是多少年,她都會一直等下去。
“多謝七姑娘給我講了一個好故事。”
青年提起茶壺,為小七的茶杯續了水:
“不過呢,其實這個故事還沒有完。”
見小七聞言一怔,青年微笑着繼續說道:
“不知七姑娘是否有興趣聽我講完剩下的部分?”
小七驚訝得一時不能言語,只能點頭。
青年徐徐道:
“當年狼牙軍攻破天策府,有部分天策将士拼死殺出重圍,之後接聖旨護駕到蜀中,後來又從蜀中返回長安。聖谕嚴令天策諸将為太上皇近侍,日常絕不能離開太極宮半步,更不能向外送出任何消息,形同軟禁。上年四月,太上皇龍馭歸天,天策衆将終于得以離開宮禁;今年,安史之亂平定……”
青年有意頓了頓,雙眼看着小七,神情變得認真而嚴肅:
“聖上開恩許可,賜天策府主李承恩,告老還鄉。”
“你……”
小七雖然想竭力保持鎮定,但聲音還是禁不住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你、你是什麽人?”
“我呀……”
青年開朗地笑着,正要開言,瞥見茶館外走進一人,便回頭喊了聲:
“爹~”
“無衣。”
進來的那人身材頗高大,臉上線條刻畫着軍人特有的剛毅,這數年間好似更顯清癯瘦削了;身上改換了布衣,不像往日總穿着重铠;颌下還蓄起了胡須,兩鬓添了風霜……盡管有了這許多變化,但從他方踏進茶館的那刻起,小七第一眼便認出了他,也不願意認出他……在她的記憶裏,他仍是那年瘦西湖畔,白甲紅袍、英氣勃發的少年将軍的樣子;至少,也應該像今天來聽她講故事的那個青年一樣。
她手撐着桌面,慢慢站起,看着他也走向了她。
“記得當年,你說我有我的路……”
李承恩輕輕拉起小七的手:
“但我的路,今後想和你一起走。”
小七低着頭,外面陽光正好,燦爛的日光映照在兩人牽起的手上,有種分外溫暖柔和的感覺。她胸中明明有着萬千情緒,也有無數的話想說,然而到了嘴邊卻是:
“可是你……為何老了那麽多?”
“咳……那當年的約定還算不算數?”
“呵,先贏過我手中劍再說。”
“女俠饒命啊……”
“好吧,算數。”
于是安史之亂之後的大唐驿報刊載的第一條重要消息,就是前天策府主李将軍與七秀女俠七姑娘的婚訊,為“八卦傳着傳着就成了真”再添一條實例。
至于這一日有多少人痛哭流涕着把該期大唐驿報燒給仙山昔年一同八卦的親朋好友,便不得而知了。
總之,可喜可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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